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山村复仇记 作者:刘玉峰 内容简介 新中国成立初期,桂北地区的土匪活动十分猖獗。作者以自身剿匪经历为素材,写下了《山村复仇记》。书一出版便在社会上引起了轰动效应,以至时有北有《林海雪原》,南有《山村复仇记》之说。 小说塑造了王群、徐翠、黄干等一批基层青年干部形象,他们在严峻的斗争形势下,通过组织发动群众,与土匪斗智斗勇粉碎敌人暴动计划、挖出内部隐藏奸细、配合大军进行围剿经过艰苦卓绝的斗争,最终根除了桂北地区的匪患。 小说文笔流畅,情节曲折动人,真实再现了桂北地区惊心动魄的剿匪斗争过程。 《山村复仇记》与阳朔[1] 刘玉峰 一九五〇年国庆节,我从原义宁县五通区调到阳朔县福利区工作。因当时我是去接福利区区委书记兼区长陆庄垒同志的工作,陆调省委党校学习,还没走,所以我以征粮工作队队长的身份到福利。十月十六日,陆庄垒同志离职,我被正式任命福利区(阳朔县第二区)人民政府区长。当时,盘据在福利、龙尾瑶一带的土匪李瑞雄部活动猖獗,经常骚扰我征粮工作队,出没于将军山、青鸟山一带,伏击和武装围攻我征粮工作队。最近一次,活动到福利附近的下村。截至一九五〇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止,全区先后被土匪杀害的有村干部九人、村干部家属十六人、一般群众四十三人,共达六十八人之多。十二月二十一日,我正在县里参加剿匪动员大会,听说青鸟山村村长亲属金家被土匪杀害后,我含泪向县委要求立即回区去打土匪。当时,干部群众无不痛恨至极,与土匪誓不两立。所以,大会一结束,全区就展开了群众性大围剿运动。 在“坚决镇压反革命”的口号指导下,一九五〇十二月二十七日和二十九日,分别在福利圩牛行口和青鸟山开群众大会,镇压了×名匪首。 从此,我们取得了剿匪的主动权,土匪迅速土崩瓦解。到一九五一年二月三日止已处决匪首×××人,捕捉土匪×××人,股匪基本消灭。但二月十日左右,突然发现匪首林俊美在区政府附近的狮龙山上,当即动员上千民兵、部队一个连和公安队包围搜山。林匪打伤两名公安战士(一人致死)后,于夜里逃跑。后又于七月十五日左右,在社门山再次发现林匪,打伤致死李家村一位民兵后,他又逃跑。因此,七月二十日,我作了周密布署並向县委保证十日内捉到林俊美。以致七月二十四日晨在茨姑山再次发现林俊美后,我就带领区干部、区中队和附近的民民,进行搜山,在一个山洞中与林匪开枪对射,我被打中两枪,才得消灭全区的最后一个匪首。 我负伤后,在桂林住了一百一十天医院,回到阳朔后,住在县人民政府靠漓江边的一座房子里,长期不能工作。到了一九五二年五月,因久病卧床不起,回忆这段历史,感慨万端,随即在拾得的一个地主的四大本账本上,用二十个昼夜写下了瘙爯山村复仇记瘙爲初稿十几万字。 小说初稿,得到当时的华南人民出版社高度重视。但后来因一些政治运动,几经周折,直到一九五四年,我调到临桂会仙中学工作后,在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处长李金光大力支持下,才得进行对小说的修改。一九六〇年初,上海文艺出版社决定出版,后因纸张紧张,又转回广西人民出版社,于一九六三和(一九)六五年分上、下册出版。打倒“四人帮”后,又于一九八〇年修订再版,一九八五年又重印一次,其中上册印过两次。 小说出版后,常有熟人问及:瘙爯山村复仇记瘙爲是否写的阳朔剿匪?其中的人物是否真有其人?也有人猜测:小说中的某人就是现实生活中的某人。对此,我只能这样回答:作为小说,毫无疑问,是经过文艺加工,概括了现实生活中的某些人和事,也虚构了某些情节,它与历史不能等同看待;这应是人所共知的常识了。但,我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我上述的阳朔福利区剿匪那一段生活经历,我是不能写出这本小说的,也就是说小说的素材,基本上取之于阳朔,而且初稿是在阳朔完成的。因此,瘙爯山村复仇记瘙爲是在阳朔劳动人民的抚育下产生的,是生长在阳朔秀丽河山的沃土中的一朵小花。 在阳朔福利区剿匪时,除部队的同志外,我们区的脱产干部只有十五人。我负伤那年,才二十二岁。三十六年后,回忆这段历史,深感个人当时十分幼稚;相反,在区里工作的同志们,都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忠于革命,忠于党,依靠群众,团结友爱的好同志。在瘙爯山村复仇记瘙爲中或多或少,都留下了他(她)们的影子。每当我回忆起这段历史时,总有一种甜蜜恋情和对同志的怀念与感激。我永远忘不了阳朔和阳朔人民,也永远铭记着我们那些情同手足的同志们,战友们;更永远为自己当时的幼稚而感到欠着人民和同志们的债,负疚之心,永难泯灭。就此机会,谨志所怀。 1987年7月28日于桂林桃花江畔 第一章 区长 太阳高高地悬在天心,像一炉熔化了的钢水,发射出炙人的高热。阳光洒在美丽的漓江面上,江水闪烁着万道金光,静静地向前流动。 这天,是阴历的六月十五。按照当地的习俗,每逢二、五、八日成圩,人们正成群结队,从四面八方向着漓江北岸的一个圩镇走去。高低不平的石道上,崎岖难行的山径上,沿江的黄沙小路上,江边的沙滩上,到处是人们行进的行列。赶圩的人,有的挑着箩筐,里面放着土特产和瓶瓶罐罐,准备卖了土特产,买回一些油、盐、酱、醋之类的调味品;有的手里提着各种颜色的小布兜,准备买一些牙刷、针、线、电池之类的日用品。许多妇女,用一条条绣着精致图案的宽大背带,把孩子背在背上,尽管肩上还挑着箩筐,也走得快步如飞。孩子睡着了,小脑袋歪向一边,流着口水,妈妈也不去理他。因为太阳很猛,好多人都举着当地出产的、涂绘着色彩鲜艳图案的油纸伞。远远望去,人群中五光十色,很是好看。山乡里,显示着沸腾的生活景象。 圩场在镇子中间的大街上。两座险峻的石山,一南一北地屹立在镇子的前后。南边的一座,紧紧地靠着江边,它那宏伟的身躯像一个巨人一样,弯着身子,插入江心。就在这座山的下面,碧蓝深邃的水面上,渡船来来往往,从南岸过江的人,走下渡船,沿着青石阶梯,通过一个幽雅的凉亭,再向前走几十步,转个弯,进入一座小圆门,就是圩场了。 人们一进小圆门,大都要停下脚步,抬起头,踮起脚尖,不知张望着什么;前面的人没走,后面的人又上来了,于是,畅通的街道给堵塞了。 原来前面是一座古庙。庙门顶上,有着已经褪了色的、斑驳点点的三个大字:“天后宫”。大门和墙壁上的颜色不知经过多少年的风吹雨打已经剥落将尽了,留下一片紫一片红的碎块。年纪大一点的人,长年从这里经过,曾经千百次地看见过它,现在令人觉着新奇的是:在天后官的门口,多了一块崭新的、油得耀眼的黄木板,上面用鲜红的颜色写着一行醒目的大字:“第二区人民政府”。人们一面张望一面惊异地说:“上个圩还没有哩!”“是刚刚挂上的!”“真神气!”消息灵通的小伙子,用着得意的神情,向人们传播着:“听说来了个新区长啦!” 当人们把注意力集中在黄木板上时,也就很自然地会发现:木板旁边的石狮子门枕上,坐着一个人,他二十三四岁,身材高大,穿一身带有油污的灰制服,抱一支三八式大枪,精神饱满地在吸着旱烟。随着人们的注目,他也不住地仰着头,睁大双眼,满意地看着面前的人群,间或看看木板,现出一种喜形于色的自豪感来。他对这块因新任区长的到来才挂起的木板招牌,也同别人一样感兴趣。不同的是,他比赶圩的人心里更愉快,因为只有他才清楚:这块木板招牌,标志着二区的历史进入了新的一页。由于新任区长的到来,区政府正发生着急剧的变化。不是吗?要不是新区长来,他,一个整日钻在厨房里的饮事员,有什么资格拿起枪来呢?一想到这里,他就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忙收起烟袋,郑重其事地拿好大枪,摆好姿势,像一个解放军那样守卫着区人民政府。他很想把自己的心情,向着议论纷纷的人们叙说一番,但,他想起了,区长曾经向他讲过,一个革命战士,要懂得保密的道理。于是,他警惕地执行着自己的任务,双目炯炯有神地巡视着四方。 大街上,赶圩的人拥来挤去。人群中,一位十八九岁的女干部,从东边圩场走来。她上身穿一件合身的黑细布便衣,下身穿一条灰色的土布西式裤子,脚上穿一双草鞋。身上挂着一个不大的紫色小口袋,口袋中鼓鼓囊囊地装满了本子、文件和一些牙膏、口盅之类的日用品,袋口露出一本卷成圆筒的书,似乎是刚刚才塞进去的。最惹人注目的是,她肩膀上挂着一支用花灯芯绳子系着的光闪闪的驳壳枪。她的右手紧紧地抱着枪柄,走得很快,头发迎着微风掀动,拍打着像被露水润泽过的红苹果似的脸儿,显得英姿勃勃,威武异常。 围在区政府门口的人们,被这位女同志匆匆走来的脚步声惊动了,纷纷转过头来,望她一眼,闪开了路。有几个认得她的人,向她打着招呼。女同志笑嘻嘻地答应着,但一步未停地穿过了人群。走到门口,她却停住了步,望着门口的青年人。 不等她开口,青年人就抢前一步,迎着她喊了一声:“徐翠!”徐翠用手巾抹了一下脸上的汗,随口问一声:“老胡!你在门口做什么?”说着,她眼睛忽地瞟向黄木板,一种新奇的感触,轻轻地爬上她的心头。 老胡说:“区长要我在这放哨。”说完,又很神秘地凑近徐翠,低声说道:“新来了一位区长,你知道吗?” 徐翠一听,更加压抑不住她心头的激动了。忙问:“什么样子?”不等回答,又问一句:“区长在哪?”“在他屋里。”老胡的话还没有落音,徐翠就一面迈开大步,跨上石阶,一面说着:“我去找他!” 徐翠在解放前,是桂北农村一个地主家中的丫头,参加过桂北游击队,解放前夕入的党。解放后不久,地委派她到县妇联工作。二十天前,因为主力部队集中剿匪,代理二区区工委[2] 书记、机枪连的冷指导员随连队离开了二区;而当时的区长不是党员,县委才决定派她到二区担任妇女主任的。在党内她负责支部书记的工作。她到这里不久,就到靠近土匪活跃地区的莫家山村去,领导那里的民兵与群众,监视着敌人的活动。 昨天,她收到区里叫她回来研究工作的信。从信中她知道新来了一位区长,名叫王群,是从老解放区来的干部。这消息,使她激动得一夜没睡好觉。她猜想着:新来的区长,一定是一位三四十岁,很有经验的老同志,这样一来,工作可就好搞了。她反复地思考着:见着这位区长时,区长将会问她些什么,她应如何回答,应该提出些什么问题要求区长指示?她的脑子一直在翻腾欣喜中交并着希望、焦急与惶恐。这种特殊心情,使她迫不及待地要看到区长。 进了大门,左边,也就是靠河的一边,是一排陈旧的房间,这便是干部宿舍。中间有一间小小的会议室。徐翠就住在紧挨会议室的房间。右边是一个大殿,大殿旁边,是一座残破的大房子改修的四间小木板房,其中与徐翠住室斜对门的一间,就是区长室。 徐翠一到院中,没有顾得上回自己的房间,就跑向区长室。她敲了敲白杉木板房门,里面回答一声:“请进来!”她轻轻地推开了门。就在这一瞬间,徐翠惊呆了:在她面前,除开十来个农民外,连个老干部的影子也没有。她的目光,迅速地落在一位伏在窗下办公桌上写字的青年干部身上,因为他面向窗户,只能看到他的侧面。他像一位姑娘似的,脸皮白中带红,柔和细腻,看去最多不过二十一二岁。当对方放下笔,转过脸时,她更加清楚地看出,这位年轻的新任区长,有一双精明闪光的眼睛,黑亮整齐的弯眉,椭圆形的脸,显得十分清秀。尽管是炎热的夏天,他的衣服仍然穿得很整齐,甚至脖子的风纪扣也紧紧地扣上了。当她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碰在一起时,不知为什么,她刚刚那股活泼热情的劲儿,突然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一阵心跳。热血骤然涌了上来,她的脸上感到一阵热辣辣的。 王群一回头,只见面前站着一位女同志,不由地也怔了一下。他匆忙地打量了对方:一张丰满红润的圆脸,衬托着一双正向他注目凝视的大眼睛,颊上潜伏着的两个酒窝,忽隐忽现,乌黑而厚实的头发,剪得短短的,从头到脚,给人一种朴素、泼辣、活泼而美丽的印象。这副脸型多么熟悉啊!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吗?不!没有见过。他想起了前两天在县委会听过徐政委的详细介绍,莫非她就是徐翠?于是,他立即站起来,走上前去伸出了手: “我是王群,你……” “我是徐翠。”徐翠答应着,心情慌乱地伸过手去。 “来,这边来!”王群请她到里面坐。 为了不打乱王群与农民的谈话,也为了要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她没有向里面迈步,只是说:“你们先谈,我把东西放下再来。”随着,拿起东西,回转身去。 她刚刚走了两步,就听到王群在说话了。她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倾听着那刚毅坚定、与他的相貌不十分相称的声音:“你们反映的情况很好,这些地主老爷们可能是看到国际形势有了点变化,想跟我们捣蛋。不用怕,政府一定给你们做主……” 她站了一会,才慢慢地走近自己的房门。这时,几个农民已从王群房中走出。她不由地回转头来,只见手拿草帽和雨伞的农民,正一步一回头地要王群止步。王群把他们送到院中,又最后一次地嘱咐着:“回去讲给地主听,就说是我讲的:政府的法令要保护佃权,坚决不准退佃!”他用手狠狠地向下一劈,表示他的话是不可动摇的。几个农民点着头走了出去。 新任区长与徐翠的想象距离太远了,她心目中的老干部,一下子变成了一位英俊的青年。由于变化得太突然,她缺乏足够的思想准备,心里感到一阵阵的惶惑:他是那么年轻,仅仅比自己大一两岁,他能担负起自己心目中的老干部的重任吗?…… 徐翠走到自己房门口,房门没有锁,想必里面有人。她用手推开了门,一位十五六岁,生得小巧玲珑,穿着一身短小的士林布学生装的小姑娘,笑嘻嘻地跳过来,伸手搂住徐翠的脖子,发出清脆的叫声:“徐翠姐!你回来了?人家正想你哩!” 小姑娘名叫石屏,是解放后才从学校出来的初中三年级学生。她是第一批参加青年团的,对实际革命斗争的向往,促使她离开了仅仅差几个月就要毕业的学校,投入了革命的洪流。不久前,她被分配在二区担任青年团的干事。她和徐翠同住在一个房里。在政治上,徐翠是她的老师,在文化上,徐翠又是石屏的学生。因此,两人感情很好。 石屏松开手,继续说道:“徐翠姐,来,帮我们评一评,看谁的观点正确。我说第三次世界大战不能打起来,李奇却说很难讲。”石屏说着话,就跑到窗前去倒开水。 石屏一闪开,徐翠这才清楚地看到:床边还坐着财粮助理员李奇。这时,他已站起来与徐翠让座了。徐翠接过石屏递过来的开水,放在桌上,与李奇打着招呼,同时,仔细地打量着李奇的表情,思考着如何回答石屏提出的问题。 引起徐翠深思的是: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个子矮小、脸胖胖的财粮助理员,是一位留用人员。解放前,他是国民党乡公所的干事,与我们地下工作同志有过联系,供给过情报。解放后,虽然工作表现还老实,可是政治上不开朗,胆小怕事,旧职员的作风太严重。因此,徐翠和石屏是不大喜欢他的。对于许多问题的看法,他们往往相差十万八千里,但每当双方的意见发生矛盾时,总是李奇先让步的。徐翠很清楚,他的低头认输,并不能说明他的思想已经通了。现在,她听了石屏的话后,为了不使李奇太难堪,便很婉转地说: “是很难讲,只要蒋介石、美帝国主义这些反动派存在一天,就不敢保险没有第三次世界大战。”她边说边放下自己的雨帽、口袋,“不过,目前是打不起来的,因为人民的力量是强大的,帝国主义还不敢发动大战。” 李奇揣摩着徐翠的意图,顺水推舟地点着头说:“对!对!徐翠同志的分析挺正确!” 石屏却以轻蔑的口吻重复着李奇的那句话:“对,对,徐翠同志的分析挺正确!”然后紧迫地追着问:“你不是刚刚还说朝鲜战争的爆发,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先声吗?怎么又改了口?”虽然,她的态度显然是在开玩笑,但李奇却感到十分难堪。 徐翠一听,就情不自禁地接上去说:“那是敌人造谣,不要信那一套!”说到这里,她忽然转过话头问道:“你们近来听说过什么谣言吗?” 李奇眨巴眨巴着眼睛,没有作声。石屏却一本正经地接着说:“我刚从乡下回来。谣言可多啦!讲得最多的就是刚才我和李奇争的这个问题,说第三次世界大战一打起来,国民党就要反攻大陆了;还有人说,李宗仁、白崇禧要回来过中秋节哩!哼,我才不信那些鬼话!还有……” 徐翠掏出了小本本,记录着石屏的话,心中不住地打着算盘: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已经做了反复的宣传,怎么还有不少人担心呢?现在,像李奇的见解,说明了我们的干部也受到谣言的影响。我们必须采取措施,来解决这一问题。但,采取什么措施呢?对目前形势究竟应该如何估计呢?从国际形势联系到下面的工作,应作出什么样的正确结论呢?她一时还有些模糊。如何回答这个难题,不由地使她想起了王群。于是,她翻开小本本,在准备与王群交谈的问题中,加上一条: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谣言问题。 徐翠经过与李奇和石屏的交谈后,初见王群时的那种紧张心情,已慢慢安定了下来。此刻她又去找王群。一进屋,还没坐下,就和王群同时抓住了桌子上的热水瓶。 王群说:“我来!” 徐翠说:“我自己来!” 王群开玩笑地说:“这里我是主人。” 徐翠仍不放手,闪动着两只大眼望着王群说:“从时间上讲,我是主人,你才来三天,我来二十天了。” 在这简单的对话中,王群很敏感地觉察到,站在他面前与他争辩的这位女同志——他今后工作中的助手,有一种与自己很相像的性格。于是他让步了,伸手接过杯子,用和解的口吻说:“是的,我们都是主人!” 两人面对面坐下来,望了一阵开水杯上袅袅上升的白汽之后,王群就开门见山地说:“怎么样,谈谈下面的情况吧!”因为,他刚刚听到一些农民反映地主有退佃、不遵守减租法令等行为,微微地感觉到,下面有一种不平静的空气在波动着,所以急于想听听刚刚从乡下回来的徐翠的意见。 徐翠早已掏出了自己的小本本在翻动着,听见王群问了,忙抬起头来,用征询的语气问:“从哪里谈起呢?” “随便谈吧!”王群说。 于是,徐翠又望了一眼小本本上写有“基本情况”几个大字的那一页说:“我在的那个行政村[3],是由三个自然村组成的,离这里三十五里[4]。主村叫莫家山,在三个村的最南边。这个村,三面靠山,东面是一条小河,形势十分险要,因此,农会就设在那里。靠西北角的一个自然村叫巢山,东北角的一个自然村叫黄山。巢山问题不大,黄山是土匪出山必经的路口……” 王群感到徐翠的神情有些拘束,就从中插上一句:“这样说,你是在虎口里住着啦!” 徐翠随口答道:“说在虎口里住,有点过火。不过,我常想,住在莫家山这鬼地方,真是同在悬崖上行走似的。” “那么,你讨厌这个地方吗?” 徐翠感到对方似乎误解了自己,就忙辩解说:“不,不,你把我的意思弄错了。我只是说有危险,丝毫也没有讨厌它。相反,我很爱这个地方,才二十天,我和很多干部、民兵都搞熟了。”她见王群满意地笑了,又高兴地说下去:“其实,说危险,也并不太危险。这个村是我们区的老重点了,一解放,解放军的机枪连就驻在那里,那里的民兵、农会,是全区组织得最早,也是最好的。”她一时忘记了工作中的困难。 王群问道:“除了农会、民兵外,还有其他什么特点呢?”他加重了语气,“我说的是特点——在工作中,我们一定要抓住特点,抓不住特点,就会迷失方向。” 徐翠稍微想了一下,回答道:“我想,莫家山的特点是三多……” 王群顿时情绪高涨起来:“三多?嗬,有意思!” 徐翠接下去说:“第一,干部、民兵多;第二,地主恶霸多;第三,土匪家属多。” “有具体材料吗?” “有!你讲吧,要什么材料?” 王群说:“请你谈谈有关的数字——全村有多少人口?多少户?你说的‘三多’各有多少?民兵的枪支弹药的配备情况如何?敌我思想动态怎样?” 徐翠根据王群的要求,边翻着小本本,边讲着。从她的叙述中,王群清楚地感觉到:莫家山的确是个敌我矛盾十分尖锐、复杂的地方。全行政村有一百七十三户,除去六十二户军、工、烈属与经常参加活动的民兵、干部,有四十四户是土匪家属,十三户恶霸地主,剩下的五十四户,有的家里没有年轻人,有的是通过匪的。莫家山基本情况虽很复杂,但谈到目前的敌我思想动态时,徐翠却谈不出太具体的东西来,似乎那里是风平浪静似的。王群觉得奇怪了,便又追问下去:“据你看,现在莫家山的主要矛盾是什么呢?” 徐翠不假思索地答道:“这还用讲,当然是敌我矛盾!” 王群又问:“除了上面谈到的,还有什么情况吗?” 徐翠说:“我们的民兵离不了部队。部队一来,民兵、干部情绪就高涨,意见也容易统一;部队一离开,干部、民兵情绪就低落,分歧意见也就会多。干部、民兵是这样,群众更不用说了。” 王群站了起来,习惯地在房内走动着。经过一阵思索后,他若有所悟地停下来说:“是不是也同别地一样,干部与民兵队伍,组织还不大纯呢?” 为了回答王群的疑问,徐翠介绍了莫家山的干部情况:“主要干部是这几个:民兵队长黄干,佃农出身,解放前杀过地主黄维心的父亲和弟弟,现在表现很积极,村上的工作主要是靠他;妇女主任苏凤姣,也是一个比较活跃的干部,只是她的历史情况我还没弄清楚,这个人工作表现虽还不错,就是爱与黄干吵架;村长黄蝠,解放前当过几个月伪甲长,是个懦弱无能的人;农会主任莫威,很少讲话,但工作很踏实。这些干部,在过去的减租退押斗争中,都是主动接近部队和工作队的,除苏凤姣外,他们家中也都很穷……”她还想谈谈出席过省农代会的妇女代表黄容的情况,但考虑了一下之后就没有谈了。因为,黄容虽是个出身很穷苦的农民,本质上是好的,但目前表现并不太积极,究竟能不能在短时期内把黄容发动起来,她还没把握。这样,就很难表示自己的肯定意见。在一位新到的领导同志面前,谈出自己不能表示明确看法的情况来,似乎不太必要。 听了徐翠对莫家山干部情况的介绍后,王群进一步看出,情况很不简单。同时,他也从中认识到:徐翠不仅有着顽强的性格,而且,她的工作是深入、细致,并能正确分析问题的。这使他很想了解一下,这个丫头出身、入党与参加革命的时间都不算长的女同志的成长过程。但由于初次见面,他没有问她私人的事。现在,他继续询问黄干与苏凤姣的历史情况。 徐翠说:“黄干,没有问题,我已了解得很清楚了,讲起他的历史,话长;苏凤姣名义上是苏老寡妇的女儿,可是解放前,她有十多年不在家,一时还搞不清她在这段时间干了些什么。不过,也初步了解到一些。现在,我详细谈谈这两个人的情况吧!” “好,谈得越详细越好。他们的历史情况,一定要弄清楚。”王群说。 太阳已经偏西了,阳光照在窗子上,一缕光线穿过薄薄的绵纸,溜进了房内。她正轻快地翻着小本本,准备讲述黄干与苏凤姣的情况时,门外面的电话铃突然急促地响起来。王群忙站起身,走了出去。 王群听完了电话,把听筒放下,见徐翠已站在他的身边,问道:“你猜是谁打来的电话? 徐翠说:“徐政委。” 王群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对吗?徐政委说些什么?是不是有什么新的指示?” 王群边走边说:“是的,有很重要的指示。”他们走进了房门,继续方才的谈话:“徐政委说,敌人以为朝鲜战争的爆发,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开始,美国要帮助蒋介石反攻大陆,因此,这几天,省内不少地方土匪闹暴动,打农会,杀害革命干部和群众。昨天,我们县西山区的土匪也在暴动,机枪连已经调到那里去了。我们这里,从目前情况看,也可能不会例外。因此,县委决定,为了避免干部损失,暂时把区里的干部全部从乡下调回区来,等候县委指示再下乡,并要求我们加倍提高警惕,防止敌人的突然袭击。” 这消息,对徐翠来说,真是晴天霹雳,她感到十分意外。因为,在她的心目中,尽管躲在大山中的土匪,还威胁着莫家山的安全,但那不过是个暂时的现象罢了,土匪很快就会被解放军消灭的;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谣言,虽然扰乱着人心,但,那也只不过是谣言而已,一经揭发,也就不会再有什么意义了。她绝没有想到,土匪竟敢搞什么暴动!因此,她不安地问道:“是真的?” 王群十分认真地答道:“徐政委讲的,还会有假?” 徐翠抱着难以理解的心情说:“过去几个月,虽然土匪仍很猖獗,但除了山区与接近山区的一些村子,大部分地区还是平静的。我想,土匪很快就会被我们全部消灭,怎么他们还敢发动新的暴动呢?你们老区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情况?” 一提到家乡,王群滔滔不绝地说:“拿我们河南来说,土匪活动似乎有这样一个规律:刚解放,大军一过,他们还摸不到我们的底,就都潜伏了下来,地方上一时显得风平浪静。但这种平静是不正常的,过了一些日子,他们以为有机可乘了,就又开始活动了。看起来,广西的土匪也有这个特点。不过,广西与河南有它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山多、洞多,反动势力也比较雄厚,同时,解放前夕,敌人布置了特务转入地下进行捣乱。因此,广西的对敌斗争,要比河南复杂、艰苦、困难得多。比如说,说不定我们区政府内部就有暗藏的敌人,他们是以各色各样的面目出现的,很难一下子被发觉。因此,在这里工作,就必须树立长期的敌情观念,丝毫也不能麻痹轻敌。而且,不仅要时刻准备着应付土匪的突然袭击,还得严防暗藏敌人的阴谋活动。刚才,我要你弄清楚黄干与苏凤姣的历史,就是为了这个,以便确定:我们应该依靠谁,打击谁?” 由于一种好奇心,徐翠一直虚心地注视着王群那种精力充沛、自信心很强的谈话神态,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对方的叙述与论断。她深受感动,现在完全相信:站在她面前的,并不是一位懦弱无能的白面书生,而是一个有着丰富的斗争经验、朝气蓬勃的领导同志。由于这一情况的变化,她准备要提出研究的问题,早已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是当王群又一次提起黄干时,她才又犹犹豫豫地问一声:“那么,现在继续谈黄干与苏凤姣的情况吧?” 王群说:“不,回头在工委会上再谈。等民兵大队副、公安助理员一回来,立即开工委会。现在,我们要立刻采取行动,按照县委的指示,把我们的干部调回区里来。这样,力量一集中,土匪就啃不动我们了。如果敌人真的暴动起来,那也不完全是一件坏事,那样一来,潜伏下去的渣滓就会浮在面上了,我们就可配合部队,集中力量,来个一网打尽。” 徐翠一听王群决定要立刻调干部回区,对着窗子向外喊了一声:“小黄!” 大门口传来了老胡的回话:“小黄赶圩去了。” 王群已明白了徐翠的意思,忙说:“不用了,我们自己去吧!”说着,就取下挂在墙上的驳壳枪,检查了一下顶膛火的子弹,关好保险,准备动身。徐翠站起来,望了王群一眼,说:“走吧!”两人就一起向外走去。 离开区政府大门不远的地方,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一个身穿干部服,二十七八岁,有一副蜡白的洼斗脸、尖下巴,眼皮一闪一闪的人,穿过人群,向区政府走去。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突然有人惊叫一声:“这是什么?”那人像被蝎子蜇了似的猛然回过头去。一个农民,手中拿起一张刚刚从地下拾起的绿色油印纸,跑上前交给穿干部服的人说:“同志!你看这是什么?” 穿干部服的人接过绿色油印纸,默默无声地看着。周围的人很快地集中在一起,把他团团围住。几个识字的人,伸着头争看纸上的字。过了一会,穿干部服的人好像很生气地扬着手中的纸大呼大叫起来:“走开!走开!这有什么好看的,是国民党的反动传单!”说完,他就想往区政府走去,然而人们把他围得更紧了。不少人好奇地问着:“什么反动传单?””说的什么?”他又一次咆哮起来:“反动传单就是反动传单!不准你们问!” 就在这时,王群和徐翠挤了进来。“黄石!你瞎喊什么?”王群声色俱厉地问道。 黄石怔了一下,然后谄媚而又装成严肃地说:“区长,你看,国民党的反动传单。” 王群拿过那张绿色油印纸,双眉紧皱地瞟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告民众书”四个大字,最后印着“民主自由联军桂东军区司令部”的衔头。他随即狠狠地用力一揉,油印纸被紧紧地攥在手心。然后盯着黄石问:“从哪弄来的?” 黄石慌乱地答道:“是一个老百姓捡给我的,我正准备拿给区长看,你们就来了……”他回顾一下周围的群众吼叫一声:“捡国民党反动传单的人呢?”他竭力把小眼睛睁得大大的,表明他在用力搜寻着交给他反动传单的人。周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作声。这时,王群忽然叫了黄石一声:“走!回区里去!”黄石见王群表情严肃,有点惶恐不安地跟着走出了人群。 徐翠惊疑地望着他们走了,才回头向群众做了简短的宣传解释,劝大家不要听信谣言。然后,跑回区里。 徐翠一进区长室,只见王群站在屋中间,气得脸色苍白,厉声地责问黄石:“你是粮仓副主任,国家的干部,为什么帮敌人做宣传工作?你说!” 黄石被王群的震怒慑住了,脸色蜡白,两手发颤。但他并不甘心认错,辩解着说:“我并没这个意思,请区长仔细查查我黄石对革命是否忠诚,远在解放前……” 王群狠狠地盯着黄石,打着手势,大声地制止对方的强辩:“什么有没有意思,你的行动本身,就说明你替敌人做了工作。正确的做法,应该把反动传单悄悄收起,即使已经有人晓得了,也只能向晓得的人进行解释,并教育他们。可是你哩,不是这样,你在许多人面前,公开地大呼大叫着,这不是替敌人扩大宣传吗?”说到这里,他稍停一下,仔细审视着黄石的表情,然后继续说下去:“你应该知道,我们是革命干部,我们的一切言行,都必须符合革命利益。你的行动,也许是无意的,但从后果来看,却确确实实帮敌人做了宣传。你应该从思想上深刻地认识这一错误,一定要认识!” 黄石眨动着小眼,满肚子怨气地说:“好,好,就算我错了,我要从思想上做深刻检讨,保证下次不敢再犯。” “就算”二字,大大地激怒了王群,他感到对方既顽固又狡猾,像火上加油似的更加气愤地说:“就算?不能说是就算,应该是确确实实……”他还想用更加有力的字眼去进攻对方。就在这一瞬间,他发现站在门口的徐翠正以惊奇的眼光凝视着他。这使他触电似的惊悟到:自己太不应该发这样大的脾气了,应该冷静一些,耐心一些。于是,他竭力压抑着自己的盛怒,把要说的话吞下肚去,转而用缓和的语气说道:“好,你回去仔细想一想,写个书面检讨。”黄石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两人面对面沉默了一会,徐翠走近王群,小心地低声问道:“你怀疑黄石有问题吗?” 王群仔细地看了徐翠一眼,答非所问地说:“我刚才实在气坏了。我这个脾气很不好,你以后会晓得的。我很性急,唉,……应该怎么说好呢?正是因为脾气大,我不大和女同志相处得来……不过,听徐政委讲,你是一个很好的同志……”不知为什么,王群没有把话说完,就停下来,想仔细观察一下徐翠的反应。 徐翠感到王群太激动了,简直有点絮叨,好像要一下子把什么都告诉人家似的。但她没有打断对方的话,只是默默地听着。王群一打顿,她仍然回到刚才提出的问题上:“你对黄石这个人的看法怎么样?” 王群反过来问一句:“你的看法呢?”实在的,这时他还没有仔细地、比较成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刚才的盛怒,只是一种对革命事业的高度责任感而激起的。 徐翠接着说:“我对他的了解也不多,不过,我一直怀疑黄石不是个好人,他天天鬼头鬼脑的,对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刚才的事,我看他也许是有意的。” “有怀疑的事实根据吗?”王群问。 徐翠想了一下,还很难提出具体的事实根据来,就只好说:“我是这样想。比如说吧,我有时也和你一样,爱有话当面讲,有时批评人失了分寸,他就当着我的面说:‘工农干部嘛,发脾气是经常的事,同志们是可以谅解的。’但对石屏她们,他又说我是什么摆党员架子啦,盛气凌人啦,耍官僚啦。总之,我感觉这个人很不正派,他给我的印象极坏。” 王群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开水,咕嘟咕嘟地连饮几口,然后,把杯子砰的一声放在桌上,气愤地说:“这是一种诬蔑。我们是因为年轻、气盛、政治修养差才容易动火的,怎么能把这些缺点和工农干部扯在一块呢?”停了一会,他又补充着说:“政治上修养好的人,只是不乱发脾气,应该发脾气的地方还是要发。比如对黄石来说,如果是自己人,当然,应多讲究一些方式方法;假如他不是好人,难道不应该在他面前发点火么?”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我刚才发脾气,到底还是不大妥当的,因为我们还没有根据判断他是一个坏人!” 徐翠想了一会,又问道:“你说,我们到底应该怎样对待黄石呢?” 王群完全恢复了正常的情绪。“我想,在敌我斗争这样尖锐的时候,这些事情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怀疑。我们一定要提高警惕,以后要多了解,多注意他的言行。如果他真有什么问题,对我,对你,他都会有戒备的,但对李奇和石屏他们,我想他不会有太高的警惕,应该通过这些同志去了解他。不过,我们要慎重,不要‘打草惊蛇’。我们还不能肯定他的政治面目,自然就更需要慎重。目前,还是着重教育他。即使是真正的故人,我们也要做到仁至义尽,争取他悔过自新。”说到这里,他抬头看看西沉的太阳,忙打住了话头,“就这样吧!天不早了,我们还是通知干部回区要紧。” 徐翠点头同意了。两个人正往外走,只见一位十七八岁,白净面皮,长脸型的孩子,背着驳壳枪跑了过来。他还未站稳就紧张地叫着:“区长!区长!” 王群一看是通讯员小黄,忙迎着问:“什么事?” 小黄站在王群面前,着急地说:“区长,我在圩上碰见一个人,是我嫂嫂外家[5]石头岭的,名叫蒋老九。他们那里是个土匪窝,今天,他手里拿着鞭子,像去买牛,可是又不像!他用草帽盖着半截脸,鬼鬼祟祟的,我实在怀疑他,就在后面跟着,看他到哪里去。可刚去不远,就被一个米粉摊子碰跌了,我爬起来再找他,怎么也找不见了。区长,你看怎么办?” 王群脑中一闪,把小黄所谈的情况,迅速地与黄石交来的那份反动传单联到了一起,形成这样一种概念:敌人的暴动,已经在我们这里露头了,如果能捉到一个土匪,了解一下敌人的情况,那该多好呀!于是,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徐翠,决定三个人一同去圩上一转,看能不能找到那个蒋老九或其他什么可疑的线索。 王群一路走着,一路想: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在敌人还没抬起头的时候,就卡住他的脖子。不然,我们将要遭受多么大的损失啊!然而,能不能及早掌握敌人的情况,制止土匪的暴动,或起码减轻由于敌人暴动所受的损失呢?这使王群一时感到心情十分沉重,脑子里迅速出现了三天前他在地委向组织上做保证时的情景。 原来,王群是从河南农村调来的。初到广西,他被分配在桂北的一个县的城关区任副区长。在减租退押与征粮工作中,他能掌握新区的特点,充分发动了群众,打击了敌人,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被评为县里的特等模范干部,在《桂北日报》上受到了表扬。这件事,被地委组织部发现了,因此,当地委决定抽调一批得力的区级干部去加强匪患严重地区的剿匪工作时,就指名抽调了他。 三天前,他办好了手续,坐着长途汽车,到地委报到时,组织部的副部长对他说:“王群同志,是这样,为了加强对敌斗争的基层工作,地委决定调你到一个四县交界、土匪活动十分猖狂的地区去担任区长。区委书记一下子调不来,暂时你还得兼任区工委书记的职务。任务是很艰巨的,但也是很光荣的……”接着,副部长向王群介绍了即将前往的县、区的情况,并就对敌斗争中所应注意的问题提出了一些看法,然后问王群:“有困难吗?”王群很激动,感到组织上对自己这样信任,把最艰巨的任务交给了自己,真是太幸福了!他恨不得立刻飞到新的工作地区,以疾风暴雨的速度,把土匪全部消灭掉,来回答党和人民对自己的信任。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副部长说:“组织上对我的信任,我十分感激,我保证不辜负党的委托,坚决完成党交给我的任务。至于困难,我想一定不少,但我不害怕,因为我不是孤军作战,还有党的领导,有成千上万劳动人民的支持。请组织放心吧!”副部长满意地笑着,鼓励王群说:“很好,很好,我等着你的捷报!”副部长要留王群休息一天,逛逛“山水甲天下”的名城,但王群急于任务在身,便马上辞别了副部长,坐了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就到了这个县的县城。他马不停蹄,见过了县委书记徐平同志,听到区干情况的介绍和接受工作指示后,当天晚上就到了这个区。 说是来了三天,实际上还不到两个昼夜呢!在这短短的时间中,王群通过留在区里的干部了解了一些情况,初步采取了一些改变二区面貌的措施,一直在雄心勃勃地为早一天消灭土匪而寻找着途径。但,直到这时,他才不仅从理论上,而且从现实生活中开始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是一场复杂、残酷、尖锐、艰巨、你死我活的斗争。党和人民,只允许他在这个斗争中胜利!而他也坚信,一定能够胜利地完成党和人民交给的任务。 圩场上,在拥挤不堪的人群中,正流荡着一股股令人不安的“寒流”:什么“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呀,“蒋介石开始反攻大陆了”呀,“李宗仁、白崇禧要回来过中秋节了”呀,“共产党的天下不长了”呀,人们再也无心买卖东西了,三五成群地在交头接耳,咕咕哝哝,互相传播、猜测、估计着各种各样的谣传与可能。 当王群和徐翠并肩而行地经过人们的面前时,他们怀着惊异的心情,望着这两位区里的干部,低声谈论着:“看,新来的区长,多么年轻啊!”“瞧!区长和妇联主任的脸色有点不大对呀,也许真的要发生什么事情了!”“莫讲了,叫他们听见了不好!”于是,人们又装着没事一样,只管和王群、徐翠点点头,各自走去。 王群只顾想着他的心事,开始没有太多地去观察群众的情绪。走了一段路后,徐翠看到了群众的表现,显然和她从乡下回来时看到的有所不同,就贴在王群耳边,低声说道:“你看,群众的情绪似乎有点反常。” 这句话,提醒了王群的注意,他仔细地观察着各色各样的人的面色、神情,暗自思忖了一番,然后,悄悄地对徐翠说:“敌人的反动传单起作用了。” 他们转过一个弯,走到塘边来了,那里本来有些摆小杂货摊的,现在已收了场,行人不多。徐翠就停下脚来,奇怪地问道:“敌人为什么要散发传单呢?这不是明明告诉我们要做防止敌人暴动的准备吗?” 王群略带一点笑意说:“这是敌人的愚蠢,但也是他们的聪明。你不是看见了吗?赶圩的群众,不少人受到了他们宣传的影响,正在惶惶不安哩!但,这并不能挽回他们的死亡命运。” 徐翠点头同意王群的意见,又急着问:“是不是我们立即在圩上组织一个政治宣传上的反攻呢?” 王群看看已近西山的太阳说:“圩快散了,来不及了,我们好好计划一下,明天再说。现在,我们继续在圩上走完一圈,这样,在某种意义上,也可起到宣传的作用。有些基本群众,一看见我们就会增加信心。” 他们又继续向前走去。到了小黄跟踪蒋老九的地方,什么可疑的线索也没发现。于是,他们继续去找人通知区干部回区开会。 一家挂着“群益客栈”的门口,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人。他穿着一身淡灰色的绸子便衣,拿一把芭蕉叶扇子,正悠闲自在地扇着。冷不防王群同徐翠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没有来得及回避,就只好强作微笑地点点头,很礼貌地招呼一声:“区长,徐同志,坐一会吧!” 王群仔细地看了他一眼,只见此人四方脸型,面皮白皙,眉目清秀,略有髭须,似乎不像一个普通商人。他点了点头,说声“不啦!”就又向前走去。 走一段路后,王群问徐翠:“晓得这个人的情况吗?” 徐翠说:“不大清楚。” 小黄接上说:“我晓得,这个人解放前当伪乡长,和我们村上的黄坚他们的游击队有过联系。快解放时,国民党把他扣押了两个月,放出来后,他就在这里开客栈。” 王群十分注意地问小黄:“你怎么知道这些?” 小黄说:“是李奇他们告诉我的。还有,我们区有一些干部,一有空就到这里吃狗肉什么的。” “他叫什么名字?”王群问。 “苏振才!” 王群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对小黄说:“你谈的这一情况十分重要。你要注意,不能把我今天问你的话向任何人说,回头我们再专门谈谈这个问题。” 小黄答应着。王群转向徐翠说:“广西初解放时,我看到国民党县党部的一份没有来得及烧毁的密件,是淮海战役后,国民党中央发布的应付时局的指示,其中关于派特务打入地下的手法,和苏振才的情况非常相似,对这样的人,今后要特别注意。” 徐翠暗自佩服着王群的判断,说:“对!过去我对这些问题是不够关心的。” 说着话,他们已走进了区政府的大门。 “群益客栈”的主人苏振才,正如小黄介绍的那样,解放前当过伪乡长。他曾通过当时的小学教师,也就是他的表弟黄石,与游击队的黄坚有过联系。淮海战役结束后,他突然被国民党的县政府逮捕了。不久,他被释放出来,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老板,在圩上开了一间客栈。这间客栈客人非常拥挤,南来北往,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反动派造出流言,说他通共产党,进步的人又总是发现他与国民党政府的人还有来往。解放后,他却更加点头哈腰地在区干部面前表示他的殷勤和显示他的进步。不久他和几个干部交上了朋友,常常在一起吃喝。只有区里一些警惕性较高的同志,才对他有所戒备。 这天下午,他刚刚送走了从山里出来收集情报和组织暴动的土匪情报队队长蒋老九,就在门口碰上了王群和徐翠。这次偶然碰见,使他十分敏感地对王群产生了戒备。王群注视他的那一眼,使他不安,似乎在那一望之间,包含着不可估量的危险。但,当他想起刚刚蒋老九向他传达的一个大规模的暴动计划时,又不禁从心窝里泛起一丝笑意,暗自说道:唔,这一回就要你这个娃娃知道我的厉害! 圩已快散尽,还有些晚归的人,零零星星地从苏振才面前经过,他也无心去理会,尽管想他自己的心事。正当他想得心花怒放的当儿,不防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表哥,你在想什么?” 苏振才骤然一惊,回头看去,原来是黄石来到身边。他忙举手相迎,双双向里面走去。穿过二层院落,他们走进靠后大门的一间小屋子里。然后轻轻把门关起,放下了窗帘,黑暗立刻笼罩了整个房间。两人坐在一张小小的餐桌前,喁喁细语。苏振才问道:“王群来后的情况怎么样?区里有人看到我们的传单吗?” 黄石略微沉默了一下,就忍不住把满腔的委屈,向他这位表兄连珠炮般倾泻出来:“莫提啦!这下可吃不消了。刚才我一拾起老九丢下的传单,不迟不早,恰巧碰上王群和徐翠从区里出来。王群一见,没准我说话,就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他妈的,真窝气,我真想揍他几拳。” “你是不是有什么漏洞被他发现了?”苏振才问了一句。 这一下黄石更加恼火了,忍不住提高了嗓子说:“我敢发誓,我什么漏洞也没有!” “他对别的人怎么样?”苏振才追问下去。 黄石随即滔滔不绝地讲起王群来:“他对其他人很好,也很有办法。夜里,大家都睡了,他还不睡,拿着电筒到处照,看见哪个未盖被单,他就偷偷地上去帮他盖好。有个干部生了病,他一天看了许多次。 “往日,大家下河洗凉,总不带枪,大门敞开着,枪支随处丢。他看见了,就向大家讲了一遍,以后大家不管到哪里,都把枪带上。炊事员老胡,往时只管埋头煮饭,不知怎么搞的,这两天也拿着一支三八式大枪,神气十足地守起卫来。 “还有,区妇联主任徐翠,从乡下一回来,两个人就在房间里咕咕哝哝谈了很久。直到现在,徐翠还一步不离地跟着王群哩!看样子他两人很谈得来。 “总之,王群才来三天,一切都变了样。你看,这个人怎么对付呢?” 黄石一口气讲了半天,最后,无可奈何地向苏振才求计。 苏振才听完了黄石的叙述,眼前又一次出现了王群那双刺人心脏的眼睛。他完全同意黄石对王群的论述,只是不同意黄石表现得那样惊慌失措。他略微沉思了一下,仍是用那种不动声色的低沉缓慢的语调说:“王群这个人,的确应该引起我们重视。不过,他到底才来不久,根基还不是很深,这次我们的队伍出山,打他个措手不及,大概不会让他跑掉。”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望着一言不发的黄石,又郑重其事地嘱咐着:“为了防备万一,这次山里来打区政府时,不到万不得已,你要尽最大的努力继续隐蔽,不要暴露身份。万一这次不能打下区府,以后对王群要特别小心,一方面要多顺着他来,另一方面也不要使他感到你是有意做作。现在要特别注意的是,从今天起,你不要再轻易到我这里来了,也不要再让区里的干部到我这里吃吃喝喝。有什么事,以后我去找你!” 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区里的干部要开会了,黄石临走又想起了蒋老九,问道:“老九回山里去了吗?” “去黄山了。”苏振才站起来随口答道。 “他去做什么?” “快回去吧!这你以后会知道的。”苏振才把黄石推了出去。两人又称兄道弟地走向前门。 第二章 虎斗 斜阳被山坡遮住了,凉风一阵阵吹来,傍晚的山阴道上,已很少行人。 蒋老九从苏振才那里,了解了解放军与人民政府的一些情况,向潜伏在圩镇上的特务和区政府里的奸细,传达了隐藏在深山里的匪首们的暴动计划,布置了相应的任务;临走,又在圩上散发了传单。这时,他正喜气洋洋地走下山坡。 几个月来蛰居深山老林的生活,使他感到外面的空气陌生而清新。刚出山时,他还感到对外面生活的不惯而有些神经紧张,这时,由于在圩上打了一转,胜利地完成了任务,特别是侥幸地摆脱了小黄的跟踪,远远地离开了那包含着危险万状的区政府所在地,他的胆子慢慢地大了,而且情绪也愉快起来了。当他想到很快就要到达他另一个猎取的目标——黄山村大地主黄维心的家时,他的情绪更加高涨了。因为,一方面,黄家会给他一顿丰盛的酒筵;另一方面,这次的计划一旦成功,这里又是他横行霸道、为所欲为的天下了!作为一个胜利的使者,向他主子的部下传达命令,这简直是人生最惬意的时刻。于是,他几乎忘记了自己周围还潜伏着的危机,得意忘形地敞开着胸怀,挥着鞭子,向黄山迈开了大步。 走进一片松林,蒋老九抬头一看,前面已是黄山村。不知怎的,他心中却突然被压上一块石头。于是,他放慢了脚步,暗自叮咛:“听人讲,黄山村的民兵是二区的一支基干力量。民兵队长黄干,勇猛异常。万一不走运碰上他们,定然性命难保。况且,自己又不熟悉这个村上的情况,虽然认识黄维心,怎奈不知他的家在哪儿,如不小心,露了马脚,那还了得……”于是,他刚刚那股高兴劲儿,早已烟消云散了。他忙掏出小手枪,放进裤子口袋里,四面张望一会,然后小心翼翼地向松林外面迈步。 正当他忐忑不安、心烦意乱,迟迟地走出松林时,猛然发现一担一百多斤的木柴堵住了去路。他扭头向柴担边一瞥,只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人,生得脸圆腰粗,身如铸铁,脸色黑得起明发亮,两眼瞪得像铜铃一样;上身赤着膊,下身穿一条破旧的月白短裤;光着脚,上衣和草帽丢在身旁的地上。他正两手抱着膝盖,直向北边山上凝视着什么,听见有人走来,把头一转,两眼直向蒋老九盯来,一阵寒光,逼得蒋老九格楞楞地打了个寒战。蒋老九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小心谨慎地问了一声:“大哥,砍柴吗?”说时心中不住地打着哆嗦,暗暗思量:莫非是黄干?他插在裤袋里的手,早已把小手枪紧紧地攥着,而且熟练地拨开了保险机,枪口对准了砍柴汉子的前胸。 只见那位汉子一跃而起,上下打量了蒋老九一番,随即不慌不忙地说:“对不起,挡住了你的路。”说罢用手架起柴担,让开了路。 蒋老九抬步欲走,心中又一盘算:不怕,如今眼看天色近晚,附近无人,即便他是民兵,赤手空拳,又能奈何得了我?现下我手中有枪,情况不妙我就手指一动,结果了他,把尸首往山谷里一拉,依然走我的路!想到这里,他随即把鞭子向背后一插,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烟,笑嘻嘻地抽出一支,递给那位汉子说:“大哥,吸支烟,我想向你问个路。” 那位汉子接过烟,对着蒋老九燃起的火柴吸了一口,满不在乎地答道:“你问哪条路?我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熟得很!” 蒋老九自我介绍着说:“我是山里的人,做穷买卖为生。解放前贩了两趟牛,有一头是在圩上卖给黄山村上的大坏蛋黄维心的,到现在他还没交够钱。现在,共产党来了,穷人翻了身,我这才敢找他算账,去要回牛钱。大哥,你认识他吗?他在家吗?” 那位汉子怒冲冲地瞪了蒋老九一眼,举目四下观望一番,然后,低声怪道:“黄维心是我家大哥,谁敢背后骂他?”他的两只大眼,一直在上下左右地打量着蒋老九,好像要看到他的骨头缝子里的东西。 起初,蒋老九看见对方满面怒气,顿时大惊失色,心想:坏了,果然碰上了民兵,便赶忙扣住小手枪的扳机,以应急变。及至听到对方怪他不该骂人时,才把心放下,转忧为喜地说:“你——也是老财!” 那位汉子仍很不高兴地说:“老财我不是,你不要乱讲呀。过去我只不过帮我家大哥的忙,就挨农会狠狠地整了一顿,说我是狗腿子,不准我入农会。” 蒋老九半信半疑地又接着问:“那你到底是谁呢?” 那位汉子说:“我是黄维心的堂弟,小字更心。解放前后,在黄维心家当长工。减租时,农会把我赶了出来,才不得不自立门户。唉!少这没那的,一个人吃饭,真是难呀!” 蒋老九一听,原是自己人,就又警惕地向四处观望一番。这时,日落西山,夜雾将起,附近冷冷清清,杳无人影,他随即向前凑了凑,想把自己的心事,告诉面前的汉子。及至张开了嘴,他突然发现,面前的人,生得四平八稳,威风凛凛,不禁一惊,把快要出唇的话,随着一口冷气,吸进肺腑。继而又欣慰地心头自语:好,要不是我当机立断,险些有负副司令的嘱托,误了大事。这样,他又在惊恐之余,略显三分得意,忙眯起眼,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那位汉子似乎看出了蒋老九的神色不对,就大声大气地说:“咳,你这个人真怪!想说什么,怎么张开了嘴,又不说了?我看你不像个要牛钱的!” 蒋老九忙赔着笑脸说:“没,没有什么,我是想说,骂了你家大哥,请你莫见怪呀!” 那位汉子听了,就皱了皱眉说:“不必客气,天色不早,你就去吧!从这条小路过去,绕到村子南边,靠东南角那一家最漂亮的楼房,就是黄维心的家。”说着,就挑起柴担,准备动身。 蒋老九还想说些什么,看看对方急于要走,只好说声:“谢谢!”转身便走向小路。走不多远,他回头望望,那个汉子已担起柴担回村去了,这才放心地向黄维心家奔去。 那位汉子是谁?正是徐翠向王群提到过的,莫家山行政村民兵队长黄干。他这天没去赶圩,因为老婆快生孩子了,不便爬山越岭地干重活,他才抽空到山上去砍担柴火回来,想不到途中遇上了蒋老九。刚一见面,他就发现,来人神色不对。当他发现对方要去找黄维心要什么牛钱,更加引起他的怀疑。开始,他想给对方来个措手不及,生擒活捉了这个坏蛋,但又想到要钓大鱼,便机智地骗过了这狡猾的敌人。眼看这家伙即将投入网罗,他便放大脚步,飞快地进了村子,转眼来到自家门口,把柴担呼通一声放在院中,然后急急忙忙撞进门去。 他老婆李桂英——一位细长个儿、鸭蛋脸型,生得和黄干同样结实的女人,正在门里边的灶前煮饭,一见他紧张成那个样子,忙丢开灶下的火,盯着他问:“怎么?发生了什么事?” 黄干顾不得去与老婆多说,气喘吁吁地跑到床前,伸手拿起那支捷克式步枪,咔嚓嚓地拉了一阵枪栓,子弹噗噗地落到了床上。然后,哗的一声,把一排子弹,重新按进枪膛,这才回头应李桂英一句:“有土匪!”说着,拔腿就向外跑。 桂英吃了一惊,忽地站起来,双手拦住黄干说:“什么?讲清楚些!” 黄干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见老婆拦住了路,简直急得快要跳起来:“快,走开!等会土匪跑了。”说着就要往外闯。 桂英越发拉住不放:“土匪究竟在哪里?你说清楚!” 黄干没法,只好把他如何碰见蒋老九的经过简单说一下,然后补充着说:“要是土匪到了地主家里,和老地主一碰头就坏了,他还不逃跑吗?所以要立即追上去。” 这样一说,桂英更加不放心了:“既是土匪,更应该小心一点!” 黄干焦急地冲着老婆说:“前怕狼,后怕虎,难道让土匪白白地跑掉?” 桂英忙解释道:“哪个要土匪跑掉?叫你多找几个民兵一起去嘛!” 黄干不以为然地说:“个把土匪有什么了不起!” 桂英眼看自己没法制止黄干的冒险行动,就搬出徐翠的招牌说:“徐翠的话你又忘了?又耍起英雄来啦!” 这句话,果然有效,黄干立刻改变态度,对桂英说:“那你快去找农会主任,我去找民兵。” 桂英不以为然地说:“找来农会主任,土匪不早跑了?” 黄干一想,也有道理,便又说道:“不用找农会主任了,你去地主家门口望着,莫叫土匪跑了,我去找民兵。” 黄干夫妻二人正想分头活动,只见七八岁的孩子望富一蹦一跳地跑进来说:“妈妈!我要吃饭!” 桂英忙说:“莫吵!我们要捉土匪去!” 望富一听捉土匪,不等妈妈同意,就忽地跑近墙边,拿起一条绳子说:“妈,我也去!”桂英未及多想,拉着儿子就往外跑。 黄干先一步跑出大门,只见西边的邻居,一位年近六十的老人,同他儿子亚四,正从外面回到家中。黄干灵机一动,忙叫一声:“五生叔,有土匪了,叫亚四去农会跑一趟吧!” 黄五生猛地扭过头去,看了黄干一眼,急忙把大门关好,神色不安地说:“土匪?不凑巧,你兄弟亚四不在家!” 黄干眼见亚四刚走进去的,老叔却说不在,只好失望地回头向北跑去。 黄五生还想说些什么,只见黄干已走远,就叹了口气说:“不知死活的,真是!”当他看见桂英拉着儿子出来时,本想劝劝桂英,叫她劝劝黄干,不要干这担惊受怕的民兵队长了,但是看见桂英的紧张样儿,知道她也是去捉土匪的,就只好把头一转,推开了大门,回头哐的一声,把大门紧紧地关上。 桂英跑了不远,只见迎面走来一个女人,她立即感到一阵恶心。这个女人,身材不高,脸庞修长,面皮嫩白,有一对经过仔细修饰的柳叶眉,一双杏子眼,身穿士林布紧身布衫,足踏雪白小鞋,年纪虽已二十七八,由于巧装打扮,骤然一看,还像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李桂英走过她面前时,只见她双手拦住去路,像惊讶又像逗笑地娇声问道:“桂英,你到哪里去?这样慌慌张张,好像儿子掉进井里似的。” 桂英只好无可奈何地据实答道:“妇女主任,有了土匪,在黄维心家!”说完,就把身子一侧,趁着对方一时呆住的机会,拉住望富,从一边跑过。 这女人眼看桂英走远了,脑瓜一动,蓦然醒悟。随即把柳叶眉一掀,杏子眼一转,自点了点头,急忙追上前去。 这个能说会道、妖气迷人的女人,是黄山村苏老寡妇的女儿苏凤姣。十五年前,苏老寡妇四十五岁时,丈夫在小学当老师,一家三口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只是缺少一个儿子。也就因为这样,独生女儿凤姣就变成了掌上明珠。加之凤姣自小读书,还算聪明,父母亲就更加喜爱她了,简直把她当作传宗接代的独生儿子一样娇生惯养。到凤姣十二岁那年,苏老寡妇的丈夫,肺病突然恶化,卧床三天就死去了。临死时,他把妻子叫到跟前,嘱托道:“凤姣女儿,聪明异常,我二老又无儿子,我死后,一定要供她上大学读书,就算卖田卖地也好……” 丈夫死后,苏老寡妇就是按照丈夫的遗嘱去培养她的女儿的。她拿着全部家私,把女儿送到桂林市的一位远亲家中寄居读书。后来,她又卖尽了全部田产,供女儿读了中学。不幸的是,正当女儿快要高中毕业时,日寇把战火烧到了桂林,女儿同一个国民党的军官结了婚,跑往重庆,一去十年,杳无音讯。就这样,苏老寡妇想女儿想得疯疯癫癫的,终于在解放前一年死去。 苏老寡妇死去不久,苏凤姣突然回来了。她随身带了许多皮箱、银圆、衣物、财宝。据她自己说,她丈夫早在抗日战争结束那一年就在上海做起生意来了。在抗战期间,因为交通不便,没有往家里写信。后来到了上海,听说妈妈被飞机炸死了,也就断了想家的念头。不久前,丈夫得病死去,她才想到回家中来看看。 回到黄山,她仍住在她家原有的房子里。很快,她结识了一些豪绅地主,勾勾搭搭,来往颇密。解放后,却又摇身一变,拒豪绅地主于门外,高呼共产党万岁,带着姑娘们扭秧歌,叫人开会,写标语,处处表现得很积极,而且任劳任怨,要求进步。她这种表现,引起各种各样的看法,有的人说她善于随机应变,看风使舵,不正派;也有一些人说这个女人解放后进步很快。因此,减租时,经工作组同意,选她当妇女主任。当时的工作组,是由黄石负责的。 这时,苏凤姣一听说有土匪,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尾随桂英,想看个究竟。走到黄维心的大门口,不见了桂英,她正想拍门进去,桂英却从一边跑上来,拦住她问:“你做什么去?” 苏凤姣故作镇静地答道:“桂英,小声一点,我想去看看,到底有没有土匪。” 桂英惊讶地问:“你不怕?” 苏凤姣说:“有什么可怕的,要是真有土匪在,他也不敢动手,枪声一响,他走得脱么?”说着话,她就敲起门来。 苏凤姣的巧言善辩,听起来似乎也有道理,但桂英对此仍是半信半疑。她站在大门外边,既不进去,也不远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苏凤姣的动静。 敲了一阵门后,门里边有人悄悄地问:“哪个?” 桂英一听那沙哑的声音,就知是黄维心了。只见苏凤姣狠狠地拍打着门说:“快开门,是我!” 门开了,不见有人出来,却听见黄维心低三下四地说:“啊!我当是哪个?妇女主任,哈哈,有事吗?请里面坐……” 苏凤姣走进大门,大声责问:“你家来了土匪?” 黄维心赔着笑说:“不,不,是沙子圩的客人,要钱的,要牛钱的……” 苏凤姣说:“是要钱的?怎么不向农会报告?” 黄维心说:“嗯……报,报,我这就向你报告。” 苏凤姣说:“不行,晚了!说什么是要牛钱的,明明是土匪!好吧!不管是要牛钱的也罢,土匪也罢,我不和你纠缠,你好好看住他,不准放走,我去喊黄干来。”说着,她转过身来,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黄维心听:“跑?跑也跑不了,我们有人在门口看着哩!” 黄维心在大门里恭恭敬敬地说:“是,是……妇女主任,我,照办……照办……请你快点找黄干来……”直到苏凤姣走出了大门,才听见里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苏凤姣走出大门,对桂英说:“也许真是土匪,你在这里看好,我去找黄干来。” 桂英眼看苏凤姣走远了,这才拉了一把望富,躲进离地主大门数丈[6]远的一堆乱草丛中。 不一会,只见一个鬼头鬼脑的人,从地主的大门内探出头来,东张西望了一番,然后向西跑去,跑了几步,忽又转身向南去了。桂英拉着望富,紧紧地追上去,心中暗自猜疑:他怎么不往东跑进松林,却往南跑呢?那正是通向农会的路。追到转弯处,眼看那人向着村南跑去,这才告诉望富:“快!告诉爸爸,向这边追!”望富转身就跑,桂英继续跟踪着那人向前跑去。 黄干带着一伙民兵,正向黄维心家跑去,迎面碰上了苏凤姣。她好像十分吃惊的样子拦住黄干说:“慢一点,慢一点,我刚刚去了黄维心家,听我谈了情况再说。” 与黄干同行的有村长黄蝠与民兵组长黄自心。他们两个人对捉土匪,本来就是三心二意的,一听苏凤姣的话,就不等黄干同意,停下来问:“怎么回事?” 黄干怕土匪闻讯逃跑,这时很不想听苏凤姣的絮叨,但大家一股脑儿围住了她,也只好耐着性子听她说些什么。 “人有一个,地主说是要牛钱的,我才不信那一套哩!我看一定是土匪。既然是土匪,我们就不要冒冒失失地撞进去,万一,他开枪,那……” 黄干不耐烦地大声问道:“你说怎么办?” 苏凤姣仍是不慌不忙地说:“我们现在开个会,讨论一下,看怎样才能捉到土匪,又避免伤亡……” “对!这样稳当些。”黄蝠同黄自心齐声响应。 另外两个青年民兵,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黄干愤怒而焦急地说:“你们想得倒妙,等你们讨论好办法了,土匪早跑得连影子也没有了。走,不怕死的跟我来!”他用手粗暴地推开苏凤姣,就向前走。 苏凤姣还想说些什么,只见望富自南边跑来。一见黄干,就冲上来喊道:“阿爸!土匪跑了,快去捉!”于是,黄干带着两个青年民兵,飞奔而去。黄自心愣了一下后,也追了上去。只有黄蝠,一时给吓呆了,站着没动。直到苏凤姣拉了他一把,他才醒悟过来。“走,我们去找黄维心,问他为什么放走土匪!”苏凤姣说着,拉着黄蝠往黄维心家走去。 黄干正集中精神向目标前进,不防背后砰的一枪,子弹“嗖——”地从耳边掠过,他脑子里霎时哄哄乱叫,心中也随着一惊。两个青年民兵忙停下来问:“怎么回事?”黄干急忙回过头看个究竟。只听黄自心在后面怪声怪气地大叫道:“捉土匪啊!”顿时,枪声、喊声、骂声,震荡着整个山村,狗也狂吠起来。黄干心想:“什么捉土匪啊,这分明是叫土匪逃跑。”他本想狠狠地教训自心一顿,但又怕土匪跑了,只好把牙一咬,叫一声:“同志们,快走!”自己一马当先,冲向前去。 随着黄自心的枪声,村子南边,传来桂英的喊叫声:“捉土匪哟!土匪向西跑了!”接着,响起了尖厉的枪声。子弹带着哨音,自南向北,掠空而过。黄干更加飞快地向前奔去。 一出村,桂英迎面跑来,压低首声音说:“快,土匪藏到前面石灰房里了!” 黄干忙问:“哪来这么多枪声?” 桂英说:“南边来了一些民兵,把他包围了。你快去,他钻进那间石灰房里了。” 黄干一听是从莫家山来了民兵,就更加兴奋,连跑带跳地领着民兵向石灰房冲过去。离石灰房不远了,大家停下来,各自找了隐身地点,伏了下去。黄干目不转睛地望着石灰房,短时间出现了怕人的沉寂。 突然,石灰房南边有人喊道:“躲在石灰房里的土匪,快出来!不然,老子不客气了!”黄干一听,原来是莫家山黎保的声音,就接着喊道:“黎保,小心捉活的!”然后,又对石灰房喊道:“土匪听着,我就是民兵队长黄干,你跑不了,投降不杀!”回答黄干的是几响枪声,子弹嗖嗖地自头顶掠过。黄干大叫一声:“同志们,打!”民兵们一个个从树荫月影下跃近石灰房边,开枪射击。 石灰房的门向西开着,东头是墙,南边与北边的墙壁上,各有一个未装窗子的大洞。黄干监视着北边的洞口。过了许久,里边没有丝毫声息,黄干心想:莫非跑了?他就近摸了一块大石头,举了起来。只听见嗒的一声响,石头猛地从黄干手中跳出,跌在地上。黄干立即回手举起大枪,对着洞口,斜放两枪,里面还是默然无声。 过了一会,南边的洞口,也向石灰房内噗噗地打了两枪,里面同样没有动静。黄干又想:莫非被打死了?于是,他慢慢地把头伸向洞口,想就着明亮的月光,看个究竟。哪知他刚刚探出头来,突然发现,一只粗黑的手,握着一支小小的手枪,正对着他的眼睛。他神经骤然紧张起来…… 跟着一声枪响,一声惨叫,面前拿枪的手已经忽地缩了回去。黄干一时尚未弄清怎么回事,只听见对面洞口传来黎保的声音:“土匪被打中了!”原来是黎保从对面开枪救了黄干。 这时,石灰房内,又一南一北地左右开了两枪,接着,忽地一声,土匪自里边跃起,夺门而出。黄干一眼看得真切,顾不得开枪,就猛地向前一跃,冲了过去,把敌人压倒在地上,同时紧紧地抓住对方拿枪的手。“砰,砰!”两声,只见一道闪光,子弹飞向夜空。黄干怒极了,用尽平生力气,猛然捏了一下那只拿枪的手。那只手软瘫了,小手枪嗵的一声,落在地上。匪徒还想用力反扑,怎奈黄干力大无穷,丝毫动弹不得。黄干趁势轻轻一提,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把他悬空提起。 民兵们早已围了上来。望富跑上前递过绳子,把匪徒五花大绑捆个结实。然后,黄干把匪徒拉转过来,对着月光一看:一点不假,正是白天碰到的那个家伙;所不同的是,他已弄得满身石灰,像一只白狗,那两只眼睛在吃力地眨动着。原来,黎保刚才那一枪并没有打中他,只是打中他身前的石灰堆;那炸起的石灰,迎头盖面向他压去。他冷不防这一招,喉咙给呛得厉害,眼睛也被腌痛了,于是,立即想突围逃走,正好被黄干生擒了。这时,他正竭力地想把眼睛睁开,看看捉他的究竟是谁。 “睁开眼睛看看,认得挑柴的大哥吗?”黄干傲然地说。 蒋老九用力地睁着死鱼眼,望了黄干一下,立即低下头去。 黄干猛力地把他一推,对黎保说:“你看住他,我去捉黄维心。”说完,就同几个民兵直向黄维心家跑去。 黄干带领着几个民兵快到黄维心家门口的时候,只见苏凤姣与黄蝠迎面走来。苏凤姣不等黄干开口就抢先说:“我们查清楚了,那是土匪蒋老九,捉到了吗?” “捉到了,你们去看吧,黎保在那里押着。”黄干不想与他们多讲话,随口应付了两句,拔腿就走。 苏凤姣却偏偏拦住他的去路,煞有介事地说:“黄干,莫走,我们有情况告诉你。” 黄干一时摸不清苏凤姣的意图,就停下来问:“什么情况?” 苏凤姣说:“刚才我们两人审问了黄维心,他什么都说了。”她故意停了一下,看看黄干的反应。 黄干果然十分认真地追问下去:“问出了什么?” 苏凤姣说:“黄维心说,蒋老九是山里的土匪派来的,要牛钱是借口,实在是要地主捐款。黄维心害怕我们,什么也没给。蒋老九一看不对头,就要逃走,黄维心想拖住他,然后设法报告我们。谁知他狠狠一鞭把黄维心打得头破血流,昏了过去。刚才我们去时,黄维心刚包好头,准备来找我们。” 这些话好像给黄干迎头泼了一瓢冷水,捉黄维心的兴头,顿时冷却下来。这是真的吗?黄干想:黄维心会不通匪?土匪会打他?这真使他有点迷惘起来。 桂英早看透了黄干的心情,就悄悄地拉了黄干一把,低声说道:“我去看看。”黄干一时拿不定主意,没有阻拦,桂英径自去了。民兵们围着黄干,静静地等待吩咐,黄干一时却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回农会吧,在这站着做什么?”黄蝠趁机说了一句。苏凤姣默默无声地观察着黄干的表情。 一轮明亮的月儿,早已升到半空,那皎洁的月光照耀着整个山村,大地上的一切,一切,都沐浴在它的怀抱中。可是那游荡着的破碎的乌黑云块,使那明月的光芒,一次又一次地被它掩盖。老人们传说,那些破碎的黑色云块,是一头凶恶的母猪,它要去拱天河啊,这预兆着快要发生水灾了。天河,当然不能拱破,月儿的光芒,也不会因它们的出现而失去光彩,它仍然而且永远是那么明亮,永远普照四方。这是自然界的规律,然而,究竟还有不少的人,为那可恶的母猪所迷惑啊! 望着月儿,望着天上的破碎的黑云,望着银白色的天河,黄干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时,他多么需要与人商量啊!他那单枪匹马的冲劲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找谁商量呢?在他面前站着的,是既不能相信,又无法否定的村长与妇女主任啊! 后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黄干回头一看,只见一位二十来岁,长脸、尖下巴、脸色黑而严厉的人,同一位十七八岁,扛着小马枪的民兵走来。黄干高兴地忙迎了上去:“主任,你来了!” 来人是农会主任莫威与民兵莫水生。莫威说:“捉蒋老九的经过,黎保和我谈了,黄维心的问题怎么样?” 黄干忙把苏凤姣的话重述一遍,然后问道:“你的意见怎样?要不要把黄维心捉起来?” 莫威迟疑了一下说:“从他在减租退押和剿匪、征粮运动中的表现来看,还算老实,不过,他是一个恶霸地主,我们不得不对他提高警惕。” 虽然他没有表示肯定的意见,但,从这位少年老成的农会主任的话中,黄干得到了启示:对这种人,一定要提高警惕。老子捉起他再说。想到这里,调头就走。 哪知还没抬步,两个女人同时拦住了他。苏凤姣说:“莫急!”桂英接着说:“我去过黄维心家里了,他正睡在床上哼着,我不放心,掀开蚊帐一看,真的!他头上包着一幅白绸子,血已浸出到外面。” 血!它不但不能减弱黄干燎起的火焰,相反,进一步激起了他的仇恨!黄维心手上,黄家宅院里,染满了多少人的鲜血啊!今天,也该是用血还血的时候了,老子要把黄维心的血挤干。一想到这里,他分开苏凤姣和李桂英,坚定地说:“黄维心不会不通匪,老子一定要捉他起来!” 他正要抬步,莫威又叫了他一声,但没有说下去,苏凤姣却抢着开言道:“我看还是慎重一些好,万一抓错了,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为什么没有好处?村上少一个恶霸!”黄干气愤地质问着。 苏凤姣答道:“恶霸不恶霸,那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的政策,是不准抓没有现行破坏活动的人呀!” 许久没有作声的黄蝠也趁机插嘴说:“是啊,违犯政策可不是好耍的!” 黄干一听到这些话,忍不住发起火来,怒冲冲地说:“政策,莫拿政策吓唬我!我黄干是冲大的,撞大的,不是你们吓唬大的!政策是帮我们穷人翻身、报仇、消灭土匪恶霸的,还能拿政策去保护地主?不管怎么样,老子捉了他再说,一人做事一人担。”说着,他又要动身。 苏凤姣抢上去一把抓住黄干,似乎是劝解又似乎是威胁地说:“黄干,你怎么能这样说,共产党的政策你竟敢反对,这样多不好!” 黄干一时忍无可忍地说:“你这样扯来扯去,是怎么的?莫非是想包庇地主?” 一句话激怒了苏凤姣,她把手一松,装模作样地说:“啊!好心好意和你商量事情,怎么扣起大帽子来了?好,好,我们不管,就算没有我这个干部!你爱捉哪个就捉哪个,叫我看,你简直是在公报私仇!走,回家!”她向黄蝠瞟了一眼,抬步就走。 黄干一听苏凤姣诬蔑他公报私仇,气得一时怒火难遏,上去一把抓住苏凤姣问:“哪个公报私仇?” 苏凤姣冷笑着说:“问我?我才不知道哩!十多年我都没在家了,是谁与黄维心家有私仇,你自己比谁都明白。” 黄干气得眼睛冒出了火,用力把苏凤姣向后一推,说声:“去你的吧!”一方面由于黄干用力过猛,一方面由于苏凤姣有意做作,只见她向后一仰,四脚朝天倒了下去。她哎哟了一声,又爬起来指着黄干:“你敢打人,侵犯人权?你、你、你,这不是旧社会呀!……”她叫嚷几句掏出了手巾,大哭了起来。 站在旁边的莫威,眼看着这场纠纷,许久没有作声。他感到,双方都有理由,黄干对地主的仇恨是应该的,苏凤姣强调执行政策似乎也难以怪责。直到这时,他才忽然想起一个好主意:“你们快莫吵了,都是干部,这样吵吵闹闹像话吗!我看,我们先去审问一下蒋老九,回头再决定去不去捉黄维心好吗?” 黄蝠首先表示同意。苏凤姣边抹眼泪,边拍打着身上的泥土,默然无声地表示了同意。 黄干听莫威一讲,觉得也有道理,便一马当先迈开大步:“走,我们去找蒋老九!”这时,暗处闪过了一个黑影,往黑处隐去,人们却没有看见它。 蒋老九正被绑在村边的一个坪子上,由黎保等一伙民兵看着。坪子周围站满了人。人们的目光像剑一样指向蒋老九。蒋老九埋着头,身体不住地哆嗦着。 “蒋老九!”黄干气势汹汹地分开众人,挤了进去,“你知道我的脾气,今天落在我的手里,要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不然,哼,当心你的脑袋!” “是,黄队长!”蒋老九似乎服服帖帖在回话。 黄干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到黄维心家做什么?” 蒋老九回答道:“是这样:我是被迫参加土匪的,司令派我来找黄维心筹备粮饷,往山里运,我不得不……” “他答应了吗?”黄干迫不及待地追问着。 蒋老九不慌不忙地说:“报告黄队长!黄维心要是给了我钱、粮,我还能打他?……” “狡辩!”黄干猛地打断了对方的话,“不说老实话,老子枪毙你!” 坪子上响起了一片怒吼:“快说实话!”“枪毙,枪毙!” 在群众的威力震慑下,蒋老九装出一副死相来。任你怎样追问,他却像一个哑巴似的呆呆地站着。 月光下,黄干一眼望见苏凤姣正在用挑衅的眼光看着他,好像在讥笑他说:“怎么样?黄干,你输了吧!”他忍受不了这种挑战,就回过头问莫威:“徐翠怎么没来?” 水生在一边悄悄地说:“上区里去了,没回来。” 黄干一听,就狠狠地用枪托捣了一下蒋老九的腿说:“走,到区里去!”然后,瞟了一眼苏凤姣,暗暗地说:“老子一定要与你见个高低!” 黄干交代了莫威几句话,招呼过黎保等几个民兵之后,正要押着蒋老九动身,忽然桂英拉住他的衣角说:“半夜了,还没吃饭哩!” 黄干推开老婆的手说:“你没看看这是什么时候,还顾得吃饭?”说完,就大踏步地走了。 一路上,他脑子里一直翻腾着:苏凤姣血口喷人是什么意思?是的,我要报仇,报仇!但到哪一天才能彻底算清这笔血债啊! 黄干与黄维心家,的确是有私仇的。 黄维心的父亲黄金海,是前清皇朝的末榜秀才。由于无兄无弟,又是家大业大,他从小就放弃了升官的打算,立志在家守着祖传下来的千亩良田,依靠收租收债,过着安乐淫逸的生活。他的生活道路,给他培养成一种贪财如命、一毛不拔的习性。因此,人们送给他一个绰号叫“铁算盘”。真的,他的算盘一打,穷人的骨头就被榨出油来。另外,他对如何保住他的家业,保持他在乡里的政治和经济地位,却有精心筹划的如意算盘。他把三个儿子,作了不同的安排。大儿子黄维心,自小爱读诗书,善权变,能用人,他就把他送到大学去读政法。黄维心毕业回来不久,就当上了县里的民政科长。这样一来,他在地方上算站住了脚,没人敢招惹了。但在国民党反动统治时代,官如牛毛,而且又是军人统治着一切,那时的农村,连、营长遍地皆是,就是师、军长之类的大官,在桂北一带,一个县找十个八个也是大有人在。因此,没有枪杆子做后盾,政治地位就很难稳靠,于是,黄金海就让二儿子黄振心去学军事。远在抗日战争的末期,黄振心已当上了上校参谋长,后来又当上了少将师长,现在还在台湾。三儿子黄清心,自小顽皮成性,不进学堂,黄金海就留他在家,守理父业。此外,他还豢养了一批以黄四保为首的烂仔,专门结交地方上的土匪流氓,供他使用。这样一来,他自己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却能坐镇山区,威慑八方,俨然土皇帝一般。 远在五十年前,黄干的祖父就租种了黄维心家的田。黄干的父亲继承下来,也租种了一辈子。他们所以能与黄维心家保持着长时间的租佃关系,在很大成分上,是由于他们都是安分守己、逆来顺受的佃户。他们从不敢违抗东家的命令,为了保持那个破饭碗,他们宁愿自己忍受一切,顾着东家的意思行事。例如,夏天一声雷响,骤然来了倾盆暴雨,黄干的父亲,不用黄金海的鼻子哼一声,就会丢下自己的新谷不收,带着儿子、媳妇,抢先把地主晒着的陈年老谷收回来。等回头去收自己的时候,已是水流成河,谷子被冲得四处流散了。而黄金海并不会为此减少一颗租子。使黄干记忆犹新的是:有一次,儿子望富病得九死一生,请了个医生来看病,开了药方,却没有钱买药,而父亲反把一担红薯和一只三斤多重的大公鸡卖了,买回几斤猪肉,与地主“烧田基[7]”。老头子流着泪对孙子说:“熬着吧!命大撞得天鼓响,穷人的孩子,是不轻易死得的!”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孩子的病不吃药,还有一丝活下去的希望,要是不与地主“烧田基”,那就一定被退佃。退佃?对一个几十年的老佃农,对这样一个大家庭,会带来什么啊?黄干有时忍不住,就问父亲:“你为什么对狠心的财主那样服服帖帖呢?”父亲往往是不动声色地、呆呆地,又似乎是理所当然地回答着:“这能为什么呢?我们是人家的佃户呀!” 乡下人常说:“水火是不相容的。”矛盾终于像定时炸弹似的,突然在黄干家的平静生活中爆发了。 事情发生在一九四五年。黄干的三弟讨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媳妇。黄清心一见,就像苍蝇见了血似的,整日借故寻机,与新媳妇接近,从中戏弄。父亲为了少惹是非,就把新儿媳留在家里做家务,不让出门。然而,这并不能使黄清心死心,他还经常偷偷摸摸地潜到黄干家里来调戏她。 一天夜里,黄干的弟弟从外面回家。刚刚走近房门口,就听见里面妻子在喊叫,还有男人讲话的声音。他随手捡起一块砖头,躲在门外喊一声:“谁在里面?滚出来!” 略过片刻,门儿动了一下,随着一支手枪突然冒出头来,枪口对住弟弟的眼睛:“莫动!动一动就打死你!”弟弟定睛一看,原是自己的东家黄清心。他心里一凉,不由自主地把手一松,砖头沉重地落在地上。等他定一定神,重新拿起砖头,准备与仇人拼命时,黄清心早已逃出大门,溜进了黄家的深宅大院。这时,父亲却突然出现在面前。月光下,他闪烁着泪水,颤抖着嘴唇,厉声地斥责着儿子:“回去!” 弟弟回到了屋里,夫妻俩抱头大哭起来。这一切,早惊动了黄干一家。虽然,大家都在咬牙切齿,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一场风波,就这样悄悄地从黄干家溜去,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它只不过轻轻地打开了一个悲剧的序幕。紧接着事情发生的第二天,黄干的弟弟去山里砍柴,一去没有回来。直到夜晚时分,黄干同哥哥打着火把进山去找,才在黑虎岩内发现一具被刀、枪、石头击得血肉模糊的尸首。 同一天夜里,黄干家中闯进了一群扮着花脸的匪徒,手持枪刀、绳索,把弟媳妇推进了一顶小轿里抬走了。直到如今,还是生死不明,音讯杳然。 事情发生后,黄干的哥哥感到无脸见人,一头扎在床上,足足睡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不言不语。等他起床外出,经过地主的鱼塘边时,却偏偏冤家路窄,碰上了黄清心。他怎么也忍不住压在心头的怒火,就指鸡骂狗地骂了一顿,出出这口憋了三天三夜的冤气,想不到那豺狼成性的黄清心,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拿下肩上的猎枪,对准黄干哥哥的后心,一枪打去,人便倒在了塘边。然后再过来用脚一踢,把尸首踢进了鱼塘。当场,黄清心硬说死者在他鱼塘里放毒才被他打死的,围着的人听了,个个敢怒而不敢言。 黄干再也忍受不住了,一口气跑到县城去告状。那时的司法科长林崇美,受了黄维心的委托,把黄干痛骂了一顿,并要以“诬告”的罪名把他扣押起来。黄干无奈,只好忍气吞声地转回家来。 一进家,只见桂英伏在父亲床上哭得死去活来。黄干走近一看,原来在他离家后,父亲气愤难忍上吊死了。黄干一时心胆俱裂,一头栽在父亲身上,半天没有透过气来…… 仅仅是几天的工夫,黄干一个和睦亲密的家庭,全被破坏了;往日热热闹闹的场景霎时间成了泡影。所有的一切都破灭了,整个院落、房舍似乎成了一座阴森可怕的古庙,一进去就使人感到窒息。 黄干浸沉在痛苦的黑暗中,整天呆呆地坐在家里,不出大门一步。仇恨与年轻人的自尊心,像千斤巨石似的压制住他,使他抬不起头来。他失去了一个可爱的家庭,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哥哥,失去了弟弟和弟媳,今后的日子如何安排呀?这叫人怎么能活得下去呀?这样的血海深仇不报,还能有脸见人吗?一种痛苦、悲惨、走投无路的心情在残酷地噬咬着他…… 正当黄干呆坐在家,愁苦终日的时候,黄四保却大摇大摆地走进门来,像狗一样地吠叫:“黄干,我们金海伯伯要我问你,田还种不种?” 黄干呆呆地望着黄四保,一言不发。在他看来,这早已是不成问题的问题了,人死完了,自己还不晓得哪一天也会突然死去的,还种什么田呢?他一时感到悲愤已极,呆呆地望着黄四保,不愿意也不知道应如何回答这个凶恶的敌人。 黄四保以为黄干失去了知觉,就走近他,大声地问:“你听见了吗?田,你还种不种?”他像逗疯子一样地把脸挨近黄干,口水喷得对方满脸都是。 黄干感到受了侮辱,忽地站了起来。黄四保给吓慌了,两腿往后一退,只听扑通一声,四脚朝天地坐到水缸里去了。他拼命挣扎,可是越挣扎越卡得紧,身子也就越向下沉,缸里的水,直往嘴巴里灌。他多么害怕黄干趁这一下子把他塞到水缸里去啊!于是大声地呼叫:“来人呀,快,快,把我拉上去!” 黄干飞快地在门角揪了一把锄头,正想趁机把这个坏蛋砍死在缸里。忽然,桂英一把拉住了他,小声地劝说道:“可不能这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要往远处看呀。”黄干仔细地考虑了老婆的劝告,也就罢了。 桂英一边把黄四保拉了上来,一边说:“种地的事,你还问他?人都死光了,还种个啥!你对老秀才说一声,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黄四保水淋淋的像一只落汤鸡,又像一只疯了的狗咆哮着跑了出去。 第二天,黄四保又来到黄干的家。黄干一见,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到门外,不等他说话,就气冲冲地说:“又来做什么?你去和铁算盘说,从今以后,我们两家井水不犯河水,永远不再来往!” 黄四保没有走,他大模大样地坐在一张凳子上说:“黄干,金海伯伯说了,田你不种,秧留着也没用,我们要拔去了!” 黄干一弄清黄四保这次到来的意图,简直要把肚子气炸了,他真想扑上去揍他一顿。但,当他一见桂英在一边使眼色时,就又想起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句话,随即狠狠心,把牙一咬,把燃烧起来的怒火咽回肚里去:“好,你们拔吧!” 社会上有些事情的发展,如果不是身临其境,实在很难让你相信。黄金海纵子行凶,害了黄干一家四口,退了佃,拔了秧,而黄干并没有表示什么反抗,事情似乎已算过去了。但,过了两天,黄四保又来找黄干说:“黄干,金海伯伯又说,田你不种了,你那块秧田留着也没用,秧田四面又都是他老人家的田,你就干脆把秧田让出来吧!虽然现在时世艰难,谷子比黄金还贵,但他不会亏待你的,他答应给你一担谷子!” 黄干再也忍受不住了。他眼睛火暴暴地望着黄四保,手里拿着的一个生红薯被捏成碎块。看样子,他准备和黄四保拼了。猛地,他回过头来,看见妻子抱着饿得骨瘦如柴的儿子望富,正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一种对孩子的怜悯,一下子又把迫在眉睫的行动压住了。他又一次狠狠心,咬咬牙,说一声:“好吧,只要有吃的,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黄四保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屋子里剩下他们一家三口。黄干紧紧地靠着妻子坐着,复仇的火焰,在他的内心熊熊地燃烧,他痛苦地抬起了头,四下搜索着,似乎要找到什么复仇的办法。突然,他的视线被墙上挂着的一件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根粗硬的钢条,是两年前兵荒马乱中,父亲捡到的一根步枪探条。父亲捡回来后,一直把它挂在那里,没有动过。黄干倏地从墙上取了下来,用手抹去上面的灰尘,再拿着两头弯了弯,感到十分硬实,于是暗自点头,好,老子一定要报仇!为了不使妻子发现他的打算,他又把钢条轻轻地放在桌上。 吃完了一担谷子,孩子胖了些,黄干自己也恢复了体力。他对桂英说:“我们不能坐着等死,孩子硬实点了,我也能干活了,我要出去找点活干。”说到这里,他忍不住一阵心酸,流下几滴眼泪。他又从桂英怀里抱过望富,使劲地亲了一下,然后,凝视着孩子那出神的眼睛说:“孩子,快点长大吧!等你长大,一定要与我们全家报仇!”孩子蠕动了一下小嘴,莫名其妙地“嗯”了一声,并轻轻地点了下头。 黄干转过脸来对妻子说:“你带着望富去平乐他姨那里去吧,免得在这里再受地主的气。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千万不要回来,免得你和孩子受害……”说着说着,他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桂英见丈夫的表情十分反常,脑子立刻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她紧紧地握住黄干的手,怕他一下子飞去似的:“你想做什么,还瞒住我?告诉你,要死,我们死在一起;要活,我们活在一处,我不能离开你!” 黄干百感交集,被桂英这么一说,更加控制不了自己,眼泪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 哭了一阵,黄干忍住悲痛,把眼泪擦干,然后对桂英说:“我再也不能与黄金海父子活在一个世界了。要么有他无我,要么有我无他,我要与他们拼……”接着,他谈了自己的打算。最后,又劝慰桂英说:“我们三兄弟就这一个儿子,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不能白白地让儿子送命,念我们夫妻一场,你无论如何要为我们一家人保留住这点骨肉,以便日后报仇。如果我顺利的话,报了仇,就去平乐找你。我们再远走高飞……” 这一席话,说得桂英伤心极了,如痴似呆。是的,如今全家被黄金海父子害到这般田地,黄干——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能忍受这样的屈辱吗?此仇不报,还能有脸活在世上?她,李桂英——作为黄干的妻子应该怎样啊?怎样啊?忽然,她把心一横,对黄干说:“好,为了全家的血海深仇,你去吧!”这时,一家三口紧紧地抱在一起,已经泣不成声了…… 黄干送走了桂英和望富。把那支钢条截下一尺[8]长短,在石头上磨了一天,一头磨得飞利,另一头用破布包好,握在手中试了试,果然厉害,一下就插穿了大门。于是,他就把它往腰中一别,向黄金海的深宅大院奔去。 南方的插秧季节,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都到田里去了,黄金海家也不例外。打长工的自然去插秧,媳妇们去送饭,少爷们也到田里监工去了,只剩下黄金海一人在家。黄干来到门口,四面探望了一下,即闪进了黄金海的大门。来到客厅,周围冷冷清清的静得可怕。黄干抬头一看,只见黄金海一个人坐在大罗圈椅中,一手拿着一支古铜水烟袋咕噜咕噜地吸着,另一只手抚摸着苍白胡子,悠然自得地在看书,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什么飞祸从天而降。他明明听到有人走进院中,却连头也不抬一下,好像根本没有发觉似的。 黄干在院中,上下打量了黄金海一番,早已怒火冲天,浑身热血翻滚。他稍一停步,听听附近没有什么动静,就猛然掏出钢条,一个箭步跳上前去,一把抓住了老家伙的衣领,还没等他叫出口,就嗤的一声,把明晃晃的钢条尖儿,捅进了老家伙的心口,老家伙顿时连人带椅,倒了下去。 钢条一拔出,伤口噗噗地冒出了一阵血沫,就再不见有什么动静了。周围的一切,又重新恢复了沉寂。 黄干不敢久停,就在一阵心慌意乱中,匆匆忙忙地跑出了大门。这里仍同来时一样,杳无人影。他把钢条向腰中一别,迈开大步,一溜烟跑到自己的那块秧田里去。 秧田里,两个长工正在拔着黄干父子苦心经营的秧苗。黄清心与黄四保蹲在田基上闲谈着。他们看见黄干来势汹汹,不由得一怔,但还没弄清黄干的意图,钢条已从黄干的腰中抽出,迅雷不及掩耳地向黄清心的眼睛插去,那家伙便呜呼哀哉了。 黄四保一见黄清心倒了下去,才弄清了面前所发生的事情。他想动手捉黄干,哪知黄干却没有跑,反而举起钢条向他刺来。黄四保一看不妙,就惊叫一声,连爬带滚地一溜烟跑了。 两个拔秧的长工,早已吓得目瞪口呆,四肢酥麻,僵立在那里动弹不得。黄干这时望着两个长工,举起钢条,大声呼道:“走吧,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们带我去投案吧!” 长工们定了定神,没听清他讲的什么,拔腿就向村中跑去。一霎时,田里的人早已跑个精光,只剩下黄干一人。 黄干站在田基上,望一眼倒下去的黄清心,再仰起脸,面对着阴云四布的长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响彻了云霄,震动着空旷的田野,深远的山峦…… 这时,只有这时他才突然想起:原先的打算,杀死地主,去县城报案,那是如何愚蠢的想法啊!他顿时变得聪明起来,在大笑之余,自言自语道:“我何必要向他们投什么鬼案呢?不,我要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于是,他迈开大步,直奔北山跑去。他一口气跑上了北山顶,回头一看:黄四保已带着一伙人,举着刀枪向北山追来。他轻蔑地望了他们一眼,把钢条向地下一扎,迈着大步消匿在深山大峒中了。 背后,传来杂乱的枪声…… 黄干在去区政府的路上,边走边想:私仇,不假,我是与黄维心有私仇,但这个仇应不应该报呢?黄维心要是反革命,我可不可以捉他呢?要是捉了他,是不是就算报私仇呢?这一连串的问题,像一团乱麻似的纠缠着他,他决定去找徐翠好好地谈一谈。黄干边走边想,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镇子外边。他不放心地看了看绑着的蒋老九,检查绳子松了没有。这时,东方泛起了鱼肚白,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又悄悄地向圩镇大街走去。 第三章 射鼠 早上,王群正沉浸在甜蜜的梦乡,电话铃声把他惊醒了。他赶忙起来,刚刚走出房门口,就听见徐翠在接电话。 徐翠的惊叫声,立刻感染了王群。从对话中听得出,电话是三区打来的,似乎是出了什么事情。 当徐翠放下听筒,急急忙忙想去找王群时,王群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了。 “区长!” “是不是三区有土匪暴动了?”王群未等对方开口就急着问道。 徐翠边走边说:“是的,电话是三区张区长打来的,他着重谈了两件与我们有关的情况。”她的情绪十分激动,几乎不能顺利地把话说下去。 “什么情况?”王群情绪也紧张起来。 徐翠略为稳定了一下跳动的心情,继续说下去:“第一个情况是,昨天夜里,土匪在三区大源乡暴动。乡指导员[9]黄坚同志(他是我们区黄山村人)带着一伙民兵,守住粮仓的三十万斤谷子。打到天亮,子弹完了,黄坚和三位民兵被俘,其余的全牺牲了,被俘的现在生死不明;第二个情况是,我们区的民政助理员老陈,家住三区,昨天下午回到家,刚刚走进大门,就进来了一群土匪,……老陈当场牺牲了。” 这消息,像一把铁锤捶打着王群的心,又一次激起了他对敌人的无比仇恨。他愤怒、悲痛,心情十分沉重。沉默了一会,他以果断而带有几分命令的口吻说:“通知干部,立刻开会!”他想立即把昨晚工委会议的精神传达下去,并准备把黄坚被俘与老陈牺牲的不幸消息告诉同志们,好让这一把烈火,立刻在同志们心中燃起熊熊的斗争火焰来! “同志们还没有起床。”徐翠说。 “走!去叫他们!”王群同徐翠正欲举步,小黄也来了。三个人刚刚走到院中,只见大门外边,黄干、黎保等一伙民兵,押解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匪徒向区里走来。小黄一擦眼睛惊叫起来:“呀,捉到了蒋老九!”他高兴得敏捷地从黄干手中抢过那支漂亮的小手枪。 面对着这突然而来的场景,王群像忘掉了刚才的不幸消息,兴奋地打量着黄干他们。 徐翠赶紧给大家介绍。王群过来紧紧地握着黄干的手:“你们辛苦了!” 霎时间,同志们都从房中跑出,围住黄干他们。王群回头望了事务长阳钟一眼,说:“你去办两件事:第一,给同志们准备早饭;第二,去审问一下他,把情况立刻告诉我。”他用手指了一下蒋老九。阳钟答应着,带走了匪徒。 王群突然想起了开会的事,就对徐翠说:“会暂时不开,进一步弄清楚情况再说!”徐翠点头表示同意。 小黄把小手枪翻来覆去地玩了一会送给王群说:“区长,你看!” 王群接过小手枪,仔细看了看那光闪闪的枪身说:“不错,新的,白朗林!”接着,他用手拉了拉枪栓,又看了看枪口说:“好枪,好枪!” 这时,石屏伸过头来,十分羡慕似的说:“给我吧,区长!” 小黄生怕她夺走了似的,急忙从王群手中抢过来,撇着嘴,带着几分不满意的神色说:“想得怪妙,给你?在县里开会,我见别的区长都有这样一支小手枪,我们区长还没有哩,哪轮到你!” 石屏的脸立刻绯红,转回身就跑了。 王群瞪了小黄一眼,回头指着小手枪对徐翠说:“莫看它小小的,几乎抵三号驳壳用。你天天下乡,带驳壳不方便,就给你吧!” 徐翠本来也很喜欢这支小枪,因见王群还没有,小黄又不大高兴,就说:“不!我不要,留着你自己用吧!我使驳壳惯了。” 王群忙解释道:“你莫听小黄瞎扯,我最喜欢的是步枪,再就是二号驳壳,手榴弹我也爱带上几个,对这种小枪不大感兴趣,还是给你吧!” 徐翠想了一下说:“这样吧,我有了驳壳枪,用不着;石屏没有手枪,你不用,就给她吧!” 王群望了小黄一眼说:“算了吧,先给石屏,以后搞到好的再给你好吗?”小黄又撇了一下嘴,把小手枪交给徐翠说:“我才不稀罕它哩!” 大家进到屋里坐定后,黄干开始兴奋地向大家叙述起捉土匪的经过来。 王群听完了黄干的报告,大加赞扬说:“很好,与敌人做斗争,就是要机智、勇敢、当机立断,不能丝毫麻痹大意,要不,会上当吃大亏的。这是一次成功的经验,对付敌人永远要这样!” 经王群这么一说,黄干像忽然醒悟似的,深悔没有把黄维心也捉起来,便急忙转了话题说:“区长!我本想把黄维心也捉了来,他妈的,那苏凤姣却说我是公报私仇。现在,我就请你们大家来评评理。” 这段话,引起了王群的深思:私仇啊,私仇!有多少人钻在私仇的圈子里跳不出来,也有多少人为了它而走向正路啊!对黄干来说,有必要解决这个问题。他不等黄干开口讲述他的经历就接着说:“情况不用讲了,徐翠同志昨晚已把你和苏凤姣的情况全告诉了我。你杀地主的行动,是正义的;你和地主的仇恨,是私仇,也是公仇!” 王群望望眼睛睁得溜圆、似乎还不大理解的黄干,回头对着徐翠说:“你说是吗?”徐翠点了点头,王群又接着说下去:“你想想看,地主、反动派,解放前对我们广大劳动人民压迫、剥削得那么厉害,谁对他们没有私仇呢?你、我、她(他用手指了一下徐翠)都有!我们参加革命,打垮地主反动派,就是要为所有的劳动人民报仇!‘公报私仇’,在旧社会来说,是指坏人陷害好人而言的;在今天来说,情况变了,我们受压迫、剥削的人当了家,做了主,掌握了政权,我们把一个人的仇,两个人的仇,成千上万人的仇,集中起来,与地主反动派算一次总账,来他个公报私仇,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很好!不过,我们不能只顾自己的私仇而采取违犯革命利益的行动就是了。只要服从革命利益,我们是主张报仇的,大家都来报仇!”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一件刚刚被忽略了的事,就忙拉开抽斗,双手捧出一大包饼干放在桌上说:“只顾讲话,忘记了一件大事,你大概跑饿了吧?来,吃点东西!”小黄忙提起水瓶去上开水。 黄干正听得起劲,忽见王群拿出一包饼干来,就忙说:“昨晚上到现在还没吃东西,你这一说,真饿了啦。来,大家都吃!”说着,他就伸手拿了一块,边嚼边说:“区长,你说下去吧!” “我这样谈,是有我的亲身体会的。我们大家如果不团结起来,集私仇为公仇,来个公报私仇,单枪匹马是干不出个什么结果来……” 王群说着,思路被拉向了一九四五年他自己亲身经历的一幕惨景。他停了下来,端起一杯开水,慢慢地喝了几口。 黄干一面吃着饼干,一面呆呆地望着王群,好像一个小学生渴望老师教导似的。对王群的话,他感到句句新鲜,好像突然从一间黑屋子里钻了出来似的,顿时觉得眼前一片耀眼光明。类似的道理,徐翠也和他讲过,但听来没有这么深刻,没有这么动人。因此,当王群一打顿,他就如饥似渴地催着讲下去。 王群稍微犹豫后,就接着说下去:“刚才说了,我同你们一样,都是与地主反动派有私仇的。我们家同黄干差不多,祖祖辈辈都是种地主的地过活,受尽剥削和压榨。可是,到了我父亲这一代就起来反抗了。我父亲是一个相当古怪的人。他有一股子犟劲,决定要办的事,哪怕是刀山,他也敢上。就拿供我读书这事来说吧,家里穷得吃了上顿摸不着下顿,他却咬紧牙关,计划要供养儿子读大学。他认为:那些地主官僚之所以能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是因为他们有知识、有文化,穷人的儿子掌握了文化,就会翻过身来!至于他是经过怎样努力供我读书的,且不去说它。现在说的是,抗日战争胜利那一年,国民党政府名义上说减少农民的粮税,但实际上苛捐杂税一点也没减少。村上的佃户们一商量,决定与保长算账,并推我父亲当代表。但,一开始就碰上了难题:一是大家都不识字,再就是摸不到保长的底细,弄不清究竟哪些款项是上边派的,哪些是保长私派的。不识字我还可以帮忙,后一个问题就难了。结果,大家想了个‘打进去’的办法,设法弄了个甲长让我父亲来当。” 王群又呷了一口开水,润润喉咙,然后继续说下去:“那时候,父亲每晚从保长那里开会回来,都要给我讲情况,然后拿出保长派款的条子要我算,看究竟多派了多少。过了一段时间,他抓住了罪证,真的跑到县城去告了保长一状。但,官司一打,我父亲反而输了,被押三天,取保释放,而且撤了甲长的职。我父亲那样的脾气能屈服吗?他到处扬言要上告。” 空气异常沉闷。这故事勾起了黄干和徐翠强烈的反响,大家预感到,也许更大的不幸就要来临了。 果然不假,王群略一停顿后,又说下去:“一天夜里,我正沉睡在梦中,突然,枪声把我惊醒了。我一起身,就叫父亲,但没有人答应,这时我才想起,当我睡时他还没有回来。我和母亲不约而同跑出了院子,四面是静悄悄的,只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阵的犬吠声。我们不禁暗暗地担心着:父亲会出什么事情吗?” 王群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不用说,你们也会猜得到,大街上,抛下了我父亲的尸体。残暴的敌人还把父亲的尸体砍成了几段……” 王群的声调充满了愤怒与悲痛:“敌人能使我屈服么?不!我擦干了眼泪,投入了战斗。我采取了与父亲不同的方式,走了另一条路。那时我读到了鲁迅的《呐喊》,从那本书的序言中得到了启示,认为旧社会所以黑暗,主要是人民没有觉醒,地主恶霸当道。如果人民觉醒了,把地主恶霸打下台,换一批好人执政,什么问题就都会解决了。于是,我努力读文艺书籍,想用笔去唤醒人民起来斗争。但,我的斗争道路也走不通。父亲死后不久,我在一个小报上发表了第一篇以我父亲被杀为素材而写成的短篇小说,就遭到了特务的追捕。我被迫失学了,跑到了解放区。那是1946年,我才十七岁。 “过不久,我们家乡解放了,我就被派回地方工作。直到那时,我们的区委书记才使我懂得:要想救中国,必须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和全体被压迫的劳动人民一起,投入现实的革命斗争中去,必须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道路。从那时起,像拨开云雾见了青天,我拿起了枪,积极地投入了火热的战斗!” 讲到这,小黄和阳钟几乎同时从外面进来。小黄请黄干他们去吃饭。 阳钟却来报告说:“蒋老九很顽固,他什么也不讲。” 王群一听,勃然大怒,回头对徐翠说:“走,我们去审问这个匪徒!” 空洞洞的大殿里,正中放着一张大长方桌,徐翠在王群旁边坐下后,打开了笔记本,等着记录土匪的口供。 小黄和老胡,押着那贼头贼脑的蒋老九走进了大殿来。 王群先没作声,只是用炯炯有神的眼光狠狠地盯住对方,直到蒋老九有几分胆怯地低下了头,他才开口问道:“你是蒋老九?” 蒋老九慢慢地抬起了头,望了王群一眼:“是!” “你昨天到了圩上?” 蒋老九又机械地抬头望了王群一眼,立刻把头低下,没有作声。 “你在圩上散发了反动传单?” 蒋老九又想抬起头来,但终于没有抬,只是脑袋微微动了一下。 “你还找了黄维心,传达土匪的暴动计划,是不是?”王群的问话,像一块块的巨石,向蒋老九砸去。 蒋老九仍是低头不语。 王群突然怒吼一声:“抬起头来!”蒋老九惊惧地望了王群一眼,又想慢慢地把头低下去,猛不防老胡照他腿上捣了一枪托子:“叫你抬起头,你敢不抬?”蒋老九才不得不挺直那脑袋,望着王群,但仍没有回答。 王群仔细地审视了蒋老九的表情后,突然转了话题说:“你自己认为你很高明,其实你是个最大的笨蛋!”这句话,好像起了作用,显然蒋老九比先前更加注意地听了。 王群注意到了对方微妙的表情,继续说了下去:“你以为,不讲话就可以赖过去?你错了!既然当了俘虏,只有老老实实地交代问题,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你以为,共产党是讲宽大的,你不说话,就奈何不了你吗?老实告诉你,你是在做梦!你到圩上来,又到黄维心家去的任务是什么,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我们要你坦白交代,在很大成分上是为了给你悔过自新的机会;如果你不做交代,我们也可以根据你的现行活动,按照抗拒从严的政策来处理你。现在我给你一个考虑的机会。” 蒋老九眨了眨那对死鱼眼,讷讷地说:“我是可以讲的,不过,对你们来说,可能没有什么用处。”他的话语中隐隐约约地流露出一丝傲慢的情绪。 王群紧问一句:“为什么?” “你们给我松一松绑再说,绑得我实在受不了。” “不,你讲了再松绑!” 蒋老九无可奈何地说下去:“我把实话说了吧,但用不着你们宽大。” 王群忽然明白了这家伙在耍什么把戏。“你是说,即使把什么都告诉了我,我们也不可能制止你们所安排的暴动?也就是说,不用宽大,你的上司就会把你救去,是吗?”王群一下子抓住了敌人的思想线索。 蒋老九领教了对手的厉害,开始有点不安,但他仍是按着自己的打算说下去:“要说什么?问吧,我可以回答。” “你的任务是什么?” “组织暴动。” “具体任务?” “散发传单。” “还有呢?” “通知我们的人,筹备粮饷,做好准备。 “你们的人是指谁?说具体点。” “我的具体任务是联络维心。” “这样说,你的任务完成了?” “不,不,没有。”蒋老九连忙否认。 “你胡说!”王群要发火了,但他回头一想,既然敌人对这一问题有忌讳,先问别的也好,于是转过话头问:“如果黄维心同意为你们效劳,除了筹备粮饷以外,还要他做些什么呢?” “可以通过他,转告我们的人,准备行动。” “你们的人是谁?” “除了各村上的财主以外,还有农会里的一部分干部和民兵。” “你讲讲他们的名字!”王群步步紧迫地追问。 “这个,”蒋老九有点慌乱了,但很快恢复了镇静,“我不知道。区里有一百多个村子,我哪能知道得那么多!” “黄山村的你该知道!” “是这样,我们是通过村里的财主去联系的,不知道他们是谁。”蒋老九在撒着谎。 “黄维心不帮你们的忙,你们又怎么办呢?” “这个……” “这个什么?快说!” 蒋老九打了一个顿后说:“那也没关系。等我们的队伍一到,再召集他们,壮大队伍,然后,把农会与民兵中不愿意投降的人干掉!” 王群对蒋老九的狂妄,既生气,又好笑。“这样,你们就可顺利地打下区政府,攻进县城,是不是?想的倒是不错!这么说,你该知道你们全面暴动的时间了?” 蒋老九突然堵住了门,他再三表示,所知道的全说完了,别的他不知道。 王群霍地站了起来,厉声地说:“好,暂时给你考虑一下。但有一条你要记住:暴动,你们肯定要失败。为了挽救你的狗命,你还是彻底坦白交代的好。” 刚刚回到了区长室,徐翠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你相信蒋老九的供词吗?” 王群反问道:“你呢?” 徐翠说:“我看这家伙很顽固,讲的话不一定可靠。” “对!是不一定可靠。不过,我们从中可以得到这几点肯定的结论:第一,他的顽固说明了,他对暴动有信心,相信他们会胜利,因此,我们可以肯定,敌人的野心很大,而且做了足够准备;第二,敌人的暴动,是依靠地主恶霸和潜伏在我们内部的敌人做内应的;第三,敌人暴动的时间,不会太久,很可能就在最近这几天。这说明昨晚工委会分析的情况是正确的。现在,根据新的情况,我们应该立即采取更有力的措施。” 徐翠思考了一下,说:“我同意你的分析,看来,情况很严重。我想,应该立刻把村干部、民兵,全部集中起来。这样,一方面可以防止动摇分子的叛变投敌,另一方面,也可保卫我们区政府不受损失。” 王群不马上评论对方的意见,只是问道:“这个账你算过么?我们区三十个行政村能集中多少人?” “可以集中一千至一千五百人,大约有一千支枪左右,这不是很大的一批力量吗?”徐翠说。 王群说:“是的,你的账算得不错。但,正如昨晚摆的情况,我们的村干部和民兵尽管大部分是好的,但也有不纯分子在里边。加上我们的领导骨干大部分没经过战斗的考验,如果集中上千的人到区政府来,万一有一部分村干民兵集体叛变,内部一乱了套,你还收拾得了?” 徐翠听了,觉得确有道理,只好问道:“你的意见呢?” 王群说:“如果县委能批准的话,我主张这样:民兵,一律留在村上不动,我们只发个指示,要他们发现敌情时,灵活转移,保存力量。这样,一方面会使坚强的村干与民兵得到锻炼;另一方面,也可看出那些潜伏下来的敌人的真面目。保卫区政府的问题,按照昨晚会议的布置,一方面尽可能请求县委把机枪连赶快调回来;另一方面,调两支坚强的民兵,控制住区政府前后两个山头,再加上我们内部的固守,敌人也就无能为力了。” 谈到这里,黄干走了进来。王群正想给黄干布置任务,但又一想,如果到后山上去谈,那就会更现实些。于是,他对徐翠说:“我们去后山上看看地形好吗?” 徐翠说一声:“好!”接着,王群又把黄干叫来,三个人一起走出了区政府。 粮仓后面的山,是“长山”。由于旧社会讲迷信,怕坏风水,每个村庄圩镇的旁边,都有所谓的“长山”。这种山,长年不准任何人动上面的一草一木,因此,长年累月积下来的落叶,把整个山头遮盖住,甚至有的有数尺之深。 这座“长山”上,也同别的一样,山顶上生着许多又粗又大的松树,有几棵长在边上的,树身一直伸向粮仓的屋顶上。 王群、徐翠、黄干沿着山道走至半山,忽然看见一只老鼠,沿着垂向粮仓的松树枝疾驰而下,看样子,快要窜到粮仓里去了。王群马上从黄干手中要过步枪,对准小坏蛋,砰地开了一枪,老鼠立即应声而倒,落在瓦面上。 徐翠高声惊叫道:“打得好!” 站在一旁的黄干,左瞧瞧,右看看,对这位年轻的区长看得出了神:像他这样的年轻书生样子,要说懂得道理多,那是因为多读了几天书,可他怎么练来这么一手好枪法?想着想着,他由惊奇而羡慕,忍不住开口问道:“区长,你这好枪法怎么练来的,给我介绍点经验好吗?” 这问题,使王群回忆起他在参加革命初期,由于当时形势需要而进行的一场紧张练枪运动的情景: 那是他参加革命不久的一个夜晚,为了配合一次大的战役,他同区中队一起去打伏击,堵截国民党主力十一师,阻止他们通过一座桥,等待分区独立团与主力部队的到来。当时敌人的先头部队是该师有名的便衣营。这个营是全副美式装备。敌人当时急于通过那座桥,又明知堵击他们的是地方武装,就仗着他们的优势装备,在照明弹照得如同白昼的桥头边,肆无忌惮地一次又一次地企图过桥。结果,区中队的几十条步枪,硬是把敌人顶回去了。在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中,敌人所以过不了桥,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当时区中队的神枪手马排长的枪法好。在短短的几十分钟内,王群亲眼看到马排长打死十六个敌人,而他自己呢?却一个也没打中。等到主力部队赶到,王群同区中队一起撤下来时,眼看着同他并肩作战而牺牲了的八位同志,忍不住掉下泪来。他当时想,要是大家都有马排长那样的好枪法,也许同志们不会有这样大的牺牲吧?于是,他咬牙切齿地暗自对天宣誓:苦练一百天,做到枪不虚发。 那时候,他担任小乡乡长,随身有一支捷克式七九步枪和一支三号驳壳。他走到哪里,打到哪里。开始是成天打不中一个目标,后来慢慢摸到了枪的脾气,他越练信心越大,常常是一面走着路、说着话,一面找目标。 不久,他的誓言实现了,打出了一手好枪法。在练枪过程中,他先后打去了五百多发子弹。这件事,在一次偶然的场合中,被当时的李县长发现了;后来在全县的干部大会上,作为一个浪费子弹的典型例子进行了批评教育。可是,事有凑巧,大会结束不久,敌人又一次进攻解放区时,李县长被还乡团包围在一家逃亡地主的院子里,恰巧王群带着民兵,一枪一个地打死一批还乡团,才给李县长解了围。他们见了面,李县长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打趣着说:“小王,批评错了啦?”王群却忙否认:“不,不,批评得很对,我当时只想到练枪,没想到节约子弹,也没想到对群众的影响,实在不对。” 对于这段历史,王群一想起来就觉得好笑。这次被黄干问起时,他又一次想起了往事。 “快些讲吧!”黄干又在催促着。 王群望望黄干和徐翠,就开口道:“其实没有什么可谈的,既然你们要听,我就讲吧,不过,你们不要作为经验来学。” 于是,王群简单而生动地讲述了他练枪的经过。最后,他总结道:“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不论干什么都好,只要有决心和毅力,是一定可以达到胜利的目的。”谈到这里,他有意转了话题说:“就拿我们目前所面临的情况来说吧,也是这样。只要我们有决心,在党的领导下坚决依靠群众,我们就一定能够把土匪消灭掉。” 黄干点点头,精神加倍振奋起来。 徐翠在深深地沉思: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实在不太年轻了啊!他的生活、斗争经验,远远超过了自己。能与他一起工作,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三个人沿着山路走去,很快就到了山顶。 王群站在山顶的南边悬崖上,俯瞰着整个圩镇,全镇的六七百户人家,清楚地摆在眼前。对面的那座山,与这座山遥遥相对;圩镇东边是一片高低不平的田地,一条条大小不同的道路,通向各个村庄;西南角横着的是明净如带的漓江,它绕山向东南流去;江北边是一片沙洲似的黄土地。黄土地与区政府隔着一条宽阔的干河,那是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看完这些,王群用手指划着对徐翠、黄干说:“你们看,土匪要来,只有从东边来,而我们的粮仓、区政府,都在西边。区政府地势很高,下临干河滩,只有从大街的大门方能进得去,粮仓完全控制在这个山下。因此,只要我们能把这两个山头控制住,敌人就很难得手了。”说完,他望了黄干一眼,似乎在征求对方的意见。 黄干这时才明白了王群带他上山来的目的。他毫不犹豫地说:“把这个任务交给我吧!” 王群满意地点点头:“找你来就是要商量一下这个事。要是敌人真的暴动起来,你的首要任务是带着民兵抢占这个山头。这是区工委交给你的任务!记住,占住这个山头就是胜利!” 黄干再一次表示决心:“区长,你放心,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王群继续说下去:“还有几个重要的关键,必须注意:第一,你回去后,要立刻把民兵集中起来;第二,要准确地掌握住敌人的情况,要在确实弄清敌人的情况后再转移出来,这一点特别重要,不能早也不能晚;第三,在决定转移出来前,不能向任何人讲,决定转移后,要突破一切障碍,坚决、迅速地转移出来。” 对第一条与第三条,黄干都感到不成问题,唯独第二条,使他很难理解。要说转移出来得晚了,怕误事,早一点又有什么不好呢?他一时难以理解地望着王群没有作声。 “怎么样?有困难吗?”王群已经看出黄干还有想不通的地方。 黄干笑了笑说:“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早一点转移出来?” 王群说:“这是因为,万一情况是假的或临时有变化,我们却无端地转移了出来,就会在群众中造成不好的影响,也会搞乱干部和民兵的思想,这样就会留下漏洞,造成我们以后工作上的被动。” “好!”黄干似乎完全明白上级布置的意图,抬头望望太阳,然后说,“我们该回去了。” “等一下!”王群转过头来问徐翠,“你看还有什么?” 徐翠这才想起黄维心的问题来:“黄维心要不要逮捕?” 王群想了一下说:“这些家伙,要不老实,反正早晚跑不掉。我的意见暂时不动他也好,放长线钓大鱼!不过,”他又对黄干说,“要派人监视着他,丝毫不能麻痹大意!”说到这里,他又征求大家的意见说:“你们两个的意见怎么样?” 黄干对不立即抓起黄维心虽然思想还有点不大通,但,看见徐翠没有意见,同时又感到王群的话不会有错,也就没再表示什么不同意见。 下山的路上,王群对黄干说:“等下走时,找阳钟领五十个手榴弹、五百发七九子弹回去。” 黄干一听说给他们那么多的弹药,高兴得连声道谢。 三个人迎着山风,迈着矫健的步伐,从容地走下了山岗。 第四章 探讯 黄干从阳钟那里领了弹药,急急忙忙地离开了区政府。他像忽然生了翅膀似的,浑身感到轻快起来。他忘记了一夜未睡的疲劳,也顾不得烈日的烤炙,带着几个民兵,在回村的乡道上疾走。汗水滴在乡道上的石板上,眨眼间又被烈日所烤干。他们顾不得这些,虽然离开家才一天半,但他们多么想立刻回到家,把在区里听说的新形势、新任务讲给大家,并把领来的弹药在大家面前炫耀一番。 一进村,只见莫家山的街道上冷冷清清,家家户户关门闭户,杳无人影。这情景使黄干十分犯疑,便一口气走到农会门口。 农会门外有一个民兵在放哨。黄干一看是莫大刚,就问:“主任在吗?” 莫大刚一见黄干等人回来了,高兴地说:“他到田里去了,叫我等你回来再去找他。” 黄干望望附近没有什么可疑的动静,就又问道:“村上有什么事情吗?” 莫大刚满不在乎地答道:“我看,什么事也没有,都是我们农会主任给我们找麻烦,看你捉到一个土匪,好像土匪真的要来了似的,就一个村派一个民兵放哨。这样,反闹得群众有点慌乱起来。” “大刚,你赶快去找农会主任回来。”黄干回头又对黎保说,“你到田里去打一转,通知民兵和干部来开会、领弹药,我去地主家里看一看。” “是,队长同志!”黎保打了个立正,同另几个民兵转身跑回田里去。 黄干离开了农会,跑步前往黄维心家。到了门口,只见民兵组长黄自心正在那里放哨,地主的大门用一把大铁锁锁着。 黄自心一见黄干来了,就迎着问:“队长,你回来了?” 黄干答应着,两眼死死地盯着地主的大门。经过一番思考,才问黄自心:“是农会主任派你来的?” “是的,队长!自从昨晚在地主家发现土匪后,我老不放心,就和农会主任说了一声,请求来这里监视地主。上半天,这里没有什么动静。”黄自心忙回答道。 黄干紧接着问:“下半天呢?” “下半天的情况是这样:吃罢午饭不久,地主和他老婆都拿着柴刀出去了,才把大门锁上。” “你没跟去看么?”黄干不放心地追问下去。 黄自心十分得意地说:“这还用你讲。我悄悄地跟他们到了后山,见他们真的砍柴了才回来守着,如果真的再有土匪来,就可以捉活的。”说到这里,黄自心微微露着几分狡猾的神色问黄干:“队长,你要不要去那里看一看?” 地主在减租退押后,为了伪装进步,参加一些田间劳动,间或去砍担柴火,是常有的事。因此,黄干听了黄自心的报告,并没找出什么破绽,只好说道:“我不去了,你就在这守着吧!有什么情况立刻告诉我。晚上你回农会吃饭,开会!”说完,他就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黄干从区里回来时,兴奋的情绪影响了他对问题做冷静的考虑。他从王群那里得到了鼓舞与力量,但把问题理解得太简单了。一回到村上,似乎有点空空洞洞,不可捉摸,似乎处处都有一种危险的预感。当他看到村上的情景,观察到人们的情绪,听了大家的谈话后,他深深地感到一场激烈的斗争就像箭在弦上。他念念不忘区长关于要准确地掌握敌人情况的嘱咐,这是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他不知到底从何着手。他迅速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慢慢有点条理了。他以为,要掌握敌人的情况,主要还是抓住黄维心这条线。可是,这工作能告诉给干部和民兵听吗?当然,干部和民兵中,也有比较接近他的,但,那些人靠得住吗? 例如说,村长黄蝠,是黄维心的近族,与黄维心居住得比较近,而且是一个胆小鬼,这样的事,他肯定干不了;黄自心解放前给黄维心家跑过腿,他那个鬼鬼祟祟的样子,比黄蝠更靠不住;苏凤姣呢?唉……想着想着,已经到了自己家门口。 桂英送走黄干以后,深悔没有把饭拿到外面去给黄干吃,同情、爱怜的心情,扰得她几乎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她到外面一看,似乎感到村上的人有点异样。他们一看见她就躲开了。她想找个人问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但,谁也不跟她说什么,好像对她煞有戒备似的。村上的刘玉英,一贯和她耍得来,有什么事总不会瞒她的。今天她在玉英门口碰见玉英,正想叫住问一问,谁知玉英的妈却在院子里连吵带骂地嚷着:“玉英!你这个死丫头,还不快去煮饭?又想到外面去胡说八道啦!”玉英望了桂英一眼,无可奈何地回家去了。桂英没法,只好回到自己家里,独自坐在房里,饭也不想去做,痛苦地思考着自己的处境。 桂英的处境,是可以理解的。有经验的人都会知道,在那敌我斗争十分尖锐的年月里,站在斗争尖端的人们,尽管他们的行动为绝大多数的劳动人民所敬佩、所拥护,但,敢于冒着生命的危险毫无顾忌地和他们在一起的,究竟还不是一开始就占多数。因此,不少的干部和民兵,包括他们的家属在内,在一定的场合下,表面上被孤立起来,是一种毫不奇怪的现象。何况在黄山村,除了民兵、村干和军工烈属外,在五十六户中,仅仅有两户——黄干的两家邻居,与土匪毫无关系。在这样复杂的环境下,生命的威胁随时可以降临,桂英她们的处境,是可想而知的。 桂英正在家里难过,黄干忽然走进房来。她不等黄干开口,就把碰到的情景告诉黄干,然后,用请求的口气说:“让我也和你们在一起吧,留我在家是会闷死的!” 这要求已不止一次了,黄干并不反对她出来当干部,但是,因为她怀了孕,而且已经接近临盆了,因此,黄干仍不得不同以往一样,耐心地安慰她:“桂英,不用急,日子长着哩!你没听徐翠讲过吗?以后还要搞土地改革,建设社会主义,你怕没机会出来?还是等生了孩子再说吧。” 桂英失望地说:“生孩子,生了孩子更加出不来了!” 太阳已快下山,她感到再不应该打扰丈夫了。于是便问:“吃饭了吗?一夜没睡觉,快上床躺躺吧,我给你做吃的。”说着,就站起来去烧火。 妻子的体贴,使黄干感到温暖和幸福。他暂时丢开了刚刚想到的不快的事,帮着妻子去烧火,同时,十分畅快地对妻子说:“告诉你一件大事!” 桂英用手搅拌着米,仰脸问道:“什么大事?” 黄干放一把干柴进灶里,用竹筒吹了吹,柴火熊熊地烧起了火焰,才回头对妻子说:“我们区里来了一位新区长,年轻、漂亮!” “是个女的?”桂英被黄干的形容词误导了。 “不,男的!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绘声绘色地把对王群的感觉说了一遍,同时,谈到了王群给他交代的任务。 这一来,桂英着急地问道:“土匪的活动情况搞清了吗?” “我正在想办法。”黄干答道。 桂英过来弯着身子,用责备的口气说:“那你还安安稳稳地坐这烧火呢!还不找人去了解了解!” “找谁呢?你刚才不是谈了,群众对你还是那样,对我,更不用说了。你看,怎么办?” 桂英想了一阵,忽然眉头一闪,高兴地说:“想起了,你去找黄容,地主也许能和她说点实话。” 黄干把一把柴枝向地上一甩,猛然站起来说:“好,我立刻去找她!”当他转身拿着枪要往外走时,一眼望见桂英那副脉脉含情的眼睛,就转回来亲切地嘱咐她说:“我到巢山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不用等我吃饭了。要是真的来了土匪,你要多加小心!”说完后,仍有几分恋恋不舍地望着妻子。 桂英怕黄干不放心,就安慰着说:“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黄干正要出门,只听见一阵脚步声响,黄五生忽然进来了。他灰白着脸,抖索着嘴唇,胡子颤动了好一会,还没说出话来。他那显然被吓昏了的脸色,立刻传染了黄干夫妇,黄干和桂英迫不及待地问:“有什么事?” “土匪……来……来了!”他简直是吓得话不成句。 “土匪,在哪里?”黄干与桂英同时大惊失色地追问着。 老头子吞吞吐吐地说:“有人从山里回来,看见满山都是土匪,说今夜就要来打农会,捉干部和民兵。你……你看怎么办?快跑吧!” 这时,黄干恢复了镇静。他想弄清消息的来源,便问:“哪个讲的?” 老头子探头望望大门口,见没有人,才压低声音说:“村上的人都在讲,就是不敢告诉你们。” “为什么?”黄干追问着。 老头子不愿再说下去了,赶快结束他的讲话说:“这还用问?怕呗!给土匪知道了要杀头的,我告诉你是怕你给土匪害了呀!要不,我冒这个风险?”说着,他就急急忙忙地往外走去。到了院中,他又回头低声而严肃地嘱咐一句:“你千万不要说是我说的呀!”黄干还想再问问他究竟这消息从哪儿来的,老头子已经跑出大门去了。 老头子的背影消失后,黄干更感到应该立即赶到巢山去找黄容,便二话没说,抡起大枪就走出门去。 巢山村的东南角上,远远地就可望见一座草屋,孤零零地立在村口上。这间草屋破烂不堪,木板壁陈旧得已经开始霉坏了,上面积着一层铜钱厚的污垢,它经过雨打日晒,裂着大缝,卷起边儿,很像大旱之后的水浇地。一不小心,碰上了它,就会弄得你满手污黑。当黄干经过草屋的门口时,旁边那个污水坑,轰的一声,飞起了一群苍蝇,他边用手挥赶着,边跑进茅屋里去。 离门口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灶台,灶下正毕毕剥剥地烧着柴火,熊熊的火焰把整个茅屋映得通红。主人背着门,正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切青菜,听见有人进屋,忙把刀放下,转过身来。 她是一个瘦小的女人,脸色黑黄,额上刻着一丝丝的皱纹;身上穿着一身补补缀缀的月白夏衣,下面露出一双干枯了的脚板,脑后编着一个发髻,看上去已是一个小老太婆了。实际上,她是才三十五岁的人。生活的折磨,使她未老先衰。她看见来的是黄干,心里感到一阵热乎,忙招呼着说:“难得你上我家来啊!”她倒茶让座,忙得手脚不停。 她就是出席过省农代会的妇女代表黄容。她妈妈是黄维心的同祖姑母。但,在旧社会时,穷富不认亲,两家很少来往,只是在快要解放时,黄维心才千方百计地把黄容的小儿子狗仔,弄到他家去看牛。当然,这并没有密切他们两家的关系。只是在黄容自省城开会回来后,村上才突然传出了一种谣言,说黄容与地主有勾结,特别是妇女主任苏凤姣讲得最勤,也好像是深恶痛绝似的,一再主张拿黄容在大会上斗。因为冷指导员不同意,在农会干部中又得到了多数人的支持,问题才算不了了之。但,自那以后,黄容就逐步消沉了下来,干部们也与她疏远了。而徐翠到村上后,曾一再和黄干谈起黄容的问题,她不相信黄容真的会与地主有什么勾搭,只是以为,黄维心可能把她作为一个争取的对象。因此,当桂英提出找黄容时,黄干立即同意了。他认为黄容是个受苦受难的妇女,而且一贯为人忠厚老实,即使她不愿合作,起码,也不会与敌人走上一条路去。这种对阶级姐妹的信任,促使他决心与黄容好好谈谈。 两个人坐下才三言两语,就把话转入了正题。黄干向黄容说明了目前的形势,希望她能到黄维心家里去一趟,设法打探一下敌人的情况。 黄容一听,却惶惑起来了。经过一番沉默不语的思考后,她长叹了一口气,对黄干说:“这个事,你还是找别人吧!我可不去找这个麻烦。现在,我正弄得上不上,下不下,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哩,再去找地主,那不是假的也变成是真的了吗?我不能去!” 她显然不愿给黄干太大的难堪,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但,不愿去的决心,却在平稳、踏实的言语中充分表露出来。黄干一时没有言语,过了一会,他又动员着说:“你的想法是很自然的,不过,你也要想想,如果弄不清敌人的情况,土匪真的来了,我们不是会受到很大损失吗?你再仔细想想。” 黄容低下了头,用木柴棍在地上划着道道,一句话没说。她的思想,在展开着激烈的斗争。 黄干凝视着身边的那杯浓茶,也在急剧地进行着思想活动。用什么办法能打通这个女人的思想呢?这真是个不简单的问题呀! 他没有做思想工作的经验,但他了解黄容,决定紧紧地抓住黄容的思想脉络进行疏导。这时,他首先表示了自己对她的信赖,然后安慰着说:“真金不怕火炼,你管他们什么?这回正好,你能搞到地主的通匪情况,向农会报告,不就有力地说明你的态度了吗?” 这句话打动了黄容的心。她猛地抬起了头,似乎在这一瞬间恢复了青春的活力:“啊,真的!” 黄干喜悦地望着黄容,等待着她进一步的决断。 黄容用了很大的劲,才从嘴唇里迸出这句话来:“好,那就这样办!” 黄干高兴地站起身来,又对黄容鼓励了一番,然后催促着说:“你尽快去一趟吧,我走了。” 出了门口,黄干才想起来问道:“水生呢?” 黄容忽然被提醒了似的,神色有点慌张地说:“到他姨妈家去了,怎么这样晚还没回来?” “他回来了,告诉他去农会吃饭,民兵集中开会,分发区里给我们的子弹。”说完后,黄干即迈开大步,离开了巢山。 眼望着黄干的背影消失了,黄容仍然呆呆地伫立在门口,向远方搜索着儿子的身影。她想等水生回来后,再去黄山。可是,等呀,等呀,等了许久,仍是看不见儿子的影子。她不放心地望了最后一眼,举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屋里来。她重新坐在灶前,痴呆呆地望着切了一半的青菜,陷入了沉思中。黄干的来访,儿子的迟归,引起了她的心事,往日的家事把她带进了那不堪回首的、漫长的艰苦岁月里去。慢慢地、慢慢地,她眼前出现了一片昏黑…… 那是一九三八年的事。武汉沦陷了。国民党一面消极抗日,一面却在积极积蓄力量,准备打反人民的内战,因而疯狂地征兵勒索,胡作非为,弄得千百万的穷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黄容的丈夫莫继生,本来是有心气病的,曾被征兵,因不合格退了回来,当时的村长黄四保却逼着他再去一次。去就去吧,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不料,到了村公所,黄四保却说:“不去啦,大家主张掏钱买‘壮丁’,每人两担谷子!” 莫继生一听,不由得气上心头:什么壮丁,分明是想榨穷人的血!于是气忿忿地说:“那我还是去吧,我没有谷子!” “不行,莫打赖死!快回去,去!”黄四保恶狠狠地把他推了出来。他只好忍气吞声地离开了村公所。 其实,哪里是什么征兵,而是上面来了个什么队长,找黄四保要钱用,黄四保也恨不得趁机捞一把,就这样,便派起壮丁来了。末后,大家知道这件事,可谁也不敢吭声。谁不知道黄四保是黄维心家的忠实走狗,有名的活阎王呢?得罪了他,能有个什么好下场! 第二天,黄四保又来了。他一脚踢开那扇薄板门,恶声恶气地说:“莫继生,谷子准备好了吗?” “四保哥,坐坐吧!他爸爸不在家,借谷子去了。”黄容小心翼翼地应付着,“实在太艰难了,自己连吃的都没有,不借咋办?四保哥,你看看!”说着,她把米缸米箩一个个掀开叫他看。 “嘿!哪个管你这些?上边有命令,催得紧,不交谷子就得坐牢。像你们这些人,尽是奴隶性子,不逼就是不行。就是骨头,也会榨出四两油来呀,怎么能说两担谷子也没有?”黄四保咒骂着,走了出去。 莫继生回来后,两口子坐在一起商量了半天,还是没有办法。最后,只好把一只小猪卖了,又向东邻西舍借了点钱,这场事才算应付过去。 不久,又征兵了,而且,病的、老的都要,条件比以前低得多。很多人都出了钱,可是到时人仍得去。不知是谁,想了个办法——跑。于是,谁也不老老实实地等着给抓了。跑,是当时抵抗抽丁勒索的行动口号。 村长黄四保,也想了个办法——围。就是不分日夜地把村子、田垌、山头紧紧地围住。 有一天夜里,街上的狗叫得很凶。因为怕抓壮丁,黄容每晚都是半醒半睡的,熬得久了,已经成为习惯。现在听见狗一叫,马上醒了过来。她侧起头来一听,不对头,好像还有人吵。于是,她轻轻地拍醒丈夫,伏在他耳朵上说:“快点吧!抓兵的来了!”莫继生急得衣服也没穿,拔腿就走。黄容一把把他拉住,递过了衣服说:“你先到厕所去等一下,我到外面看看再说。” 她出去一看,街上静悄悄的。一阵阵打门声,从另一头传来。于是,她顺着通往田里去的一条石砌小路,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跑,希望探出一条能够逃出去的路。过了几家门口,已经来到村边了。刚刚绕到那棵柚子树下,突然有一个人站起来,用刺刀挡住了去路。黄容马上后退了两步,正想回头跑,那人已气势汹汹地问道:“做什么的?哪里去?” “我丈夫在田里看水,我去找他。”黄容随机应变地对答着。 “不行,回去!回去!”那人差不多用刺刀捅进她的胸膛。她急转过头来,不管路平不平,高一脚低一脚地跑着回家,关上大门,然后对丈夫说:“不能出去了,就在这里藏一会儿再说。” 一会儿,电筒一闪一闪地过来了。黄四保带着头,后面还有三个乡公所的兵,一起来到了门口。他们不由分说,一脚把门踢开,涌进了院子里。 四支电筒忽闪忽闪地一齐射进屋里来,照得黄容一阵眼花。一个气势汹汹的乡丁说:“男人家到哪去啦!”说着就乱翻床上的东西。 “在田里看水没回来。”黄容答道。 “放屁!哪有半夜没回来的?明明有人看见他在家。快说在哪里?” 四个乡丁一面吵嚷,一面搜查。连箱子柜子都翻了,却找不到男主人的影子。 “他妈的!没有,走吧!”黄四保说了以后,又回头对黄容说:“限你明天一早,把继生交出来。跑了和尚跑不了寺,还是老实点好。去当兵,还有四百斤安家粮哩,怎么不去?” 黄四保边说边跑了出来。到了院中,他突然站下来说:“你们前面走,我去厕所看看!” 黄容一听,心怦怦地跳得厉害。想不到过了一会,黄四保却从厕所中走出去了。 黄容看他们走远了,就连忙跑到厕所中一看,不见了人。她轻轻地喊了一声,继生却在外面应着。原来黄四保那帮家伙在屋中搜查时,莫继生已悄悄地跳过矮墙,躲到外面去了。两公婆一商量,决定等外面的岗哨撤了以后,马上到山里姐姐家去躲几天。天亮以前,两人就分手了。谁也没有想到,那竟是一次永别啊! 黄容送走了丈夫,回到屋里,想着明天怎么对付村长,翻来覆去,一夜未睡。 东方蒙蒙亮,黄容就起来了。她淘好了米,叫水生看火,自己去看一下昨晚被翻过的箱子,发现两双布鞋不见了,正坐在床上生气,黄四保又同两个乡丁来了。他们一进屋就恶狠狠地问:“莫继生回来了吗?”两个孩子顿时被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没有。”黄容应着,走过去哄孩子。 “什么?明明是你叫他走的。走,你替他坐牢去!” 黄容心想:反正我是一个女人家,还有小孩,看你能把我怎么样?于是坐着动也不动。想不到就在这时候,猛地一脚踢在她的腰上,紧接着又是一枪托子砸在背上。那两个阎王似的凶神破口大骂:“打赖死,老子揍死你!”两个孩子见妈妈被打,吓得面色俱白,大声号哭,三个人抱在一起,呼天唤地地痛哭起来。 “走!”那个拿枪的又要动手了。她迫得把狗仔背起,拉着水生,锁起门,跟着他们出去。 当天夜里,黄容被关在乡公所。在乡公所扣押了三天,第四天早上,乡丁们却把她同一批新抓来的壮丁用很长的一条绳子,绑成一串,送到县城里去。 一个面目狰狞的法官,问了她的话。他把桌子一拍:“混蛋!明明是违抗兵役,说什么不知道,限你三天,不把你丈夫找回来,就要判你的罪!”说完,把她交给一个法警带走。 她背着狗仔,抱着水生,跟法警穿过两栋房子,走进一个小小的门口。门内是一条一丈多长、三尺多宽的阴暗而潮湿的过道。再向前走,一拐弯,一个很大的栅门挡住了去路。哗啦,哗啦一阵响,锁打开了,栅门被推开了,水生看看栅门,望望守门的人,惊恐地问:“妈!我们到哪里去?” “不要讲话!”黄容以哽咽的声音制止着孩子的发问,忍着极度的悲痛,走了进去。 进门向北一拐,就到了走廊下。那一排排的牢房,塞满了犯人。他们一个个伸着头隔着粗大的木栏栅往外看她,她感到多么难过,多么羞愧,因为她自己并没有犯罪啊!为什么与这些人关在一起呢?其实,她哪里知道,这许许多多的人,大都同她一样,以“莫须有”的罪名被关在这惨淡无光的囚房里的。 囚房中传出一股说不出怎样难闻的臭味。那是汗臭、尿骚,以及各个犯人的呼吸所组成的混合气体,冲进鼻子中,不由地叫人恶心。 她被推进了一间女囚房。这里连她只有四个犯人,与大囚房那种拥挤不堪的样子比较起来,好得多了。 她打量了周围一番,然后把狗仔从背上解下来喂奶,一个十七八岁、学生模样的女犯人在帮着她。两个人很快地亲切交谈起来。 原来,那个女学生是在桂林读书的,暑假回家,因为宣传了抗日而被捕,到现在已经有半个月了。黄容听了很奇怪,国民党不是为了抗日天天征兵、征粮吗?怎么宣传抗日又有罪呢?她有点不大相信。可是,看那个女学生的模样儿,又不像在撒谎。几天以后,听到的东西更多了,从这时起,她才明白:中国还有个共产党,是专为穷人办事的。国民党因为要打共产党才抓壮丁。她想:要是共产党来到多好啊,穷人再也不受那些地主、村长、坏蛋们的欺侮了。 过两天,狗仔病了。那个看监的老混蛋,也和那个法官一样凶恶。他瞪着眼睛对黄容说:“赶快叫你丈夫来,要不,孩子死在这里,可不饶你!”狗仔给他那凶样子吓哭了,老混蛋一手把狗仔抢过来,拉着水生就往外赶。经过黄容与那个女学生再三的哀求,才把孩子放下,还声明限她几天内要把丈夫叫来。 凑巧第二天妈妈去看她。她俩一见面,忍不住抱头痛哭了一场。她把几天的经过告诉了妈,然后悲痛地说:“妈,你回去叫继生来吧,我不忍看孩子……”过度的悲痛,像一块砖头似的堵住了她的喉咙。 又过了四天。忽然,法警把黄容带到法官那里去。那个法官开了一张条子给她,说:“回去吧,你的事完了。”她正想问问丈夫的消息,已被法警推出了门。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是满脸狐疑:是继生拿钱去买通的吗?不,他哪里来的钱?是自投罗网吗?为什么没见他一面?想着,她双脚跑得一步比一步快。 回到村上,什么都明白了。原来继生早已去了县府。县里怕她见了丈夫扯腿,等她丈夫到了衡阳后才放她回来。 面对空洞洞的草屋,她伤心极了,感到极大的空虚和可怕:才二十三岁的人啊,就离开了丈夫,漫长的岁月,将怎样度过?继生,他还能回来吗?虽然,她也想起了共产党,但共产党哪一天才能到来呢? 今天盼明天,今年盼明年,哭干了眼泪,盼断了肝肠,熬过了吃草根树皮的荒年,度过了地狱般的沦陷岁月,长长的十二年啊,她变了,变了,行动变得那么迟缓,目光变得那么呆板,而且充满了疑惧。随着脸上的皱纹一天天增多,身边的孩子也慢慢地由小到大,现在水生和她一般高了,可是丈夫的音信却是石沉大海。开始,她还幻想着丈夫会回来,后来,日子久了,心里渐渐明白:他不会再回来了。“寡妇”,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可怕的字眼啊! 一九四九年的冬天,猛然一声炮响,给她痛苦而硬化了的心情带来了希望。她恍如大梦初醒,看到了枯树逢春。日日夜夜梦想着的共产党来了,光明幸福的生活开端了,报仇雪恨的日子到了!她的心激动得几天几夜没有睡好觉。 不久,工作队来到了村上。一天晚上,村里开群众大会选代表。这对一个受过千重苦难的人来说,喜悦的心情自是无法形容的。她一早就来到了会场,心想:穷人真的当家做主了,我们居然要选出自己的代表,到县里和县长他们一起商议大事哩!我可要认真地挑拣挑拣,选一个最好的人去!她正盘算着,掌握会场的一位同志大声宣布:“开始选啦,要选我们受苦受难最深的穷苦农民,选三个男的一个女的!” “继生嫂!”不知是谁提了个头。略一沉静,会场又哄地迸发出一片喊声: “继生嫂!” “继生嫂!” “继生嫂!” 鼎沸的人声中,只响着一个名字:“继生嫂!” 黄容当选了。这突然而来的喜悦使她手足无措了。“我,这样一个受尽欺凌的寡妇,现在居然当起代表来,去和县长一起商量大事!啊,黄容呀,黄容,这不是做梦吗?不,不是做梦,穷人翻身了,当家做主了。这回我一定把事情告诉县长,把黄四保捉起来,与继生报仇,报仇!”她迷迷糊糊地沉思着,却猛不防被一群姑娘簇拥起来,这是她一生中最快乐最激动的时刻啊! 黄容到县里开会时,由于表现很好,会后又被推选出席省里的农民代表大会去了。就在这时,家中竟出现了一件她所意料不到的事:黄四保逃跑了。 那是在她离家第四天的傍晚,水生在山上砍了一担茅草,正准备挑下山,突然,眼睛被一双热乎乎的手蒙住。他用力把那双手拉开,啊!一个熟悉的面孔,打动了他的心弦,可能是偶然的相遇带来的喜悦吧,两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站在水生面前的,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圆圆胖胖的脸,浅浅的两个酒窝,乌黑有神的眼睛,处处那么动人。春天的夕阳,洒在她的脸上,好像抹上了一层润脸油脂,闪射着那年轻、稚气的毫光。 “是你?玉英,真没想到。”水生说。 “幸亏是我,要是土匪么,把你捉去你还不知道哩。”玉英嗔怪着说。两人抬头看看太阳,看看天色还早,就跑到附近的一株大树下坐了下来。 玉英是杀猪的老刘的女儿。解放前,她帮村长黄四保看牛,经常在这座山上转,水生也经常到这里来砍柴割草。大家玩熟了,不是你帮我看牛,便是我帮你砍柴,成了一对很好的小伴侣。解放后,玉英不再到黄四保家看牛,很少来这里,两人见面的机会也就少了。这次见面,真是久别重逢,大家都有说不尽的知心话。谈着谈着,不觉已是夕阳临山、暮鸟归巢的时候,水生催着要走,玉英好像还有话没有说完似的:“水生!听说要组织妇女会,儿童团,还扩大民兵组织呢,你说我也参加好吗?”水生说:“当然好嘛,就怕你爸不愿意!”玉英倔强地说:“不,我不会落在你的后头。”说着,上前担起茅草担,在肩上耸了两下,对水生说:“走吧,我替你担一歇!” 转过一个弯,上了一个坡,两人抬头一看,侧面山林里,站着一个人。只见他,身材高大,一脸横肉,肩上背着一捆行李,手里握着一支手枪。他们正欲看清楚是谁,忽然一声大喝,他俩吓了一跳!啊!那不是黄四保? 黄四保用手枪一晃,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子,大声威胁着说:“回去告诉你们爸爸和妈妈,我当‘民主自由联军’去了,哪个敢当共产党的干部、民兵,等我回来,杀他个全家大小,鸡犬不留!”说罢,一转身,隐进树林深处去了。 黄容回来听了儿子的话后,心头像骤然蒙了一层云雾似的混沌起来。眼看报仇的日子到来,想不到又给他跑了。到哪一天才能捉到黄四保,除却心头之恨呢?十多年来的苦难阴影,又一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黄容正为黄四保逃跑而感到苦恼的时候,不久又有一件祸事从天而降。 黄容回家的第二天,因惦记着狗仔,就跑到黄维心家里,想把孩子接回来,不让他再受地主的气了。 狗仔住在一间小菜房里,这时他没有在家。黄容只好准备明天再来找。哪知一出房门,两只大狗,猛地扑了过来。黄容顺手拿过一条棍子,举起便打。狗向后退了两步,仍是汪汪地叫个不停。 随着狗叫声,堂屋里,出来一个小巧玲珑的黄脸女人。“嗬,瞎眼了啦,走开!”她喝走了狗后,迎着黄容喊道:“我说是谁哩,原来是你,大姑娘,来,坐坐,狗仔外甥一会就回来的。” 黄容像见了鬼似的后退着说:“不,不,我还有事。” 就在这时,一阵哈哈的大笑声从背后传来:“怎么?解放了,穷人翻了身,就不认这门亲戚了?” 黄容猛回头,望见了那烟熏的虚胖脸上流露着狡黠表情的黄维心,不禁暗自吃了一惊。她正不知如何对付这个老奸巨猾的地主时,刚才的那个女人——黄维心的小老婆陈玉芬,已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把她拉扯进房里去。黄维心像招待贵客似的拿烟倒茶,忙个不停。 三言两语,扯到了解放军。黄维心笑哈哈地说:“好呀!解放军,仁义之师;共产党,好人的党。减租退押,大家有饭吃,有衣穿,平等自由,天下该太平了。好!太好了,哈哈!”说到这里,他吸了一口烟,逍遥自在地用指头弹了弹烟卷,然后,翻起眼皮看一看黄容,就又颤动着烟熏的虚胖脸,继续说下去:“可是,就怕共产党不会太长久啊!蒋介石是个大脓包,美国可不是好惹的。”他又故作为难地叹息着:“唉!要是真的像打日本鬼那样,共产党走了,国民党一回来,我们又要遭殃了!”他一贯是把自己和贫雇农说在一起的,以示他的“进步”。他讲到这里,略一打顿,发现黄容想走了,就又紧接下去说:“不过,现在的世道嘛,‘今日有酒今日醉,哪管明日剑割头’……” 黄容再不愿听下去了。虽然,她还不能完全领会黄维心话中的全部含义,但,一种阶级仇恨的本能,使她不愿在这里多待一分钟。她不等黄维心的话结束,就站起来走了。刚跨出了大门口,背后传来陈玉芬的声音:“往后多往我家来,缺吃少喝的,只管开声,我叫狗仔送去……” 出了地主的大门,刚走几步,看见刚选上的妇女主任苏凤姣从面前走过。她正想上去打招呼,苏凤姣已拐进一条小巷中去了。黄容突然敏感地觉察到:苏凤姣有意地回避自己。她马上觉得有一种不可捉摸的不祥的东西在向她扑来。她忐忑不安地回到了家中。 晚上,黄容赶去农会参加干部会议。一进大门,她听见有人在吵架。“我才不相信哩,她会勾结地主?破坏减租,对她有什么好处!”是黄干在粗声粗气地说。 “不信由你,我亲眼看见的。你们说,她刚刚从省里开会回来,跑到地主家去干什么?”是苏凤姣的声音。 “人家不能去看看儿子!”莫威发言了。 “儿子!儿子为什么要替地主看牛田?还不是为了方便与地主联系。我看,非开会斗争她不可……”又是苏凤姣的声音。 “斗争!斗争!……”一片嘈杂的声音,像一把把利剑刺入了黄容的心脏,她真想进去与苏凤姣打一架,但,缺乏那种勇气,她左右为难地无所适从了。 正当黄容惶恐不安的时候,冷指导员从她身边走过,问道:“怎么不进去?”她支吾不语,冷指导员随即跑进屋去大声地问:“斗争谁?斗争谁?” 黄容再也不愿听下去了。苏凤姣对自己的诬蔑,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啊!唉,难呀,刚刚翻转身来,又给这些人踩了下去……她迷迷糊糊地跑回了家中。 后来,冷指导员和黄干部找过她,但,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讲,她暗自思量:我怎能顶得住苏凤姣?她读过很多书,能说会道,和她碰,不是鸡蛋碰石头?为了避免更大的祸事,她竭力抑制住自己,把对苏凤姣的仇恨,埋到心底里去,从不敢向外人透露。因此,不久前,徐翠与她谈过几次,也没谈出个结果来。 黄四保有可能回来的消息,勾起了黄容的对敌仇恨;黄干的启发,使她增加了斗争的信心。然而,像命根子一样的大儿子水生,为什么还不回来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为娘的怎么能活……她不敢想下去,十余年来的痛苦回忆,使她忍不住鼻子一酸,热泪扑簌簌地落在地上。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打乱了黄容的心思。她还没有站起来,就看见一个戴着破草帽,穿着一身破烂的十二三岁的孩子,气喘吁吁地跑进门来。他叫一声“妈妈!”即拿起竹水箪去舀水喝。 黄容一见是小儿子狗仔,就上去一手夺过水箪说:“什么事急成这样,看你跑得满头大汗,一进屋就喝冷水,不怕生病吗?来,这里有茶。”说着把黄干喝剩的半碗浓茶递到孩子手里。狗仔咕噜咕噜地把茶喝下,然后从绳上拉下一条残破的手巾,把脸上的汗水一抹,仍旧气喘吁吁地说:“妈妈!舅舅家来了土匪,舅娘叫我来喊你,你快去吧!” 黄容一听,吓得大惊失色,一时讲不出话来。她真没有想到,情况会变化得这样快,刚刚黄干来讲,还只是有可能,现在竟成了事实!她非常不安地问狗仔:“你看见了吗?有多少?” “两个!”狗仔天真地回答说。 “两个?是真的吗?”黄容给自己提出了疑问。她想叫狗仔去农会先送个信,但又怕小孩子讲不好,误了大事。自己去吧,又没弄清土匪的真实情况,怎么办呢?要是水生在家就好了,也有个人商量。一想到水生,她就刻不容缓地做出了决定,忙对狗仔说:“狗仔!你好好在家,等你哥哥回来,就同哥一起到农会去报告。我去黄山看看,搞清土匪的真实情况后,就去农会。好孩子,听妈妈的话。” 狗仔点头答应着说:“妈,你快点去吧!” 黄容顾不得再去多想什么,转身跑出大门。 一口气跑到黄山村时,天色已黑。顺着大街,跑了一阵,就来到了黄维心家门口。 黄容定眼一看,只见民兵组长黄自心,踮动着麻杆腿,龇咧着黄板牙,扛着枪,得意忘形,俨然是个“岗哨”。他一见黄容,就笑着说:“妇女代表,你来得好,水生哩?”他见黄容痴呆呆地没有回话,就忙走近地主门口开锁,嘴里还不住地说:“来,进去吧!” 黄容端详着黄自心,惊讶地想:“地主家中有土匪,他还在这放哨?”再一想,不由得暗自吃惊:“啊,黄自心叛变了!” 第五章 渣滓 黄自心的确叛变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头一天夜里,桂英从黄维心家里出来后,陈玉芬悄悄地跟在后面去看动静。黄维心仍假装受伤的样子,躺在床上呻吟着。他的确很痛苦,昏黄的灯光下,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双眉紧皱,不住地叹着气。此时,他的心像被人用铁线吊起来似的。他想:这种巧计安排,真的能骗得过黄干吗?蒋老九会不会暴露自己?他想到这里,一跃而起,打着赤脚跑上楼去,从屋檐下拿出一支用红绸包起的三保险二十响,打开大梭子,按进一梭子弹,然后,跑下楼去,又睡在床上,照样呻吟起来。这时他已拿定了主意:能骗过去则已,如果不能,黄干要是真正敢动手,那就先下手为强,然后再从地下室逃到后山,看你黄干奈我何?想到这里,他嘴角隐隐地露出一丝狡猾的笑意。 大门响了,黄维心又是一阵心跳不安。但传来的是一阵轻快而熟悉的脚步声,他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从床上爬起来,陈玉芬小声地说:“真把人吓死啦!” 黄维心一见陈玉芬的样儿,就知道胜利地渡过了这一关,不禁喜悦地问道:“没事啦?” “没事啦!”她简要地叙述了偷听黄干等人争论的经过。 黄维心小心地去关好了房门,然后把头上那块染着一片红色的白布解了下来。灯光照射在他那被染红了的额角和光秃的脑壳上,显得十分苍老。而陈玉芬那娇小的身体,细黄的面皮,乍一看去,就像是他的儿女后辈。 当黄维心点起一支烟,回头把另一支送给陈玉芬时,这才突然发现他这个多愁善感的小宝贝,不知什么时候又在生气了。他过来抚摸着她的肩膀,微笑着问:“又生什么气啦?今夜我们胜利地渡过了难关,明天就是我们的天下了。”他得意忘形地补充一句:“看这些穷小子们能威风多久!” 陈玉芬确实是为未来的命运未卜而不快。这个从小在富商家中长大的女人,是如何害怕幸福生活遭到破坏啊!因此,当蒋老九突然而来的时候,她感到惊恐,生怕为此而失去丈夫,失去田地楼房。刚才的紧张形势,使她无心去想那么多。她慌乱地给丈夫做了伪装,即尾随桂英去偷听农会干部的争吵。这时,一场飞祸暂时离开了她的家门,她却忍不住要向黄维心抱怨起来了。她没有被丈夫期待着的明天所感染,反而气忿忿地说:“明天,明天,谁晓得明天会谁胜谁败呢?我看还是不要与他们勾搭了吧,免得日夜担惊受怕!” 对自己的小老婆,黄维心比谁都清楚,她是容易伤感也容易高兴的,应该说服她,不然,一家人步调不一致,会影响大事。于是,他坐下来,耐心地解释说:“不与他们来往就会没事了吗?你想错了,我们唯一的出路是把共产党赶走。他们一天不走,我们就休想一天有太平。他们还要没收我们的楼房、土地、钱财……那么,我们要保存这些家产,就只有把他们赶走!”他握紧了拳头,表示着他内心的仇恨。 果然,陈玉芬服帖了。她一贯相信,自己丈夫并不是个脓包,而是一个有相当本事的人。这时,她把埋怨情绪,转移到土匪身上去了:“山里的人也真太不为我们着想了,来人也不先捎个信,搞得我们措手不及,幸亏有苏凤姣她们,不然,要是你有个一差二错,叫我怎么办呢!” 黄维心不以为然地说:“莫怪山里的人,他们既不是诸葛亮,也不是蒋介石,怎么晓得国民党什么时候反攻呢!你没听蒋老九讲吗?这次准备暴动,是按照台湾的命令,配合反攻大陆,才临时决定的。” 陈玉芬怀疑地说:“反攻?能反攻得成吗?我看,你还且慢点出头,我们不比已经跑到山里去的那些人。我们有这么大个家,凡事要小心些。”她对国民党吹嘘半年多的反攻有点不大相信,而心里,却巴不得反攻早一天到来。 黄维心感到陈玉芬的情绪是在恨铁不成钢,就继续安慰着说:“你想快点反攻,我也想快点反攻,蒋介石又何尝不想?不过要等待时机。你莫看黄干现在这么凶,等反攻胜利到来的那一天,你怕他不跪地求饶?至于这一次暴动能否成功,不用你着急,我们是‘坐山观虎斗’,看着他们拼命,打胜了,我们要翻过身来;打败了,共产党也不会找到我们,人家是讲‘首恶必办’的,像我们这些无名小卒,差得远啦!”他竭力把自己说成是无关紧的角色来安慰自己,并替陈玉芬壮胆。 陈玉芬迷迷糊糊地想睡了,尽管她对丈夫的劝慰不无怀疑,但,疲倦使她失去了再争下去的兴趣,她打了一个哈欠,向床上一仰,不再作声了。 黄维心由她睡去,他来回地踱着,心神不定地在等着一个不寻常的客人。 小小的房间烟雾腾腾,烟头丢得满地都是。他不时地走近窗边,望望外面,又失望地转回来,呆呆地望着那昏黄的灯光。夜深了,他要等的人仍然杳无踪迹。他开始动摇了,不禁自言自语地说:“恐怕不会来了。蒋老九被捉,没人去接他,他还敢来?人,都是娘养的,谁不怕死?”他那虚肿的烟熏脸动弹了几下,很快,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意见。因为在他的眼光里,将要到来的客人,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好汉,他会如期到来的。由于对客人的了解与对自己判断的自信,黄维心比先前精神好了一些。 外面一阵犬吠,冲破了深夜的沉寂,黄维心惊动得几乎要停止了呼吸。他急急忙忙走向窗边,俯身向外望去。陈玉芬也从床上惊起,呼地把灯吹灭。 犬吠声一阵紧似一阵。他忙把鞋一脱,蹑手蹑脚地跑到楼上,隐蔽在暗处,借着月光,向外眺望。外面一片松林,那里除了传来夏夜的虫鸣,别无动静。不一会,犬吠声停止了,夜又沉静如前,他只好失望地走下楼来。 黄维心回到住室,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呷着,以缓和一下极度紧张的神经。他满以为这一夜就是这样过去了,正准备就寝时,忽听见东边墙头上,稀里哗啦地响了一阵。他又紧张地跃到窗前,全神贯注到外面去。突然间,他发现东边墙头上,有个人影一晃,嗖的一声从那一丈多高的空间轻轻地跳了下来。黄维心看得真切,不由得惊喜交集,暗暗叫道:“来了!”他忙去把门打开,那人一闪就进入房内。陈玉芬早已把窗子蒙住,点起了灯。 灯光下,只见来人穿一身新缝的草绿色斜纹制服,戴一顶军帽;个子矮小,扁脸浓眉,两眼深陷在眼眶里,眼珠微微突出,恍似古庙中的鬼怪。 客人和黄维心握过手之后,说道:“同我来的还有几个人,请开门叫他们进来吧!”陈玉芬答应一声,向外就走。黄维心喊住她吩咐说:“小心一点。你先同他们到厨房去搞点吃的,我和林司令单独谈谈。” 客人就是土匪“民主自由联军桂东军区”副司令林崇美。他是二区林山村人,家中也有几百担田面。抗日战争开始前,他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营长,回来后,当上了县里的司法科长。日本鬼来后,他又在“曲线救国”的掩护下,当了一任维持会长。日本鬼投降,他又官复原职。奇怪的是,解放前几个月,他突然不见了,有人说他到了香港,但谁也没有看见。直到不久以前,又有人讲,他已从香港回来,当上了盘踞在恭(城)、平(乐)、阳(朔)交界地方的李雄匪部的副司令。他为人争强好胜,阴险毒辣,而且有一身本领。他双手能使两支驳壳,举手能中空中飞鸟,还能爬墙跳崖。自他到了李匪部后,多半大权握在他手。趁着农村减租退押,一些地主惯匪逃跑的时候,他们大量收罗人马,很快就由两百多人增加到八百多人。他这次深夜到此,就是为了组织一次大规模的暴动,以便显显他的才干,同时再扩充人马,多捞点资本,好向他们的上司请赏。 为了事出万全和造成声势,他派蒋老九先出山散发了传单,并与黄维心进行联系,约定任务完成后,再到北山黑虎岩去接他,以便他亲身跑一趟。但已经等过了时间,还不见蒋老九来接,他心里就怀疑出了事情。为了弄清情况,他就带着从人,来到了黄家。 陈玉芬走后,林崇美立即闷道:“蒋老九没来?” 黄维心生怕林崇美怪责,忙欠起身,十分不安地说:“来了,从这一出去,就被民兵捉了。唉,真是出师不利呀!” 林崇美皱了一下眉,不愉快地说:“捉去了?这个没用的东西。蠢材!维心兄受惊了吗?” “没什么,没什么,只是,唉,苦了蒋老九!”他竟料不到客人对他毫无怨言,心里顿时感到宽慰。接着,他简要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又不安地问:“他不会暴露我们的情况?” 这一点,引起了林崇美的自负感。他用着毫不在意的神情说:“不会。不瞒老兄讲,这人是我亲手训练出来的,懂得怎样对付共产党,维心兄请放心。” 林崇美对蒋老九的夸奖,使黄维心感到失去这样一个有力的助手,太可惜了。他忙建议:“他们才走不远,你派人截他回来怎么样?” 林崇美也带几分惋惜的心情说:“时间来不及了。况且,同我来的人不多。算了吧!‘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不能为一个人去影响整个计划,还是让老九受点委屈吧!” 话虽如此说,对蒋老九的被捕,林崇美内心的确是感到痛苦的。他一向对人讲:文有蒋老九,武有黄四保,还愁大事不成?由于对蒋老九的过分信任,他才把这次策动暴乱的大任,寄托在他身上,想不到竟一出门就碰了钉子。这对林崇美来说,无疑是给砍掉了一只臂膀。仅仅是为了怕引起黄维心的不安,他才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感。同时,他也不能不对黄维心有所戒备,不能完全讲真话。在这个年头,又有谁能保证自己的朋友或亲信不出卖自己呢?尽管黄维心与自己是多年同僚,也确有其反共的共同目的。但,谁又能保险他不会为了自己而出卖蒋老九,甚至林崇美他自己呢?想到这里,他不禁毛骨悚然。过了一会,他仍然是不动声色地问道:“听说你家后院有一个地下室,出口是在后山上的?” 黄维心答道:“是,还是抗战时候修的。”为了使对方相信地下室的保险性,他第一次向人暴露修地下室的秘密:“这个洞,是请两个远方匠人修的。修成后,我就把匠人埋啦。所以,除黄四保外谁也不知道。” “那你怎么不把老九藏在那里?”林崇美骇然提出这一问题,像冷枪似的射向黄维心。 黄维心猛然惊觉到这位老朋友在审查他了,就把早已准备好的话端了出来:“林司令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没想想,蒋老九未到我家时,已被黄干发觉,要是藏在我家,民兵们会放过我?况且,那样对你的到来也不利呀!” “这样说是你有意要他不从东边松林进山,反而从南边去自投罗网了?”林崇美那双暴楞楞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善意的光芒。 这使黄维心不由得暗自吃惊,只好强作笑容说:“林司令,看你想到哪里去了。那不是我的主张,而是蒋老九自己想的主意。他对我说:‘如果向东走,一定会遭到民兵的伏击;不如出其不意地往南跑,那里虽是农会所在地,而往往是疏于防范的。’事实上,如果不是偶然碰上从别村过来的民兵,他是可以逃出去的。” “这样说他真不愧是兄弟手下的英雄了!”林崇美说。 “不愧,不愧!他不光对自己作了那样的谋划,同时也给我安排了脱身之计。当然,这也许是他为了自己万一被捕,而不致暴露全盘计划来安排的,但,总算帮了我的忙呀!”谈到这里,黄维心好像想起一件大事,突然问林崇美,“解放前,我们村上从外面回来一个女人——苏凤姣,……”他本能地向四边瞅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说:“她现在当上妇女主任,刚才事情发生时,我怀疑她与我打了掩护,真的,不是她,我也很难过关。你知道吗?她是不是我们的人?” 一提到苏凤姣,林崇美突然兴奋起来。但黄维心没发觉。林崇美立刻恢复了平静。他有意回避着对方提出的问题似有感慨地说:“像蒋老九和黄四保这样的人,真是不可多得呀!孟老夫子说得好:‘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我们国民政府失败就失败在这个‘利’字上。人人都为自己的利益打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成了口头语,还有不失败的道理?老兄,不瞒你讲,我要学一学当年的曾国藩,重用像黄四保、蒋老九这样忠于党国,不为自己打算的人。我们也要向他学习哩!”他之所以讲出这番话来,一方面是发泄一下自己的心情,同时,也是有意讲给黄维心听。 黄维心猜中了林崇美的用心,就迎合着说:“对,我们都要这样,才能共商大计,共济时艰。现在,就请林司令谈谈你的宏图吧!” 林崇美一听黄维心问到暴动计划,就立刻转入正题说:“维心兄,这次兄弟来此的意图,你已知道,还要你多多帮忙呀!你知道,共产党一来,就是依靠那伙穷小子;国民党呢?不用说就要依靠我们这些人了。我们要把对共产党不满的人,统统组织到我们的队伍里来,才能击败共产党。这样的人不少吧?是的,你们一个村就有几十个,那就好了,把全县不满共产党的人都组织起来,一万几千总会有的。” 黄维心关切地问:“这些对共产党不满的人,还存在一些问题,得请林司令想办法解决一下。不然,一切就会落空。总的来说:他们还没有决心。” 林崇美带着质问的口气说:“你呢?包括你在内吗?” 黄维心愕然:“这个……你误会了,我并不是说自己。我们是老交情了,你还信不过我?我是决心反共到底的。你知道,我的父亲和兄弟就是给现在的民兵队长黄干杀灭的!我当然也杀过他们不少人,我二弟现在还在台湾,他们不会放过我。共产党一定会支持那些穷光蛋来斗争我,甚至会活活地打死我。也就因为这样,我必须跟着老蒋走。不过,林司令你也要想一想,所有反对共产党的人,也并不是都像我这样骑虎难下。一些有钱的人,他们过惯了清闲日子,只看到共产党的宽大政策,刀子不放在脖子上,他们是不会丢开妻子儿女、万贯家业去钻穷山沟的。那些不务正业的呢?虽然对共产党提倡劳动不满,但他们在另一方面,却向往着共产党的阶级政策。至于那些与村干部、民兵有过口角争斗的人,他们只是对某个人不满,并不是对共产党,因此,他们的不满,也不会变成反共的决心。就是这些人,你就很难一下子组织得起来。还有,令人头痛的是:共产党能说理,我们却吹牛的时候多。比如说,我们天天宣传反攻大陆,可连屁也没有放一个,人家共产党的工作队、解放军、民兵,到处转来转去,群众和他们一接近,就被说得口服心服。这样的处境,谁不害怕?” 这一段话,虽然林崇美认为很对,但却大大地挫伤了他的自尊心。他站了起来,点了一支烟,大为不满地说:“老兄这些妙论,未免有点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吧。这些问题,都很好办。你知道吗?过去共产党用的是游击战,现在我们也学会了。在军事上如此,在政治上呢?共产党会发动群众,我们也要学会这一套。有些人反共不坚决,我们就把他们动员起来,像你刚才所讲的那些人都好办。对有钱的人,我们要叫他们知道:共产党是先甜后苦的;对穷人要叫他们知道:共产党要共产共妻。同时,应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共产党是不会长远的,得罪了我们,将来要吃苦头的。” 黄维心说:“依照你的高见,要我做些什么呢?”林崇美拿出一卷油印的东西说:“这里有台湾的电令,我们印的行动计划和宣传品,等下你自己看吧!有什么问题,明天……”他放低了声音,继续说下去:“明天下午,在你的地下室里开会。请你在上午十二点以前,通知我们的人到会。同时,要在黄干回村以前,把我们就要反攻的消息传播出去,使黄干一回来,就受到威胁,有些民兵就不会再听他的话。这样一来,我们大队人马一到,就可马上把那些顽抗的穷小子一网打尽!”他信心十足地把双手向胸前一箍,好像黄干已被他箍在手里似的。然后,他望着黄维心那喜形于色的虚胖的烟熏脸,又往下说:“消灭了农会的民兵,我们没了后顾之忧,就可长驱直入,打下区府,再攻县城。朋友!不到三天,整个县城,都要控制在我们手里了。三天后,我们就可挥师北上,与友军配合,占领桂北重镇——桂林。如果情况好的话,不会过上十天半月,整个广西就是我们的了。”他紧握拳头,把胳膊一挥,“到那时……” 门吱的一声响,陈玉芬同一个土匪走进来说:“菜饭已备,现在吃吗?” 黄维心应道:“端上来。”陈玉芬和小土匪正要回身出去,只见林崇美伸手制止着说:“慢着,慢着。”陈玉芬只好和小土匪恭身静待下文。黄维心也莫名其妙地眯挤着两眼,望着林崇美。 林崇美根本没有想到吃喝。他的思路,被突如其来的打扰切断了。他把视线移向窗外。原来,这时月已西坠,是该走的时候了,还能安安稳稳地用餐吗?但他不露声色,在别人面前,他是永远保持着镇静和尊严。他稍微思索一下后,就把话题转向另一边:“在进行工作时,不要忘记了分化瓦解敌人,这一套是共产党惯用的,我们也要学会它。” 由于他说话牛头不对马嘴,所以尽管他外表镇静,但掩饰不了他内心的慌张。黄维心好像觉察到他这一点,但一时又弄不清他的想法,眼见陈玉芬等二人眼巴巴地在等待着回答时,就忍不住追问一声:“林司令,还是吃点东西,边吃边谈,好吗?” 林崇美这才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主人说:“不行呀,老兄!你没看?”他抬头指一下窗口的隙缝中透进的月光,“天快亮了,我们不能在此久停,还是回黑虎岩再吃吧!” 黄维心恍然大悟道:“怎么?老交情了,林司令还信不过我?不能走,怎么也不能走。等下吃饱了,往地下室去一躺,任凭黄干再狠,他也不会找到呀?”说到这里,他又转身叫陈玉芬:“去……” 然而,他的美好愿望,仍然给对方拒绝了。林崇美站起来严肃认真地打着手势对陈玉芬说:“不吃了!不吃了!”回头又对黄维心近于教训似的说:“老兄,应该记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们对付的不是随便什么敌人,而是共产党。共产党并不是只在睡大觉,吃大米饭的人啊!你的地下室,也并不是万全之地。好,就此告别,望兄珍重,明天下午再见。”说着,已伸出手来。 黄维心不得已地握了握林崇美的手,回头对陈玉芬说:“快,把准备好的东西给林司令带走。”陈玉芬便和两个匪徒进厨房去了。黄维心再打开柜子,拿出了两瓶白兰地来:“怎么样,很久没喝过这个了吧?美国货,还是以前存下来的,就这两瓶了,今天送给你,预祝我们暴动胜利!” 林崇美接过了酒,彼此再祝愿了一番。 两人步出了房门,黄维心觉得心里还不够踏实,又试探着问:“林司令,明天下午在这里开会,你看行吗?” 林崇美审视了一下黄维心后,轻声而严肃地说:“怎么,我刚才的话把你吓唬住了?你怕招祸?”他顿了顿,又说:“这点请放心吧!明天上午,这里已不再是共产党的天下,我们的直属营到那时已驻扎在黑虎岩了。要是民兵敢动一动,不用一个小时,就要他们全部就擒!” 黄维心一听,难解地问:“为什么到了黑虎岩还不进村来把民兵干掉?” 林崇美鄙夷地望着黄维心说:“老兄,这是用兵……”他不屑于再说下去,傲慢而又十分得意地陶醉在自己的神机妙算中。他认为:把直属营于天黑前化装分散,潜伏进离村不到十里的黑虎岩里,既可在天黑以前,不暴露目标,以免区政府有准备,又可保证他的安全;等天一落黑,大队人马即可开进村中,来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势,把村干与民兵消灭掉。真是万全之策! 说着话,他们已到大门口,陈玉芬已领着几个匪徒,满载着酒肉从厨房走了出来。黄维心打开大门,目送他们隐没在松林中了,才低声地叹了口气。 林崇美对他的傲慢,使他十分懊恼,他感到他们的地位变了,林崇美和他,不再是解放前的同僚关系,而是他的上司了。而林崇美的性格,也有了发展,他比解放前更加凶险,更加狡猾、虚伪了。这些感触,使黄维心十分不快。但,当他回头想到暴动,想到对黄干和共产党的仇恨时,又不由咬牙切齿。他暗叮咛自己:维心啊维心,这是什么时候了,难道这口气还吞不下去?蒋介石讲过,“忍辱负重”,为了打走共产党,什么羞辱痛苦都应该忍受。命运,已把他同林崇美系在一条线的两头,他怎么也无法挣脱了。 陈玉芬把视线从松林里移向沉默不语的黄维心,低声说道:“回去吧,他们走远了。”她轻轻地挽起了黄维心的胳膊。 早上,太阳一出来,院子里一片红光。黄维心那双习惯在昏暗的灯光下注目凝神的眼睛,被刺得怪不舒服的。他骤然抬起了头,心中暗自吃了一惊:天亮了?然后,他放好了林崇美交给他的那一卷文件,吹灭了灯,懒洋洋地站起来,走了出去。他走到大门边,侧耳静听了一阵,没有发现外面有什么可疑的动静,然后小心地打开了大门,伸头向外望去。大门外边,冷冷清清,行人很少,他才大着胆儿,迈上离大门不远的一个土堆上,用手遮住晨光,举目向村子南边的田间小道望去。这时,有两个一高一矮、一壮一少的人,扛着大枪,从莫家山迎面走来。不用细看,他就可以清楚地辨出,前面的高个子是民兵组长黄自心;后边,个子矮矮的是民兵黄大凤。这使他很高兴。他随手用手搔了一下光滑的头皮,吸了一口早晨的新鲜空气,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不一会,黄大凤拐往另一条路回家去了,黄自心一个人,朝黄维心家走来。黄自心快来到面前了,黄维心望望四外没行人,就迎着叫一声:“自心,到家里坐坐吧!”黄自心龇咧着黄板牙,颠动着麻杆腿,恭恭敬敬地说:“好,好。”两个人很快就闪进了大门。 到了屋里,黄维心殷勤地让座,递过纸烟,眯缝着两眼,十分亲热地说:“自心,你与我家的来往,已不是一年两年了,过去你大哥待你不算错吧!” 黄自心品味着烟的香味,一时还猜不透对方的意图,只是逢迎地答道:“不错!不错!” 黄维心认真地说了下去:“过去,要不是你大哥关照你,给征兵出去,早已不知死到哪条山沟里去了。你在我家,出出进进,这么多年,谁也没有把你当外人。过去,我帮过你忙,现在,你大哥该沾点你的光了。”说到这里,他那烟熏的虚胖脸上,霎时出现了阴沉严肃的气色:“不过,你也知道,共产党并不是好惹的。要是他们知道你和我来往,说你‘脚踩两只船’,就有点不妙了!”说到这里,他有意地打住了话,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黄自心听着黄维心的话,一时感到洋洋得意,一时又感到忧心忡忡。他仍摸不清对方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是夸奖鼓励他继续为他效劳呢?还是密告他多加小心?也许两种成分都有?他望了主人一眼,像哈巴狗似的恭维着说:“大哥,你说怎么办吧!只要你需要,指东,我就去东;指西,我就走西,是水是火,兄弟都能跳。”他口里这样说,可心里虚得很。他生怕自己昨晚捉土匪时的表现,以及平常以检查为名私自出入黄维心家中的行径,会引起黄干和徐翠的怀疑。黄维心这样一挑逗,他就更觉得心慌意乱了。 黄维心看出了黄自心的口硬心软,便进一步说:“从现在你的处境来看,民兵是不宜再当下去了,不然,万一走漏了风声,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黄自心果真更加惶恐不安地望着黄维心求计:“那我应该怎么办呢?黄干常说‘不革命就是反革命’,我现在不干民兵能行?” 黄维心见时机已经成熟,不用再去遮遮掩掩了,就直截了当对黄自心说:“‘民主自由联军桂东军区’司令部的林副司令来了。” 这消息,像黑夜里被人骤然从背后大喝一声似的,黄自心大吃一惊,心情顿时紧张起来。但,他很快又平静了下来,侧着耳朵,倾听着黄维心的下文。 “林副司令来,是为了部署配合老蒋反攻大陆的行动。依照林司令的意见,要把村干、民兵统统杀光,是我苦苦哀求,他才答应,凡是愿意‘弃暗投明’的,不但不杀,他们还可以收留下来。” 听到这里,黄自心顿时感到一阵轻松:“明白了,你是要我去当土匪?” 黄维心一听“土匪”两字,感到十分刺耳,本想责怪对方几句,但为了不引起对方反感,便不动声色地借题发挥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说我是土匪,我说你是流寇,争来打去,究竟是谁的天下,现在还没有定局哩!土匪也罢,中央军也罢,你说究竟想干不想干呢?” 干什么,在黄自心来说,本无所谓。因为,他在解放前一贯没有正业,整天依靠哄东家,骗西家,开赌,卖大烟,吃地主的闲饭为生。在他看来,当民兵也实在太苦了,一有任务,就随着解放军马不停蹄地跑,又不准抢吃拿穿,一点不对,又是什么纪律啦,立场啦,实在被束缚得难受;他想当土匪当然要逍遥自在得多吧,于是打探着问:“当中央军有什么好处?” 黄维心看见对方已经有了意思,就在好字上做起文章来:“好处多得很。没好处谁去干?就说目前吧,吃得好,穿得好,每月还有六块大洋。” 黄自心半信半疑地追问道:“真的?人家说山里面很苦哩!” 黄维心把头一摇说:“那是共产党造谣。在山里尽是吃好的,牛肉、狗肉餐餐不断。再说,今夜就要打区府,攻县城了,县城一拿下来,又是我们的天下了。到那时,莫说吃好穿好,像你这样的年纪,升了官,发了财,红花姑娘不愁搞不到几个!” 这些话正合黄自心的心意,他不由得心花怒放,忙把裤腿一拉,两脚踩到椅子上,用力地吸了一口烟,对黄维心说:“好吧,要我什么时候去?” 黄维心满意地笑着说:“去,容易。不过,你总要有点见面礼呀!” 黄自心微露着黄板牙,眯缝着老鼠眼,迫不及待地问:“你要我干什么?” 黄维心说:“你首先要做好三件事:第一,要在外面散布消息,说中央军回来了,叫干部、民兵的家属扯他们亲人的后腿;第二,通知村上的财主来开会,叫他们下午三点钟以前到后山上找我,我在那里等他们;第三,把那些能拉得出来的民兵拉出来,参加林副司令的队伍。” “黄干回来了怎么办?” “这一点我忘记说了。下午三点钟以后,我把大门锁起来,来开会的从后山出入,但你要在大门口看着。要是黄干来了,你就引他到后山上,给他来个措手不及,一枪把他结果了。你敢吗?” 黄自心眨巴了几下眼皮,没有说出话来。 黄维心继续说下去:“他要是不上后山,要打开我的大门,你也不要拦他,只是多叫几声,使里面有准备就行了。” “要是黄干既不上山,也不进院呢?” “那你就莫管了,我自有办法收拾他。”黄维心得意地回答后,又回到上面的问题上去,“你敢这样做吗?” “敢!敢!好,就这样办吧!我去了。” 黄维心把抽斗拉开,伸手拿出白花花的五块银圆,哗啦啦地向黄自心的手心扔去,然后慷慨而得意地说:“这是送给你的,以后有什么困难,只要说一声,包在我身上。”说完,他抖动着虚胖脸,哈哈地笑出声来。 真像叫花子拾到了钱包,黄自心高兴得简直是神魂飘荡了。他说一声“谢谢你”,就拿着银圆往外走。 黄维心送他到院中,眼看他走出了大门,不禁下意识地用手抚摩着光滑的头皮,望一眼已经升到半空的焦热的太阳,暗暗地咧开嘴笑了。第一炮打响了!这是他解放以来感到最愉快的时刻。 黄自心按着黄维心的吩咐,在黄五生等人面前散布了谣言,以检查为名通知了所有的地主参加会议,并在莫威面前自告奋勇表示愿意负起监视黄维心的任务。这一切干得都很顺利。 下午,一个个地主,偷偷摸摸地来到了后山,在黄维心的带领下,走进了地下室。 当黄干从区里回来,在黄维心门口与黄自心谈话时,会议刚刚开始。一个小土匪,慌慌张张地跑进地下室报告:“黄干到了大门口!” 地下室里,虽然经过打扫,由于久未使用,潮湿的阴气阵阵逼人,尽管外面赤日当空,这里却有点儿冷森森的。中间,摆着两张大方桌,林崇美、黄维心在正中的位置上坐着。旁边坐着的是当过二十多年国民党团长,如今六十多岁的地主莫贵和莫家山的其他地主,以及来自附近各村的地主代表十余人。小小的地下室里,被这些渣滓填得满满的。他们一个个抱着不同的愿望,来到这里。会议刚刚开始,听到小土匪的报告,一时把他们弄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随即交头接耳,嗡嗡地议论起来,直到林崇美站起来叫大家镇静时,大家才把注意力集中到主子身上。 “几个人?”林崇美问。 “只有一个。”小土匪回答。 “严密监视。如果他进来时,就悄悄地把他捉到地下室来。” “是!”小土匪回头走了。不一会,他又来报告:“黄干走了!”这时地下室的人如释重负一样,嘘了一口气,重新开始他们的会议。 会议由黄维心主持。他先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大家点点头说:“今天,林司令请大家到这里来,是商讨我们组织反攻的大计。现在先请林司令给我们做指教。”他回头看了一眼早已脱去便衣,换上军服的林崇美,又点了点头,弯弯腰,伸手请道:“请林司令报告。” 林崇美微微点了点头,站了起来,滚动着那一双暴楞楞的眼珠,扫了一下在座的人,得意地说:“诸位先生,兄弟今天到这里,多亏大家帮忙,很是感激。维心兄叫我谈谈,兄弟就谈点个人的拙见,希望诸位指导。最近,我们收到台湾的命令,说朝鲜战争已经取得胜利,美国也出了兵,不久,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爆发,反攻大陆的时机就要到来。为了配合反攻,我们必须扩大自己的武装力量,立刻组织暴动。因此,司令部决定:凡是过去完全秘密的地下军,可以继续潜伏下去的,仍可以保持不动;凡是半公开的,特别是打入农会的武装,一律要拉出来,壮大我们的武装力量;对掌握在共产党手里的农民武装,要以武力解决。现在,我们有八百人,三天后,我们要翻他两番到三番。如果这次暴动顺利,在解除了区、村的武装后,我们立刻向县城进攻,赶走共产党,建立起我们自己的政府。这一决定能否顺利实现,就要看诸位对党国效忠的程度如何了!兄弟的话完了,诸位以为如何?请大家发言。”他仍像开始时一样,看了看在座的人,好像要把眼光射到每一个人的心里去,看透他们在想些什么。听的人,也的确够专心的了,谁也没咳嗽一声,都在眼睁睁地望着他。 一阵沉默,使黄维心感到不好意思,只好站起身来,笑眯眯地对大家说:“还有什么犹豫的吗?我看不必了。现在减了租,将来还要土地改革,分我们的田地、耕牛、房子,连盆盆罐罐也不剩,总之,一律归公。大家想想,到那时,不挨杀头,也要饿死呀!”说到这里,他咬牙切齿地加重着语气说:“我们的出路,只有一条:消灭共产党,才有我们的天下!” 六十多岁的莫贵,动了一下那长长的眉毛,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压低着声音说:“像我这六十多岁的人,还能动得?况且,农会就在我家门口,一走漏了风声,不是只有死路一条吗?叫我出钱,可以;叫我出人可不行呀!”老家伙的一字一句,都引起了林崇美的十分注意。 坐在角落里的一位曾经当过国民党团参谋长的退伍军官首先响应了莫贵的意见:“我是军人出身,可家里离不了我!所以,我同意莫老先生的说法,不方便站出来干的,还是不必勉强。” 有人从中调和着说:“还是请林司令做个决定吧!” 黄维心谄媚地咧着嘴,歪着头,看着林崇美说:“请林司令做个决定吧!” 林崇美站了起来,开始他的训话:“共产党、人民政府、农会、民兵,叫大家吃的苦头不算少了吧?再不反抗,实在没路可走。我们要每一个人干他自己必须干而且能够干的事。不能离开家的就不离开,万一这次行动没有成功,你们还可在村上秘密活动,组织地下军,等台湾反攻的到来。在座的都是地下军军官。”说到这里,他看一眼黄维心说:“诸位都归维心兄领导。现在,如果没有其他意见,等一下就可回去。回去以后,必须在夜里十二点钟以前,把各村的民兵拉过来,或解除他们的武装。真正有困难的,也要设法把民兵集中在一个地方,等候我派人去解决。其次,大家回去,要准备菜饭,不要叫弟兄们饿着肚子去打仗。第三,半夜两点钟以后,我们全部人马在圩镇上集合。你们离开村子前,要想尽一切办法,尽可能多带领一些老百姓,到粮仓去抢粮!”说到这里,他低头望了一眼面前的委任状说:“我们要干,不能空口无凭,司令部与诸位派了职务。要是这次干得好,能顺利地打下县城,诸位一律官复旧职。现在,把地下军的委任状发给大家。来!每人一张。” 委任状像风飘落叶似的飞向在座的每一个人。在座的接过委任状后,有的仔细地看了一眼就收起来了;有的人低声地念着上面的字:“兹委任×××为游击支队长……军区司令部。” 会议进行到这里,大家正等待着散会回家。一个曾在国民党匪军里混上了中尉的青年,却手拿委任状,一时高兴得抖动起来:“好啦!官也当上了,我们该好好地干他一番了吧!有些人,前怕狼,后怕虎,是干不出什么名堂的。其实,有什么可怕的呢?那些穷光蛋们,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他们能坐得久天下?只要我们大家齐心,一定能把他们彻底打垮!” 莫贵望了那位年轻人一眼说:“不论干什么,还是稳重点好。你莫轻看农会里那帮看牛仔,他们一接近了共产党,就好像吃了迷魂药一样,统统变了样。要是我们再粗心大意,我们就会吃大亏的。诸位请再三思!” 人人急着要走了,谁也没闲心参加他们的争论,反正各有各的主意,各有各的打算。但,他们有一点是统一的,那就是反对共产党。因此,他们都急于离开这里,回去做他们自己为暴动所能做的一切。 黄维心见事情办完了,就贴在石头缝上向外望了望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分头干吧,林司令,你看怎样?” “好!我没什么了,三天后在县城里见。”他骄傲而自信地说。 匪徒们一个个溜出了洞口,黄维心回头把洞口堵好。然后,进入地下室,问林崇美:“要不要动用这里的武器?”他指的是兄弟黄振心逃出大陆时留下的二十挺机枪,二百支步枪。这些武器是留作总反攻时用的,现在密封在地下室的石壁中。黄维心所以在此时此地提到这批武器,无非是为了夸耀一下自己的实力,并不是真心要动用它。 林崇美想了一下说:“目前还不必要,等我们的地下军需要出动的时候才动用它。”说着,他把一个用油纸包得十分珍贵的小本子送给黄维心说:“这是我们这个县的全部地下军名册,你可把它交给嫂子,让它同你的这些武器共存亡。这样,万一我们遭到了挫折,只要嫂子在,仍可来个东山再起,才不负令弟所托!” 黄维心受宠若惊地接过本子,随口问道:“你不用它?” 林崇美拍拍胸口说:“我还有一份在这里,这两份名册是蒋老九亲手编造的。现在,只有你我各存一份,连李雄也不晓得,一定要妥为保存。” 黄维心听说连他们的司令也不晓得,更是喜不自胜,便马上小心地把名册塞进了一个石缝中,记上了暗号,回头看见林崇美赞许地点了点头,才又说道:“走吧!你回屋休息一下,我去找村长黄蝠。” 村长黄蝠,是共产党员黄坚的堂叔,为人一贯胆小怕事。解放后,本来是不愿当干部的,只是在侄儿再三的动员下,才勉强出来应付的。当时选拔一个干部,在黄山那样的村子里,也实在不容易呀!由于不是自愿,他一直感到当村长是个负担,干不好群众有意见,碰上了土匪又有杀头的危险,为此他整日整夜愁眉不展。 土匪的谣言,对黄蝠这样的人,是起作用的。这两天,他再也无心在田里干活了。这天天还很早,他就跑回家来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院子里抽起烟来。他一边吸烟,一边想着自己的出路:跑了吧,怕荒了庄稼;跟着农会吧,又怕土匪来了找麻烦。左思右想,没有主张。 突然,他想起了农会发给自己的那条破枪,一时像被毒虫咬了一口似的,骤然停止了呼吸。他几乎是奔跑似的走进了房里,掀开了床上的席子,把枪拿了出来。怎么办?要是真的来了土匪,搜出这支枪还得了?他想把它藏到另一个地方去,刚一转身,就听见大门口有人走动,便立即把枪放回原处,拉过一条棉被盖在上面,回头就走出了院子。 出现在黄蝠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参加了土匪暴动会议的黄维心。黄维心一进大门,就气势汹汹地问:“你没去农会?” “没,没有。刚从田里回来。”黄蝠一见黄维心气色不对,预感着要有大祸临头了。他战兢兢地问:“找我有事?” 黄维心不怀好意地说:“有事,有事!你知道黄坚的事吗?” “不知道!”黄蝠疑惧地回答着。 “那好,我告诉你。昨天夜里,黄坚已在大沅乡被李雄的人捉去了!” “真的?” “我还骗你?现在,我要警告你,你要是不识时势,也会遭到同样的下场。” 黄蝠的心,像突然被黄维心用铁钩吊了起来似的。他顿时惊慌失措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黄维心看见黄蝠害怕的样子,心中暗自欢喜。他进一步威胁着说:“老实告诉你,今天夜里,我们整个二区要暴动,全区三十个行政村街,都已做好准备。我们村上大部分干部、民兵,都已决定‘弃暗投明’,现在就看你啦!是继续跟着共产党,让国民党回来杀个孩娃不留好呢,还是趁早参加暴动好?两条路你自己选。” 黄蝠的脸,立刻变得苍白。他吞吞吐吐地说了很久才说出两个字来:“这个……”他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当面拒绝去当土匪吧,从黄维心的表情来看,是很难逃出他的毒手的;答应吧,日后黄干知道,那还了得?想来想去,没有主意,只好应付着说:“我想一想再回答你吧!” 黄维心看出了黄蝠的犹豫,估计他也不敢去找黄干,就答应着说:“好,让你考虑一下,不过不能到农会去,想好了就来找我。要是一时想不清楚,走错了路,那就小心你的脑袋。好,我还有事。”说完,他就离开了黄蝠的家。在回来的路上,他边走边想:如果陈玉芬按照他的吩咐,叫狗仔去找黄容的话,现在也该回到家了。 面对着这从天而降的大祸,黄蝠真不知如何是好。他茶不思,饭不想,一个人钻进松林的山洞里想了一整天,直到月亮出来了,照得满山树影婆娑,他才突然作出了决断似的,大步跑出洞口,在夜色迷蒙中奔向农会。 黄维心洋洋得意地回到了家里。只见院中已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人们忙着挑水杀猪、淘米。他暗自惊叹着陈玉芬的变化:她已经改变了昨夜那种担心害怕、袖手旁观的态度,卷入到积极的行动中去了,她正不折不扣地执行着他的命令呢!他不由高兴了起来,大步地跨进了住室。 陈玉芬转过身来说:“要点烟灯吗?林司令来不来?” “要,要,怎么不要呢?”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玉芬,现在,天下已经是我们的了。”他正洋洋得意地吹着大炮,忽然,院子里有了狗叫声。他老鼠似的机警,压低着声音说:“慢,外面有生人!快去看看。” 黄容进入院中,被忙忙碌碌的人流惊住了。她留心地观察着动静,并暗自数着人数。突然,狗叫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转过头一看,只见陈玉芬从堂屋里飘飘然地跑出来迎着她说:“大姑娘,你来了,水生呢?” “水生在地里还没回来,发生了什么事?”她想从陈玉芬嘴里,立刻弄清真实情况,好快一点离开虎口。 “咳!你还不知道?人家国民党回来了……走,快进屋坐……” 一句话未落音,黄维心已眯缝着双眼,出现在门口,招呼黄容进屋。黄容心跳得厉害。陈玉芬把她往椅子上一按坐下了,黄维心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说:“你知道吗?中央军已经顺利登陆,桂南的大部,已被中央军占领,共产党的天下不长了。山里的游击队,为了配合中央军反攻,今夜就要打农会,攻区府。林司令讲了,干部、民兵,有不缴枪投降的,决杀不赦!念起我们是亲戚,才找你谈谈,快喊水生参加林司令的队伍吧!”他估计这个解放前受尽折磨,小心谨慎,现在又受过委屈的女人,经他这么一说,一定会乖乖地答应的。但,当他仔细地观察着黄容的表情时,却见对方痴呆呆的,没有作声。他暗自忖度:呵,这消息把她吓坏了。 黄容发现对方正在审视着她,忙设法掩饰内心的慌乱,随口问道:“黄四保也在林司令那里?” “在,在!一下就带着大队人马回来了……啊!原来是这样,你和黄四保有仇,这不怕,一切包在我身上,黄四保还不是要听我的……”黄维心自鸣得意地只管讲下去,不料黄容却在这时站了起来。 一听说黄四保要回来,黄容气得浑身发抖。她想站起来就走。但,小心谨慎的性格帮助了她,她忽然想起,要是被这个老东西看出了破绽,定然难出虎口。于是,她立即机智地顺着他说:“那我现在就去找水生,把他带到这里来。”说完,回身就往外走。 恰巧这时,黄自心正自门外跑了进来,几乎把黄容撞倒。顾不上与黄容打招呼,他就闪过身去,对黄维心说:“四保带的人已到村外不远了。”黄维心一听,顾不得再与黄容多谈,就对黄自心说:“好,我们赶快去报告林司令。” 黄容在陈玉芬的陪同下,走出了地主的大门。为了不使陈玉芬怀疑,她没有直接向南走去,却迈开大步,朝着西边的巢山飞奔。刚出村,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大叫:“黄四保回来了!”她像受了雷击一样,骤然一惊,转身向南,顺着那水水泥泥的田基路,飞身奔向农会。 随着“黄四保回来了”一声大叫,只见村子北边,黑压压的数百匪徒,冲进了村中。领队的是一个黑、胖、高、大、豹头环眼的凶汉,那就是黄四保。霎时,村里鸡飞狗走,家家户户传出了急促的闭门声。整个山村又沉静得像一座深沉的古庙。土匪队伍的脚步声,因之显得十分单调,十分可怕,一步步像踏在人们的心上。接着,一声“立正!”,脚步声骤然停止了。这时,连地下跌根针也能清晰地听见。 这时,林崇美携同黄维心、黄自心和他的警卫人员,走过来了。他在数百名匪徒的面前扫视了一眼,再把目光停留在腰插驳壳枪,正趾高气扬向直属营讲话的黄四保身上,然后满意地笑了。他从心眼里感觉到有这样的英雄来当直属营的营长,怎么不令人高兴呢! 黄四保用着高傲的声调对匪徒们说:“弟兄们!你们听见了吗?这可不是吹牛的。我在这一讲话,连狗也不敢再叫一声。你们记着,这就是威信,一个指挥官所必须有的威信!希望我的每一个弟兄,都能成为有这样威信的英雄。我要讲的完了,现在,请林副司令训话。立正!”他用力地喊了个口令,转身向林崇美敬了个礼。 林崇美慢慢地向队伍中间走了几步,停下来说:“亲爱的弟兄们,你们辛苦了!现在,我们已到了盼望已久的黄山。丰盛的酒肉,给你们全准备好了……”他停了一下,望着骚动的匪群,把脸一沉,开始下着动员令,“不过,兵贵神速,我们……” 谈到这里,他突然回头低声问黄四保:“村子封锁了吗?” 黄四保顿了一下,没有马上回话。黄维心却已经明白了林匪的意图,忙插嘴道:“不用怕,我们黄山没有哪个敢去农会送信。” 林崇美想了一下后,才回头继续说下去:“兵贵神速。我们要先把莫家山的干部、民兵一网打尽,再回师黄山,安安稳稳地吃顿饱饭,然后,一鼓作气,扫尽沿途农会,再打下区府,乘胜前进,县城就是我们的了。你们不是要报仇吗?可以,捉到民兵、干部,任你们狠狠地揍。你们不是想吃、穿、发财吗?可以!打下区府,攻进县城时,共产党的仓库、百货公司,任你们抢!你们不是想升官吗?可以!打下区府,攻进县城后,每人官升三级!现在,我命令你们:十五分钟内,把黄山、巢山的共产党干部、民兵收拾干净,把愿意跟我们走的,收容进来。半点钟以内,打下农会!” 黄四保一声令下,黄自心引路,一个连前往巢山村去了。剩下的两个连,就地解散,霎时黄山村乱成了一团麻:打门声,喊叫声,吵骂声,啼哭声…… 匪徒们完全露出了他们的本相:一个个如狼似虎,打开各家的内室,抢东西,打人,强奸妇女…… 一片混乱声中,黄四保耀武扬威地站在大街上,高声喊道:“国民党回来了,大家赶快出来,同我们一起,去打农会,攻区政府,开粮仓,抢东西。哪个不去,就是共产党!至死不悟,莫怪我黄四保对不起!” 一些不务正业的流氓烂仔兵痞,早就急得咕咕叫了,听黄四保一喊,就涌出街头,四处打抢。有些穷苦的农民,被匪徒们用刺刀逼着离开自己的家。 林崇美与黄维心得意地望着这一混乱场面,迈着俨然是胜利者的傲慢步子,从村东走到了村西。黄维心边走边说:“莫家山的民兵,眼看就要完蛋了,哈哈!忙了一天一夜,该回去安安稳稳地抽两口了。” 直到这时,林崇美才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双手往上一伸,似乎已经闻见了大烟的浓香了。于是,他慢腾腾地回答着黄维心的话:“多亏老兄帮助!” 黄维心客气地说:“哪里,哪里,都是林司令用兵有方,神机妙算。” 转眼间,他们走到了大门口。这时,背后传来了尖厉的哨子声。 十五分钟过去了,哨子一响,两百多个匪徒又集合了。黄四保站在匪徒们面前,把驳壳枪从腰间拔出,高高地举起,大叫一声:“跟我来!”匪徒们像黄蜂一样乱哄哄地涌向莫家山农会。 第六章 夜战 农会里,民兵们一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谁也拿不出一个好主意。白天风闻了很多谣言,这时一阵阵的犬吠声、人叫声从黄山村传来,部分民兵又迟迟不来集中,这更给民兵们带来了不安。 黄干站在民兵中间,大声叫喊着:“别吵,听我讲!……”部分民兵不作声了,但有些人,似乎故意吵得更凶。这使黄干非常焦急。他高高举起步枪,又高声地喊道: “别吵,别吵!听见吗?” 民兵们这才安静了下来。几十双眼睛,集中到了黄干身上。 黄干抓住大家静下来的片刻时机,向大家宣布:“你们听,土匪可能已经到了黄山,我们要立刻离开这里!” 民兵们又哄地闹了起来,混乱的场面重新出现了,几乎谁也听不清谁在讲什么。用来表达意见的语言,被嘈杂的声音湮没了。这使黄干更加恼火,他继续高声大喊:“别吵!别吵!……” 平时很少说话的农会主任莫威,也感到黄干的决定太突然了,便私下拉了黄干一把,悄悄地说:“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吧!” 黄干按捺不住火急的性子,冲着莫威大声地说:“现在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了,还征求什么意见!” 民兵们一听,吼得更加厉害:“不走,不走!”“为什么要走?” 黄干从混乱中辨别出了民兵们的情绪后,深深地感到:怪不得区长强调要掌握敌人的真实情况。情况不明,是这样难以说服大家啊!要是自己判断错了,以后的工作,将会更加被动。于是,他冷静了下来,准备听取大家的意见。 “别吵,别吵,有什么意见一个一个讲。” “莫吵了!一个个讲嘛。”民兵中有人在响应。 “哪个?站住!” 农会里刚刚恢复了正常,外面传来一声惊心动魄的喊叫声。黄干立刻提着步枪就往外跑,民兵们也纷纷跟了上去,枪栓拉得哗啦啦地响成一片。 “莫开枪,我是村长!”黄蝠紧张地回答。人们一拥而上围住了他,七嘴八舌地问:“你从哪里来?”“黄山来了土匪吗?”“快说话呀!”…… 黄蝠一时被弄得慌头慌脑,不知怎么说好。定了一定神之后,他才把黄干拉过一边说:“我有话和你讲。” 黄干心里明白了黄蝠的意思,就回头对莫威说:“兵在外面等一等,我和村长谈一下。”说罢,两人匆匆走进农会的小套房里。黄干嗵的一声把门关起,用背往门上一靠说:“快说吧!情况怎么样?” “土匪要暴动了。” “在哪里?什么时候?” “也许在今晚!……”黄蝠一时不知如何说好了,他盘算着要不要把实话全都讲完。 黄干焦急地追问:“快说下去吧!” “土匪要我们投降……”他一时回不过嘴来,笨拙地说出了这句话。 “哪个讲的?土匪究竟在哪里?你别吞吞吐吐的,快说呀!”黄干真急坏了,用力把门靠得嗵嗵响。 “土匪快要来了,但我没有见,是听别人讲的。” 这使黄干很失望。他觉察到:黄蝠似乎也没有完全了解到土匪的真实情况。是谁要他投降的,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清楚。黄干深知黄蝠的为人,预料他一时不会完全说清楚,同时时间也不允许他继续追问下去,便说:“还有什么吗?” 从黄干的表情和言谈中,黄蝠已十分清楚黄干是不会与土匪妥协的,但他又不忍白白地看着村干民兵遭害,特别是那样对自己也不利呀。因此,他赶忙说:“我看,还是赶快躲一躲吧!” “好,我们立刻就走!”黄干一出农会大门,民兵们马上围上了他。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民兵黎保的粗鲁的叫声:“快走,和队长说去。” 立刻,一位二十来岁的,胖胖的年轻妇女,出现在大家面前。黎保在她背后怒吼着说:“还不快说,你把大桥搞到哪里去了!” 黄干一看,原来是民兵大桥的妻子桂花,就忙问道:“怎么回事?快说吧!” 桂花用惊恐万状的眼睛望着黄干和民兵们:“咦,你们都没去?” “到哪里去?”黄干与民兵们不解地齐声追问。 桂花一时转不过嘴来,就随口答道:“当土匪呀!” “大桥去了?”大家惊讶地问。 “去了。”桂花感到无地自容,低下了头。 “他怎么去的?”黄干问。 “他刚才从田里回来对我说,土匪要打区政府,黄干同民兵都投降了,我就让他……” 黄干忍不住骂一句:“他妈的,哪个造谣!”接着,又问一声:“是谁喊他去的,你知道吗?” 桂花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好,你回去吧!见了大桥喊他赶快回来。不然,给我们捉住了是不客气的哟!” 桂花应承着,回头走了。 黎保不服气地问黄干:“你怎么放她走了?” “你说怎么办,还带着她?”黄干说。 黎保看看黄干的气色不对,只咕哝了一句:“便宜了土匪家属!”也就不作声了。 黄干回头对着窃窃私语的民兵们说:“从现在的情况看,土匪肯定要来了,大家说怎么办吧?” 一片沉寂,骤然笼罩了空间。当私自议论时,谁都在抢着嚷;现在,真的要大家决定自己的命运了,却谁也不愿先讲了。 村外边,又传来了一阵单调的急促的脚步声。黄干忙提起枪,望着田间跑来的人影,大叫一声:“谁?站住!” “我,黄容!”黄容急促地喘着气,声音里带着颤抖。 黄干拦头就问:“只你自己?”他一时难以理解:为什么水生没有同黄容一起来? 黄容借着月光,只管向民兵里一个一个地看,想从中找到自己的儿子——水生和狗仔。然而,她失望了;但她又想,也许他们在屋里……她不敢去想那些她不愿发生的事情,一时呆呆地望着农会的房子出神…… 黄干一见黄容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以为面临的情况把她吓呆了,便继续问:“说呀,水生呢?” 这一问,好比一块巨石,迎头盖脑地向黄容打来。她感到一阵头昏眼花,随即倒了下去。站在一边的黎保,眼明手快,立即过来扶住了她,焦急地喊道:“继生嫂,你怎么了?” 人们立刻慌乱地叫喊着:“继生嫂!继生嫂!” 一阵天旋地转后,黄容定了定神,又急着问:“水生没有来?” “没有。怎么,你也不知道他去哪?” 黄容不等黄干说完,倏地站了起来,分开众人,疯狂地向着巢山跑去。她一时忘记了向黄干报告匪情,她的全部思想,集中到一个焦点:水生,他被土匪捉去了?……天啊!十三年的苦难还不够么!现在…… 跑了不远,她发觉有人在后面追她。仔细一听,耳边传来黄干的声音:“莫走,莫走,你看见土匪了吗?” 一提土匪,黄容才清醒过来。停住了脚,民兵们立刻跑上来又把她围在中间。 “土匪到了黄山村,你们快点走吧!”她说。 “多少人?”黄干问。 “恐怕有几百,黄四保也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土匪现在干什么?”黄干紧追着问。 “我刚从黄山来。土匪一进村,我就跑出来了,跑不远就听见村上乱打门……”她又想起了水生,再也说不下去了,即钻出人群,不管是田是路,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巢山跑去。 黄干眼看黄容跑远了,也不再去追她,就回头对大家说:“听见了吧,土匪已经到了黄山,有几百,我看,还是立刻离开这里,谁不同意?快说!” 人们沉默了一下。 有人提出了问题:“队长,到哪里去?” 黄干这时才向大家宣布:“到区里去。” 仅仅静肃了一忽儿,人们又杂乱地叫喊开了: “为什么要到区里去?” “我们走了,家里人怎么办?” “土匪来到了门口为什么不打? …… 又是一阵乱得不可开交的吵闹。一个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像冰雹似的向黄干打来。 黄干不得不快刀斩乱麻地大声吼叫起来:“有意见的一个一个讲,谁再乱吵我就枪毙他!”他的激怒暂时制止了面前的混乱。 “打吧,土匪来了就打他个狗日的!”黎保早已想打个痛快仗了。他是个乐天派,说时还和平日一样笑嘻嘻的。 “是啊!不打怎么能行哩,队长!”外号小炮的民兵莫大刚开言了:“常言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土匪来了,不打两下,还算什么民兵!” “见鬼,打?送命!”是谁在人丛中小声咕哝着。 一直一言不发的妇女主任苏凤姣,这时才对莫威说:“主任,你要仔细想一下,要是一枪不打,拔腿就跑,恐怕群众会有意见。” 吓破了胆的村长黄蝠,站在人群外面,焦急而小心地倾听着大家的发言。 站在黄干对面的那位三十多岁、一只眼、歪头歪脸的民兵组长莫太送,睁着那凶神般的独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黄干,好像要逼着黄干快点作出决定似的。 民兵们、干部们议论纷纷,一时又混乱成一锅粥。虽然,主张与土匪打的并不是多数,但,气势上却占了优势。不同意死拼硬打的,只是在下面悄悄地议论着。 黄干一面倾听着大家的意见,一面却在细心地考虑着面临的形势。他想:民兵中,像黄自心那样的坏蛋,和听人摆弄、年轻不懂事的黄大凤,可能已经同莫大桥一样,叛变投敌了。莫水生等几个可靠的民兵没有来农会,说不定已被土匪捉去了。现在,已经集中起来的这一批干部、民兵中,谁能保险没有人再动摇呢?常言说得好:“人心隔肚皮。”情况严重时的人心变化,是很难推测的。现在,如果我们硬拼恐怕难以抵挡。因为,虽然有了子弹、手榴弹,但好枪支不多,只有两支捷克式,一支三八式和三支“汉阳造”步枪,其他都是单筒和鸟枪。万一给土匪缠住了,不能脱身,谁去占粮仓后面的山呢?想着想着,他心中急得像油煎一样。大家的意见这样纷纭,如何统一起来呢? 站在黄干身边的莫威,好像看透了黄干的心情似的。他对黄干,也是对大家说:“家有千口,主是一人。队长说过了,我们要离开这里,就应服从,谁有意见,以后再提。” 一句话坚定了黄干的决心,他立刻下了命令:“准备出发!” 久未发言的莫太送,这时板起一副狰狞可怕的面孔,盛气凌人地说:“队长,你不能不讲民主,这是什么时候了,还要官僚?我看,不能走。同志们,不走的随我来!”他举起了枪,指着北方,表示着要与土匪拼命的样子。 人们一时被莫太送的举动惊呆了。黄干脑瓜一转:莫太送,这个一贯不务正业的人,仅仅是因为家里穷和生性勇猛,才被勉强接受为民兵的,后来又当上了组长。今天的行动是真的要与土匪拼命吗?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怒从中来,跑过去一把抓住莫太送的肩膀说:“你不走,可以留下,莫管别人。来,把枪交给我。” “缴枪!”是谁喊了一声。 “枪是我缴地主的,哪个敢缴?”莫太送眼睛睁得更圆了,他甩开了黄干,转过身把枪举在黄干面前。 “我敢!”黄干一把抓住了莫太送的枪杆。 莫太送猛地向后一退,从黄干手中夺回了枪,哗的一声,把子弹推上了膛。黄干也忙把炮口对着莫太送,大叫一声:“你敢动?”两人枪刀相对地摆好了拼死的架势,眨眼间,就会造成流血事件。人们一个个屏住了呼吸,神情紧张地注视着他们。 就在这一瞬间一声“莫动!”莫威冲上来,双手抓住了他们的枪筒,扭向一边。民兵们分别上前把他们拉开。 趁着这个机会,莫威开口问身边的一位民兵:“你说怎么办?走吗?” “听主任的,走就走呗!” “走就走吧!罩着的鱼不愁拿,土匪早晚有我们捉的!”黎保仍是那么俏皮地嬉笑着说。 “大刚,你呢?”莫威又问另一个。 “服从队长的命令!” 莫威看了一眼余怒未息的莫太送说:“太送,你怎么办?不要替别人说话,只讲你自己,一个人的意见,走,还是不走?” “走就走,能等着叫缴枪?”莫太送无可奈何而又忿忿地回答着。 “主任,莫问啦!快走吧!”莫大刚不耐烦地催促着。 那边的犬吠声和人叫声越来越凶,大家的心,更加缭乱。黄干眼看着莫威逐个征求了意见,没人再公开反对转移了,就对着大家说:“往时出发都是和解放军在一起,今夜是我们单独行动,希望大家要遵守纪律。不管是干部、民兵,一律要听从命令。路上,大家不要说话。没有命令,任何人不准乱打枪。好,现在立刻出发。黎保同大刚在前面探路。”于是,大家排成了一列队伍,立刻出发。为了防止万一,黄干和莫威交换了意见,由莫威带两个可靠的民兵做后卫,自己跑到队伍的前面去。 队伍绕过了村子南边,顺着山根的石路,悄悄地向西南方向走去。刚刚出村不远,村子里,骤然响起了枪声…… 云朵渐渐地消散了,月亮爬过了东边的山顶,路边的水田,脚下的青石板,远远的山影、村庄,笼罩在银灰色的光照中,多么美好的夜色啊!黄干带领着民兵们,经过了荒草丛生的田塍,渡过了一条条的小溪,走了十四五里崎岖小道,已经快到白面村了。黄干心中暗想:区长讲了,区里有两个山头,一南一北,如果有土匪来,我们占住北边的,要是南边的也有民兵占住就更好了。我们不妨去白面村一转,约那里的民兵一起去,由他们占住南山。想到这里,他就跑上前去,对黎保说:“转个小弯,到白面村农会去一趟。” 不一会,来到了白面村口。正想进村,一听,村里吵吵嚷嚷的,黄干心想:莫非这里也有了土匪?就对黎保说:“你同大刚去打听一下,我们在这里等你们。” 黎保向前走不几步,发现村边有一处火光,走近一看,那里有三间茅屋,等他快走近屋前时,灯忽然熄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近窗边,借着月光,看见一个老人,睡在靠窗的一张床上,使劲地扇着扇子。黎保轻轻地敲一下窗棂,那老头子听到声音一下子坐了起来,正想喊叫,黎保抢着说:“大伯,不要怕,我们是解放军,想问你一下,村子里面吵什么呀?” 老头子一听是解放军,就镇静下来了:“啊,是解放军!快,快去打土匪,刚才我侄子来说,国民党回来了,还说要打区府哩。” “有多少人呀?”黎保小声地问。 “那我可不知道。” “好,你休息吧,大爷!”说罢就同大刚飞快地回去报告黄干。 黄干担心地问:“你说,白面村的民兵会不会叛变?” 黎保说:“谁敢保险呢?” 黄干想,看样子这次土匪暴动的规模很大,要不快点赶到圩上,说不定要坏事哩!于是,他下命令:“跑步前进!”大家飞也似的向区政府的方向飞奔。 到了圩镇附近,只见一群群匪徒,一窝蜂似的向圩镇涌去。黄干带着大家,一声不响地,乘乱岔过匪徒,绕过圩镇,偷偷地爬上了北山顶。 随后,一群匪徒,也急急忙忙地想往山顶上爬。黄干见状,立即命令大家:“准备好手榴弹。以我的枪声为令,一齐向下扔!” 匪徒们快要爬近山顶了。蠕动的黑影,逐渐清楚地出现在面前。黄干瞄准了一个匪徒,放了一枪,随着手榴弹纷纷飞了出去,合成一声巨响。霎时,火花四溅,匪徒们除了死的,其他都连滚带爬地退下山去。 枪声稍停后,只听见一个粗大的声音,从山坡的大树后传来:“山上的人听着,我们是一团,本人就是团长莫老八,你们是哪一部分?快报个名。” 黄干正想回话,黎保却冒冒失失地抢先应道:“山下的土匪听着,我们是莫家山村的民兵,本人就是黎保,你们快投降吧!否则,我的枪是不长眼睛的!” 接着,黄干大声喊道:“莫老八!告诉你,我就是莫家山民兵队长黄干。有本事你就上来吧!”黄干在解放前就听说过莫老八是个有名的土匪,作恶多端,早就恨透了他,所以,毫不相让地回敬了对方。 只听对方大喝一声:“兄弟们!冲上去,活捉黄干,消灭民兵!” 于是,一阵骚动,枪声又一次飞向山顶。 这时,对面山上,也传来了一片枪声和喊叫声,整个圩镇,霎时间投入了一场你死我活的大拼杀! 这天晚上,区工委研究了应付敌人突然袭击的对策,并向全体干部作了布置。工委成员的分工是:民兵大队副张健带一支民兵去抢占江边的那座山,公安助理员刘通去守税务所,王群和徐翠留在区政府。粮仓由阳钟和石屏去协助防守。大家分头去做准备工作后,王群就回屋去取出那支“二十响”,仔细地检查了一遍。 枪声一响,王群走出房间,见同志们跑到院中集合。他站在队伍前面,做了简短的战前动员。同志们按会议上的分工,各就各位,严阵以待,准备痛击敌人。 人们都散开了,只有那位身材高大、相貌纯朴的事务长阳钟,仍站在王群身边没动。他赤手空拳,十分不安地望着王群。他原被分配去守粮仓的,因为只顾算伙食账没有按时前往。此时,他又羞又愧地说:“我没去粮仓,怎么办呢?” “为什么?”王群问。 “我在算账,没想到土匪来得这么突然。” 王群双眉紧皱:“突然?!你应知道,许多事情都是突然发生的,我们要百倍警惕。”说到这里,他忽然发现阳钟没带枪,就又问道:“枪哩?土匪来到大门口,还不带枪?” “给石屏带到粮仓里去了。”他看王群没有更多责怪,就试探着说,“我现在去粮仓,行吗?” 王群思量了一下说:“算啦,不去了,你在这里打机枪吧!” 阳钟回头从小会议室里拿出那支早已擦得光亮溜滑的机枪,跑向大门口去。这时,区政府的周围,已经乱哄哄地围满了土匪,同时响起了零零散散的枪声。 徐翠从大门口走过来,迎面碰上王群,问道:“石屏自己在粮仓行吗?” “怎么不行?” “她没经验。” 在这时来说,坚定每一个同志的信心,是非常非常重要的。王群深刻地了解这一点,就表示十分自信地说:“谁有经验?你第一次参加战斗时,有打仗的经验吗?经验是从实践中来的,开动脑筋,克服困难,经验就有了。我们相信每一个同志,都会在战斗中锻炼成长,能独立应付各种复杂的局面。” 徐翠又问:“给徐政委打电话了吗?” 王群摇摇头说:“没有。” “那我现在立即去打。” “好,你去摇摇看。但恐怕打不通了,敌人也不是三岁小孩子,电话线恐怕早就给切断了。”说着,他跑去检查每一个岗位的战斗准备情况去了。 徐翠不大相信地跑到电话机旁,甩手一摇,果然,听筒里空洞洞的。她又摇了摇,仍无声息,这才失望地离开电话机。 徐翠立刻把情况告诉了王群,并和他一起去检查了院子里的一切,仔细观察了每一个人的位置,以及他们的情绪。这时候,他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能给对方以一种力量,因为,那能使对方深深地感到:党在关怀他们,有区长、党支书在自己身边,就有了靠山,就一定能够胜利。 他们到了大门口,王群拿起那支三八式大枪,“哗哗”地拉了两下,赞道:“呱呱叫!”老胡乐得大笑起来:“哈哈,老胡的枪还有丑的,刚刚还擦了一道哩!……”王群高兴地拍一下老胡的肩膀说:“人强武器棒!今天夜里,土匪能不能走进我们的大门口,就要看你这位‘把门将军’了。”老胡高兴中带着认真的表情说:“区长放心吧!哪怕牺牲性命,也不能让土匪走进我们的大门。”王群说:“对,不管土匪来多少,统统把他们消灭光!”王群又看了一眼阳钟,回头对徐翠说:“你和老胡、阳钟负责守好大门,我到里面看看。”然后,回头往河边的屋子里走去。 区政府附近,仍在响着枪声。子弹漫无目的地乱窜着,土匪并不敢走进区政府。区政府里面,守卫在各个岗位上的同志,按着王群的布置:不看清土匪不开枪。因此,这时区政府仍是一片沉寂。倒是南北两个山顶上,不时响起激烈的枪声。 王群这时走进那间临河的屋子里。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见每边窗口,都有一个同志在守着。一位年轻的工作人员,跪在桌子上,把头伸到外面去,全部身子暴露在窗口。王群一见立刻叫道:“下来,快!” 对方不解地把身体缩了回来,王群过去亲切地问:“你没参加过战斗?” 对方有点脸红地说:“没有。”王群用手指指窗外:“你刚才看清楚了吧,这里外面的墙,离河堤有一丈多高,敌人不可能从这里轻易爬上来;而河滩里,一定有敌人守着,他们会向这里开枪……” 那位同志赶忙插一句说:“刚才还打来了一枪。” “这就是了,像你那样,暴露了目标,危险性很大,而且没有必要。这里只是监视住河滩上的敌人,不让他们爬上来就行了。”那位小同志,说一声:“是!”就赶快隐蔽在窗前。 另一个窗子前,李奇正抱着一支大枪,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弯着腰,动也不动,枪杆竖着,枪口指向天空。王群轻轻地拍了一下李奇的背,忍着笑说:“你这倒好,省得敌人打着你,可你也打不着敌人呀!”王群做了一个架势说:“这样才好,既能监视对岸,又能防止敌人的子弹。”李奇点头称是,照样做好架势,可是,身子却不住地抖动着。 街上响起了一片枪声,一个手拿驳壳枪的匪徒,从那里窜过来,一拐弯,用枪一指,叫了声:“缴枪不杀!”接着,就向区政府门口打了一梭子弹。这边老胡那支三八式大枪,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只听“砰”的一声打去,那家伙就“哎哟!”一声倒下了。老胡高兴地跳起来说:“打倒了!”徐翠忙拉他一把:“小心点!”这时,对面一伙匪徒乱哄哄地叫起来:“李连长挂彩了!”接着,一个粗大的声音嗔怪着说:“不要叫,快抬回去!” 一阵密集的枪响,匪徒们向区政府开始了猛攻。守卫在大门口的同志,立即集中火力,给予反击。阳钟的机枪咯咯地像一条火龙,向敌群猛扫;徐翠的驳壳枪、老胡的三八式大枪,哒哒哒,嘎嘎嘎,雨一般地向对方射去,匪徒们一阵混乱,抱头乱窜。 机枪声稍停一下,土匪又涌了上来。王群站在大门东边围墙的一个缺口下,眼看二三十个匪徒,突过街口,涌向区政府来,就“哒……”地放了一梭子弹,匪徒们纷纷向后退去,大门口又一次响起了机枪声。 敌人一次又一次地向区政府猛攻,机枪不住地向对面喷射着。突然,机枪声中断了,王群一跃上前,只见阳钟身边的子弹箱已经空了,在火光的映照下,阳钟脸上的汗水,像珠子似的滚滚往下流。王群二话没说,就把驳壳枪往腰里一插,对阳钟说:“去,你去拿子弹,让我来!” 趁着空隙,敌人又一次冲来了,而且来得很近。王群一眼看得真切,紧紧地握住机枪,枪口霎时吐出了火舌。徐翠、小黄、老胡、阳钟等同时向敌人猛烈地射击,敌人迅速溃散了。 匪徒们又一次组织了猛攻。机枪、步枪、驳壳枪,组成了一张浓密的火网,向着区政府的大门压来。显然,他们在调集主要火力作孤注一掷了。大家沉住气,一声不响地伏在石门枕后边,等待敌人前来送死。敌人的子弹“哗哗哗”地倾射在他们身边的砖头上、石板上,打得四下开花;也有一些子弹从头顶、身边掠过,发出“吱吱”的叫声。王群他们仍然没有还击。土匪的胆子又大起来了,他们仗着压倒性优势的火力,又一次扑到大门口来。 眼看土匪踏上石阶了,一个匪徒,高举一颗手榴弹,正要向大门口扔去,就在这一瞬间,王群举枪砰的一声,送他回了老家,手榴弹也同时爆炸了。接着,同志们密集的子弹,雨点般地向着敌群飞去,一下子压倒了敌人。前面倒下了十多具尸首,后面的敌人就没命地退到街里面去了。区政府门前,暂时出现了一片沉寂。 粮仓那边,传来了惊天动的叫喊声。王群和徐翠以及全体同志,不约而同转过身去,望着北面,心情紧张地思虑着一个问题:粮仓会不会出问题呢? 粮仓前面,喊声震天。匪徒们举着火把,一窝蜂似的喊着叫着,涌向粮仓。匪徒前面,夹杂着几百名被威胁前来的群众,所以显得声势浩大。“快投降,不投降我们烧仓了!”土匪疯狂地叫着。粮仓内,没有一点声息。尽管敌人叫得很凶,可是一到大门口,却像怕踩着地雷似的,一个个停下来,只管跳着、叫着,不敢再往前走了。 黄干在山上,望着下面的情景,急得心中如焚:“粮仓内没有人?为什么不见动静呢?”他想了一阵,对莫威说:“我下去看看。”莫威犹豫了一下后同意了。于是,他们立刻拿出了准备好的绳子,绑在黄干腰间,把黄干从通向粮仓的背后房顶的一棵老松树上,轻轻地吊下去。 黄干在房顶伏下身子,揭开一片瓦向下一看,只见粮仓里面,点着一支昏黄的蜡烛,在暗淡的微光下,石屏正抱着一支冲锋枪在窗口监视着外面骚动的人群。粮仓副主任黄石和会计,每人提一支大枪,正在走来走去,心事重重地开展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房门紧紧地闩着,虽然粮仓前人声沸腾,火光冲天,粮仓内仍然是寂然无声。 过了一会,突然,石屏大声喊叫起来:“黄主任,快来,土匪打门了!”果然,门被打得嗵嗵响,但,石屏却不开枪。黄干正感到奇怪,只听黄石说:“莫乱打哟,外面尽是老百姓。” 黄干一听,心中暗想:原来是这样,土匪逼着老百姓来抢粮,黄石不准开枪。哼,这怎么行呀,难道眼见粮仓被抢不成? 他一边想一边打开了手榴弹盖,准备扔向敌群;同时,用手轻轻地把瓦掀开,准备跳进屋去。 下面,石屏突然从窗口转过头来。烛光下一晃,黄干看到了她那娇嫩的红彤彤的孩子脸上,闪动着晶莹莹的泪珠。她大叫一声:“黄主任,我开枪了。”说罢,冲锋枪立刻对着摇摇欲坠的房门。房门在嗵嗵的捣击下,晃了几晃,眼看就要倒了,黄石却在一边紧皱着眉头说:“慢点,慢点!” “轰!”在后面的匪群中响了一颗手榴弹。群众回过头来,踏着倒下的匪徒,惊叫着向大街逃去。 石屏一时给惊呆了,黄石也莫名其妙,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一时大家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黄干趁这时候,将身纵下,落到屋正中的一张方桌上。 石屏一见黄干,稍微一愣,立即恍然大悟。原来,徐翠曾把区长的布置告诉过她。现在一见黄干,惊喜交加,忙说:“你怎么来的?要不是你……”她不满地看了黄石一眼,但没再继续说下去。 土匪又一次逼近了粮仓门口,而且,显然是为了报复,他们开始往窗口射击了。黄干着急了起来,没等石屏同意,就从她手中拿过冲锋枪,“哒……”,外面的匪群,应声倒了一大片。 不知怎的,外面的枪不再往粮仓这边打了。匪徒们潮水似的惊叫着退出了大街,并向东边方向滚去。 整个圩镇,出现了死一样的沉寂。 王群趁枪声停息的机会,赶快走到靠河边那间屋子里去。他想看一看,那里的情况如何?敌人有没有从那里爬上来的企图?刚一进屋,发现李奇不见了。王群正在东瞅西望,感到奇怪,那位年轻的工作人员扮起鬼脸,往床下指了指。王群会意地走近床边,随手掀起垂下的被单,只见李奇正一动不动地缩作一团。他不由得生气地叫道:“出来,出来!”李奇的脸红得像猪肝,尴尬地爬了出来,赶快走近窗口拿起了枪,默默地站着。显然,他已经知道自己错了。王群感到没必要再用什么难听的字眼去责备他了,就回头注视着窗外死寂的河滩,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然后,步出了屋子。 刚刚回到房里,点起了一支烟,徐翠就来了:“你不是不吸烟的吗?”王群说:“为了帮助思考问题,破例吸一支。”说罢,他继续凝神苦思。 徐翠细心地观察着对方,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王群说:“我想:土匪为什么停止了向区政府的攻击呢?这恐怕不是好兆头。也许他们喘息一下,然后,会用更大的力量来对付我们。” 徐翠说:“我们有的是子弹、手榴弹,他们一下打不进来。另外,从枪声可以辨别得出,山顶上有了我们的民兵。坚持到天亮,我看没有问题。” “天亮以后呢?”王群问。 “天亮后县里一定支援我们。”徐翠毫不迟疑地答道。 王群十分严肃认真地说:“天亮?如果等到天亮,我们将遇到巨大的困难。因为,敌人仗着人多,决不会老老实实等到天亮才对我们进行更大的进攻的。”他沉吟了一下又说:“即使天亮前援军能来,他们不知道两个山头上是民兵,也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详细情况,这样,也会给他们增加很大的困难……” 徐翠马上也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两眼紧盯着王群问:“那么,你的意见是怎么办呢?” 王群像作出一个重大决定似的说:“我看这样……” 恰巧在这时,小黄跑了进来。他打断王群的话说:“区长,土匪在喊话,‘老总’要你去。”他们习惯叫事务长阳钟作“老总”的。 王群站起来边走边骂:“他妈的,想来这一套!”徐翠一声不响地跟了出去。 一到大门口,就听土匪喊道:“听着呗!我们林司令讲话了。”然后,只听见又一个人说:“区政府里的人听着,我们今天打区府,来了一千六百人,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你们的区长王群。听说他是一个老共产党,你们只要能把他的头交出来,不但事情与你们无关,还要给你重赏。否则,我们打进区府,玉石俱碎……” 王群冷笑两声:嘿,这些王八蛋,真蠢!接着大声喊道:“司令先生,我的头值得惊动一千六百人来吗?太脓包了!告诉你,司令先生,别白天做梦了,如果你是真正识时务的,你就赶快放下你的武器!”顿了一顿,王群又继续喊道:“匪众们,你们不要再受骗了,国民党的八百万军队,都给我们消灭,你们几只蚂蚁,能搬得动泰山吗?过来吧,我们欢迎你们;如果继续跟着土匪头走,那只是死路一条……” 这些话,像炮弹一样,袭击着匪群。林崇美慌乱地企图用自己的声音盖住对方的喊话:“好,你们等着吧!老子有办法收拾你们!”说罢,气冲冲地走了。 王群回头再次嘱咐阳钟等人提高警惕,又同徐翠回到屋里,说:“我看这样死守不行,必须派人冲出去,与县委取得联系,你看怎样?”徐翠说:“很有必要。不过,敌人把我们围得密不透风,怎么冲得出去呢?”王群很有信心地说:“用兵的人常讲‘攻其无备’,敌人知道我们人少,火力也不强,不一定敢突围,可能不会做这一方面的防备。而更重要的是,敌人是怕死的,我们来个突然冲击,用机枪一压,给他们来个措手不及,趁这眨眼之间,能突出去。”徐翠想了一下说:“那也好,我们就这样办。你的意思是叫小黄去吗?”王群点点头说:“是。小黄去,老胡也去,以防万一……” 徐翠说:“好!我去喊他们来。” 王群满意地说:“你去与他们详细说明此行任务后,再来找我,我给他们写个简单的介绍信。” 王群写好了两封一模一样的短简后,徐翠已同老胡、小黄站在他的面前。他激动而严肃地说:“我和徐同志商量了一下,决定派你们两人去县里送信,有意见吗?” “没有。”两人精神紧张地望着王群。 “有具体困难吗?” 两人相互对视了一下:“没有!”语气十分坚定。 王群满意地点了点头,说:“这两封信,交给县委、县长、剿匪指挥部都行。”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接受任务的人,继续讲下去:“这是关系全局的重大任务,既是艰巨的,也是最光荣的。一个革命者绝不怕困难,绝不怕枪林弹雨,冲出去就是胜利。相信你们一定能完成任务!祝你们胜利归来!” 王群说罢,像要同亲人久别那样,紧紧地握住他们的手,眼睛射出了信任而激动不安的光芒。他停顿了一下才松开手说:“准备吧,立刻动身!” 两人立即把信藏在怀里,一手提一支步枪,一手紧握着去了钉子的“鸭嘴”手榴弹,威风凛凛地站到王群的面前。王群即带着老胡、小黄、徐翠、阳钟等人,先到临河的屋子里去观察地形。他指着窗外的河滩说:“我们一出区政府,阳钟和徐翠顺街往东打,我用机枪向河滩里打,老胡与小黄顺着机枪打过的地方,要一口气跑上岸去。一定要快!你们要在敌人未摸清我们的意图以前,飞速突围。大家看有把握吗?” “有!”大家一齐涌出了区政府大门。 王群端着机枪,一出门,猛一下就跳到河边的石台上,对着河滩里的土匪,一阵猛打。一霎时,只见沙土飞扬,烟雾腾空,整个河滩被淹没在沙雾迷蒙中。王群背后也同时响起了徐翠与阳钟的枪声。 伏在河滩上的几十个匪徒,正在歪歪斜斜地坐着、卧着,不防一片“飞蝗”自天而降,顿时吓得一个个把头倒在沙中,一动不动。 老胡和小黄,顺着子弹打起的沙尘,疾速地掠过了匪群,纵身一跳,早已跳上了河岸。当匪徒们抬起头来,清醒了一下头脑,正想追上前去时,老胡回头大叫一声:“招家伙!”手榴弹一声爆炸,匪徒们又赶快伏下身去。老胡和小黄就一溜烟地向县城跑去。 县委书记徐平,参加了县委的会议回来后,正摊开一本党内通讯在看着。这是他的习惯,哪怕会议结束得再晚,工作再忙,身体再劳累,睡觉前,总要读点文件什么的,不然,他就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瞪着双眼难以入睡。他又一次翻到那篇关于“恭城暴动[10]”的通报。仔细地重读了一遍,思路被文件中提出的问题,拉到了现实生活中来。全县的目前形势,又清楚地展现在他的面前:在全县来说,除了一些独树一帜的小股土匪在活动,集中在东北与西南的深山老林中的两大股土匪各有千人左右。前两天,西山的那一股首先发起了暴动;接着,东山里的那股也在部分地区蠢动了。为了迅速有力地把西山的暴动镇压下去,解放军的一个营及县大队都集中到那里去了,敌人被包围在几个大碉堡里,负隅顽抗,现正相持不下。因此,虽然东山的土匪有大规模暴动的危险,也不能过早地把西山的兵力抽出。他只准备,在发现敌情时,把机枪连从西山抽回。之所以想到这个连,一方面是因为他们一解放就在二区,情况比较熟悉;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个连的战斗力很强。这时,当他把全县面临的情况与“恭城事件”联系起来,那惨痛的教训,像身临其境似的使他感到心痛。他觉得,他这时担负着的责任非常重大,任何一点疏忽大意,任何一点轻举妄动,都会给基层干部和群众带来严重的后果。 想到这里,他把几乎烧到了手的烟头丢在地上,大步跨出了房门,走近电话机旁,拿起了话筒:“喂,接二区。” “徐政委,二区断了线。”电话员回答着。 “立刻派人去查线。”他一下子感到问题十分严重。 电话员迟疑了一下回答道:“没有人了,就我自己在家,别的同志都去查线没有回来,你看怎么办?” “线断了多久?” “刚刚一下子。” “那好吧。”他放下了听筒,却没有离开电话机。这时,月儿已经偏西了。他迅速地分析了面临的形势:根据王群白天的报告与县里已掌握的敌情,东山区的土匪,有可能趁西山区敌我对峙的机会,围攻二区。不然,在这样一个清风明月的深夜,电话线是不会突然断的。于是,他又立刻拿起了电话:“接西山,找李营长。” 电话立刻接通了。徐平把情况向李营长做了简单的介绍,然后,要求对方立刻把机枪连抽出,必须在天亮前赶到二区。 打完电话,他再也没法安静下来了,便带着通讯员立刻到剿匪指挥部去。 命令,立刻传到了机枪连。指导员冷金带着全连战士,一口气跑了四十里,刚刚赶到区政府西边的林山村,就碰上了老胡和小黄。这里离区政府只有四里路了。 冷指导员听老胡、小黄汇报了情况后,决定让老胡仍去县里送信,留小黄随部队一起前往。然后,他对战士们做了简短的动员,来个正面猛攻与侧面伏击相配合,计划天亮以前,结束战斗。 接着,连长下了命令:他亲自带两个排去与北山上的民兵会合,打伏击;冷指导员带着另两个排进行正面进攻。队伍立刻开始了行动。 街上的糖果店里,几个匪徒为了抢吃打起架来,把老板的台凳椅子、瓶瓶罐罐,打得稀烂;那边,一家洋杂货店门口,十几个匪徒正在“嗵!嗵!嗵!”地撞着大门;酱油店的酱油缸被打翻了,泼得满地都是;一家布匹店被抢得光光净净的,老板娘披头散发,坐在门口大哭大嚷。匪徒们,像豺狼野兽一般,骚扰得整个圩镇昏天黑地,鬼哭狼嚎。 一个手拿酒瓶、肩背大枪的匪徒,正大摇大摆地从街上走过。不防对面一只黄狗,猛地向他扑来。他马上提起了枪,砰的一声射去,黄狗立即应声倒地,另一个匪徒见了,拉住狗腿就跑。开枪的匪徒不容分说,就扑了上去,扭作一团,打得不可开交。另几个匪徒把他们拉开了,他们还互相破口大骂着,声言要找营长评理。 营长到哪里去了呢?匪徒们谁也不知道。 土匪营长黄四保,早已同林崇美一起,悄悄地躲进了苏振才的“群益客栈”的暗室里。当外面闹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他们吃得杯盘狼藉,酒气熏天。 苏振才这时斟上了一杯酒,递给林崇美,奉承地说:“这次暴动得以顺利实现,全是林司令的领导有方。来,我们再干一杯。”说着,他举起了杯子,同时向黄四保扬了一扬,三个人同时把酒饮下。 放下了酒杯,林崇美傲慢而又装着谦虚的样子说:“说实话,要不是苏兄及时把情报送给我们,莫说暴动,连解放军的几次进山,我们也不知道,说不定还要吃大亏呀!” 苏振才不住地点着头,用筷子拨弄着盘中的菜,脸上却没什么明显的表情:“说起情报,这全是我表弟的功劳。常言说得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莫看我表弟那个工作不是共产党的要害部门,可掌握情报倒十有八九是准确的。” “令表弟的情绪怎么样?还好吗?”林崇美试探着说。 “好,莫看他和我们的出身、处境不同,可反共的劲头,却不比我们小。特别对外来的共产党,他看不惯。这也是我们数十年来的‘大广西主义’的开花结果呀!”说到这里,他把已经夹起的一大块肥肉又放在盘里,略有所慰地说,“不过,据他说,这次新来的区长似乎对他有了怀疑,他十分害怕他。” 林崇美很感兴趣地问:“你见过这位区长吗?” “见过,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不过,共产党的事也很难讲,也许真是一个干才哩!”苏振才仍是不动声色地评论着。 黄四保只顾喝酒吃肉,并没十分注意林崇美与苏振才的谈话。当他听到“干才”二字时,不屑地瞟了林、苏二人一眼,留意地听下去。接着,林崇美又十分认真地说:“是呀,对共产党来说,的确不能小看,今后应要令表弟更加谨慎,不要轻易暴露自己。当然,也不要被这个新来的区长吓唬住。” 黄四保突然站起来,把丢进嘴里的那块鸡肉猛嚼了几下,咽下肚去,然后大为不解地问道:“你们谈些什么?管他什么‘干才’也好,‘湿才’也好,你们还想叫他活到天亮?”说着,他从腰间拔出驳壳枪扬了扬,喷着满嘴的酒气发起威来:“请司令放心,莫听他刚才讲得怪硬,等一下我就要砍下他的脑袋!”一想起刚刚同林崇美在区政府门口遭到的没趣,他就怒不可遏地又要组织猛攻。 林崇美也自觉失言,向黄四保解释:“我们是作为一种意见来谈谈罢了,你当真会留着这位区长来找我们的麻烦?来,喝酒!” 突然,布门帘一掀,一个小土匪探进头来。他是在区政府门口再度响起机枪声后派去探问消息的。他一进门,立刻把里面三个匪首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区政府跑出去两个人。” “跑到哪里去?”黄四保大声追问着。 “向县城那边跑去。” “他妈的!这小子真混蛋,一个连守那么一个路口都守不住,老子非干掉他不可!”黄四保怒冲冲地回头抓起林崇美已放回桌上的酒壶,一口气喝干了半壶酒,把衣服向地下一掷,对林崇美说:“司令,你等着!我去干掉一连连长,回头冲进区府,活捉王群,前来见你!”不等林崇美回话,他就冲往外面,小土匪吓得急忙闪过一边,让开了路。 “站住!”林崇美看见他那股劲头,虽从心眼里高兴,但还是用严厉的口气喊住了他。然后,命令他道:“回来,坐下!” 黄四保咽下了一肚子的气,回过头来,用血红的眼睛,瞪了这位上司一眼,一声不响地坐了下来。 林崇美不慌不忙地说:“不用急,胜败乃兵家之常事,莫看一时的得失。敌人虽然占住了两个山头,粮仓没有打开,区政府久攻不下,如今又让逃走了两个去县城送信的;但是这些,都不是战争的胜负关键。当年拿破仑将军曾说过:‘兵家之胜负,要看最后五分钟。’现在,虽然让他们逃出了送信的,但是王牌仍在我们手里,最后五分钟的胜负,还是决定于我,而不是决定于敌人。” “为什么?”黄四保粗暴地问他的上司。 “对,我就要讲这个。”林崇美仍然胸有成竹地说,“去县城送信的,走了不到一个小时,而且现在县城还是空的,共军被拖在西山,那里离这里有四十五里路,不会一下子赶来。现在,应该叫弟兄们大吃大喝一顿,鼓足士气,然后,集中火力,猛攻区府。必须很好地利用地形,用火攻!哈哈,哪怕这位区长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挽回他失败的命运!”说到这里,他又自我安慰着说:“我们的友军攻打恭城时,也是经过很久的血战才取得胜利的。” 苏振才听完了林崇美的话,提醒一句说:“敌人会不会在送信的到县以前,就从西山抽调部队过来?” “这个不会。因为,从现在的情况分析,敌人的兵力是不可能同时应付我们两方面进攻的。他们企图先结束西边,再回顾东边。这样,我们就应在西边的战事结束前,把县城占了。如果他们真会现在就从西边撤兵,那也好,我们即使打不下县城,也可解西山友军的围,这不也是一大胜利吗?”林崇美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后,又望了望黄四保,看他这位得力营长的反应如何。 果然,林崇美胜利了,黄四保高兴地端起了酒杯:“来!” 三个酒杯高高地举到桌面的上空: “干杯!” 酒杯集而又分。正当匪徒们兴高采烈的时候,忽然,巨雷般的“轰隆”一声,震得他们不约而同地坐了下来,三个人的酒杯同时跌到菜盘里去。接着,炮声、机枪声、手榴弹声,响得震耳欲聋。 一直待在一边未敢作声的小土匪正想出去打听消息,外面几个守卫的匪徒慌里慌张地涌进来大呼大叫:“解放军来了!”“快跑!走后门。” 这突然而来的消息,使林崇美大吃一惊。他一时心境非常矛盾,不知怎样才能脱险,而又能在下属面前保持自己的尊严。盘算了一会,他把心一横,一声令下:“给我打回去!”仍是光着背的黄四保一听,高举着驳壳枪从房内冲出,林崇美也在卫士们的保护下,跟了出来。房内,剩下了苏振才,在急急忙忙地收拾着残羹剩菜。 大街上,数百名匪徒,正潮水似的从区政府那边涌回,迎头碰上了黄四保。黄四保愤怒地举起手枪,“砰,砰!”地一连几枪,打倒了四个匪徒,然后,大吼一声:“回去!” 人流涌向西去。在黎明的晨光中,黄四保忽然发现,冷指导员正身先士卒,从区政府那边冲来,同他并肩前进的是一位身穿灰制服、有着一张白净面孔的青年。这个青年以惊人准确的枪法,在射击着刚刚转回头的匪徒。两个青年人,同样生龙活虎地驰骋纵横,不可抵挡,一时使黄四保感到吃惊。他正准备冲上前去,决一死战,只见面前的匪徒,纷纷举起枪来,准备投降,而背后又有人上去拉住了他:“黄营长,司令要你快撤!”他猛然回头,见是黄自心。再一细听,两边山下的一、三团分明已撤走了,他很可能立刻就有被包饺子的危险。于是,身不由己地顺着又一次涌过来的匪群,向东流去。 黄干被黎保从粮仓叫上山去,会见了解放军的徐连长和张排长等人。连长立刻做了布置:除留一部分人守住山顶外,其余的解放军和民兵,都下山去,悄悄埋伏在圩镇东北角的大路边的稻田里。 炮声一响,土匪就一股水似的从镇上流了出来。黎保抬起头,低声地骂道:“他妈的。这回老子要给你们做生日啦!” “黎保,不要暴露目标。”黄干忍不住向黎保发着脾气。 “就他爱出风头!”莫大刚在一边插进了话。他只顾注视通过枪的准星瞄准匪徒,头也没回一下。 “你说我个卵!”黎保小声地说着。 “不准讲话,吓跑了土匪得负责。”又一位民兵插进话来干涉了。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休,像传染病似的,骚动了整个民兵队伍。不少人,本来是制止别人谈话的,却禁不住自己也说起话来。一颗颗的心,像被系在一起似的,一处动了,处处都被牵动着。在他们的心中,天地之间的一切,似乎都不再存在,唯一值得注意的, 就是匪徒们的到来。 黄干的心情,也同别人一样在激荡着,而且比别人更加焦急:为什么听到了响声还不见人?莫非他们不从这里经过?莫非发现了我们,临时改了道?其实,他们在那里仅仅等了几分钟的时间。 忽然,脚步声响到了耳边,张排长压着声音喊:“准备射击!”霎时间,大家屏住了呼吸,周围马上安静了下来。 “一个、两个……”黄干心里紧张地数着。眼看着一个个人影,通过他的瞄准线,跑了过去。他几乎要开枪了。而张排长怎么还不下命令呢? 大群被胁迫的群众过去了,大队土匪出现在面前。“打!”张排长一声大叫,枪声,手榴弹声,骤然像山崩地裂似的罩向匪群。已经吓破了胆的土匪,被这么迎头一击,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择方向地乱窜乱撞。有的慌忙跪在解放军面前投降了。溃散的土匪向东南西北四边散去。解放军和民兵立即冲上前去追赶,一个一个地把他们活捉过来。 黄干顺着通往马背山的小路追去。忽然一个土匪,回过头来,向着黄干瞄准,黄干赶忙趴了下去,托起大枪,叭的一声,把土匪打倒了。可是,趁这样一个时机,前面的土匪又跑远了。黄干一跃而起,紧紧地追赶着。赶了一程,土匪已经到了马背山的山口。这时,忽然有一个小土匪,拼命地往山里面爬。眼看进入黄干的瞄准线内了,他只要一扳枪机,那人就会应声而倒。然而,就在这一刹那间,他认出了,那不是别人,正是黄容的儿子莫水生。他一时像跑了气的皮球似的,失去了扳动枪机的勇气。 “黄干!莫打。”一声喊叫,惊得黄干猛地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王群、徐翠,还有小黄。黄干一听徐翠叫他莫打,就收回了枪说道:“他妈的,这小子怎么也去当土匪?他妈妈守了十多年寡把他拉扯大的,那真是白搭了。” 徐翠回答:“他不一定是自愿当匪的。” 王群接着说:“根据徐翠同志介绍的情况来看,我们需要团结和依靠黄容。至于她儿子的问题,弄清情况再做处理。敌人,正在千方百计地和我们争夺群众,我们必须粉碎他们这种阴谋。” 说着,老胡从那里迎面跑来。他边走边喊:“区长!徐政委来了,他要你们快回区里去。” 红日,一个巨轮似的升上了东山。王群等人,披着金辉闪闪的太阳光,向着通往区政府的路,迈开了大步。 第七章 战后 徐政委在区政府门口迎上了大家。王群和徐翠乍见徐政委,真是感到千言万语,可是一时又无从说起。进屋坐定后,大家略为沉默了一下,还是徐政委先开口问:“怎么样?对这次土匪暴动有些什么想法?”在王群他们回区以前,他已巡视了全镇,并听了一些同志的汇报,对夜里的一切,已全了解,这时,他感到重要的是抓一抓思想,了解一下区、村干部的思想动向。 王群说:“对土匪暴动,事先我是有了思想准备的,但,对敌人行动得这样快、来势这样猛、规模这样大,我没想到。刚才,在回来的路上,碰到几个民兵说,除靠县城这边的几个行政村没有大的波动外,全区百分之七八十的农会遭到了损失,这一下,给我们工作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徐翠跟着说道:“是的,我也没有想到事情发展得那样快。” 徐政委沉思不语。一会,他把烟头慢慢地捏灭后,才抬头望一眼坐在门角的黄干,问道:“你呢?也没想到?”显然,他对“没想到”这几个字非常重视。 黄干忙回答道:“没有,没有想到。” 徐政委微笑了一下,又点起了一支烟,然后十分恳切,而且略为严肃地说:“你们都说‘没想到’,这样下去可不行啊!”接着,他像老人们嘱咐孩子那样关切地说:“你们都是负有一定责任的干部啊,对许多可能发生的事情,应该想到它,不能总是‘没想到’。打个比吧!一个猎人要上山,他就一定会想到,可能碰上什么样的猛兽,或者想到有扑空的可能。这样,一旦他真的碰上了猛兽,就不会吃亏;扑了空,也不会失望:因为他早已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和物质准备。干革命工作,当然比猎人上山要复杂得多,更要思想在前,事先把许多事情想到了,才能站在前面,永远前进。不然,盲人骑瞎马,那就要栽筋斗的。你们说是这样吗?” 大家都在凝神地听着。王群边听边仔细地品味着徐政委的话,心中暗想:莫非又有什么新的情况、新的任务了? “你们说,下一步应该做些什么呢?”徐政委把眼睛转向黄干,“你先说说吧。” 黄干答道:“我认为,应该对那些通匪、当匪的坚决实行专政,该杀的杀,该扣的扣。我看呀,我们的政策就是太宽大了。我讲得不对,请徐政委指示。”黄干讲这些话时,心里有点激动。因为他一直有这样一种看法:解放前,他可以一怒之间,杀死地主;现在,解放了,是人民的天下了,为什么反而不准杀,不准扣呢?按照他的想法,只要把地主、恶霸、土匪、流氓统统捉起来,关的关,杀的杀,那就会天下太平,万事大吉了。 “你呢?有什么想法吗?”徐政委又去问徐翠。 “我认为,黄干讲的也有道理。只是,更重要的应首先整顿农会和民兵组织。”她有这样一种十分强烈的感觉:组织上的不纯,会给工作带来很大的困难。 王群想了一下说:“县委一定有了新的决定,还是请徐政委指示吧。” 徐政委笑笑说:“这可能又是你们‘没想到’的,县委决定,土匪暴动过后,我们的部队和地方干部立刻转入整训。” “整训?为什么?”徐翠感到惊讶,黄干也把眼睛瞪得溜圆。 “是的,整训。”徐政委又一次肯定着他的意见,然后,又转回话头说,“你们的意见都很好。对顽固的敌人,我们应该予以无情的镇压。农会和民兵组织,也必须整顿。但,你们应该想一想:应该靠谁来镇压反革命?靠谁来整顿农会和民兵组织?靠党,靠政府,靠解放军,具体地说,靠所有在农村工作的同志,靠他们去组织群众和发动群众。因此,我们必须趁土匪暴动后整顿的时机,集中我们的队伍,首先整顿好思想作风和工作作风,同时总结一下前段工作的经验教训,准备在秋征中,深入发动群众,为秋后大规模的清剿运动,创造良好的条件。” 徐翠紧接着问道:“这样说,剿匪工作目前就要停下来了?”她不由自主地流露着惶惑的神色,总觉得不立刻剿清土匪,心里很不舒服。 徐政委深深理解徐翠他们这种情绪。他不怪她,认为这种心情是难免的。因此,他十分体谅地说:“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剿匪工作仍要继续进行。土匪一定可以剿清,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我们的部队和地方干部从去年解放到现在,还没经过整顿,同时,在大规模的行动之前,也有必要整顿一下。再说,现在是夏天,天气热,又是夏荒季节,对我们的军事进剿也不利。因此,上级决定夏休整训是十分正确的。怎么样?通了吧!你们谈谈,还有什么意见?” 王群和徐翠交换了一下眼色,没有立刻表示态度,在他们的思想中,是多么希望立刻把土匪剿清呀!黄干呢?不住地瞅着三位上级的表情,不知说些什么好。 他们的心情,早为徐平所看透。“还是不大通?是的,这问题,是有点不大容易想得通,但,将来的事实会使我们受到教育,它会证明党的决定的正确性……” “对!我想通了。”王群似乎已完全领会了县委的意图。他有这样一种品质,凡是自己的想法与组织上有分歧时,他就竭力找寻说服自己的理由。他一直有这样一种坚定的信念:党的决定,永远是正确的。自己想不通,就是自己的思想有了毛病。如果在思想不通的情况下去执行党的决定,那是不可能把事情办好的。现在,他这样经过了一番思索之后,思想豁然开朗了起来。 “那你讲讲吧!”徐政委打住了自己没讲完的话。 “我的理解是这样,”王群用带着河南口音的语调说,“县委的决定,是为了更好地完成剿匪任务。从表面上看,这好像暂时放松了剿匪工作,实际上是为剿匪的彻底胜利创造条件。这样,才能在下一步的秋征中,深入发动群众,整顿组织,完成秋后大清剿的任务。” 徐政委高兴地说:“很好,你理解得很正确。徐翠同志,你呢?通不通呀?” 徐翠仍然想不通,她说:“对贯彻执行党的决定,我向来没打过折扣,通不通都无条件地执行。对你和王区长的意见,我都同意,不过,就是感情上有点转不过弯。” 的确,有一些同志,在他接受一个新的任务时,为了这样或那样的客观原因,使他不能一下子愉快地想通,但过了一下子,就会想通的。因此,在战争环境里,有一个时期,曾经流行过这样一句话:“通不通,三分钟。”这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体会到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它充分说明了,在革命阵营里,每一个革命干部对党、对人民的革命事业的高度责任感,也说明了他们有高度的组织性和纪律性。而结果,他们的全部行动,又是完全建立在自觉的基础上的。 但,作为一个县委书记,而且又一贯主张“思想交锋”的徐平来说,他不愿放松一点能够促使同志们提高认识的机会。最后,他语重心长地对徐翠说:“一定要转过弯来!你要好好地想一想,要真正想通了才行;不然,在集中前的这几天,背着包袱下去处理土匪暴动的善后工作可不行呀!告诉你们,集中的时间是一个月左右,你们还有三天的时间可以利用。要抓紧这三天的时间,把全区被破坏的组织重建起来,这是一个十分艰巨的工作。你们看,还有什么问题?我要回去了,你们也要立刻采取行动。” 王群看看徐翠和黄干说:“我没了。你们还有什么吗?” 徐翠突然问道:“到底黄维心该不该逮捕呀?” 徐政委说:“逮捕人的问题,仍是老办法,要经县委批准。关于黄维心的问题,从历史情况看,可以捕;从解放后的表现看,应慎重考虑。”他想了一下,望了望大家期待的眼睛肯定地说:“这样吧,徐翠同志今天赶回莫家山,了解一下,如果黄维心有通匪的材料,可以捕!” “你批准了!”徐翠高兴地跳起来说。 “也算批准了。不过,第一,必须有通匪的材料;第二,要小心,莫叫跑了。”说完,徐政委又燃着一支烟,似乎要走了。 黄干忙插上去说:“这事黄容晓得,一问便知。” 门外边,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声:“苏主任,你站在那里做什么?”那是石屏的声音。 “我想找区长问点事,他们在开着会,我等了半天,还没开完。”是苏凤姣娇滴滴的声音。 徐翠把门打开,对着苏凤姣问:“你有什么事?” 苏凤姣微笑地望着徐翠严肃的面孔说:“我是想问问区长,我们什么时候回村?民兵都等急了。” 徐翠回头望了望王群。王群走上前来答道:“吃完饭再走。干部还要开个会,民兵有急着走的现在走也行。” 这时,石屏走了过来。王群吩咐她说:“你去街上通知一下,各村有干部在这的,一律留下来。” 石屏答应着去了。 苏凤姣殷勤地拉着石屏:“我们一起去!” 苏凤姣同石屏走到大门口,突然皱了一下眉头说:“你等我一下,我去解个手。” 石屏站着等了许久,苏凤姣才从厕所里出来。两个人出了区政府的大门。 大街上的土匪尸体,已被掩埋了,人们正打扫着街道。被土匪打破了门,抢空了东西的商店主人,正在愁眉不展地整理着自己的铺面。经过一场浩劫的圩场,又开始苏醒了。 她们经过一家家的铺面,到处寻觅着分散在亲戚朋友家中的村干和民兵。当她们走到“群益客栈”的门口时,只见苏振才正同人们一样,拿着一把斧头,修理被土匪破坏了的门脚。他的脸上,湿漉漉的,好像十分吃力。 似乎是脚步声惊动了他,他马上直起身来,用手巾擦着额上的汗水说:“石同志!苏主任!来,回屋坐一下。” 她们也就停住了步。这时,存在于三个人之间的,各有不同的心事。在苏振才来说,他十分必要在区干部面前表白一下自己在土匪暴动中他所受的委屈,以便说明他的清白。而石屏呢?接受了徐翠布置的任务,也很想观察一下苏振才的行动。至于苏凤姣,她仍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要不要通过苏振才通知黄维心逃跑呢?如不通知,那黄维心就要束手被擒了;如通知呢,又有暴露自己的危险。尽管是在利用解手之便,做过了必要的准备,直到这时,她仍处于内心的自相矛盾中。 苏振才指着被打坏了的门脚,气愤地说:“你们看,这些土匪,他妈的,真不是人!我开个穷客栈有什么油水,非把门打开不行。我说呀,石同志,你们应该好好向上级反映反映,多调点部队来,把土匪赶快肃清,不然,生意真难做呀!”说到这里,他又一次重复道:“来,回屋坐坐吧!” 他们向门里迈着步,石屏随便问一声:“你这里昨夜住了土匪吗?” 苏振才笑着说:“来是来了,不过,没有久停。因为,我这有客人,而且没有什么油水。” 石屏还想问问客人受损失没有,但苏凤姣却插嘴说:“你这里住客多么?” “昨晚有几个,现在没有了。” “店里有多少个房间?” “十多个。”苏振才脸上微微掠过一丝惊讶的神色,但,不等人发觉,就恢复了常态。 “你这有最好的房间吗?” “有。”苏振才更加不安地回答着对方的问题。 “几号房?”苏凤姣似乎在漫不经心地问着,眼睛却丝毫也没在苏振才身上停留一下,只是随便瞅着挂有房间号牌的小黑板。石屏仔细地琢磨着他们的对话,却也看不出有什么破绽,这只不过是一般人的闲谈而已。 “十号。”苏振才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随口回答着。同时,反过来问:“你们问这个做什么?你也不来住宿。” 苏凤姣说:“说起来很有意思,我初回来那天,一下汽车,在县城的一家客栈里,他们说安排最好的房间给我住,可进去一看,你说怎样,又湿又臭,简直住不得人。我记得清清楚楚,那间小房门口挂着一个‘十号’的牌子,因此,我每见了客栈,总想问问,有没有最好的房间,几多号,真巧,你们也是十号,最好的……”说到这里,她忽然打了一个喷嚏,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白纸,在鼻子下擦了擦,随手轻轻一揉,丢在地上,然后,用脚把它踢在柜台底下说:“哎呀!昨晚上感冒了,走,我们找各村的干部去,莫叫误了开会。” 在苏凤姣擦鼻涕的时候,石屏清楚地看到,那是一小块白纸,上面什么也没有,就毫不怀疑地同她一起走出了客栈。苏振才又重新拿起了他的斧头。 眼望着她们走远了,苏振才这才把斧头放下,拿起扫把,扫起地来。当他把那个小纸团轻轻地扫出时,忙向四处溜看了一下,随手捡起来,并迅速地把它塞进鞋里。扫完了地,他就跑进里边的房间里,把白纸团打开一看,上面什么也没有,里里外外,干干净净的。一会,他才发现在一个小角上,有一个蓝色的小点。他忙用放大镜一照,那里现出了一个“水”字。他马上醒悟了起来,立即在白纸上喷上了水,上面即时显出了两行字来: 即告黄维心,如不能控制黄容,应立刻进山。不然,即将被捕。火急。 面对着这份简单的情报,苏振才暗自发出了笑声:这个解放后一贯积极的妇女主任,原来也是自己人。真掩护得好,看样子要不是这一特殊情况的发生,她绝不会在我面前暴露的啊! 脚步声打乱了他的思路,他忙收起白纸条,向外望去,只见黄石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他忙让着坐说:“表弟,受惊了!” 黄石没有与他客气,一进屋就凑近苏振才身边说:“区长刚才找我谈了:县委决定,部队和干部很快要集中学习,只留一两个班看守粮仓。恐怕这一段时间情况不会有什么变化,如果有新情况时,以后再告。我要马上回去开会了,会后写一份材料来。”说着,他就要走了,将要到门口的时候,他回头细声地问了一句:“山里有什么指示吗?” 苏振才见黄石这样匆忙,不便多谈,只好说:“你先去吧,回头再说。” 屋子里,又剩下苏振才一个人,他忙把那块白纸烧掉,然后,给黄维心写了一封短简,放在一支半截空着的纸烟里,走出门口站着,等待着莫太送的到来。 不一会,莫太送来了。两人打过招呼,苏振才就殷勤地递过烟去,并划着火柴,亲手与他点着。就在这一忽儿,苏振才低声说道:“烟里有信,要马上送与黄维心。”莫太送轻轻地应了一声以后,大声说道:“谢谢你,再见!”这时,后面几个民兵已经走了上来,他们说说笑笑地离开了圩镇。 黄维心几乎两天两夜没眨眼了。他送走了林崇美后,往床上一倒,就搂着陈玉芬呼呼地睡着了。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陈玉芬什么时候起床,他也没有发觉。一会,忽然陈玉芬大呼大叫地从外面跑来:“维心,维心,不好了!”他蒙眬中忽地从床上跳了下来,惊恐骤然赶走了睡意:“什么事?” “有人从圩上回来说,林崇美他们已往山里跑,解放军在后面紧紧地追着。”陈玉芬说时浑身发抖。 黄维心也被吓得好一阵没有说出话来。直到发现陈玉芬惊慌失措地追问着“怎么办?怎么办?”的时候,他才强作镇静地说:“莫着急,听听风声再说。共产党不随便捕人,只要没人告密,他们不会知道。最多说是给土匪强迫煮了顿吃的,那也不会是什么大罪呀!” “哎呀,你别做梦了呀!你亲自找了黄蝠,又要我找了黄容来,你敢保险他们不讲你?我说叫你不要出头吧,你偏要出,这下不是惹火上身了?你看怎么办,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活下去啊……”说着说着,她伤心地流下了眼泪。 “黄维心在家吗?”是莫太送的声音。他一进大门口,就大声地叫着。 陈玉芬立刻止住了哭,并很快地擦干了眼泪,走出房门,迎着莫太送等几个民兵说:“有事吗?他刚出去,一会就回,你们进屋坐吧!” 莫太送瞪着独眼,气势汹汹地说:“回来告诉他,要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准乱动。”说罢,他把一截烟头,放在嘴唇边,用力吸了一口,然后狠狠地照陈玉芬那双穿着白丝袜子的脚上砸去。不偏不正,恰恰砸在陈玉芬的脚面上。雪白的袜子,给弄脏了,把个陈玉芬气得满面通红。她想骂,却又不敢骂出口,只好低着头去抹袜子上的烟灰。莫太送狞笑着望望别的民兵,说一声“走吧!”就带着大家走了出去。 外面的一切,黄维心从窗子里面清楚地看在眼里。一见民兵们走出了大门,就立即跑到院中,上去捡起莫太送丢下的烟头,跑回屋里来。 陈玉芬跟着进了屋。她忽然明白过来:莫太送不是有意调戏她,原来是给他们送信来了。她忙从黄维心手里拿过那摊开了的小纸条,读了一遍,忽然有了主意:“我要去找黄容。” 黄维心不放心地说:“如果给民兵看见了呢?” “我就说去找狗仔回来看牛。” “好,那你快去,黄干回来就来不及了。” 陈玉芬刚走出了院子,忽又打转回来说:“不,你还是先躲起来。万一我前脚出去,黄干后脚就来抓你怎么办?这样吧,你先躲在地下室,即使出了事情也不怕。要是黄容能替我们说话,你再出来。” 黄维心说声“好!”就抱着他的二十响驳壳走进了后院。 头一天夜里,黄容一口气从莫家山跑回巢山村。还没到家,就在村边碰上了狗仔。 她一把把儿子抱在怀里,颤抖着问:“你哥哥哩?” “和黄自心他们去了……” 黄容脑袋嗡的一声,明知已经迟了,却仍不死心地颤抖着问:“是真的?”她抱着一线希望:自己刚才听错了。 狗仔天真地回答道:“是,我亲眼看见哥哥被他们捉去的。” 已经到了门口,她有气无力地把门推开。里面暗沉沉的,屋正中饭桌上的一盏孤灯,被骤然而来的一股风吹得摇摆晃晃,周围,呈现一片怕人的沉寂。她呆呆地立在门口,一时百感交集,那不堪回首的往事,又一桩桩地涌上了心头。当她又一次回忆起丈夫的死,自己坐牢受苦的情景,不由地一阵刺心疼痛。想不到挨过了十多年的艰苦岁月,盼得共产党来了,又有人把她的儿子从身边夺去。唉,为什么这样苦啊!她痉挛地用手抓住前胸,跌跌撞撞地向床上一扑,憋在胸中的一口冤气冲膛而出,爆发出一阵号啕大哭声。 狗仔也趴在妈妈身上,大声地哭起来。 哭了一阵,她不忍再伤孩子的心,便给他擦干了眼泪,说:“好孩子!别哭了,睡吧。”狗仔顺从地上了床,但一点睡意也没有,愣愣地坐在妈妈身边发呆。 “你想什么呀?狗仔。” “我想哥哥。” 黄容这时才想起还有没弄清楚的情况,于是问道:“哥哥是怎么被他们捉去的?” 狗仔说:“你走后,我等了很久,一直到天黑,还没见哥哥回来,我就到村边去等。正等得着急,只见黄自心带着一群人来了,我忙闪过一边躲着,看他们在做什么。哪知他们一到村边,也躲了起来。我觉得奇怪。偏偏在这时,哥哥回来了,我正想喊他,哪知躲着的几个人一下子跳了出来,抱住了哥哥。哥哥还以为是别人和他开玩笑,嚷着‘莫吵’,谁知一回头见抱着他的人都是不认识的。哥哥正想反抗,黄自心却从一边闪出来,奸笑着说:‘水生,你看!’他指着那些土匪说:‘这是林司令的人,中央军回来了,今夜要打区政府,我们村上的民兵都去了,你也去吧!’哥哥说不去,黄自心他们就推着他走了。” “狗仔,你说你哥会跑回来吗?” 狗仔摇摇头说:“不知道。” 黄容悲痛已极,迷迷糊糊地倒在床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直到陈玉芬推门进屋,黄容才猛吃一惊跳了起来:“你来做什么?” 陈玉芬一看黄容气色不对,就不敢提她要问的事了,只好掩饰着说:“我想问问,狗仔外甥什么时候回去?” 黄容冷冷地说:“不去了,免得落个坏名声。” 这一下,陈玉芬忽然像拿住什么把柄似的,乘机说道:“我来给你捎个信,人家都说,这次去当土匪的家属要斗争哩!” 黄容一听,更加气恼地说:“斗争我?嘿!都是你们做的好事,硬叫黄自心把水生拉了去。你,你……”一想起儿子,她就心疼得要命,忍不住把胸中积压的仇恨一下子倾到陈玉芬身上。 企图争取黄容的阴谋失败了,陈玉芬就像没了魂似的,又惊又怕,她担心黄干就要回来抓黄维心了,便赶紧离开黄容的家。 眼望着陈玉芬走了,黄容忽然醒悟到,昨天晚上一直想不通的问题,现在算明白了:她现在所以仍然不能过太平日子,是因为有黄维心这些地主坏蛋存在,她一定要把黄维心通匪的情况,通通告诉黄干,把黄维心逮捕起来。这样村上也许会太平无事了。她忙问狗仔:“民兵们回来了吗?” 狗仔答道:“回来了一些,听说徐翠和黄干下午才回呢!” 这时,黄容心情才比较宽畅。她合起了眼,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说话声把黄容从梦中惊醒。床前站着的原来是徐翠和黄干。她想起来,徐翠即按着她说:“不,你生病了。”她用手摸一下黄容的前额,又接着说:“好烫!快找医生看看。” 黄容摇摇头说:“没有病。我是想水生!” 徐翠说:“不用急,我们一定会把水生找回来。” “坐吧!”黄容望了黄干一眼说,“你们不来,我也准备找你们去哩!昨天晚上,只因想着水生,没有把事情说清楚。” 接着,她从头到尾,把她所知道的黄维心通匪的情况说了一遍。徐翠立刻叫道:“快!我们赶快去,莫叫地主跑了。” 黄干转身就走。 徐翠又一次对黄容说:“你把心放宽些,一下我就给你请医生来。” 黄容十分感动地阻止着徐翠:“不要请医生了,我没有病,就是想水生……”她的话还没说完,徐翠已走远了,她抬头望望窗外的夕阳,叹了一口大气对狗仔说:“天快黑了,不知你哥现在哪里?” 这时,水生正跟着黄自心等一伙土匪,向着崎岖难行的山路奔跑。他频频地回头望着,心想:为什么解放军不追了呢?要是再追一阵,他一定会乘机逃出去的。这时,他又悔恨昨天不该去姨妈家,不该贪吃姨妈的荷包蛋,以至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才动身回家;更不该在村边误听黄自心的鬼话,而没有坚决反抗他们的挟持;既然知道了黄自心的骗局,为什么上午混战时又不壮起胆子跑回民兵的队伍呢?现在,一切都完了,说什么也晚了…… 已经奔跑了六十多里,他脚上的草鞋早已磨得破损,脚上起着一个一个明亮的水泡。水泡被石头磨破了,一阵阵的疼痛刺进心间,他开始有些走不动了。黄自心紧紧跟在后面,奸笑着说:“走,不要掉队,快到了。”水生猛地惊了一下,抬头一看:呀!已经到了抬头不见天日的大山间了。他顿时感到周围是阴沉沉、冷森森的,而且隐约地笼罩着腾腾的杀气,多么使人寒心!这是鬼窟,这是阎罗殿啊!触景生情,他不由想起了黄干、徐翠和自己的妈妈。虽然同他们相隔路程不远,却是截然两个天下,何时何日方能重逢呢?黄干不会骂自己叛变了革命吗?徐翠不会说自己忘本吗?母亲不会在家哭得死去活来吗?他的心简直要碎了。母亲二十三岁就守寡,一垅田地没有,沿门讨米,打零工,熬了十多年,好容易把自己拉扯大了,想不到落个这样的下场! 想着想着,下了一座大山,走进一座群山环抱的小村子。这村子很小,只有稀稀疏疏的十多间茅屋。匪首传令在这里住下,霎时间,几百人一哄而散,打门的打门,跳墙的跳墙,抢东西,拉稻草,拿锅灶,抱柴米,捉鸡鸭,闹得整个村子鸡飞狗跳,混乱不堪。 黄自心抢东西去了,莫水生和莫大桥等几个人,靠在山坡上的树根边休息。大家都疲倦得抬不起头,往地下一歪就打起呼噜来了。只有水生却怎么也合不上眼。忽然,村边传来一阵凄惨的哭声,三四个土匪拉着一头牛,走过晒坪来。后面跟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太婆,拽着一个土匪,狂叫着:“要命呀!要命呀……”其余两个立即过来,捉住老太婆的一双手,用力一拖,把老太婆摔出一丈远,那凄厉的哭声,把水生的心都撕碎了。 小坪子上的土匪七手八脚地把牛宰了,顿时,你一块,我一块地把它抢个精光。 黄自心也抢了一块牛肉回来,煮着吃。吃完以后,慢慢地擦着油光的嘴,得意扬扬地说:“水生,好好在这里干吧!共产党的天下没多久了。你不是很瞧得起黄坚吗?不瞒你讲,黄坚已经投降了,再过两天,黄山村的民兵也要全部投过来哩!” 水生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惊异地问:“哪个讲的?” 黄自心打点着睡觉的地方,头也不抬地说:“我亲眼看到的。刚才已把黄坚送到司令部来了。好好睡一觉吧!不信,明天你自己去看。” 杂乱的声音慢慢静下来,黄自心也很快地睡着了。水生却眨巴着两只熬得酸痛的眼,不能入睡。月亮已经升到半空,一会儿被浮云遮住,一会儿又钻了出来。淡淡的白光,洒遍了整个山沟,显得十分凄凉。这是一个多么容易引人回忆往事的月夜啊!黄坚呀,黄坚,你是一个多么英雄的人物,你会投降土匪?不,不会!绝对不会! 记得一年前的一天夜里,也是同现在差不多的一个月夜。不过,那是令人一辈子也不能忘记的一个振奋人心的月夜。正当黄山村的人们沉浸在甜蜜的酣睡中的时候,忽然,不知是谁说了一句:“黄坚回来了!”于是,整个山村沸腾了起来,人们一个个揉揉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打开大门,互相招呼着:“喂!黄坚回来了!”人们像雨后的细流归入大河似的汇集到一个大晒谷坪上。 人们静了下来,只见一个高大的青年站到一块石头上。他的装束同普通人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腰间系了一条灰布制的子弹袋,上面插着一支闪闪发光的驳壳枪,那就是黄坚。旁边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背着一支大枪和一支马枪,不用问,是同黄坚一起来的。 黄坚开始讲话了。他说:“叔伯兄弟们!我们的苦日子快结束了!解放大军已经来到湖南长沙,不久就会到我们这里来。今天,我代表桂北游击队回村上来给大家讲一讲国内外形势……”于是,他从国外谈到国内,从淮海战役讲到强渡长江天堑。国民党军队怎样节节败退,仓皇南逃,解放军怎样势如破竹,解放了大半个中国,讲得真是有声有色,听的人无不点头赞叹。水生更是感到句句新奇。 第二天早上,黄坚不见了。村上却家家户户在谈论着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从妈妈那里,水生才知道了黄坚是个什么样的人。 原来,远在三年前,黄坚还在桂林一个中学里读书时,就开始参加了反对国民党打内战的学生运动。有一天,有两个特务去捉他,他刚刚从寝室里出来就给拦住了。特务问他:“黄坚在这里住吗?”他一看不对,就急中生智,不慌不忙地望着那边的展览室说:“找黄坚?好,跟我来吧!他到展览室去了。”那两个特务听说,立即做了分工,一个守着宿舍,另一个就跟着黄坚去。展览室的人很拥挤,黄坚带着特务在人群中四处张望,忽然,黄坚指着远处的一群人说:“那不是吗?”并随口叫道:“喂,黄坚,有人找你!”几个人同时回过头来。特务立即抢上前去,问:“哪个是黄坚?”那群人哈哈大笑着说:“刚才和你一起的不是黄坚吗?”那特务突然醒悟过来,立即转身夺门而出,可是黄坚已不知去向了。 这次回到村上,公开与群众见面,还是三年来的第一次。不过,三年来,有关他的传闻,村上倒是经常不断。 又过了几个月,解放军以排山倒海、秋风扫落叶之势,从湖南向广西进军。当村上的人们欢欢喜喜,而地主恶霸们终日惶恐的时候,村上突然传来了一个消息:游击队要打乡公所了。 事情发生在一个傍晚,那时,乡公所的十多个喽啰,正围在院子里听乡长训话,突然有两个武工组同志,出现在门口的岗哨身边。哨兵把嘴一张,正要喊叫,一支手枪对准了他的眼睛,并低声命令着:“莫喊!”哨兵再不敢动了。另一位高大的青年,一个箭步跳到院子正中。乡长一回头,正欲拔出手枪,可是,早已一声枪响,他的脑袋已经开了花。那个高大的青年人随即舞动手枪,向那十多个喽啰发出威严的命令:“举起手来!缴枪不杀!”霎时间,一大群武工组的同志端着枪进入了院中。那帮喽啰只好乖乖地放下了武器。十分钟后,武工组已转移到附近的山上去了。消息很快就传开了,那位打死乡长的青年就是黄坚。 解放后,黄坚被派在三区大源乡当指导员,由于工作忙,很少回过村上。不久前,还听说他带了一支民兵,抵御着十倍于我的敌人,在保卫着仓库的几十万斤谷子。 像这样一位勇敢的英雄人物,难道会投降土匪吗?不会的。黄自心尽是造谣!昨天他不是说黄干也投降了土匪吗?那是造谣! 想到这里,莫水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夜里,一阵吆喝声,把莫水生惊醒。这时,月亮已偏西,匪徒们一个个睡得和死猪一样。声音是从村子里传来的,好像是在打人。听了一会,没声响了,他就又躺下。 刚刚合上了眼睛,一阵脚步声从村子里传来。莫水生又睁开了眼。一会儿,就有两个匪徒架着一个人走来,后面还跟着两个扛铁锹的人。他们就在不远的地方停下来,拿铁锹的开始挖地,挖了一阵,另外的那两个人,用力把被绑着的人推下了坑去…… 看了这幕无声的惨剧,莫水生不禁胆战心惊,浑身的肌肉不住地搐动起来。这几个人为什么要偷偷地把别人活活埋掉呢?他怎么也想不出一个道理来。 他再也睡不着了,悄悄地爬起来,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发现黄自心不知去向了,身边只有莫大桥等几个人。他胆子忽然大了起来,蹑手蹑脚地顺着刚才那几个人走来的路线,向村中走去。 绕过一间茅屋,面前出现一片空阔的场地。对面有三大间瓦房,房正中的堂屋,门大开着,中间的方桌上点着一支白色的蜡烛。烛光随风摇曳,阴森森的,恍如一座灵堂。堂屋一边的房间里,有不少人在嘁嘁喳喳地低声私议着,可是视线被挡住了,看不见里边的动静。 一阵好奇心支持着莫水生,他忙躲过正在打瞌睡的哨兵,迅速地走近瓦房门口,转身钻进两座房子隔壁的一个小走道里去。那走道,只有二尺来宽,平常是不走人的。莫水生一进去,就发现一道灯光从瓦房的侧室里射出。他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走近逆光的窗口,把眼睛对着一个窗纸上的小洞,向里望去。啊,他脑子里震了一下,几乎喊出声来。 原来,屋子里的床上,正并排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土匪的副司令林崇美。另一个比林崇美高出半头,大眼浓眉,长长的眉毛有几绺下垂到眼角上,脸庞又宽又大,微现黄色,映着灯光,隐隐约约可以看出上面有几颗大白麻子,年纪约有五十开外,六十不足。根据以往的传闻,莫水生暗自判断:这是土匪司令李雄。紧靠两个匪首坐着的,一个是有名的惯匪,现任一团团长莫老八,一个是李雄的儿子三团团长李猫抓。另有一个是二团团长杨仁。床前面摆了四排长凳,坐着三十多人,一个个身带手枪,显然是一帮小头目。黄四保没有坐,凶神一般地站在林崇美的身边。黄自心同别的小头目一样,坐在长凳子上。 李雄和林崇美低声说了几句,然后,用眼扫了一圈,咳嗽一声,正在窃窃私议的小头目们,一个个抬起头来,似乎猜中他们的司令要讲话了。 李雄面部露出了十分得意的神色,又咳嗽了一声,才开口说道:“弟兄们!”他停顿下来,又咳嗽了第三声。这是他的习惯,每逢有着重大决定时,或要发表重要的长篇演说时,总要咳嗽三声,摆摆架子,抖抖威风,把听众的注意力吸引住了,才开始正式讲话。 “弟兄们!这次暴动的检讨,就到这里为止。我们虽没如期拿下县城,也算给敌人不小的打击了,而且扩充了我们的队伍,这对今后的总反攻,非常重要。从现在开始,我们要把主要力量用在训练队伍上,把这一千六百人的队伍训练好,等待台湾的总反攻。当然,我们也不是一个劲地等下去,只要队伍一整编好,我们就可再一次出山,狠狠地打击敌人的区、村政权;等到秋收,共产党又要征粮了,那时候,我们就可利用时机,发动地下军,来个抗粮运动。并且派出队伍,一个一个地消灭他们的征粮工作队。”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滚动着大眼睛,望着自己的部下,更加得意地把话题一转,又一次吹嘘起他的反共功勋来了:“弟兄们!不是兄弟夸海口,对共产党,早在抗日战争时期,我在华北当县长的时节,就学到了一套办法。只是那时候,国民党的将军们太狂傲无能,目不识珠,不听兄弟的劝告,才使我‘英雄无用武之地’,因而卸甲归来。现在,情况完全是另一个样,我们自己当了家,你们看,发展多快呀!开始,兄弟只几十个人上山,后来,一下子扩充到八百,这次又扩充到一千六百。这说明我们大有可为呀!干吧,弟兄们!好好地干吧!我李某不会亏待诸位。” 李雄结束了他的训话,回头望望林崇美。林崇美站了起来,他比李雄略为沉着,更加自信地补充着说:“刚才司令谈的,不是凭空作出的决定,这是我们根据二区的可靠情报作出的结论。现在,敌人要立刻进行夏休整训,解放军不会来打扰我们,因此,希望各位弟兄安心训练队伍,以待时机到来。现在,为了使我们的训练工作顺利进行,断绝一些不坚定分子的后路,我们要来个‘杀鸡给猴看’。各位弟兄回去后,立刻派士兵代表前来这里,看我们审讯一个共产党员。好,解散。” 房里边响嗵嗵地乱作了一团。莫水生忽然有一种不幸的预感涌了上来:“杀鸡给猴看?”“审讯一个共产党员?”莫非他们要杀黄坚?这种模模糊糊的想法,推动着他,使他慢慢地走出了小走道,挤进刚刚冒出来的人群中。转眼间,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莫水生继续杂在人群中,挤到堂屋门口,双目炯炯地直望着屋内的动静。霎时间,一幅骇人的画面展示在他面前: 方桌,被移向了屋正中。林崇美和黄四保杀气腾腾地把手枪同时往床上一放,就往桌子旁边的凳子上一坐。接着,就是一片轰动声。几个高大的匪徒,从木屏风后面推出一个血肉模糊的青年人来。那人被用绳子绑着,衣服已被撕成碎片。面上青一块,紫一块,显然是被残酷地拷打过的。乍看之下,很难辨认得出是谁。莫水生仔细观望了一阵之后,几乎惊叫出声。他只觉得一阵头昏目眩,险些跌倒在地上。 原来,这不是别人,正是黄坚。他是前天夜里,在三区大源乡,带着八个民兵,面对着十倍以上的敌人,为保护几十万斤公粮而血战一夜,打到弹尽无援,民兵全部伤亡的情况下被俘的。 约莫经过几分钟的沉默,林崇美用那阴险的眼光望了黄坚一眼,恶狠狠地说:“你想清楚了吗?” 突然,如爆发了一颗炸弹似的,被绑着的已经奄奄一息的黄坚,猛地抬起头来,用力向两边一甩,把扶他的人甩向后边:“要杀就杀,没有什么可说的!” 林崇美吃惊地用眼瞟了一下面前那支精致的美造小左轮,黄四保也惊慌失措地抓起了面前放着的那支大机头开着的驳壳。只是弄清了黄坚没有对他们施行攻击的时候,才又恢复了镇静。 “软的你不吃,硬的也不行,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你说!”林崇美气急败坏地瞪着暴楞楞的两眼,恨不得把黄坚一口吞下。 黄坚也毫不示弱地把两只眼瞪得如铜铃一般,直逼着林崇美:“我是共产党员!你们这些匪徒对共产党员永远也不能理解!”他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概,震惊了匪徒。 “不怕死!”林崇美气势汹汹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地吼叫着。黄四保如临大敌似的紧捏着那支大机头开着的驳壳枪。 黄坚仍像先前一样镇静,而且带着轻蔑的语气说:“你们这些至死不悟的蠢货,在什么书上看到过怕死的共产党员?” 林崇美站了起来,用手抖动着桌上的纸,竭力保持着镇静说:“老实讲给你听,这是最后一次审问。我们已决定要杀你了,只是为了给你一个最后醒悟的机会,才又问你一次。现在,你如果愿意投降的话,我们仍然可以不杀。至于投降的条件,还可以商量。” 黄坚毫不犹豫地说:“不!要共产党员投降,简直是做梦。要杀就杀,不用多讲!” 林崇美的嘴巴翕动了几下,一时说不出话来。屋子里,暂时出现了怕人的沉寂。 过了一会,林崇美仍不甘心自己的失败,假惺惺地劝道:“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算你不愿投降的想法是对的,也应想一想,你现在才二十几岁的人,一旦死去,岂不可惜?你可不可以暂时留在我们这里,看看风向。要是你们共产党真正能站得住脚,到那时,我陪你一同去见你的首长,并把我的全部人马带去,归顺你们。这样,你也算立了一功。请你再三考虑清楚。” 黄坚不屑回答这些废话,林崇美就以为黄坚在动摇了,进一步规劝道:“看过《三国演义》吗?你一定知道关圣的故事吧!为了保护皇嫂,困土山,约三章,他不是也向曹操低了头吗?关圣仍不愧为关圣!” 黄坚愤怒地瞟了他一眼,冷笑地说:“废话!关云长‘身在曹营心在汉’,历史自有公论。我黄坚只晓得忠于人民,忠于革命,怎会上你们这些民族败类的当呢?哈哈!莫拿这些鬼话来骗人了!一句话,我们党章上没有规定的事,共产党员是不会干的。 林崇美看看自己的一切诡计全告失败,骤然又露出了本来的狰狞面目,大声地吼着:“敢莫你真正愿死?” 黄坚把头一偏,根本不去理他。 林崇美与黄四保同时把枪口对着黄坚说:“你不后悔?” “后悔什么?呸!” “好,拉出去!”林崇美把手一摆,命令着侍立两旁的匪徒们动手。 黄坚忽然抖起精神,大声喝道:“站开!我自己会走!”正欲上前动手的匪徒被吓得退了几步。黄坚立刻转向匪群,高声说道:“大家听着,你们被匪首们欺骗了……” 这骤然而来的攻势,吓得那凶恶的林崇美,忽地站起来,双手按在桌上,眼睛骨碌碌地转。可是一时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黄四保不知是被吓坏了,或是故意显示一下自己的威风,只见他手中的枪,向上一举:砰!砰!就是两枪。顿时屋顶上的尘土洒洒而下,灯也熄灭了。而黄坚的激昂的声音,并没中断。它像深夜里的钟声,震撼着里里外外的匪徒。 “……国民党是决不会回来的,这些匪首的命运也不会很长。你们家中都有妻儿老小,值得去为这些匪首卖命吗?大清剿运动快要来了,我们对土匪的政策是: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受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要你们不再跟随那万恶的匪首,老老实实回家劳动,前途还是光明的;谁继续作恶到底,就是死路一条!” 屋子里,乱作一团。 外面,莫水生的背后,匪徒们骚动起来了,他们在小声地咕哝着:“真是好汉!”“共产党员嘛,都是这样!” 蜡烛重新点亮时,林崇美怒不可遏地拍着桌子说:“把他的嘴巴封了!” 几个匪徒立即跑了过来。 黄坚争取着时间,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宣传:“你们切不要执迷不悟,赶快回去吧,回去就是生路!”他回过来又指着林崇美、黄四保说:“你们这些万恶的匪徒,绝对逃不出人民的法网!” 敌人马上就要动手了,黄坚又大叫一声:“共产党万岁!”几个匪徒马上扑了过来,把一根木头向他口里一塞…… 莫水生恨得牙关紧咬,热腾腾的眼泪滚滚而下。耳旁边只听见林崇美声嘶力竭地喊着:“你们看吧!这就是跟着共产党走的下场!”他不愿再看下去,用手蒙着眼,转过头来。匪徒推着黄坚出来了,他也悄悄地跟了出去。 绕过一个山坡,到了一个很大的岩洞口边,那里已有几十个匪徒,背着鸟枪,拿着火把等候。黄坚面无惧色,昂然地走到岩洞口,丧心病狂的匪徒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把他套着,然后用力一推,接着,就是一阵枪响…… 莫水生再也支持不下去了,随着枪声,他一下子瘫软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干什么的?” “司令部来的。” “到哪里去?” “一营二连送信去。” 不知是什么时候,喊叫声把水生惊醒了。他抬头一看,满天星斗,月亮已经下山了,清晨的凉风,冷飕飕地向他袭来。他揉了揉眼,站了起来,恍恍惚惚,好像做了一场噩梦。可是,当他猛一回头,看到岩洞口忽明忽暗的火把残光时,不禁颤抖了一下,顿时清醒了过来。他清楚地意识到:不,不是梦!他所敬佩的英雄人物,被万恶的匪徒杀害了!怒火燃烧着他的全身,泪水流湿了他的胸膛。面对岩洞,他默默自语:“烈士啊,烈士!我一定给你报仇!” 好像仅仅是一夜间的事,水生长大了。他一点也不再感觉到自己是个孩子了,他已经懂得很多很多事情了。 于是,他下定决心,要立刻逃离虎穴,哪管身体的极度疲劳,哪管脚上一个一个的血泡,他急急地迈开了大步。 “干什么的?”前面有人问。 “司令部的。”水生答道。 “到哪去?” “一营二连去。” “刚才去了一个,又去一个?” “他忘了一封信,追上他我就打转。” “去吧!” 莫水生如出笼之鸟,急急忙忙地奔出了龙尾瑶大山。 王群由于还没有接到捉到黄维心的消息,放心不下,天还没亮,他就匆匆离开区政府,踏上了去莫家山的乡道。 到了农会,听说黄维心已经逃跑了,他就立刻到黄山去,想快弄清楚黄维心究竟是怎么逃跑的。 在黄维心大门外不远的树荫下,王群找到了徐翠和黄干。“怎么,黄维心跑了?” “跑了。” “怎么跑的?” “陈玉芬事前来找过黄容。黄容抢白了她一顿之后,她就走了。不久,我们带着民兵到这里,已经不见人了。”徐翠说。 “你们搜了吗?” “到处搜过了。” “陈玉芬怎么讲?” “她很害怕,问她什么都说不晓得。” 王群仔细思索了一番,又问:“陈玉芬什么时候自黄容家走的?” “快晌午了。” “你们什么时候到黄容家去的?” “午饭后不久。” 王群突然肯定地说:“黄维心一定在家里。” 徐翠和黄干都惊奇地望着他问:“你怎么知道?” 王群说:“既然陈玉芬要向黄容探听消息,那就是说,在陈玉芬回到家里以前,黄维心肯定还没有跑。中午这段时间,村上人来来往往,他要逃走,一定有人看到。后来,你们一搜查,他更不敢出来了。因此,可以判断,他没有逃出去。” 听了王群的分析,黄干完全同意地说:“从昨天下午到现在,我们一直有民兵在附近守着,他跑也跑不出去的。” 可是,徐翠却失望地说:“我们仔细地搜查过了,而且守在这里,一直没有眨眼,如果不是逃跑了,为什么没发现一点可疑的动静呢?” 王群仍很自信地说:“敌人逃跑不了。我在家乡工作时,也曾碰到过这样的事:有一次,我们去捉一个恶霸地主,搜了半天没搜到,最后却由于随便打开一个箱子,就发现那家伙缩在里面。因为开始时大家还没注意到那个箱子。走,我们进去再搜查一遍!”说着,大家就拥进了黄家的大门。 搜查,进行得很仔细。楼上楼下,上房下房,箱箱柜柜,甚而盆盆罐罐都搜查过了,仍然没见黄维心的踪迹。王群没有灰心,把不被人注意的地方搜了一遍又一遍。当他打开了后院小门时,似乎有了新的发现:这个院落,有四五亩[11]大,一棵棵的柚子树,吊满了碗口大的柚子,把树枝坠得几乎挨着了地。靠墙边的地方几排粗壮的芭蕉树,把整个墙壁都遮蔽了。即使里边藏着几个人,也不易被发觉。柚子树的间隙中,种植着各色各样的花草,由于没有人打理,显得凋零不堪。王群把园内景色看了一遍,心中暗想:这中间可能有文章啊! 尽管徐翠和黄干告诉王群说这里已经搜查过了,但,王群仍然以极大的怀疑,注视着一切。检查又重新开始,王群几乎把每张芭蕉叶子都掀过了,哪里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呢! 最后,王群来到了后墙下的一间小小的猪圈前。猪圈经久失修,门口有许多脚印子。这也不奇怪,因为人们每天要来喂猪。王群探头进去看看,一只七八十斤的白色肥猪,一动不动地躺在里面。猪身下面铺着一层干净的稻草。王群用枪把猪赶了起来,再拨开稻草,发现下面是一层板子。这时,徐翠和黄干也来了。徐翠说:“这里检查过啦!”黄干又补充着说:“这里的猪圈都是这样的,下面挖个坑,上面铺板子,让猪便流到下面。” 这些说明,并没有改变王群的注意力,他决定掀开板子检查。 “刚才已经掀过一次。”黄干说着,走上前帮助王群把板子掀开。 一股臭气迎面扑来。王群没有回避,他仔细地观察粪坑的周围。粪坑有三四尺高,四边用大块的青石板堵着,青石板上的粪便霉垢积得厚厚的,显然很久没有刷洗过。看到这一切,王群突然心中一动,对身边的民兵说:“找个梯子来。”不一会,梯子找来了。王群迅速地沿着梯子爬上了一丈多高的围墙,向外边张望一番。突然,他发现了新的情况:为什么紧靠墙根的地方铺着一片大石板?而数十丈外,就是后山了。他忙用眼比度着石板与院内地下的高度,显然外面高过里面。他立即爬下楼梯,对黄干说:“来,下去!”就带头跳下猪粪里,黄干也跟着跳了下去。大家一检查,靠墙的一块石板是活动的,用力一掀,石板就倒了下来,面前出现了一个洞口。黄干没等王群说话,就对洞口开了一枪,然后钻了进去。王群、徐翠和民兵们,也跟着进到里面。 走了几丈远,前面豁然开朗,原来是一间清雅的地下室。里面放张单人床铺,还有桌椅板凳和一切日常用品,但却没有一个人。他们又顺着地下室的阶梯向北走去,不一会,就看见一个被石头堵住的洞口。他们急忙推开石头,爬出洞口一看,已是北山坡了。 王群略加思索后说:“这个出口,是随便用石头堵起的,这说明一个原因,黄维心是在匆忙中逃跑的。估计他走不久,我们去追!” 于是,在王群带领下,一行十多人,直向深山追去。 黄维心爬出洞口时,正是赤日当空,人们都回家休息了,外面很少行人。他就把那二十响驳壳向怀里一插,顺着去山里的小道跑去。经过黑虎岩,翻过老虎爪,抬头一望,已是一片抬头不见天日的大山。他不由地松了一口气,心中暗想:这下可算逃出了虎口。 老虎爪离开黄山二十多里,是出入深山老林的一个重要隘口。传说在很早以前,这里住着虎群。每天太阳快要出山的时候,虎群在虎王的率领下,在这里磨虎爪,练“武艺”。年长日久,这里就留下了老虎爪的痕迹,“老虎爪”因此得名。解放前,惯匪经常在这里拦路抢劫,谋财害命,因此,人们一提起它就有些胆寒。从老虎爪过去,是一个大山坳,山坳那边有一个又深又长的大岩洞,名为黑虎岩,据说它是老虎的宫殿。黑虎岩过去,就是大山了。 黄维心这时有点累了,决定在岩洞里歇息一回,再爬大山。 就在黄维心进入山洞的同一时间里,莫水生拖着沉重的身子,爬上了黑虎岩上面的顶点。当他看见开阔的山坳出现在他面前时,不禁惊喜交集地暗叫一声:“好呀!”前面就是老虎爪,这下可算脱险了。然而疲劳和饥饿却突然袭击着他,他一下子瘫软在路上走不动了。仅仅是一会的工夫,他突然惊觉到:这里土匪常来常往,如果碰上了他们,那还了得?于是,他又立即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跑下山去,准备躲进黑虎岩休息一下再走。 脚步声惊动了黄维心。他立即拔出枪来,打开保险,把快慢机拨在快机上,小心翼翼地躲在洞口旁边。脚步声越响越近了,他一阵惊恐,哆嗦着的手不听使唤了,但他竭力镇静了一下,把手指紧紧扣在枪机上,只要进来的人一出现,子弹立刻就会出膛。 人影慢慢地进入洞口,他正要开枪,忽然发觉:那不是别人,是水生。他忙中止了拼命的念头,大叫一声:“莫动!” 水生猛吃一惊,回头就跑。黄维心已追上前抓住了他,同时,用枪抵住了他的后脑。在这一瞬间,黄坚的英雄形象出现在水生的面前。他想立刻回过身去,与敌人拼个你死我活。但,他又想道:不行,这样会吃亏的,到外面再说。这时,耳边传来黄维心的吼叫:“走!跟我走!到山里去!”莫水生忙回答道:“你放手,我和你去。” 莫水生走在前面。黄维心跟在后面,用枪紧紧地指着他。两个人朝刚才水生走过的路,走上了山坡。水生边走边想:再向上走,一过山顶,就是土匪的天下了,怎么办呢?然而就在这时,黄维心却放软了声音说:“水生!你舅过去……”水生趁这个机会,猛一回头,扑上前去,抱住黄维心就往下摔,他企图一下子把黄维心摔倒在石头上撞死。然而,他并没有达到目的,黄维心却反而用枪捣着他的后心威胁道:“放手!我开枪了。” 莫水生没有放手,继续用力抱着对方往地上摔。黄维心没有开枪,他害怕枪声一响,会惊动着什么人,影响他的脱身。他见威胁无效,就用力抱着莫水生一甩,两人同时倒在地上。由于黄维心一只手拿着枪,使不上劲,在倒下去的一瞬间,被水生压倒了。黄维心忙把枪扔开,用力箍住水生的腰一滚,翻到上面来了。水生用力想翻过来,没有成功,就用手向对方的脸上猛击。黄维心感到一阵脸热耳鸣,眼前金花飞舞,双手一下叉住水生的脖子,狠狠地用力掐去…… 慢慢地,水生不再反抗了,他的两手轻轻地摊到一边。黄维心感到水生没有气了,就把手放开,再仔细望上一眼,果真死了。他才拾起二十响手枪,迈开大步,向山里走去。 走了两步,黄维心不放心地回头望了望,只见水生微微一动,似乎尚有气息。他想:害人不死,终成大祸,绝不能放虎归山。 想到这里,黄维心把枪插在腰里,就近捡起了一块十几斤重的石头,举过头顶,用力向莫水生的脑袋砸去。 第八章 觉醒 黄维心手里高举着的石头,眼看就要落到水生的头上了。眨眼间,耳边“砰!”地响了一声,子弹不偏不倚,正打在黄维心举过头顶的石头上。猛然一下震动,石头脱手而出,落在他自己的背后。这一下,把黄维心吓坏了。他仓皇地抽出了枪,向枪响的那边一看——啊,老虎爪出现了一群人。他胆战心惊地正想拔腿逃走,冷不防刚才落在他背后的石头把他绊了个“牛打滚”,手中的“二十响”也飞了出去。 水生被枪声惊醒了。他睁开眼睛,看见黄维心正在爬起来,想去捡起他的驳壳。背后,却传来一阵紧急的喊叫声:“举起手来!”水生顾不得回头去看,扑上去一把抓住黄维心的脚,用力拽着,死不放手。黄维心急得满头大汗,转过身来,又一次掐住了莫水生的脖子。莫水生毫不示弱,双手猛抓黄维心的手,直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淋淋。这时,老虎爪那边来的人快要到了,黄维心顾不得再与水生搏斗,趁对方正在喘气的一忽儿,甩脱水生,回头就向山上跑去。 “站住!”一阵威严的喊声,到了耳边,他本能地停了一下脚步,回头一看,王群、徐翠,还有黄干等十多个人威风凛凛地站在他的背后,枪口森严地对准了他;只要他再动一下,就有一命归阴的危险。他脸色煞白,双腿不住地发抖,而眼睛却斜斜地注视着那离开不远的二十响驳壳。那驳壳映着夕阳,闪闪发光,而枪柄,已被莫水生抓住了。他只好失望地低下头来。 “绑起来!”王群一声命令,民兵们立即把黄维心捆个结实。 莫水生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后,望着徐翠叫了一声“徐同志”,眼泪几乎流出了眼眶。是心酸,是感激,是高兴,一阵多种情感交织在一起的激动,使他忘记了疼痛。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毫无顾忌地扑到了徐翠怀里,好像见到了自己的同胞姐姐似的。 徐翠用手抚摸着水生的背,仰脸凝望着深山,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使她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莫水生抬起了头,沉痛地说:“徐同志,我懂得了!” 对这突然而来的话题,徐翠不解地问:“你懂得了什么?” “我懂得了什么叫作革命……”从他的眼睛里,徐翠发现,他不再是个孩子了。她关切地问了一句:“你怎么到了这里?” 莫水生没有先回答徐翠的话,伸手把黄维心的那支枪递给徐翠:“这是我用生命换来的一份礼物。” 徐翠接过枪,扭头看一眼一直站在她身边的王群说:“给你!”然后,对水生说:“这是王区长。”水生紧紧地握住了王群的手,叫了一声:“王区长!” 黄干插嘴说道:“水生,要不是王区长刚才的一枪,你就给黄维心害了。你到底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 水生听这一说,把王群的手握得更紧了。 王群说:“走吧!我们边走边谈。” 民兵押着黄维心先走了,王群、徐翠、黄干他们一边走,一边听水生讲述这两天的经过。 绕过了黑虎岩,爬过了老虎爪,大家正要走过草坪,经过那一片大松林回村的时候,王群停住了脚步说:“黄干,你先回去一步,告诉桂英,我和徐翠等下到你家吃饭。”然后,又对水生说:“你妈想你快想疯了,你快回家去吧,吃完饭同你妈一起到黄干家来找我们。”眼望着黄干与水生走了,王群这才回头对徐翠说:“我们在这谈谈。”他们俩,肩并肩地站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 天边的晚霞,烧红了半个天空。远远近近的山峰、松林、村庄、河流……,都洒上了一层红光,仿佛是一个红色的世界。他们的脸庞,也被照得红扑扑的,像初开的花朵,显得更加少年英俊。观望了一阵这美妙的景色后,王群说道:“走!我们到下面草坪上去坐下来谈谈。”于是,他们活像两只飞腾的鹰,轻快地奔下了山脚。 他们走上草坪,就像踏上了一床新棉被那样,软绵绵的给人一种温柔、舒坦的感觉。王群不禁赞叹地说:“真是一个好地方!将来,国家进入建设时期,我一定要提个建议。” “建议什么?”徐翠很感兴趣地说。 “建议在这里,不!从桂林到这里,修建一个长达数百里的世界上最大的公园,让劳动人民都来这里欣赏锦绣山川和疗养身体。” 徐翠笑着说:“我也有个建议!” “你建议什么?” “我建议派你来当公园管理处的处长。” 王群笑道:“如果真会那样,我要向上级提出请求了……”他故意把话打住,望了徐翠一眼。 徐翠不解王群的心意问道:“请求什么?” “请求把你派来当公园医院的院长,或者支部书记。”王群说到这里,被一种社会主义的美好前景所陶醉,不禁又补充一句,“你愿意吗?” 一种异样的感情,偷偷地溜进了徐翠的心房。她望着已经渐渐升起暮霭的苍茫晚景,暗暗地点了点头说:“愿意!”话刚出口,她不由地感到一阵心跳,脸上顿时热辣辣的。 王群望了望天色,把话转入正题了:“我想,有一个问题必须弄清:黄维心为什么在你和黄干没回村前,就躲起来了,而且还派陈玉芬去试探黄容?这是偶然的现象吗?或是与我们的决定有关?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徐翠被这提问吸引住。她想了想说:“会不会有人在我们回村以前,把我们的决定通知了他?” “可是,别人不晓得呀!只有黄干知道这个决定。”王群怀疑地说。 徐翠说:“黄干告诉了莫威、黄蝠他们。” “苏凤姣晓得吗?”王群问道。 “在我们和徐政委谈话时,苏凤姣在你门口。”徐翠说,“事后,她还到过苏振才那里。不过,据石屏同志讲,在苏振才那里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地方。” “我自从第一次听你谈了这里的情况后,就一直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徐翠心急地问。 “我想,苏凤姣这个人,应打个问号。而更主要的是,她不是农民,不应该担任妇女主任。”王群把话说得很缓慢,但语气十分坚定。 徐翠从内心里感到高兴:“那你怎么不早说?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王群接着说:“当然,黄维心躲起来,也有他的必然性;不过,这件事的发生,使我对苏凤姣的怀疑更大。尽管这种怀疑还找不到充分的根据,但,我想,把她的妇女主任给撤了,似乎还是必要的。” 徐翠说:“这我不反对,但有一个难题。选谁来当呢?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 “听说黄干的老婆很能干,是吗?” “她快生孩子了。”徐翠沉思着回答。 “黄容呢?” 徐翠为难地说:“这个人出身、为人都好,就是政治上不开展。我与她谈了几次,她都没有振作起来。这次土匪暴动,她的表现好一些,但,谁知道她愿不愿意干呢?” “你征求过她的意见吗?”’ “没有。”徐翠回答说。 王群想了一阵,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我们的工作还没有做到家。一个基本群众的成长,必然要经过一番曲折的道路的。有些人,本来可以当干部,但,由于这样或那样的思想问题在阻碍着他们,他们就不敢或不愿意出来挑起担子。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帮助他们,解除他们的思想障碍,使埋在地下的金子,现出它固有的光辉。这就需要做工作,需要时间。在工作中,我们要像一个作家那样去揣摩他们的内心世界,用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的办法,去打开他们通往革命的大门。对于一切人和一切问题,我们必须用阶级的观点进行分析,这样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像黄容这样的人,无疑是我们所依靠的对象,也无疑是能够觉悟过来的。好了,我又讲起大道理来了,这对你来说也许是多余的。” 听了王群以阶级观点分析苏凤姣和黄容的问题,徐翠得到了启发。联系自己,她深深感到自己的政治水平还不高。过去几年自己把精力用在学习文化上,固然是对的;但,由于很少注意理论学习,却使自己对事物的观察,不是那么敏锐和准确。今后,土匪被肃清了,土地改革完成了,国家进入全面的社会主义建设时期,许多新的工作在等待着自己,不学习理论怎么能行呢?于是十分感慨地说:“不,不是多余,而是十分必要。”她谈了自己这些感想后,诚恳地说:“今后请你多多帮助我学习理论好吗?” 王群高兴地说:“我们互相帮助,大家都要加强理论学习。” “像我这样文化水平不高的人,先学些什么呢?” 王群从自己的经验出发,把自己感受最深的几本书向她介绍说:“应该首先读一读毛主席的《论人民民主专政》《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那对我们目前的工作极有帮助;然后再读《论列宁主义基础》《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等著作;当然,该读的书还有很多,这只是我最喜爱的几本。” “你的学习经验一定很丰富,能给我们介绍一些吗?”徐翠如饥如渴地追求着。 “我没有什么经验。但我总觉得,学习和工作一样,要有决心,有恒心,不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再就是要联系实际,必须把学到的东西,运用到实际工作中去……” 太阳已经躲到山后去了,晚霞把大地漆得金黄。王群站起来,伸了一下腰肢,忽然发现前面不远处孤零零地躺着一座茅草棚,看来是有人住的,便奇怪地问道:“那座茅草棚住的是谁?” “住着一个又聋又傻的瞎子,大家都叫他做苏瞎子。和他一起住的是他十七岁的孙子。” “你到那里和他谈过话吗?”王群很感兴趣地提出了问题。 徐翠轻轻地摇一下头说:“没有,因为他与剿匪没有什么关系。” “不,不能这样看。他为什么一个老人家带个孙子住在那里?他为什么又瞎又聋又傻?如果用阶级观点来分析,里面大有文章,我们一定要了解清楚。这个工作,等我们学习回来后再去进行。” 徐翠忽然又有了新的领悟。这使她进一步感到:学习理论太重要了!不是吗?像苏瞎子这样的人,自己过去就没有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去对待他,也就很难对他作出正确的判断。想了一会,她的思路才又转到了当前工作中来。她重新考虑了苏凤姣和黄容的问题后,心情十分愉快地说:“好,等一下黄容来时,我们和她谈谈,如果她同意当候选人,我们就在妇女大会上进行改选,你看行吗?” “就这样吧,我们得赶快回去了。” 这时,天已渐渐地黑了下来。 他们起身正待要走,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个人影。王群机警地低声叫道:“有人!”随即大声问道:“谁?” 面前的人影,忽然由一个变成了两个。两个人几乎同声答道:“我们!区长!” 王群走近一看,一个是黎保,一个是机枪连的战士,他不觉奇怪地问:“你们做什么?” 黎保笑嘻嘻地说:“张排长和黄干都不放心,派我们来……” 王群和徐翠忙招呼着他们,说说笑笑地走回村去。 黄容在床上已经躺了两天两夜,请医生看过,吃过药,烧也退了,但她仍然下不得床。水生被土匪捉去,对她的打击,远远超过二十三岁时失去丈夫对她的打击。因为那时她还年轻,还盼望丈夫会回来,身边还有两个可爱的儿子;而今天,三十多岁的人了,挨过十多年的苦难才把“命根子”拉扯成人,想不到现在又从身边失去,这是一个何等沉重的打击!这还不算,今后还要背上一个土匪的名声,这是多么让人难以忍受的耻辱啊!因此,她饭也不想吃,茶也不想喝,一直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 天黑了,狗仔点起了灯,然后爬上床去伏在妈妈身边。屋子里,充满着空虚可怕的沉寂。 “嘭,嘭!”有人轻轻地拍了两下门。狗仔抬起了头,仔细地听,看是不是自家的门响。黄容在门响的一瞬间,脑子里立刻腾起一道亮光:是谁敲门?是水生?但她立刻给自己作了否定:不会的,敌人会放他?也许是徐翠来了。于是,她坐了起来,注视着门口的动静。 这时,门慢慢地打开了,在昏暗的灯光下,只见进来了一个人影。狗仔一眼看得真切,两步蹦了过去,狂喜地叫了一声“哥哥!” 黄容听说是水生,心里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但,她仍是痴呆呆地望着水生,没有作声。这是不是做梦啊?她不止一次地梦见水生了,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当水生走到床前,黄容仔细地看了一番之后,断定果真是儿子回来了,就猛然伸过手来抱住了儿子喊道:“水生,真的是你?” “是我,妈妈!”水生也抱住了妈妈。 她眼泪滚滚地流,目光炯炯地审视着儿子。然后问道:“他们放你回来?” “不,我是跑回来的,妈妈!” 黄容一下又把儿子紧紧地抱住,生怕他又被人抢去似的:“好了,回来了,以后再也不要离开妈妈……” 水生总想找句话来安慰一下伤心的妈妈。忽然,他想到了,就高兴地说:“妈妈,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黄维心给捉住了。” “真的?”黄容惊奇地问。她听狗仔说过,黄维心跑了,怎么水生一回来就知道已经捉住他了呢?这莫非与他有什么关系? “是谁捉到的?” “我!”水生说。 “你?怎么捉到的?快说给妈听。” 当水生简要地把经过说了一遍之后,黄容不由得激动万分:“是共产党救了你,是毛主席救了你,是他老人家派来的好干部救了你啊!” 看见妈妈的情绪有了变化,水生正想告诉她区长请他们去时,黄容却首先提出道:“走!到黄山去。” 他们正要举步,黄容又忽然想起,儿子已经很疲倦了,于是,她说:“水生,你饿了吧?锅里有剩饭,我们炒炒吃了再去,你先去歇歇。” 说着黄容回头去拿鸡蛋。 刚刚吃完晚饭,黄干、王群、徐翠他们一边聊天,一边逗着黄干的儿子玩耍。“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王群把孩子抱在自己的膝头上。 孩子调皮地回答说:“望富。” “望富!”王群品味着这个名字,“为什么叫望富呢?啊!明白了,是发家致富的意思,是吗?” 黄干摇摇头,大有感慨地说:“这还是他爷爷的主张哩!说当了三辈子穷佃户了,要我这一辈发狠生产,给孩子买几亩田,置几块地,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字,讨个好吉利。可是,他不争气,一生下来就是一个接一个的灾难。开始他自己闹病,后来全家搞得家破人亡,连几分秧田也给地主霸去了。这真叫望富了,是望着人家富!” 王群忙接上去说:“这一解放,不就望着了。过不久,我们就要土地改革了。到那时,分了田地、耕牛、房子,不就真正望到富了吗?不过,大富还在后头哩!将来到了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生产完全机械化、电气化了,才是真正的富哩!” 黄干拿起烟袋点火去了,王群又回头问望富:“小鬼!你长大了做什么?” “做什么?当民兵,当解放军,打土匪!”望富歪着头,天真地笑着。 王群高兴地笑了,心中暗想:小鬼,有志气!等你们长大了,生活在幸福的时代,可千万别忘记今天的艰苦斗争。幸福的生活,是多少烈士的鲜血换来的啊!我们要让孩子们永远记住今天的斗争,继承先烈的意志,保卫我们的革命果实,建设美好的社会主义。 “区长叔叔,你说呀!好不好?好不好?”望富摇晃着王群的腿,急着要王群回答。王群的思路给打断了,笑着说:“小鬼,好,好!” 徐翠在一边挑弄着灯芯,听望富一说,忍不住也笑了。 桂英甜丝丝地一边洗碗,一边喊道:“望富,来,快来!爸爸要和叔叔谈工作了。” 黄干又装上一锅烟,接着他们吃饭时谈的话题:“区长,我想好了,我们想要消灭土匪,首先还是从清理内部着手,把一切不可靠的干部、民兵,一律清洗出去。”为了证明他的意见的正确,他引证了下面的事实:黄自心等一些民兵在土匪暴动时叛变投敌了;莫太送在决定转移的紧要关头上,反对正确的决定;苏凤姣在捉蒋老九时的无理胡闹,以及在整个土匪暴动过程中黄蝠的可疑行动。这些,使他作出论断:“像这些干部、民兵有什么用,还不如没有好一些。” 王群很同意黄干的意见。他接着说:“你说得很对。经过徐政委的启发后,我深刻地理解到,敌人之所以能够暴动,主要是他们还有可乘之机:我们自己的人还没有充分发动和团结起来,加上级织内部不纯,敌人就有活动的地盘了。因此,县委的指示是十分正确的,我们必须狠狠地抓好这个工作。你看,我们怎样进行?” 黄干答道:“首先要把苏凤姣、莫太送、黄蝠这些人从农会里清除出去。”稍停一下,黄干又接着解释道:“不单是我的意见,群众早就有这个要求了。不过,他们不大愿意讲。” 王群听了,不住地点头。这说明他与徐翠的想法是有群众基础的。于是他最后下了决心说:“那我们就这样决定,先改选妇女主任,再整顿民兵。” 徐翠接着征求黄干的意见:“你看,谁来当比较合适呢?” 黄干不假思索地说:“黄容。” 桂英把洗干净了的碗往柜子里放好,回过头来插口道:“对,黄容最合适。” 王群和徐翠齐声表示赞同。 “不过,她能不能当选哩?”王群又提出了新的问题。 “没问题,群众会支持她的。”徐翠、黄干、桂英都肯定地说。 “那我们赶快和群众商量一下。”王群提议。 徐翠说:“好,我们马上找群众去。” “这个工作由我做吧。”桂英要求着说。 这时,门口一晃,出现了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徐翠低声地对王群说:“这是刘玉英,黄干的邻居。”桂英忙招呼她说:“来,来坐坐!”玉英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们家有客,不坐了。不是要开会吗?你去不去?” “去!去!怎么不去?”桂英同玉英一起,找妇女串连去了。 这时,门外边又传来了黎保的声音:“妇女主任,你来了。” 王群警觉地摆摆手,三个人便没有作声。 苏凤姣一进门,就煞有介事地说:“你们知道吗?黄蝠跑了。” “哪个讲的?”黄干十分谅异地问。 “刚才我去通知他老婆开会,他老婆说的。跑到沙子圩上去了。”苏凤姣说明了消息的来源。 “为什么跑到外县去呢?是怕死,或是为了别的?”徐翠也感到奇怪。 “这并不奇怪!革命么,就是这样。它好比一个筛子,渣滓,总要被筛出去的。”王群显得异常严肃。 一丝愁意,闪过苏凤姣的眉梢。她镇定了一下,马上机灵地说:“徐翠同志的话,使我想起了一件事:黄维心跑了,黄蝠也跑了,他们两个的逃跑,是不是有什么关系?黄蝠与黄维心会不会有什么勾结?” 王群仍是不动声色地说:“也许是如此,让历史去做结论吧!反正有一条:在共产党领导下,既不会使坏人讨便宜,也不会使好人受委屈,这仅仅是个时间问题,早晚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王群的话,像铁锤一样,敲击着苏凤姣的心。她竭力保持着镇静,细细咀嚼着王群的话,一时没有作声。 本来谈笑风生的场景,由于苏凤姣的到来,而变得十分沉闷了。徐翠感到了气氛不协调,就支开苏凤姣说:“你先去会场吧,人齐了,我们就去。”苏凤姣答应着走了出去。 苏凤姣出门不久,黄容就同水生走了进来。王群慌忙给她们母子让座。黄容没有坐,她激动得不知所措,拉过儿子水生说:“区长,我们永远忘不了你的恩情,你救了我们水生。” 王群又一次让黄容坐下,然后说:“莫谢我了。要感谢的是毛主席、共产党。是毛主席和共产党领导我们翻了身。”说到这里,他望了望黄容的表情,启发着说:“不过,更重要的还是要自己觉悟过来。你想,如果不是水生在山里受到了教育,自觉地跑回来,或者碰上黄维心不敢与他搏斗,那么我们也没法救他。你说是吗?” 黄容轻轻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同意我的说法,现在,我就与你商量一件事。”王群单刀直入地说,“我们大家研究了一下,准备改选妇女主任,提你作候选人,你看行吗?” 对于改选,黄容早有这种想法,自然万分高兴。但,一提到自己,她就惶惑起来,这实在太突然了,她丝毫没有这种思想准备,忙说:“我?不行!” “不行?那你还同意让苏凤姣当下去吗?”王群反问了一句。 “不,不,我不同意。”黄容坚决地否认着。 王群笑着说:“那你为什么不愿当呢?” “为什么?”黄容低着头想了一下,才慢慢地回答道,“我一个字不识,不懂办事。” 徐翠说:“你说得不对。在旧社会,穷人哪会有学文化的机会呢?要讲文化高才懂办事,只有让黄维心、苏凤姣那样的人来当干部了,可你又不乐意。没有文化不要紧,我们可以学。解放了,我们一定要抓印把子,掌乾坤。有党的领导,什么事办不好?……” 接着,徐翠就谈起自己的经历:十年前,她从广东老家被卖到桂北的一个地主家中做丫头。在地主家中,当牛当马,累死累活,当然谈不上学什么文化了。三年前,她不甘受地主的压迫逃了出来,参加了桂北游击队,在党的教育和培养下,她慢慢地懂得了工作,学到了文化,并且参加了党。讲到这里,徐翠强调说:“有了党的领导,只要我们自己能够努力学习,什么都能学会,什么事也都能办好。继生嫂,你相信吗?” 徐翠的遭遇,深深地引起了黄容的同情。直到这时,她才晓得,原来徐翠并没有上过什么学校,也同自己一样是个受苦受难的人。她联系到自己,不觉眼前闪过一道亮光。是的,自己应该像徐翠那样,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她顿时觉得自己有了勇气,有了力量。于是,满怀信心地答道:“相信!” 徐翠为黄容的进步感到十分高兴,走过去拉住她的手,热情地说:“大家相信你,你一定能够完成党交给的任务。” 王群趁这个时候,进一步鼓励黄容说:“徐翠同志的例子,并不是个别的。在革命队伍里,有很多像你们这样出身的人。过去,有钱的人硬说穷人是傻瓜,其实劳动人民是最聪明的。我们穷人七八岁就抵半个人干活,十二三岁就是一个全劳动力了,生活逼着我们不得不聪明起来。我们再也不要相信有钱人的鬼话,而要相信自己的力量。我们必须勇敢地站起来。” 黄容的表情变得深沉了,好像思想正经历着飞跃的变化。 这时,桂英和玉英带着一帮年轻妇女,闹哄哄地跑进来说:“一切都准备好了,走吧,开会去!” 王群、徐翠、黄容、桂英等说说笑笑地跑向会场。 大会一结束,王群、徐翠、黄容等正欲离开会场,苏凤姣忽然从人群中挤上来拦住王群说:“区长,我想和你谈谈。” 王群停下来说:“就在这谈吧。” 苏凤姣迟疑了一下,她本想和王群单独谈谈,但见他那种令人难以捉摸的神情,就只好强忍着自己的不安,装着迫切要求进步似的说:“我想向区长表示一下态度。”她仍在仔细地观察着王群感情上的反应。 “那你就谈吧!” 苏凤姣竭力保持住镇静说:“区长,我认为今晚的改选很好。我过去的工作,实在做得不好,不懂农村生活,不了解村上的情况,对敌斗争也不勇敢。这是我自己想到的缺点。为了帮助我进步,你看,我还有什么缺点和错误,再提提吧!”她显然想进一步摸一摸底,以便确定今后的行动。 王群微笑着说:“这个,刚才徐翠同志在大会上已经说过了,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这次改选妇女主任,纯粹是为了贯彻党的阶级路线,因为你不是农民,不能担任农会的妇女主任,别的,什么原因也没有。不过,据我们所知,你的工作表现一贯还不错。这请你放心好了。只要你愿意,不当干部,也同样可以进步,可以为人民服务嘛!” 苏凤姣边听边咀嚼这些话,丝毫也找不出值得怀疑的地方;相反觉得王群的话,完全是出于真心实意,没有把她当成外人。但,职业的本能,使她不敢放肆,不敢相信这位在她看来是十分精明的青年人,更不愿放松她认为可以抓住的一点时机,以证明她与王群之间的分歧是不存在的。因此,当王群的话音刚落,她就装着感激涕零的样子说:“区长说得真对,我就是要向你表示这个态度。以后,虽然我不当干部了,村上的事,只要有用得着我的时候,我仍要积极地去干。”说到这里,她望望黄容母子说:“你不识字,要是有什么困难,只要说一声,我一定帮忙。妇女主任虽然是你当着,还不是和我当着一样,有什么事能搁着不管?我还是事事要跑在前面的!” 苏凤姣的花言巧语,早把黄容气坏了。但,她不愿与这个女人啰唆,便有意地把脸扭向一边。这无声的抗议,使苏凤姣十分难堪。她连忙又转过话头,奉承地说:“天不早了,请区长和徐同志回去休息吧!以后,还要请你们多批评教育哩!”说完,她就点点头走开了。 黄容正向王群、徐翠告别,站在她背后的水生,却突然被人扯了一下衣服。他忙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黑影倏地闪到了一边,他立即意识到那是玉英在与他打招呼。于是,他就回过头来对妈妈说:“妈,你先走一步,我等一下再回去。” 黄容感到奇怪,这孩子这几天已累得不成样子了,又要打什么主意去呢?她正想表示不同意,忽然发现那里站着一位羞怯怯的姑娘,双眼正注视着她。她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就笑着同意了水生的请求。 玉英和水生,一个前面跑,一个后面追,霎时间钻进了黄维心门前的松林中去了。 月亮还没有出来,松林里黑黝黝的,显得异常沉寂。透过松枝的隙缝,只见星星眨着眼睛,好像在偷偷地窥视着这对青年人的幽会。 水生与玉英,是性格上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一个是同自己妈妈一样的小心谨慎,从不多说一句闲话,而内中却蕴藏着丰富智慧的小伙子;另一个却是同自己父亲一样大胆、泼辣,从不隐藏思想的野姑娘。然而,他们却成了一对好朋友。是什么因素把他们捏合在一起的呢?也许是从小的共处,也许是阶级的同情,也许是性格上的不同的引力。今晚的妇女大会上,当玉英一听说莫水生的遭遇时,就怎么也压抑不住自己感情的冲动,她感到再没有比这个时刻更需要与他在一起了。大会进行中,由于水生一直跟着妈妈,又同干部、民兵们挤在一起,所以没有机会去找他;当大会一散,她就趁机会把水生引到了她早已想好的这个幽静的地方来。两个人一坐下,她就凝视着水生,爱怜地说:“你瘦了,水生!这几天苦坏了啦!”然后,不等对方回话就表白起自己的心情来:“你不知道,一听说土匪把你捉去了呀,我就一直像一只失魂鸡,茶不思,饭不吃,真想到山里把你找回来呀!” 水生心里产生了一股暖流,他把玉英端详了一会后说:“你也瘦了!”接着,他感慨地说:“这次被土匪抓了去以为完了啦,想不到对我倒有好处。”他很想把自己的经历、感受讲给玉英听听。 “有什么好处呢?”玉英奇怪地问。 “嘘——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了。”水生压低着声音说,“过去,我总以为,革命么,也不过是当个民兵,或当个干部,上面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就算是革命啦,其实这很不够呀!这一次,我真正看见了一个革命者的光辉榜样——黄坚。像黄坚那样,斗争那么坚决;在敌人面前,那样坚强不屈。这是为什么,你知道吗?” 玉英想了一下摇摇头说:“不知道,你讲吧。” “开始,我也不知道,后来,王区长对我说,那是共产党员革命的自觉性。什么是革命的自觉性?你也不懂吧!告诉你,真正的革命者,懂得为什么要革命,所以能够自觉地、忠心耿耿地维护革命利益,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动摇,也不干对革命不利的事。那就叫革命的自觉性。” 这些革命道理,对玉英来说,好像一个小学生读了第一课似的,感到十分喜悦,十分新奇。当水生一住口,她就天真地问:“你算不算有了自觉的革命性?” 水生想一下才答道:“我过去没有,今天才开始。比如说,我从山里跑出来,同黄维心的斗争,看来是有一点。” “你看我有没有?” “你自己说说吧!” 玉英不由地提高了嗓门:“我也有!” 水生按了按她的手,低声说道:“小声点!” “我呀,天天同我爸闹,要他让我参加民兵,这不是吗?”说到这里,玉英似乎突然冷了一下火,“可我父亲的脾气你也晓得,他杀了一辈子猪,脾气暴躁得很,动不动就骂人、打人;他说不准干的事,你就休想。”停了一下,她像忽然想出了办法似的说:“水生!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向区长告他的状,你和民兵帮我整他一下,不怕他不同意。”她把眼瞪得大大的,像两颗夜明珠一样在水生面前闪光。 水生并不为玉英的情绪所激动,他仍是那么平稳地说:“玉英!你好像也真的有了革命的自觉性,但,不能那样对待你父亲,要慢慢地劝他……” 玉英一听,故作生气地把手一甩,把脸转向一边说:“你还讲什么革命的自觉性呢,连这一点点也不支持我!” 水生又拉过玉英的手,说:“莫生气,你听我慢慢讲嘛!土匪暴动前,我妈也不让我当民兵,我有时也生她的气,可人家徐翠同志就和你不一样,她总要我听妈的话,多劝劝她。对你爸,也要这样,慢慢地找机会劝他,不要太急。” 玉英不作声了,水生才把话题一转说:“我给你谈谈捉黄维心的经过好吗?” 玉英高兴地点点头,并把身子往水生怀里一靠,两个人沉浸在幸福的大海里了。望着苍茂的松枝、闪烁的星星,她静静地倾听着水生的讲述…… 月亮偷偷地爬上了东山,皎洁的光芒,透过了松林,落到了水生和玉英的身上。夜深了,可他们对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兴趣;他们的思路,又一次被引进深山,引向黑虎岩前。两颗火热的心,像两颗流星似的飞腾着,迸发着火光。直到耳边一声门响,这才惊动了他们。“有人!”莫水生忽地推开了玉英,轻声说道。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把头转了过来。 门响声是从黄维心门口传来的。但响声过后,许久许久没有动静。尽管玉英透过口气来了,可是水生还是竖着耳朵倾听。果然一阵更加轻微的门响声传了过来。水生屏住呼吸,轻轻地拉着玉英,利用大松树的掩护,蹑手蹑脚地走近门口不远的一棵大松树下,借着月色,清楚地看到,从门口出来一个人。那是黄维心的小老婆,她轻手轻脚地扣好大门,向西走去。水生和玉英就悄悄地跟着她。走了不远,她在一座小院门口停住了,鬼鬼祟祟地回头望了望,然后用手轻轻敲门。水生和玉英同时惊讶地说:“她找苏凤姣?” 苏凤姣参加了妇女大会回来后,一头倒在床上,像一只斗败了的狗。她独自深思着: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为什么呢?就是为了我不是农民那么简单吗?如果不是,可自己很难找出有什么被他们抓住的漏洞呀!但,历史的教训与职业上的警惕性,使她不得不考虑:能继续待下去吗?不能,不能,我要立刻打报告,请求转移!在上级回电前,必须多加小心,尽可能停止活动。于是,她抖起精神,坐到灯前,向她在桂林的上司写着报告。 突然,有人轻轻地敲了两下大门。她忙把报告稿放进皮箱的夹底中,熄灭了灯,小心翼翼地走近大门边,低声问道:“是哪个呀?” 外面一个虚弱而惶恐的声音回答道:“是我。”苏凤姣顿时一阵喜悦,连忙拔开门闩,轻轻地把门拉开,也以同样低微的声音说:“没想到是你呀!” 让过了客人,苏凤姣再探头出来望了一遍,然后又轻轻地把门关上。 陈玉芬听说丈夫被捕后,心里极度焦虑、不安,怎么也不能入睡。刚才一合上眼,就梦见黄干他们押着黄维心向一片荒草岗走去,后面跟着上千的男女群众。她恨不得飞上前去救下丈夫,可是两条腿像被什么绑住似的,拔不起来。正在着急的当儿,忽然一声枪响,黄维心立即倒了下去,胸口流出了一摊鲜血。她吓得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汗水涔涔直下。她再也睡不下去了,很想找个人谈谈心,可是找谁哩?东邻西舍,都变成了仇人,亲戚朋友,谁也不愿理她。想了一会,她忽然想起了苏凤姣。她刚听说,苏凤姣在妇女大会上被改选掉了,一种阶级的本能使她惊觉到:解放前曾与她家有过来往的苏凤姣,可能还是自己人。想着想着,她不禁长抽了一口大气:哎呀!这世道变得太快了,只几天工夫,她感到那反攻大陆的美梦,已经变成了泡影,再也看不见,摸不着了。日子眼看顺着一张不可捉摸的滑板,将要滑下一个漆黑的无底深渊里去。 她迷糊糊地、晃荡荡地走进了苏凤姣的房里。刚一坐下,梦中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她竭力抑制住自己惊恐的情绪,首先关心地问道:“凤姣!我听说你挨她们……” 苏凤姣不愿意叫人揭她的伤疤,她是不甘在任何人面前表示怯懦的。看见陈玉芬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后,她早已料到几分,觉得应该给这个脆弱的女人一点什么东西,使她能继续做一点事,不致因黄维心的被捕而一蹶不振。于是忙打断对方的话说:“大嫂呀,再不要提那些事了吧!唉,我们都是一样没得好日子过呀,有什么办法呢!不要难过,忍着熬下去吧,往后的日子还长哩!”她没有过于沉默,那是怕陈玉芬对她存在戒备;但,也没有过于露骨地暴露她对共产党的刻骨之恨,因为她还不能过早地完全相信这个女人。 得到苏凤姣的同情,原来的伤感的情绪立刻被触动了。“凤姣,我做了一个梦……”陈玉芬一把鼻涕,一把泪,伤心地讲了起来。 眼泪,并没有打动苏凤姣的心,她反认为这个女人太没出息了,亏她还读过中学哩!但她仍然安慰着说:“不用哭,共产党的心都是铁打的,他们不会因为你流泪就放掉维心。不过,也不用怕,共产党的政策是讲宽大的,维心又不是当土匪,共产党是不会杀他的。侥幸的话,也许不久就会回来。梦全是假的,不必去多想。现在,需要想一想的,倒是以后应该怎么办。” “以后怎么办?”这对陈玉芬来说,实在是个难以解答的问题。她只好向苏凤姣求救:“凤姣,你在外面跑得久,见过大世面,你说说,我以后应该怎么办?我实在没了主意。” 苏凤姣见时机成熟了,就不再遮三掩四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共产党一天不走,你们就一天不得安宁。依我看,没有别的办法,就按照共产党说的办法:要斗争下去!” 陈玉芬怯怯地说:“我一个女人家,怎么斗争呢?” “这不用怕,反对共产党的也不只你一个人,莫贵、莫太送,还有那些参加过打区政府的人,都会和你站在一起的。再说,山里面也会找你的。”苏凤姣竭力与陈玉芬分析着有利条件。 “你呢?你能常和我在一起吗?”陈玉芬进一步提出了要求。 苏凤姣像对待一只心爱的小鸟似的,既怕紧手握死,又怕松手跑了。她重又小心地说:“当然可以。不过,我和共产党没有什么仇恨,犯不着大冒风险,我不能出面,只能和你一个人谈谈我的一些看法,供你参考。你对任何人都不要提到我。” 陈玉芬点着头说:“是!我一定听你的吩咐。” 苏凤姣满意地说:“你首先要暗中联络人。” 这使陈玉芬骤然想起了地下军名册,但,遵照黄维心的吩咐,她没有讲出口来,只是满怀信心地说:“这好办,维心告诉过我应该联络哪些人,你看这些人行不行?……” 就这样,两个女人坐在黑暗中叽叽咕咕地一直谈到雄鸡报晓,月近西天。黎明前的寒气,似乎把她们惊醒了,陈玉芬站起来抖了抖身子,拍了拍屁股低声说道:“这下心里踏实了,我回去啦。” 苏凤姣打开大门,送出了陈玉芬,正准备关门,那种多年来养成的警觉性,使她不由地屏息着呼吸静听了一回。突然,不远的地方,似乎有人动了一下,她睁着眼睛吃力望去,同时,轻轻地问一声:“谁?”可是,那里再没有一点声息了。她回头关起了门,心中暗想:快要天亮了,我要立刻把电报发出,然后去农会,把陈玉芬来的事情报告他们;不然万一被人发觉,那……她一想到此,一种自认为高明的感觉,冲上了心头。 露水打湿了两个年轻人的衣裳,但他们都没有觉察。他们一心一意想听里面说的是什么,可是哪里听得清楚呢! 眼看陈玉芬回家了,玉英只好拉着水生说:“走!我们去找区长!” 水生摇摇头说:“你看,天快亮了,一夜没回去,你爸不是急死了吗?先回家去吧,一会我和我妈一起去报告区长。” 玉英迟疑了一下,也就同意了。 水生一口气跑到了家里,妈妈还没有睡,正在等着儿子。她一见水生,就责怪地问:“做什么去了,现在才回来?叫人家知道……” 水生忙打断妈妈的话说:“妈!告诉你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我们看见陈玉芬去找苏凤姣。” “真的?”这消息使黄容感到吃惊。她素来以为苏凤姣虽为人不正派,但没有想到这个天天喊“共产党万岁”“打倒地主恶霸”的女人,会真的与地主勾结起。 “真的!我和玉英亲眼看见的。”水生接着把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 黄容沉思了一会后说:“你去睡一会吧,等下我去农会找区长他们。” 水生也实在累了,就往自己的床上一躺,立刻呼呼地睡着了。 天一亮,黄容就出门了,一进农会,她不由地大吃一惊:原来,王群、徐翠、莫威、黄干他们,正在围着苏凤姣,听她讲着什么。她只好与徐翠打了个招呼,站在一旁听着。 “我没有猜到,陈玉芬竟去找我呀!一听她哭,我就气得要死,我说:‘谁叫你们通匪哩,枪毙也不过分。以后,你要老老实实地听政府的话,不然,连你也要法办。’她还是哭哭啼啼地说什么是土匪强迫他们做饭的呀,土匪逼着他跑的呀,我才不信她那一套,捉蒋老九时就上了她的当。后来,她见我不理她,就很快走了。” 听完了苏凤姣的报告后,王群并没有特殊的反应,只是随便地说:“你能这样及时把地主的活动告诉我们,这很好。没有别的事情了吧?” 苏凤姣还想说些什么,但,当她发现人家都在用着不友好的眼神望着她时,只好强笑一下,说声“我一定听区长的话”,就回头走了。 屋子里的人们,立刻把眼光集中到王群身上,意思是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呢?王群没有注意大家,只顾望着黄容,亲切地问:“这么早来,有事么?” “我和苏凤姣是为同一件事来的,昨天夜里……”她把水生告诉她的一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然后,发表着自己的意见说,“看样子,苏凤姣不敢与她来往,不然,她怎么会来报告呢?” 大家都被这件事搞迷糊了。只有王群正在冷静地思考。一会他对大家说:“你们注意,这中间有个漏洞:苏凤姣说陈玉芬来了就走,而水生明明看见她们谈了不止一个钟头,这中间大有文章。不过,同志们不要对这件事大惊小怪,不必向外张扬,但要提高警惕,以后慢慢弄清这件事的究竟。现在,大家回去吃饭,吃了饭再来农会开会。” 大家各自动身了。王群边走边对徐翠说:“吃了饭我到别村去看看,你在这参加他们的会,和大家总结一下这次应付土匪暴动的经验教训,然后,研究一下集中整训期间农会和民兵的工作。估计这段时间,土匪出山活动的可能性不大。但,也不能麻痹大意,一定要动员干部、民兵集中到农会住,夜里派人在农会两边的山上放哨。” 徐翠点了点头,然后问道:“要不要对地主进行监视呢?” 王群说:“要!特别是陈玉芬。我们逮捕了黄维心,她是不会甘心的,加上她又与土匪打过交道,很可能有什么活动,因此对她要严加监视。” “好,我把这个意见告诉黄干。” 第九章 秋征 陈玉芬从苏凤姣那里回来后,感到自己变了样,变得比过去有主意,有力量了。她愉快地一反前几天提心吊胆的心情,向床上一躺就睡着了。连梦也没再做一个,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弄点可口的饭菜吃。她反反复复地盘算着如何按着苏凤姣的意思,去联络人,准备等共产党一征公粮,就闹它个天翻地覆。这样一来,她对去年征粮时,眼看大担大担的谷子被担走的可怕场面,似乎又不怎么可怕了。相反地,她倒盼望那个时刻快点来临。正如苏凤姣讲的那样:黄腾腾的谷子,谁不心疼?人们自然会跟着她们——陈玉芬这些人,向共产党做斗争的。哼!到那时……她幻想起各种各样的胜利场面,心情更加愉快起来。她真恨不得再跑到苏凤姣那里,把自己的信心,向她倾诉一番。然而,那不行,因为苏凤姣不同意再去找她啊!她们只能利用到田里去干活的机会,才得见面。 一个人心情愉快时,往往会感到时间过得太快。陈玉芬只顾想她的心事,不知不觉,太阳下山了。她吃过晚饭,找了一把镰刀,心想:明天,我去山上割茅草,这样,不就可以与苏凤姣会面了吗? 突然,大门响了。她蓦然一惊:是谁来了呢?沉重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院里,只听见几声大叫:“陈玉芬!陈玉芬!……” “黄干?”陈玉芬吃惊地走了出来,只见黄干身边,还站着黎保、水生等几个民兵。霎时间,她心中凉了半截:莫非她去找苏凤姣的事,和刚才所想的一切,都被黄干知道了?…… “你在家做什么?”黄干盯着她问。 陈玉芬茫然不知所措地回答道:“没,没做什么,你们进屋坐吧!”她侧着身子招呼黄干进去。当她一眼瞥见那把镰刀时,就又补充着说:“我在收拾镰刀,准备明天去割茅草。” “割茅草?”黄干说,“现在,你还不愁吃穿,又有用的人,用不着你去。告诉你:从今晚起,两个月内不准你出这个门口。”黄干他们之所以这样决定,是因为干部集中学习去了,大家又要忙于割禾,万一监视不到,就会给她钻空子搞鬼。 陈玉芬一时不知如何回话才好。黎保大声说:“你怎么不作声?要是发现你跑出这个大门,当心你的狗腿!” 黄干回头对水生说:“这个任务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地看着她。” 水生望了陈玉芬一眼,严肃地说:“告诉你,现在我们的亲戚算断了,再没有什么情面可讲的,以后你要实老老实实,不然,我可不客气。” 陈玉芬颓丧地低着头,一言不发。黄干狠狠地用眼盯着她问:“你听见了没有?”她才战战兢兢地应道:“听见了,听见了。” “那好,我们走。”黄干走了几步,又回头说一遍,“记住,至少两个月,不准你走出大门。” “记住了,记住了。”陈玉芬忙不迭地说。黄干等人的背影消失了,她还呆呆地站在房门口沉思:他们又搞什么鬼?唉,两个月,两个月怎么磨过去啊!她原来愉快的心情,一下子又烟消云散了。她懒懒散散地回到房里,坐了下来,又一次想着:这两个月的日子怎么过啊?…… 夜深了,鸡叫了。陈玉芬没有一丝睡意,她什么都想过了,巴望这六十天快点过去。一会,她伸手到床前的柜子里拿出一把竹筷子,用镰刀一根根地把它们截断,每段截成半寸[12]长,一共截了六十段。然后,拿过一个装过酒的小竹筒来,把其中一段投进竹筒里面。随着“嗒!”的一声,陈玉芬自言自语地说:“第一天过去了,六十天,熬过这六十天,也许我们会有出头之日……”她又一次堕入到破坏秋征的幻想里。 竹筷一段段地投入了竹筒。这天早上,陈玉芬又伸手拿了一段,轻轻地丢进竹筒时,不禁一阵惊喜。她望了望剩下的竹筷,只有五段了。这说明,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十五天,她的行动,很快可以自由了。 然而这时,大门响了,她警惕地把头伏到窗口,向外一望,几乎大叫起来:“呀!是莫太送来了!” 莫太送是地下军排长,也是土匪暴动时留在农会里没有公开叛变的暗藏敌人。本来,他留在民兵队伍中,是准备里应外合攻打民兵的。后来,因为黄干逼着他同民兵一起转移了出去,土匪在农会里扑了空,他的阴谋才告失败。暴动以后,由于黄干的提议,大家一致的支持,就把他从民兵队伍中清洗了出去。但,当时徐翠认为他过去还是一个穷苦人,尽管有缺点,也属于教育的范围,所以对他放松了警惕。 其实,他过去的历史也是不光彩的,整天东游西荡,不务正业,经常欺东家骗西家,弄一两只鸡呀狗呀来卖。与他稍有不和,他就瞪着那只独眼骂人打人。可是,在那些有钱有势的地主老爷们面前,他却像养熟了的狗一样地摇尾乞怜,听任差遣。和黄四保之流不同的是,他没有在地主家当过差,杀过人。因此,他才有打入农会的可能。也正因为这样,他很快就被地主老爷拉了过去。他名义上是什么地下军排长,其实只是给土匪和地主做些联络工作罢了。 头天下午,莫太送在沙子圩会见了林崇美派出来的土匪。土匪叫他带一封信给陈玉芬和莫贵。他和莫贵是邻居,半夜爬墙就送过去了。昨天因为村里的民兵都集中到县里去参加秋征大会,水生虽留在家,但经常忙出忙入,他就趁这机会钻进了黄维心的家。 陈玉芬愉快地望了独眼龙一眼,然后让着座说:“你怎么进来的?没有碰上民兵?” 莫太送说:“大嫂,你不知道,这两个月,我往你这里来了几次,都进不来。昨天民兵都到县里开会去了,只水生他们一两人在家……”说着,他掏出了那封信说:“这是林崇美写给你和老团长的。” 陈玉芬很快地看了一遍,然后问道:“莫贵打算怎么办?” “他老人家说照信上的意见办,就看你了。” 陈玉芬想了一下,就逐条问道:“林司令要三百元光洋,莫贵的意思怎样?” “他说,这件事还是不要声张的好,他拿一半,剩下一半想由你凑足。筹好后,我负责送去。” 陈玉芬迟疑了一下,心想:一百五十元,数目不算小,但,有什么办法呢?总比让共产党共了去好。于是,她说:“好吧,我也拿一百五。第二件事是抗粮,这我也很赞成,莫贵有什么好主意?” 莫太送放低了声音说:“他老人家说,由他写一张要求减免的报告,再由我去联络一些人签名盖章,然后送到区里去;要是区里不减免,就回来动员大家闹它一顿。” 陈玉芬听到这里,想起了苏凤姣的话,补充道:“一般人好办,只想少拿点粮,他们会签名盖章的。可是,也有些胆小怕事、心眼多的人呀,他们恐怕不会同意。你最好先把干部的名字写上,说是干部要这样做的,不是更好办吗?” 莫太送独眼一滚,咧开大嘴笑着说:“好办法,好办法,我和老团长商量了半天,也没想到这一着。第三件事呢,林司令要我们先在村上宣传国民党要回来,再筹点粮饷给他,这怎么进行好呢?宣传容易,筹粮也不大困难,但筹来的粮食集中到哪里去呢?到处都有民兵活动。” 这问题的确很棘手,陈玉芬扶着头想了好一阵,才高兴地说:“我想出个好主意,集中到苏瞎子那里去。苏瞎子住的那个茅屋很大,放几千斤谷子没问题。那里,根本不会有人进去。苏瞎子眼睛看不见,又聋,又傻,长年四季不和人讲一句话,不会向外面透露风声。那里离村子又远,往山里运也方便。” 莫太送听了,得意地说:“行!就这样决定了。我现在就得走啦,莫叫水生碰上。” 刚走出大门,莫太送向两边一瞅,只见玉英神气十足地从西边走来。她远远就说:“莫太送,你做什么呀?” 莫太送并不把玉英放在眼里,大模大样地说:“妹仔,莫乱打听,我有公事。”边说,边走他的路。 玉英却追了上去,理直气壮地说:“莫走!你有什么公事?不说清楚不让你走。” 莫太送站下来狠狠地盯了玉英一眼,正想发作,回头一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事情闹大了,对自己不利。于是就咧开大嘴一笑,用妥协的调子说:“好妹子,莫瞎缠了。我听说有的地主想破坏征粮,偷偷地卖谷子,所以才去检查一下黄维心的谷仓。你莫看我现在不当民兵,积极分子还是要当一个。我是真正的无产阶级,不去革命让哪个革!你说,我这样做对不对?” 玉英望着莫太送那副少有的和解脸色,才放过了他,说:“这还差不多,检查出问题吗?” “没有。陈玉芬说黄干不准她出门,哪有可能卖谷子?我看了她的谷仓,的确没有动过。”莫太送说着就走开了。 莫太送从黄山跑回莫家山,又从莫家山跑回巢山,这家出来,那家进去,没过三天,能进得去的人家,他都跑到了。有一部分人因为还不了解政府的政策,就受了蒙蔽。很快,整个山村,已是人心惶惶,谣言四起。什么“今年的公粮比去年重了”呀,“要了粮,共产党就要走”呀,“谁交粮给共产党,国民党回来就要杀谁的头”呀,“佃户与地主同样负担”呀,“今年减收了,政府不减免不行”呀等等。等到莫威、黄干、黄容等村干部开会回来后,谣言又增加了新的内容: “莫威在县里开秋征大会时,向县长多要了任务,还说要超额完成哩!” “今年比去年公粮多一倍。” “大家组织起来向政府请愿去!” 谣言,迅速地在散播着。从哪里来的呢?有的说赶圩听来的,有的说干部讲的,大家都在莫名其妙地奔走相告。谣言像一股毒气似的,弥漫在空气中,侵蚀着人的思想,叩击着人们的心。人们,又一次被抛进了动荡不安的风浪里…… 徐翠在回村的途中顺路到枫山村布置工作去了。村干部碰头后,决定开个群众大会,宣传党的秋征政策,以便粉碎敌人的阴谋。 人们三五成群地往农会外面的坪子上集中着。会议还没有正式开始,人们乱哄哄地吵成一片。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莫威要的任务叫他自己出!”于是,人们哄的一声沸腾了起来,涌向农会门口七嘴八舌地向莫威质问:“你根据什么要我们村出四万斤粮?”“你莫威准备出多少斤?”“你是不是不想叫我们活了?”……这些质问,像乱箭一般,向莫威射来;也有些人,还从中掺杂着咒骂。 莫威一看不妙,就大声地对大家说:“叔伯兄弟们!你们莫吵,听我讲一讲……” “不准他讲!” “揍他!” “拿我们的血汗粮买官当!” 失去了理性的人们,疯狂地扑了上去。其中几个妇女扯住莫威厮打起来。莫威一边用手挡着,一边向群众说道理。可是,他的声音,立刻被嘈杂的吼叫淹没了,谁也不听他的。 黄容看见事情闹大了,就拉一把水生,说:“快去枫山村农会喊徐翠来。跑步,越快越好!”大门已被骚乱起来的人群封死了,水生就踩着母亲的肩膀,翻过院墙,向村外跑去。 黄干早就不耐烦了,一看莫威挨了打,不由怒火冲天,把大枪一举,大声吼叫起来:“住手!住手!” 人群稍为停顿一下,莫威乘机后退了两步。人群中又有人喊:“黄干要开枪了,和他拼!”人群又哄的一声,蜂拥上去,把黄干抱住了。黄干本来是想用枪吓唬一下骚动的人群的,哪知一下子却把人引向了自己。急中无计,他砰地放了一枪,子弹呼啸地飞向天空。人们又退回去了,黄干忙招呼着民兵们:“上来,看哪个再敢捣乱,给我抓起来!” 民兵们一个个把子弹推上了膛,虎视着骚动的人群,好像在找寻肇事的首犯。人们一时给惊呆了,站着不动。 这时,莫威却上前说:“黄干,不能这样,把民兵撤回农会里去。” 黄干气恼地盯了莫威一眼,心想:你太软弱了,对那些带头打干部的人还能讲客气吗?他还没有想清楚下一步棋怎么走法,只见人群又一次扑了上来。嘈杂的声音中,有人高呼着:“打!打!他们不敢开枪,把枪抢过来!”莫威见情况不妙,立即命令民兵撤进农会,黄干则在前面堵住拥向农会的人群。 猛然,莫太送从人丛中挤出来,好像是劝解,又好像是煽动似的说:“黄干,莫打自己人呀!”接着,几个妇女拥上前去,夺去了黄干的枪,并把黄干纠缠在一边。 人们又立刻扑向农会。莫威立即往门口一站,拦住了大家,人们的拳头又落在他的身上…… 黄容在农会的院子里,急得团团转,这怎么办啊?徐翠没有来,自己又没有碰过这样的场面,该怎么处理啊?一种革命的责任感,支持着她,她鼓足了勇气,走近莫威身边,严厉地说:“你们知道吗?这是犯罪呀!谁打了干部将来就跟谁算账!”她猛然冲向前去,护卫着莫威。莫太送鼓起独眼,狠狠地一拳,劈头向黄容打去…… 就在这一瞬间,突然一声吼叫:“住手!”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徐翠和水生。莫太送吃惊地把打过去的手立即缩了回来。 徐翠是在回村的半路上碰到水生的。这时,她敞开着外衣,汗水雨一般地直流,挽起袖子的手提着驳壳,目光炯炯地向人群扫了一眼,不等敌人有喘息的机会,就高声说道:“乡亲们!你们上当了!冤有头,债有主,请你们住后站,让反革命分子和地主留下来。”这几句话震惊着人群,一个个惶惑不安地不知如何是好。莫贵悄悄地往后退了一步,就被徐翠一眼看得真切,大声喝住:“莫贵,站住!”人们把头转向了莫贵,不禁又大吃一惊。因为莫贵一贯是一个悄悄地统治着人的人物,在这样多的人面前,给指名怒斥,还是第一次。 徐翠继续观察着群众的动态,随即又愤怒地说:“莫贵,老实讲给你们听:现在,不是你们这些地主恶霸的天下了,谁敢乱说乱动,我们就要对他专政!”她第一次感到,学习理论,增加了她工作中的力量。是毛主席的《论人民民主专政》这本书,使她能够迅速地判断面临的复杂情况。 黄容伏在徐翠耳朵上说:“我看得很清楚,主要是莫太送带的头。”徐翠点点头,马上向民兵发出命令:“把莫太送绑起来!”黎保与水生等立即涌上去,把莫太送抓住,用绳捆得结结实实的。 莫太送鼓着眼睛质问徐翠:“你敢乱抓贫雇农!” 徐翠冷笑地说:“你是什么贫雇农?贫雇农犯法也应该受到制裁!” “你说我犯了什么法?”莫太送仍在顽抗。 “光天化日煽动群众,抗缴公粮,殴打干部,你说犯不犯法?”这几句话,说得莫太送哑口无言。 人们顿时安静了下来。徐翠平和地对着大家说:“乡亲们!你们上当了,这是反革命分子和地主搞的鬼,他们想破坏秋征,推翻人民政权,想继续要穷人当牛当马,我们容许他们这样吗?不能!我们一定要惩办他们。人民政府不怪你们,你们只是受了他们的骗,大家快点回家吧,有事慢慢商量。” 人们四散走开了。徐翠回头对干部说:“我们立刻开个会,分析研究一下这里的情况。” 会议一直开到深夜。干部、民兵、积极分子们,把情况作了详细的分析后,决定把莫太送立刻送县法办,并彻底查清这次事件的主谋人。徐翠最后又补充意见说:“对于破坏秋征的,一定要坚决打击。在整个秋征过程中,丝毫不能放松对敌斗争。但是,也不能分散我们的主要目标。根据这次大会的精神,中心问题是贯彻‘合理负担’的征粮政策。只有政策贯彻得透,群众才能发动起来,才能迅速地完成秋征任务。然后,我们再集中力量狠狠地打击土匪。” 大家同意了这些意见,并认为当前的重点是广泛宣传合理负担政策,解决群众的思想问题。最后,大家做了具体分工:全体干部、民兵,分到十三个行政小组中去,先挨门挨户进行串联发动。 会后,大家连夜下到各村去了。这一支强大的队伍,立即向敌人展开猛烈的反击! 天快亮时,突然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大雨倾盆而下。顷刻间,农会门口的坪子上,积水有半尺多深。 大门口忽然出现了两把雨伞。站在那里望着院子里冒起的水泡出神的徐翠立刻意识到:王群来了。 趁雨伞擎起的当儿,徐翠一看,果然是王群同小黄来了。一阵说不出的喜悦,流进了她的心头。她伸手接过王群手中的雨伞,又从王群身上取下了背包说:“下这么大的雨,你们还来呀?” 王群跺了跺脚,那湿透了的胶鞋,发出咕咕的叫声。他取下了驳壳枪,拍打着皮外套上的水说:“听说你们这里的地主要造反了,不来看看怎么能放心得下?现在情况怎么样?” 这时,黄容从房中出来,关心地问:“衣服淋湿了吗?担心着凉了。”王群应着,已将淋湿的衣服脱了下来。徐翠忙把王群的背包打开,取出衣服、鞋子,递了过去,然后,把湿衣服口袋里的东西掏了出来,说:“我去把衣服烤一下。”黄容伸手夺过衣服笑道:“我去吧,这我比你熟。”说着转身就往外跑。小黄追上去说:“我的衣服也要烤一烤,和你一起去吧。” 农会里,剩下了王群和徐翠两个人。徐翠把昨天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王群高兴地说:“很好,要不是你赶来,又发生一次小暴动啦!”徐翠接着又把昨晚会上的布置讲了一遍,王群更加满意地说:“对!党的政策,是我们取得胜利的重要法宝。我们正确地贯彻了政策,发动了群众,敌人就会被我们治得服服帖帖的。”说到这里,他在小皮包里,掏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来,说:“这里还有一件‘法宝’……” “什么‘法宝’?”黄干撞了进来。王群把那张纸放回口袋里说:“慢点,先让我看看你被人家打得怎样?” 黄干笑着说:“没有什么,不用看了。讲老实话,要不是上级天天讲不准打人,昨天我真的要干倒他几个!” 王群一本正经地说:“黄干,亏你没有打,要是真的打倒两个,可要犯大错误哩!” 黄干不服气地说:“怎么?光能让人家打,我们就不能还手?” 王群说:“话不是这么说,因为你面前站着的不是真正的敌人。要是你打死了受骗的群众,那就上了敌人的大当。” 黄干这才信服了。正想要看看王群的“法宝”,莫威却进来说道:“区长,你来得正好,有一个问题要请你解决:现在有些地主把谷子卖了,这是不是要禁止?群众对那些瞒田瞒产的地主很愤恨,要求开大会斗争,行不行?” 王群坚定地说:“行!怎么不行?!别村也发现了类似情况,我已通知各村,严禁地主卖谷子,对破坏秋征情节严重的敌人,要坚决斗争。必要时,要逮捕法办!”说到这里,王群掏出一张油印小报说:“你们看,这是县委印的《秋征快报》。对如何处理地主破坏秋征,县委已有指示。还有,你们在县开会时提出的秋征、剿匪两不误的保证书也登出来了。” 大家拿着油印报到一边去看,只有黄干念念不忘那张“法宝”。他看了一会《快报》,即走过来问道:“区长,什么法宝拿出来看看吧。”王群从口袋中掏出那张纸来,说:“好吧,我给大家念一念。” 为呈请减免公粮任务事。 查我莫家山、黄山、巢山三村,山多田少,地土贫瘠。历年兵燹马乱,收成微薄。去年公粮尚难完成任务,今秋秋征任务,更非力所能及。我等区区小民,恳请区长大人高悬明镜,仍照去年之数征收,以拯斯民于水火,而救三村之残生……申请人:莫三嫂、苏壬生、黄干、黄容、莫玉清、黄五生…… 虽然,大家听得似懂非懂,但,都知道内容的大概,一个个不禁吃惊地望着王群。 黄干早沉不住气了,几乎是跳起来问:“怎么回事,有我的名字?” 王群郑重其事地说:“上面共有一百二十六个名字,干部、民兵都有,大家想一想这是个什么问题。” “是哪个写上我的名字,我一点也不晓得。” “他妈的,奇怪!是谁搞的鬼?”…… 你一言,我一语,大家一致要求追根问底,查个明白。正说得热闹,黎保突然插上嘴说:“莫吵,莫吵,哪个写的我知道。” “哪个?哪个?”大家被他的话紧紧地吸引住。 “除了莫太送还有哪个!”黎保满有把握地说。 徐翠问道:“你有什么根据?” 黎保笑着说:“当然有根据!前几天,我放哨的时候,看见莫太送这家出,那家进,可见了我总是躲躲闪闪,鬼鬼祟祟的,你们说,他会干出什么好事?” 大家一听,觉得也有道理。可徐翠却说:“莫太送并不识字,怎么会写出这样文理文气的东西呢?这一定与地主有关。” 王群肯定了黎保和徐翠的看法。他说:“黎保讲得有道理,莫太送与地主是一鼻孔出气的,这个申请书,很可能是地主写的,由莫太送出面去串联别人签名盖章。这是敌人在向我们搞‘合法斗争’。” 黄干忍不住向王群说:“别人写不出来,一定是莫贵写的,现在我去捉他来。” 王群忙制止他说:“不必,恐怕也不是莫贵一个人的事,现在,莫太送还什么也不承认,我们不要打草惊蛇。等莫太送坦白了,再找他算总账。现在,仍按你们昨天讨论的办法去进行。这个‘报告’,是敌人用来向我们进攻的武器,我们要抓住这个武器,反过来去狠狠地打击敌人。”王群抖着手中的“报告”,结束了自己的话:“你们说这是不是一件法宝?” 众人中响起了一阵笑声。 莫家山行政村的工作,在干部和民兵的积极努力之下,局面迅速被打开。整个村庄,出现了新的气氛,秋征工作顺利地进行着。 农会里,像赶圩一般,熙熙攘攘。干部们正在热情地接待着前来了解政策和补报田产的人们。 王群也在农会里忙碌着。他这里站站,那里蹲蹲,和农民们一个劲地聊天。“今年的公粮重吗?”王群问着身边的一位四十多岁的农民。对方笑哈哈地回答着:“不重,不重,比起解放前少多了。”“你知道为什么要出公粮吗?”另一位农民答道:“支援解放军,解放台湾,还有,还有……”他眨巴着眼睛,一时答得不那么全面。而另一位青年农民接上去说:“建设新中国呗!农会主任不是给我们讲得很清楚了吗?”王群拍拍那位四十多岁的农民的肩膀说:“老伯,你愿意出公粮吗?”那农民笑着说:“怎么不愿?我那三亩田,加上种地主的,算起来才交一百五十斤。我减租得的谷子比这个数目还多一倍哩!” “区长!”一个老人报了田亩产量后走了过来。仅仅从他那虚胖而布着皱纹的脸上,王群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位饱经风霜的善良农民。从他那愉快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对“合理负担”是满意的。王群亲切地招呼他说:“快来,坐一坐。”站在旁边的徐翠这时悄悄地告诉王群:“他叫黄五生,是黄干的邻居。” 黄五生笑眯眯地坐到了王群身边,然后掏出了小烟袋,装满一锅烟,递给王群说:“区长,吸一口吧!自己种的烟叶。” 王群推让着说:“你老人家吸吧,我不会吸烟。” “你们解放军、人民政府的干部,好多都是不吸烟的,哈,哈!”老人夸赞着点着了火。 王群也曾听说过这位老人,老人有一个儿子,名叫亚四。亚四几次要求当民兵,都被父亲阻拦住了。趁这个机会,王群想摸一下他的思想情况,好对他进行教育。当老人吸卷烟时,王群就问道:“你老人家对‘合理负担’有意见吗?” 老人把烟管从嘴里取出来,眯缝着眼睛说:“意见?这么合理了,还有什么意见!粮多多出,粮少少出,没粮不出,这比国民党那个时候有粮不出,没粮没田的被迫着要出的情景,真是天上地下,完全两个世界呀!还有什么意见!”老人一口气讲了这许多,才吸了一口烟,又补充一句:“人民政府的办法真好呀!” 王群点点头,满意地说:“老人家,你懂得很多道理呀!”接着,又试探着问:“其他工作方面,能给我们提些意见吗?” “哎呀呀,没意见,没意见,人民政府的一切主张,我都举双手赞成。”老人家欢畅地说着,同时把烟管举得高高的。 不知是谁,忽然插了一句:“你既然样样赞成,为什么不让亚四参加民兵呢?” 一句话把老头子吓住了。他脸上那种愉快的神色,眨眼间不见了,几乎是仓皇失措地应答着:“这,这,这要与他妈商量,我可做不了主。”说完后,他匆匆地走开了。 究竟是什么东西阻碍着这个善良的老人,不让自己的儿子参加民兵呢?王群回过头来向徐翠打探关于他过去的事。 徐翠大有感慨地说:“五生叔也有他的苦衷呀!我了解他的心情。”于是,她用着低沉的声调,向王群叙述了关于五生叔和他儿子的故事。 五生二十多岁时,就得了一个儿子。但,由于接生条件不好,生下七天,就得“七日疯”死了。他悲痛地拿着粪箕把孩子送了出去。到了年近三十的时候,五生叔得了第二个儿子,活了几个月,又因妻子生病,没钱调理,孩子长期没奶吃,活活地饿死了。他仍然默默地忍受着悲痛,没有流泪。到三十五岁以后,五生叔得了第三个儿子,长到三岁多,不料因与地主的儿子打架,被打破了头,得了破伤风又死了。他这次再也忍受不住了,夫妇俩抱头痛哭一场。到了生亚四那一年,五生已经满四十岁了。这样年纪得了个儿子,是如何的高兴啊!他受尽了千辛万苦,才算把儿子养大了。但,一长大成人,就遇上国民党抓壮丁。为了保全儿子,他曾把祖传的两亩好田卖了,把钱送给了村长,才算躲过了这一关,因此,儿子对他来说,就是自己的命根子。任你怎么说,要是要他儿子去担当有风险的事,他是死也不肯干的。这是为了保存他唯一的一块肉啊。 徐翠谈完黄五生的这一切后,王群才明白过来,正想与徐翠交换对待这个问题的意见,徐翠却向大门口努努嘴说:“地主婆来了。” 王群抬头一望,只见进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看样子,那两条小辫子是刚刚扎起来的,好像与这个人不很相称;上身穿一件破黑竹布衫,下身穿一条月白色裤子,都是陈旧不堪的。不用问就可一眼看出,她是竭力在装穷样。 这个女人,正是陈玉芬。她自那天与莫太送进行了密谋后,就积极地进行破坏秋征的活动。眼看有了点门路,不防被徐翠王群来一个反攻,这使她又感到前功尽弃,茫然不知所措了。她偷偷摸摸地找苏凤姣商量了一番后,才又跑到农会来,心想做最后一次挣扎。如果是在解放前,到了村公所,哪一个不奉承她、不看她的脸说话;但,现在不同了,院子里的群众对她的讽笑、冷落,使她感到万分的悲哀,深深知道自己孤立的处境。她只好红着脸皮走到王群的面前,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区长!”然后带着几分羞怯的神态看了王群一眼。 “什么事?说吧!”王群严厉地问。 陈玉芬开始叙述她的家庭经济情况了。而且,叙述得那么细致,那么认真,说得她自己是那么穷苦。假使叫一个不了解情况的人听了,也许会认为她说的是实话。 但,王群没有被她的生动叙述所感动,她的喋喋不休的言辞,反而使他感到厌恶。他用手一指,警告着说:“还是老老实实地把粮食拿出来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现在就看你是愿意守法呢,还是顽抗到底。” “哦……唉,当然愿意守法……”她眼见此行无望,只好无可奈何地走了。 下午,王群准备到白面村那边去看看。临行前,他同徐翠进一步商量以后的工作。 “你说,这次破坏秋征,是不是莫太送主谋呢?”王群问。 徐翠轻轻地摇着头说:“当然不是。我看肯定是地主在主使。不过,是谁呢?听刘玉英说,莫太送去过陈玉芬那里,但,就你拿的那份‘报告’来看,恐怕陈玉芬写不出来。我怀疑是莫贵起草的。” 王群说:“会不会是苏凤姣主谋?” “苏凤姣?”徐翠又摇了摇头说,“这不大可能,她这段时间,并没什么可疑的活动。” 王群却坚持着说:“不知怎的,对苏凤姣这个人,我总有点放心不下,她会不会是特务?” 徐翠未加可否地说:“这个要进一步了解一下。” “对!一定要把她的政治面目搞清楚!”王群再三嘱咐说,“这里的秋征,只剩下最后的一仗了,问题不大。从现在起,你要把主要精力放在苏凤姣的问题上。其次,要把黄五生这种类型的基本群众——一些苦大仇深的苦主,一个一个地发动起来,这样,敌人就会完全孤立了,山里的土匪就会变成沙滩上的楼阁,很快就会倒下去的。”提到了黄五生,王群又想起了一件事,转过话头问道:“你找过苏瞎子吗?” “没有,这次下来,只顾忙于秋征,他一分田也没有,所以没去找他。”徐翠随口解释着。 “一定要去找一找他。当然,不只他一人,类似这样的基本群众,都要发动起来。这是我们工作中十分重要的一环。抓好这一环,我看别的就好办了。”王群一再强调这点。 “好吧!我一定按你的意见办。”徐翠坚决地回答。 王群回头看看外面,院子里已倒下一大片房影,说明时候已经不早,他必须动身了。 徐翠忽又想起了落后地区马背山的问题,便问王群:“马背山的问题怎么办?据他们的农会主任讲,工作困难很多。” 王群想了一下说:“这样吧,暂时把它放下来,等别村都完成任务了,我们再和部队一起,集中优势兵力去突破它。” 徐翠点点头没有作声。临走,王群又不放心地说:“你千万不要轻易到马背山去啊!”徐翠犹豫不决地说:“是。” 农会里的灯,一夜没熄,徐翠和莫威等一些村干部、评议委员,还有几个专门请来的抄写员,一直忙到东方发亮,大家才轻松愉快地舒了一口气。 黄干带领着一队民兵,整夜地放哨、巡查,东方微微泛白的时候,就挨门挨户地叫人准备送粮了。 早上,冷风扑面,不少人已经穿上了夹衣。农会门口,围满了一大片人,看着墙上刚刚贴出来的秋征榜,上面逐户地写着负担粮数。根据国家税率计算的结果:莫贵与黄维心负担了四万斤,五户小地主负担一万二千斤,其余的户,总共负担一万六千斤,全村超过上级分配任务二万八千斤。 人们边看边谈:“这才叫‘合理负担’哩!” 农会门口的大坪子里,放满了箩筐,一行一行地,一直从坪子上排列到田里。挑箩筐的人,有男的女的,有十五六岁的姑娘,也有五六十岁的老人家。他们都是天一亮就吃完了饭,从各个自然村来到这里。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农会说声走,他们就会像潮水似的涌向地主家里。 莫威拿着一本交粮的册子,站在坪子的高处高声喊道:“莫家山群众编为第一队,去挑莫贵的;巢山村编为第二队,黄山村编为第三队,都去挑黄维心的。今天先把地主应交的粮挑完,明天再送我们自己的。民兵除留黎保看家外,其余的都要带好枪支弹药,由黄干带队,护送公粮。” 声势浩大的群众队伍涌进了村子,像一支不可阻挡的大军。 地主黄维心的门口,摆着两张桌子,挂上两把大秤。人们川流不息地进进出出,热闹非常。 陈玉芬失魂落魄地跑来跑去。一会看看秤,一会又跑到谷仓里看看,眼见一担一担黄澄澄的谷子,像流水一样挑了出去,心里一阵阵的疼痛。 不过两小时的工夫,送粮的队伍开始浩浩荡荡地往圩上进发了。 还没到十二点,送公粮的队伍就到了圩上。莫威一看,只见人山人海,送公粮的队伍从粮仓的院子里,一直排列到街的尽头。他不由地皱起眉头,心中暗想:这下糟了,看样子,至少得等到下午四点钟才能过秤;这样,非要天黑到家不可。要是万一碰上土匪……他想到这里,就回头对刚跑上来的黄干说:“这么多人,你看怎么办?” 黄干答道:“这有什么难办?徐翠同志说了,我们路远,应该优先过秤,不能摸黑回去。我们把公粮挑到前面去吧。” 莫威望一望早已把路堵死的送粮队伍说:“你看,人家都排好了队,已经等了很久,我们要是挤上去,人家没意见吗?我看这样吧,徐翠托我带一封信给石屏,我先去找她。你在这里等一等,看看过秤的速度怎样,如果不太慢,我们就等着;如果真的要等到天黑,你就找黄石说一说,请他向群众解释一下,让我们先过秤。” “黄石要是不同意呢?” “不同意就等着吧,那有什么办法!”莫威无可奈何地望着长长的队伍,叹气地说。 黄干只好同意了。 莫威走后,黄干等得不耐烦,就挤到粮仓院内去看看。那里只有两把大秤慢吞吞地在称着。半个钟头,才称了三十多担谷子。黄干忍不住向过秤的问道:“黄主任哩?”过秤的头也没抬,应道:“在屋里。”黄干三脚两步跑到黄石住的房里一看,只见他正和马背山的农会主任秦暗在有说有笑地喝茶谈天。他们见了黄干,先是一惊,随后,就一同站起来说:“来,请进。” 黄干焦急地冲着黄石说:“你怎么还在这谈天?外面谷子过秤的速度那么慢,叫我们等到什么时候?” 黄石像十分有理似的皱着双眉说:“这不能怪我呀,人少,有什么办法呢?” “怎么不多找些人过秤?” “这不是我的职权,要找区长才能决定。” “你怎么不去找他汇报?”黄干的声音高起来了。 黄石为了避免在这个时候与黄干争吵,就避开了冲撞的语言说:“你哪知道我的困难,‘不上山不知山路陡’。区长下乡了,叫我到哪去找他?再说,昨天只有二百多人来送公粮,今天一下子就来了一千多,情况变化很快,我有什么办法?” 黄干忍住了气,请求着说:“现在我们村送公粮来了。徐翠说,我们路远,得优先过秤。不然,回去晚了,碰上土匪难搞,你看可不可以照顾一下?” 一提到徐翠,黄石就从心眼里感到不快,他带着几分不满,冷冷地说:“她是妇女主任,管不了我的粮仓。你等她来好了,我和秦主任谈谈马背山的征粮情况再说。”说完,他又转身请秦暗介绍“征粮经验”去了。 黄干被黄石的态度激怒了,正待发作,但又一想,他是国家干部,闹起来不好,也不解决问题,骂了句:“哼!这么官僚!”转身走了。 黄干跑回来坐在粮担上,半天没有吭声。直到一点多钟,莫威回来了,他也去找过黄石,仍不解决问题。黄干憋着一肚子气说:“你等一下,我去找石屏。” 黄干找来了石屏,两人在粮仓门口遇上了黄石,石屏开口问道:“你怎么不让莫家山送粮的先过秤?区长不是讲过吗,送粮人多时,可优先收远处的。” 提起王群,黄石有几分害怕,但也不甘在这位小姑娘面前示弱,就硬邦邦地顶过来:“区长说的,叫他来试试看。群众有意见,我有什么办法?!” 石屏转过身去,闪动着聪明的眼睛,高声而和蔼地问前面送粮的群众说:“请你们停一下,给你们商量个事。你们离得近,稍微等一等,让莫家山的先过秤好不好?不然,他们要摸黑回去,半路碰上土匪就麻烦了。” 大家一时没有作声,因为他们也等了很久。谁不想早一点回去呢?石屏想了想,再次开口说:“哪个是带队的?请你们考虑一下好吗?”这时,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农民,跑上前来答道:“可以,让他们先过秤吧!”跟着,大家也表示同意了,并自动让出了位子。 石屏看见这种情况,高兴极了,并以胜利者的口气对黄石说:“怎么样!是群众不给,还是你的思想不通?明天赶快多找一些人来过秤吧!区长讲过,送粮高潮一到,就要大力组织入仓,必要时可动员社会力量,你不是当面听清楚了吗?” 黄石双眉紧锁,站在那里不作声,石屏又催着他说:“快点去借大秤来吧,我们也要动手过秤,不然,天黑你也称不完这么多谷子。”黄石这才趁机走出了粮仓。 阴历十月初的夜晚,月牙儿晃了一下,就随着太阳的余晖溜下了地平线。一片漆黑,笼罩着大地。 送粮队回到莫家山村西边的山头附近,只见黄干忽然飞一般地穿过了长长的行列,跑了上去。民兵们也一个个把空箩筐丢给别人,跟着黄干跑去,这一个突如其来的行动,给周围带来一阵紧张的气氛。 刚刚上了山坡,前面砰地响了一枪。数百人的送粮队伍,顿时鸦雀无声。“不要怕!一律卧倒!”随着莫威的呼叫,人们立刻躺了下去,前面的枪声,霎时响成一片。 出现在送粮队伍前面的七八条黑影中,已经倒下了一个,其余的急忙转头逃跑,霎时间人们喊声震天:“捉活的,莫叫跑了。”可是,因为天黑,终于给他们溜得无影无踪了。 被打死的正是一个土匪。黄干过来用电筒一照,伸手捡起了一支手枪,心中暗想:莫非是个官?莫成撕开那衣服一看,果然上面有个符号:直属一营三连连长唐老水。 第十章 女谍 枪声,惊动了徐翠。她忙同黎保等几个民兵跑出来查看究竟,走了不远,就碰上了莫威和黄干,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接着,莫威交给徐翠一封石屏的复信。徐翠立刻撕开,用电筒照着逐字逐句地念着。人们一个个从她身边走过,她也没有觉察。等她把信念完,又随便翻了一下附在后面的几份入团志愿书后,忽然感到周围静悄悄的,她立即把信塞进衣服口袋里,随手抽出驳壳枪,迈开大步向回村的路上走去。 “站住!”背后一声叫喊。徐翠回转身去,迅速地采取着自卫行动。而这时,隐隐约约听见有一种熟悉的嬉笑声从前面不远的什么地方传来。她仔细地瞅了一眼,什么也没发现,她随即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问一声:“谁?” 那人再也忍不住笑,霍地从石头后面跳了出来:“徐同志,你怕吗?” 徐翠一见是黎保,又好气又好笑地嗔怪着说:“你搞什么鬼?” 黎保仍是笑哈哈地说:“你看信看迷了啦,别人都走了,你都没有觉察。如果碰上了坏人怎么办?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区长怪罪下来,我可吃不消呀!谁来的信?是区长的吧?” 徐翠瞪了他一眼:“你这个调皮鬼,以后再莫这样。开开玩笑倒没什么,但,不能开这样的玩笑呀!” “是!”黎保持枪立正说。 徐翠又给逗得笑了起来。 “走吧!我告诉你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徐翠说。 黎保正经起来了:“什么事?” “你不是要求入团吗?” “怎么样,批准了?” “看你急的!还没填表,谁批准你呀?”徐翠故意慢吞吞地说,“你莫性急。关于你的入团问题,前天已和区长谈过了。区工委已经同意在这里建团,今天石屏同志寄来了入团志愿书,你和水生他们可以填表了,我做你的介绍人。填好表,再报区团工委审查。” “这么麻烦?”黎保轻轻地说了一句。 徐翠郑重其事地说:“怕麻烦?有怕麻烦思想,是不能当个好团员的。” “不,不,我不过随便说说。”黎保忙解释道。 这时,两个人已经走上了一座小小的青石拱桥,再过去就是村边了。徐翠提议说:“我们在这坐一下好吗?” “好,好。”黎保已坐到了小桥顶上。这时,已没有人从这里出入了,他两人就安安静静地谈起话来。 徐翠先问黎保:“你想过这样的问题么:一个团员,应该怎么样去对待组织上对你的考验?” “什么叫考验呀?”黎保觉得这个字眼很新鲜。 徐翠说:“考验么,我也解释不清。我想:一个人如何处理个人利益和革命利益的关系,就是考验。如果组织上需要你做一件你不愿意或对你个人不利的事情时,那你怎么办呢?” 黎保似乎没加思索地说:“那不很简单么?学解放军,一切服从命令。” 徐翠说:“这很好,不过,光服从命令还不够,还要自己动脑子,时时刻刻想办法,主动积极地把革命工作做好,你能这样做吗?” “能!”说到这里,黎保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我有一个意见。” “什么意见?”徐翠注意地倾听着。 黎保说:“征粮工作已经顺利地完成了,可是对破坏征粮的坏蛋,还没有找出来,真急死人呀!” “你的意见怎样呢?”徐翠正是为了这件事情想和黎保谈一谈的。 黎保忙挨近徐翠,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我看,地主是明摆着的,容易提防;比较难搞的是苏凤姣……”他用眼睛探了一下周围,又说:“这次破坏征粮,恐怕不会没有她……” 徐翠高兴地说:“对呀,你想得很对,一定要弄清楚她的问题。你的意见应该怎样进行呢?” 黎保见徐翠支持他的意见,心里更加高兴,便进一步发表他的意见:“苏凤姣这个人油嘴滑舌,诡计多端,我们不能用一般的办法对她,必须要用计——你看过戏吧,很多戏里都是用计的……” 徐翠十分感兴趣地问道:“什么计?你说说看。” 黎保聚精会神地描绘着他的计策:“……我装着和她亲热……慢慢地……” 徐翠心想:在农会里,特别是把苏凤姣改选掉以后,干部和民兵们,都像对一块臭肉似的不愿接近她。而她本人,虽然善于用花言巧语去拉拢人,但她身上隐隐地流露着的那种超乎常人的作风和气派,使人一直是敬而远之的。只有黎保——这个解放前在城里打过小工,整日嘻嘻哈哈的人,才跟她比较谈得来;苏凤姣对他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放松戒备。于是,她觉得这是一个可行的计策,便十分认真地说:“好,我同意你的意见,不过,你得答应我做到这两点:第一,要谨慎小心,不要露出马脚;第二,要及时把情况告诉我,并要注意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说着,她又像说笑,又严肃地说:“还要警惕她的‘美人计’啊!” “好,我一定能做到。”黎保坚决地说。 两人谈了一下侦察步骤和注意的问题,便起步回村了。 走下桥头不远,忽然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徐翠警觉地回过头去问:“谁?” 话没落音,那人已到面前,应道:“是我!” 徐翠一看,原来是水生。就奇怪地问:“你干什么去啦?” 水生不慌不忙地说:“刚才我回到村上,见你没有回来,就回头来找你,见你同黎保在桥上谈工作,我就坐在一边等你们。” “有什么事吗?”徐翠忙问。 “没什么事,要提防坏人呀!” 徐翠完全明白了,他与黎保的想法是不谋而合的。这让她深深地感到:生活在群众中,真是幸福。她想到也有必要与水生谈谈入团的事,于是对黎保说:“你先回去,我和水生谈谈。”然后,又对着水生说:“走吧!我们边走边谈。” 苏凤姣在家里,正独自坐在灯下,仔细回味着适才从村西传来的枪声。她暗自欣喜道:这回,共产党不知又要付出多少生命代价啊!她绝没想到,付出代价的不是共产党,而是他们自己。 然而,让她更加兴奋的,倒是她的上司给她回了电。电文上说:“因故,不能直接回桂,三日后,由‘桂东军区司令部’派人接你进山,然后,经广州,回香港……”电文最后要求她在临行前,尽可能多收集一些情报,作出更多的成绩,以便到香港向她的主子领赏。她已经和山里联系好了,明天晚上,将由副司令林崇美亲自出山来接她。想到此,她不由神魂飘荡地陷入了往事的回忆…… 十年前,苏凤姣在重庆的专业特务训练班毕业时,特务头子戴笠曾亲自接见过她,然后,经戴笠的一位得力助手——负责华北特务工作的处长给她面授了任务,她就作为一个东北流亡学生,带着必要的证件,去到华北的一个八路军经常出没的小镇上住了下来。很快,她当上了小学教师,一直在那里安然度过了六年。后来,由于要选她担任解放区的政府工作,需要对她的历史进行审查,她才被迫撤回南京。全国解放前夕,她到了桂林,然后回到她的家乡。这次回来的任务,是着重搜集广西解放初期的有关资料,潜伏的时间原定是一年。同她直接联系的是桂林的特务组织,但,为了工作上的万一需要,她与自香港回来的林崇美也有关系,只是在一般情况下,不进行直接联系。另外,她与情报站的苏振才也有关系。这关系是:她知道他,并且掌握与他联系的暗号;而他对她是一无所知的。 为了掩护黄维心,她在苏振才面前暴露了自己;加之王群和徐翠等人对她的怀疑,使她不得不向上司发出撤退回港的请求。恰巧这时,香港的特务机关,又正需要与一个深知目前大陆农村情况的人面谈,于是,她的请求就被批准了。不让她直接回桂林的原因是,这时桂林的镇反工作十分紧张,她的上级组织,正在惶惶不可终日,所以就让她由山里转移。她自己对此感到十分乐意,因为,第一,她想赏识一下山里的副司令林崇美——她印象中的英雄人物;其次,她也想欣赏一下深山老林的风光,而且同时能有机会考察一番他们的游击队的实力,这对她回香港汇报工作,无疑是有好处的。 从这时算起,只要再过一昼夜的时间,她就会作为一个无拘无束的人出现在那里,而再不需要小心翼翼,忍气吞声了。不久的将来,她将回到那花天酒地的另一个世界里,欣赏着那靡靡之音,狂舞在富丽豪华的舞池中,偎依在情夫的怀抱里,那该是如何的甜蜜啊!……想着想着,她已飘飘然飞过了大山,到了灯火辉煌的香港。一片糜烂生活的迷人的景象,好像就在眼前。她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愉快感。 嗵!嗵!嗵!……一阵粗重的脚步声把她从遥远的幻境中拉了回来。她猛回头向虚掩着的门口望去:是谁呢? 嘭的一声,门被撞开了,出现在苏凤姣面前的,不是别人,却是黎保。他一进门,仍同往常一样唰的一声打了个立正:“报告妇女主任,有个好消息!” 苏凤姣一见是黎保,就好像猎人看见了黄羊似的喜出望外地说:“我当是谁,原来是黎保兄弟!来,快坐坐,有什么好消息,告诉我听听。我呀!这些日子,很少出门,外面情况什么也不知道。来,来!”说着,她就搬一张椅子过来,让黎保坐下。 黎保故作惊奇地说:“咦!你不知道?今天我们打死了土匪一个大大的官呀!” 这消息,使苏凤姣大吃一惊。黎保正想这样来捕捉对方的情绪,谁知苏凤姣却哈哈大笑说:“真好呀!打死了一个什么官?” “小小连长!”黎保又故意淘气地说。这一紧一松,并未引起苏凤姣情绪的变化,她惋惜地说:“唉,你叫我空欢喜了,我以为是个什么司令哩!”黎保趁着观察对方情绪的一刹那,仔细地瞧了一眼苏凤姣。只见她,穿着一套很合身的天蓝色衣服,显得身材更加匀称;面上轻抹脂粉,修饰得如同去了壳的熟鸡蛋一样,又细又白,头发梳得光滑黑亮,上面系着一条小白绸,两只眼睛,闪闪地放出迷人的邪光。那股妖气,咄咄逼人。黎保忙把头扭向一边,心下暗想:这人长得倒不错,可惜不是个好东西。 苏凤姣似乎猜中了黎保的心情,过来娇滴滴地说道:“好兄弟,你坐这等一下,我去炒点菜来喝一杯,好吗?” “不用,不用!”黎保说着,却没有执意阻拦。他觉得喝一杯可能更方便与她接近。 苏凤姣一走,他就仔细观察起这间房间来。这里布置得同主人一样妖艳。窗子下面放着一张书桌,桌上摆着书籍、笔墨、茶壶、花瓶;床上撑着一张洁白的白纱蚊帐,两边用黄亮耀眼的铜钩勾起,蚊帐下面铺着花洋布床单,床单上面放着一张红的、一张绿的缎面被子。这些华丽的摆设,真使人有点眼花缭乱。他不由地想,这女人,曾经漂洋过海,可不容易对付哩,要切实小心…… 正想得入神,苏凤姣已把酒菜摆在小餐桌上了。“黎保兄弟!来呀!”她伸手把黎保拉过来,坐在自己旁边的一张凳子上。 酒过三杯,黎保兴高采烈地说道:“你知道我今晚上为什么这样高兴吗?” 苏凤姣自作聪明地回答道:“你不是说过了吗?你们打了个大胜仗,打死了一个土匪连长。来,为了庆祝胜利,干这一杯!” 黎保举起酒杯一饮而下:“不,你没猜着。”他故意不说下去,用筷子夹了块猪肉,放在嘴里。 “是什么好事叫你高兴?快说吧,好兄弟!”苏凤姣的确十分迫切要了解,究竟在黎保身上,发生了什么不平常的事, 黎保非常得意地说道:“不说你不晓得。今天不仅打了一个大胜仗,我还被批准入团了。明天晚上,就要举行入团宣誓仪式。在我们区,还是第一批接受团员。这不是一件大事吗?据说,明天区长、石屏他们都赶来参加哩!” 苏凤姣略一沉思,赶忙又斟上一杯酒递给黎保:“来!我再敬你一杯,庆祝你入团!”黎保接过酒杯又一饮而尽。她接着又关心地问道:“区长什么时候到?我真想找他谈谈,不知道能不能送我去学习。” 黎保表示十分同情地说:“我说呀,你也该出去学习学习了,不然,有你这一肚子文化,放在家里,不冤枉了吗?好,你明天下午到农会去等吧,徐翠说王区长明天吃罢早饭就来了。他们是九点钟吃早饭,大约下午一点钟准到了。” 苏凤姣听黎保这么一说,已无心再与黎保纠缠了。“好,我明天一定去。你们今晚上没事吗?” 黎保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哎呀!糟糕,只顾与你谈话,倒把开会忘了。去得晚了,黄干又要批评啦!”说罢,提起枪,就要走了。 就在这一忽儿,苏凤姣突然把想了许久的一个问题,做了决定,便将刚才想到急于要办的事儿丢在一边,伸手拉了一把已经站在她面前的黎保,说一声:“你急什么?”就把黎保拉倒在她的怀里。 一阵光滑舒坦的肉感,和一股浓郁刺鼻的芬芳,在骚动着黎保的心,他不由得一阵心跳。然而,也就是在这令人不能自主的当儿,黎保像被人击了一棒似的清醒过来:这女人肯定是个特务!于是,他紧紧地收敛了感情,推开苏凤姣说道:“明天晚上我来!”说罢,就提着枪跑了出去。 苏凤姣大大震惊了:是什么力量使这个终日嘻嘻哈哈,十分顽皮的青年人摆脱了迷人的女色呢?在她——苏凤姣来说,遇到这样的事还是第一次。因此,她更加感到住在这里的可怕了。但,当她一想到黎保说明晚再来时,就又自我安慰:到那时,能带走他更好,不然,也要结果了这个共产党的忠实信徒。一想到此,她忙把房门关好,轻轻地移动着桌子,从墙洞里取出电台,立刻与山里联系…… 黎保一口气跑回农会,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向徐翠讲了一遍。徐翠听后,大加赞扬说:“好,你这件事干得出色。”然后,又对黎保说:“立即叫黄干和水生来。” 不一会,黄干、水生都来了,徐翠又把黎保去苏凤姣家中的事说了一遍,然后说:“苏凤姣是不是真正的敌人,这一下子就试出来了,明天我们这样……” 第二天晌午,在莫家山去区政府途中的一座山顶上,莫水生赶着一群牛,悠然自得地唱着山歌。人们都已回家歇晌了,理应牛也该赶回村上的塘边树下,歇歇凉,洗个澡。然而,他还是让牛群在那里悠闲地吃着,似乎没有注意到当头的太阳。 这时,突然从北边山坳里走上来两个陌生人。他们一见水生,似乎感到对他们有什么妨碍似的,气冲冲地说:“看牛的,怎么还不把牛赶回村去?” 水生像没听见似的,仍然唱着山歌。直到那两人走到面前,又一次喝问他时,他才爱理不理地说:“‘狗咬吕洞宾,多管闲事。’我赶不赶牛回村,与你们有什么关系!” “怎么?好意劝你,你这么不识抬举!”其中一个人说。另一个走到山顶上,直往山下的乡道上瞅着。 “哼!识抬举怎样,不识抬举又怎样?”水生说着,也走到山顶和那人站在一起,向下瞅着。 那人机警地回头望了水生一眼:“你瞅什么?” 水生也毫不相让地说:“你瞅什么?” 那人怔了一下说:“嗯!你这人怎么有点不顺气,想打架是怎么的?” 水生忙把袖子一拉:“打架怎么的,你当老子怕你们?” 那人正想说话,只见旁边的那个把他拉向一边,低声地说:“张牛,不用与他多说,赶快把他吓唬走算了。” 那个名叫张牛的却说:“你看,李虎,”他用眼瞟了一下水生,“一个小孩子,不管他算了,他走不走与我们的事没什么妨碍。” 李虎却不以为然地说:“怎么没妨碍?你想,回头姓王的一露面,我们一掏枪,小家伙要是喊叫起来,不就坏了事?” 张牛想了一下说:“那我们还是劝他走开吧。”于是,他又走过去对水生说:“老弟!你看,已经是晌午了,还是回去休息吧!” 水生不但不走,反而气冲冲地说:“你这个人真怪,人家走不走关你屁事,老子就是不走!” 站在一边的李虎,早就想一下子把水生撵走,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立即从怀里抽出驳壳枪,对着水生吼道:“不走,就要你的命!” 水生转过身去,望着李虎的狰狞面孔,不禁哈哈大笑:“我说你们怎么这么厉害,原来是土匪!好,今天我正要找土匪算账。你往后看,我们村上的民兵来了!” 李虎稍一扭头,水生上去一拳,把他的枪打落到地上,张牛见状,马上掏出手枪,就在这一刹那,只听见一声吼叫:“莫动!”像从石头缝中蹦出来似的,徐翠、黄干、黎保和一群民兵,一齐涌了出来。两个土匪,立刻浑身发抖,双手慢慢地举了起来。 民兵们缴了土匪的枪,用绳子把他们捆住。徐翠过来问道:“你们来这干什么的?” 张牛回答道:“没,没什么。”李虎却用眼瞪了他一下,没有作声。 徐翠看出了两个土匪的不同态度,随即叫黄干把李虎押过一边,然后和气地对张牛说:“我看出你是一个可以教育的人,现在就给你一个坦白的机会。老实告诉你,你们来的目的,我们已经十分清楚。不然,我们怎么会事先在这等你们呢?我们的政策明摆着的:如果坦白得好,可以从宽处理。要是不老实,你们的罪已够条件枪毙了。” 张牛低下头来,表示愿意坦白:“是,是,我说。只要不杀,我什么都说。” “那你说罢。” 张牛开始坦白了:“今天早晨,林崇美把我们两人叫去。说二区的王区长今天中午从这里经过,要我们埋伏在这里,把他打死……”说完之后,他哀求着说:“这全是实话,我们是在人家手下当差的,身不由己呀,请同志开恩!” 徐翠又问:“林崇美告诉你的,就区长一个人吗?” 张牛答道:“不,说有个女同志和他一起,还说可能有个通讯员。所以才要我们两个人来。” 徐翠进一步追问道:“林崇美怎么知道区长这时从这里经过呢,你知道吗?” 张牛恐慌地说:“不知道,实在不知道,以后你们可以查。我说的如果有一句假话,你就枪毙我。” 徐翠看再问不出什么名堂了,最后说道:“好吧!你还老实。现在你可以回家了,回去要好好劳动。至于李虎,我们要送县处理。” 一听说放他回家,张牛却忽地跪在徐翠面前哀求着说:“同志!我不能回家呀,我们家在土匪窝里,林崇美捉到我要活埋的呀!” 面对着张牛的哀求,徐翠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时黎保却走过去把张牛拉起来说:“老弟,我们的规矩不兴下跪的,快起来。” 张牛趁势爬起,闪着那哀求的眼光望着黎保。黎保开玩笑地说:“怕林崇美杀你?那只好再回去当土匪。” 张牛慌张地摇头:“兄弟不敢,不敢……” 黎保还想说些什么,徐翠已从他们的对话中得到了启发,便对张牛说:“黎保的意见很好,你就暂时回到土匪那里去。向受骗的人宣传我们的政策,为人民立一个大功……” 这一决定,不仅使张牛出乎意外,黎保也奇怪地对着徐翠眨眼。直至徐翠把意见讲完,他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事情处理停当后,徐翠转过身去,对着万里晴空,开了几枪。随即押着李虎,迈步下山。 苏凤姣听到了枪声,不禁狂喜地拍起手来:这一下,除了一个大敌,既雪了她心头之恨,又多了她一份功劳,这怎不使她高兴呢?当她想到黎保时,更加得意了。因为,这样一来,就可用“泄密”这一条,来更好地控制黎保,使他就范。但,她同时也想到,万一黎保首先告发她呢,那她就逃脱不得了。一想到此,刚才的喜悦,又罩上了一层阴影。她急忙打开抽斗,把一切可疑的文字,都拣出烧掉,然后,拿出小手枪来,擦了一遍,把子弹压好,以准备万一的事变。 一阵脚步声从屋后传来。她急忙把小手枪往口袋里一塞,慢慢地走出了后门口。 来的正是黎保。他气喘呼呼地跑来说:“大事不好了!” 苏凤姣装出莫名其妙的样子问:“什么事?看你吓成这个样子!” 黎保兀自站着不动:“区长在西山路口遇着土匪的伏击。” 苏凤姣见黎保没有谈到结果,就不放心地问:“打死了吗?” 黎保有意回避这个问题说:“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苏凤姣马上敏感地把手插进口袋里,目光紧紧地盯视着对方。 黎保气冲冲地说:“区长到我们这来,只有徐翠和我知道,我昨夜告诉了你,难道是你告诉了土匪?” 苏凤姣微微一笑,故作镇静地说:“黎保兄弟,你莫开这种玩笑,我怎么会告诉土匪呢?可能是土匪偶然碰上他的。” “偶然碰上?不,不会碰得那么准。我越想越不对,不是你还有谁?走,我们到农会去。” 苏凤姣开始威胁着说:“黎保,你没想想,如果真的是那样,你还会逃得脱泄露秘密的罪名?” 黎保好像软了些了:“不去也可,但你不能把我当作外人呀!应该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凤姣想了一下,把心一横:好,看样子不给他一点厉害看,他是会死缠着你的,说不定会传出去,那就麻烦了。她随手掏出小手枪,对着黎保说:“告诉你,我并不是好惹的。不错,通知土匪行刺王群的是我。但,那是你送的消息。老实对你说,你快点放下武器,让我离开,什么事也没有;不然,我要你立刻去见阎王。” 面对苏凤姣突如其来的威胁,黎保并没有什么特殊反应,也没有用枪去进行防卫。相反地,却嬉笑着脸对着她,然后,慢慢地说:“对不起,你被捕了!” 苏凤姣恶狠狠地盯着黎保:“少说废话,你与我让开!” 黎保说:“不,是真的,不信你回头看一看。” 苏凤姣冷笑地说:“哈!这一套在我面前还用得着?想等我回过头去,就好下手,是吗?你赶快走开,不然,我开枪了。” 黎保仍是笑嘻嘻地说:“不信吗,你看,徐翠就在你的背后。” 苏凤姣真要开枪了。只听见背后一声喊叫:“回过头来!”她陡然转身一看,果然徐翠站在面前,黄干、水生的枪口,几乎已抵到她的胸口。她不禁战栗了一下,把枪丢在地下,举起手来。 徐翠讥讽着说:“怎么样,想不到吧?你的一切,我们都知道了,摆在面前唯一的道路是坦白交代,争取宽大处理。你还有什么话说?” 苏凤姣确实做梦也没想到,竟会在此时此地,落在这个丫头出身的年轻姑娘的手里。她不甘心就此认输,还暗自打算,如果能拖到夜里,也许山里会来人救她。于是,她请求道:“我认输了,你们比我高明,我再也无法逃脱我的罪名。我接受你们的要求:坦白,把什么都告诉你们。”为了证明她的真正觉悟,她不惜忍痛地说:“你们要不相信我,我可以先把电台交出。”她想往前走,但徐翠把她喝住了。她继续说:“我的电台,在桌子后面的墙洞里。其他全部活动情况,我也愿意详详细细地交代。因此,我请求你们,让我今晚在这里或农会里,坐下来慢慢地写好吗?” 她为什么要提这个要求呢?到区里就不能交代了吗?徐翠立即猜疑起来:难道她已经与土匪联系好,夜里派人来接她?一想到此,徐翠就立刻作出决定说:“你要坦白交代问题,我们欢迎,不过,你要立刻离开这里。” 苏凤姣抖颤了一下身子,只听徐翠又说下去:“黎保,你带两个民兵,把苏凤姣和李虎送走!”她又对黄干说:“你带几个民兵去黑虎岩一带的路上,把树皮刮掉,写上字告诉他们苏凤姣已被捕送县。”略停一下,她又吩咐黄干:“去黑虎岩时,把张牛带上,叫他告诉林崇美,说我在农会等他。”她所以作出这样大胆的安排,完全是为了布成疑阵,使林崇美不敢马上纠队前来。 一切安排停当了,徐翠才又回过头来,闪动着那双逼人的眼睛,盯着苏凤姣说:“怎么样?猜中了你的诡计了吧?即使他们真的敢来,我们也可打它个落花流水。” 苏凤姣眼前飞舞着一片金花,顿时觉得头昏目眩,天旋地转,一头栽到地上,昏迷过去了。 第十一章 被围 林崇美带着他的直属营,于傍晚时分翻过了老虎爪,冒着蒙蒙的雾沼,穿过群山,向着通往黄山的黑虎岩前进。按照他的预计,派往莫家山村西山头上伏击王群的匪徒,应该在天黑以前就回到黑虎岩向他汇报的,然而,直到这时,连个人影儿也没见,这不禁使他十分焦急。他想早一点到达黄山,看个究竟。而更重要的是,他想早一点见见这个早已闻名并且垂涎已久的“美人儿”苏凤姣。今天,也就是再过两三个小时以后,他们就要会面了,这将是如何令人惬意的快事啊,因此,一路之上,他不断地命令着:“加速前进!” 夜色已经笼罩着大地。周围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一阵阵密集的、仓促的脚步声。 熟悉的山道,告诉了林崇美:黑虎岩到了。他忙向黄四保说:“在黑虎岩前休息一下,听听动静。”黄四保立即跑到队伍前面,布置了岗哨。二百多名匪徒就乱哄哄地散在凉亭附近。 林崇美同黄四保在凉亭外面停住了脚,想在漆黑的夜空里辨别出一处方便休息的地方来。突然,一个放哨的匪徒跑了上来:“报告,附近有一棵树,被刮去了一片树皮。” “这有什么好报告的?大惊小怪!”黄四保满心不高兴,呵斥着小土匪。他最不喜欢自己的部下那样惊慌失措的,这样会有损他的威风,何况这根本不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呢! 那个小土匪继续补充一句:“好像上面有字。” 林崇美听说上面有字,便立即移动脚步说:“走!我们去看看。” 很快来到了那棵树的面前,林崇美打开电筒一看,刮去了树皮的地方,清楚地看到了十二个黑色大字:“苏凤姣已被我们逮捕送县了!”下面还有个注:“下午五时,莫家山民兵制。”这行刺眼的大字,像黄蜂针一样蜇着林崇美的心。他仔细地看了几遍,相信确实无误后,才把电筒熄灭。痛恨、气恼、懊丧交织的心情,使他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久久没有作声。目前的事变,实在太突然了,这也是因为他一贯骄傲自信,缺乏足够的精神准备的缘故。他仔细地检查:伏击王群本已经过周密的布置,派去的是有名的射击手,即使刺杀不成,也不会牵涉到她,因为派去的人,并不晓得他们执行任务情报的来源。而现在,面临的情况是:苏凤姣不仅被捕了,而且被送走了,连挽回残局的希望也没有了,这将如何向他的上司交代呢? 正当林崇美感到茫然与空虚的当儿,黄四保咬牙切齿地说:“报告司令!这字我认得,是莫家山的民兵写的。我们立刻就到莫家山去,把他们一网打尽,出出这口闷气。” 林崇美摇摇头说:“老弟,你想错了。既然民兵能在这里留字,这就说明了他们已有准备。这也许是诱兵之计。你是黄山村上的人,不会不知道,莫家山农会是在村子的东口上,两侧与背后的村子三面靠山,前面是一个坪子——是军事上所忌讳的开阔地,再向东是一条小河。如果敌人有准备,任你有再强的火力,也不免要挨打。而今夜,说不定他们还调了解放军来,如果是那样,农会两侧的制高点上,放上两挺机枪,等我们一过河,进入开阔地,那就有全部被吃掉的危险。因此,我们决不能上当。” 黄四保一听,也有道理,但仍不服气地说:“这样说,我们就认输了?我们一定要拔去莫家山这个眼中钉,不然,真要把我气死!” 林崇美忙接着说:“老弟!你要看远一点。问题不在于莫家山的几个民兵和干部,如果我们能把徐翠、王群这两个共产党的小头目捉住,黄干、莫威等人就会变成无头之鸟。他们即使不投降,也会处于寸步难行的境地。” “那么,下一步棋应该怎么走?”黄四保疑惑地问。 林崇美沉思了一下,说:“从现在的情况看,王群和徐翠虽然年轻,却是两个很狡猾的敌人,我们决不可轻敌。走吧,暂时回山,听听外面的消息,再做计议。”说着,林崇美站了起来。 “司令!”黄四保焦急地叫了一声。他怎么也不想就此罢休。 然而这时,突然一个黑影,从身边窜出,扑通地跪倒在林崇美的面前,大叫:“林司令……” 林崇美一看,原来是张牛。他早已猜中八分,就忙问道:“怎么就你一个?李虎哩?” 张牛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地说:“李虎被民兵捉去了。” “你怎么回来的?” “是徐翠要我回来告诉你,她在村上等你。” 林崇美听罢,一时气得喘不过气来,心想这个黄毛丫头,也真欺人太甚,随即问道:“村上有解放军吗?” “不知道。” 黄四保早已气得死去活来,禁不住一声怒吼:“我们立刻到黄山去!” 林崇美像个木头人一样,并没有对黄四保的主张,立刻作出反应。想了许久,他才勉强压抑着怒火说:“不,如果没有解放军,徐翠不敢这样放肆。她放张牛回来,分明是为了骗我们进村。我们决不能上这个当。”说到这里,把手一摆,一面示意张牛站起,一面命令黄四保:“走!回山去,把情报搞确实再说。” 正当林崇美要动身的当儿,又见一个小土匪,匆匆忙忙地跑上前来,喊一声:“报告!”林崇美不得不停下来问:“什么事?” “圩上来了送信的。” “立刻带来!” 这意外的消息,使林崇美刚刚抑制下去的情绪又翻腾了起来。他想:是什么消息?也许是关于苏凤姣的,也许…… 送信的人被带到了面前。他立刻把信展开,黄四保从旁打亮电筒照着。 林兄麾下: 今得表弟之可靠消息:徐负责莫家山、权山、马背山三行政村的征粮工作,发展极不平衡,虽然莫家山已超额完成,枫山也即将完成,而马背山颗粒未送。预计最近数日,徐将有去马背山之可能,望兄速为筹划擒徐之计。余容另陈。敬祝 近安! “十号”手启即日 林崇美看罢了信,忍不住仰天长叹:“真乃天助我也!”他回头对黄四保说:“老弟!这回就要看你的了!” 黄四保看见他那高兴的样子,心想一定有了新的打算,就问道:“司令准备如何行动?” 林崇美十分神秘地附在黄四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最后,自鸣得意地大声说:“就这样,若不能生擒王群,也要活捉徐翠!” “好!我们立刻行动!”黄四保也顿时高兴起来。 林崇美还不放心地嘱托道:“老弟!记着:骄兵必败,我们要小心谨慎,机密行事。” “是!”黄四保答应着,站起来就向凉亭那边走去。霎时间,二百多名匪徒,悄悄地整队出发,直向马背山前进。 莫家山的秋征任务完成后,徐翠收到王群一纸便条,要她回区开工委会。便条上附带提了一笔:“全区公粮,只有马背山尚没分配到户。”这笔附言,在王群来说,只不过是作为一个情况,向徐翠提一下,然而,却引起了徐翠的十分重视与不安。 马背山位于莫家山西北、枫山村正北。那里孤零零一个村子,群山环抱,仅有一个入口,地势十分险要。村东蜿蜒着的一座大山,被土匪盘踞着。因此,前次王群嘱咐徐翠,不要轻易进山,等待别村完成任务后,再集中优势兵力,进去突击。秋征以来,一直没人进去,只听见那里的农会主任久不久出来叫一下困难,并再三要求派人进去协助他。那里的情况如果不亲身走一趟,很难弄清。徐翠收到王群的信后,思想上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斗争:要不要去马背山一趟呢?去吧,王群过去有过交代,不要轻易进去。不去吧,全区除两个匪占村外,都完成了任务。只有马背山,既不完成任务,又弄不清情况。再说,秋征动员大会上,自己曾以工作组长的身份,向全县几十个工作组挑了战,作了保证。现在,自己的保证不能实现,整个二区的荣誉,也要因为马背山完不成任务而受到影响,将来,在全县的秋征总结大会上如何交代?同时,她还想道:秋征以来,马背山虽没完成任务,但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故,偶尔进去一下,不一定就会有什么危险吧?俗语说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经过仔细地考虑后,完成任务的责任感占了上风,她终于作出了要去马背山的决定。而且,为了避免声张,她准备一个人悄悄地去。 这天的午饭,徐翠是在黄容家吃的。吃过饭,水生扛着枪,拿着农具到田里干活去了,她才对黄容说:“我要走啦。” 黄容关心地说:“刚吃过饭,休息一下再走也不迟呀!” “不!我要拐个弯,去马背山一转。”徐翠边说边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黄容听徐翠说要去马背山,不禁吃了一惊:“和谁去?” “我自己。”黄容听她说得那么轻松,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说:“徐同志,不能去。你还不知道那个鬼地方吗?土匪常来常往,你一个人进去,万一……”黄容把话打住,她不想让徐翠听到那些不吉利的话。徐翠也早已明白了她的意思,就解释着说:“你不用担心,这个我想过。我们很久没有进马背山了,也没听说土匪在那里公开活动过。我下午去,人都下地了,骤然进村,找农会干部了解一下情况,立刻就回区,土匪不会一下子发觉的。” 黄容见徐翠这样坚决,不好硬加阻拦,便说:“这样吧,你等一等,我喊几个民兵同你一起去。” 徐翠心想,有个人同去也好,万一有了什么情况,也好有个照应。于是答道:“找黎保一个人行了。我现在先走,叫黎保跟着来。”说罢,她就动身了。 黄容出村不远,正碰见黎保。他扛着那条三八式大枪,手提农具,正要下田。黄容忙招呼着,把事情和他讲了。 黎保随即回家带上那几个手榴弹,匆匆上路了。 黄容目送黎保走后,还是不放心。她想:要是没有遇着土匪就好,倘若真的遇上土匪,他们两个怎能顶得住呢?想着,她又跑着去叫水生。 水生看见她那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只当家中出了什么事,忙问道:“妈!怎么啦?” 黄容喘定了气,才说:“徐翠到马背山去了,我叫黎保陪着去,但仍不放心。你快去找黄干吧,看他的意见怎样,能不能派一些民兵去?”, 水生一听妈妈的话,马上回头就跑。 望着水生跑远了,黄容心中才踏实了一些。但,走了不远,她又想:不对!要是水生学话不好,黄干没有及时前往,那不是坏事了吗?不行,我还是亲自去一趟。于是,她又转身跑去。 半路上,黄容碰上了黄干和水生,其他民兵也一起来了。黄干劈头就问:“徐翠走多远了?” “没有多远。你们要是走得快,也许能赶得上。” 黄干不再说什么,带领民兵赶徐翠去了。 黄容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下来,回头高声喊道:“黄干,等等我。” “又有什么事呀!”黄干问。 黄容郑重其事地说:“我想起了一件事,不知对不对。” “什么事?快说吧。” “我想,要是没有遇到土匪倒还罢了,要是遇上了,土匪一定会把住山口,你们就很难进去。我看不如从黑虎岩这边绕过去。” 黄干仔细地想了一下后说:“好,你想得周到。我们从背后进去,即使遇上了土匪,他们也许以为是自己人哩!” 民兵走不多远,黄容又想:他们都走了,我留下干什么?于是她又转过身,跑步追上了黄干,请求着说:“我也去。”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你去做什么?” “不去不放心。” 黄干看看没法阻拦,就只好从腰里掏出一个手榴弹送给她:“给你这个,敢吗?” 黄容接过了手榴弹,笑了笑说:“徐翠早就教会我掷了。” 这时,徐翠正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她手里拿着王群给她的一本《国家与革命》在边走边看。 忽然,她发觉后面有人追来,忙转身一看,来的不是别人,是玉英的父亲老刘。老刘不等徐翠开口,就笑哈哈地说:“徐同志,你回区去?我们正好做个伴啦!” “是的,刘伯伯。不过我顺路先去那边一趟。”徐翠回答着。同时,脑子里闪现一个念头,何不托他带几个字给王群呢!于是,她从口袋里掏出了笔记本,匆匆地写上几行小字,然后扯下来,叠成一个精致的花瓣,递给老刘说:“麻烦你把这封信带给区长。”老刘很乐意地说:“行,行,一定交到。” 两人又向前走了不远,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路口上有一座凉亭。就在这里,他们一个朝西,一个向北,各自走了。 徐翠一面走路,一面猜想,她想着王群收到她的信后,一定会在吃了晚饭后到牛行口外边去等她,说不定还要等着她一起吃饭呢。到那时,她就可以有头有尾地把马背山的情况讲述一遍,然后,你一言,我一语,谈论着全区的工作,那该多么的快意啊!想着想着,她不知不觉地浸沉在幸福的憧憬之中。她用手紧握住身边的驳壳枪柄,放快了脚步,像运动场上竞走似的,向前急迈着脚步,连书也不去看了。迎面的微风,掀动着她那剪得短短的头发,轻轻拂拭着眉梢,有几丝头发,已经给汗水粘住了,发梢处凝成一颗颗水珠,她也没有去理它。 突然,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接着是一阵喊声:“徐同志!” 徐翠一看是黎保,心里十分高兴,随着回答说:“是你!跑得累了吧!” 黎保把枪从肩上放下,歇了一歇气说:“不累,不累,你走得真快呀。”说着,他就拉起衣襟向脸上一抹,擦去额上那大颗大颗的汗珠。 快进山口时,徐翠说:“黎保,你了解马背山农会的情况吗?”黎保说:“不知道。”徐翠又说:“听说农会组织不大纯,我们要多加小心才好。”黎保回头笑笑,很有把握地说:“徐同志,你放心吧,有我黎保,保你万无一失!”徐翠笑着说:“莫吹啦!” 上了山谷口,徐翠仔细端详了一番地形后说:“黎保,你看,这两边是这么高的山,村子夹在中间,只有这一条小路可以进出,要是真的有了什么情况,土匪把这个小道一封锁,我们怎么也跑不出去了……” 黎保自作聪明地说:“你害怕吗?那你怎么不听妇女主任的话,多带几个民兵来呢?徐同志,我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讲?” 徐翠笑笑答道:“有什么意见?提吧!” 黎保说:“我看你们女同志样样都好,就是太胆小了。你不知道,刚才我碰见妇女主任时,她急成那个样子……好像真的出了什么大事一般,我一弄清情况后,才知道原来是为了你一个人去马背山的事,我就赶紧来了。不然,她要急坏了哩。” 徐翠听黎保这么一说,知道对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就进一步解释道:“哪个讲过一个怕字?我是说,对敌人要提高警惕。毛主席说过的。”她从口袋中掏出了毛主席的《论人民民主专政》,翻动着给黎保看,表示她的话是有根据的。 黎保马上把枪栓一拉,把子弹推上了顶门火说:“好,走着瞧吧。不论土匪多么大胆,只要莫家山的民兵在此,什么土匪也得后退三尺!” 徐翠一直感到黎保太轻敌了,应该向他指出这个问题。她随即认真地说:“藐视敌人是好的,但麻痹大意可要不得。”黎保望着她挤了挤眼睛,很难看出他是赞同或反对。徐翠接着又说下去:“不过,这里离区政府不远,离枫山村也很近,万一有点什么情况,枪声一响,自然有人向区里去报告,这倒是一个有利条件。” 黎保嬉笑着说:“要是有了情况,那不用提啦!王区长一定会飞快地带着人前来增援。” 徐翠给说得脸上一阵热辣辣的。“你这个调皮鬼,专作弄人。莫讲闲话了,小心碰上土匪。” 两人把枪拿在手里,小心谨慎地走进山谷,转眼来到了农会门口。 农会设在一家逃亡地主的楼房里。这座楼房,据说是民国初年的荒乱岁月里盖起的。从外面看去,完全像一座炮楼。门很厚,外面还包了铁皮,门外又有一道可以拉关的城门。 徐翠进门一看,农会主任秦暗——一个高大瘦黄,似乎抽过大烟的人,正同财粮委员一起抄公粮册子。他一看见徐翠来了,就惊喜交集地慌忙站起来,倒茶,让座,极为恭敬地说:“徐同志来了,难得,难得,我们正愁征不起粮哩。”说着,他就跑到院中,在柚子树上摘下了两个又黄又大,油奶奶的沙田柚,放在桌子上说:“吃个柚子,解解渴吧。”财粮委员立即停止了抄写,忙着破柚子。徐翠边随口应酬着,边翻动着征粮册子,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那顶门火的驳壳枪。不知什么时候,她已习惯地把大小机头都搬开了。只要手指向扳机一碰,子弹就会从枪口射出。 柚子破开后,秦暗抬头一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手提三八式大枪的民兵,就迎上前去说:“来,请到屋里来吃柚子。啊,好面熟,你是——”他眨动着双眼,好像竭力在回忆着。 “莫家山的民兵,小姓黎。”黎保答应着,进屋来拿了块柚子,又回到院子里站着,眼睛活溜溜地向四面观望。 秦暗仔细打量了一阵徐翠后说:“徐同志,你坐一会,我去找村长来,一起向你汇报工作。”徐翠只顾翻着征粮册子,没有多加思考秦暗的意见,就点头同意了。 徐翠仍在聚精会神地查看着公粮册子。她发现里面问题不少,许多地方没有按国家税率计征,便在有问题的地方用笔打上了记号。忽然,她抬头发现黎保不见了,就立即站了起来,到门外寻找。 一出大门,就看见黎保在那里张望。没等徐翠开口,黎保就说:“我看这个农会主任鬼鬼祟祟的样子,一定不是好东西。” 徐翠警觉地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黎保说:“到北边去了。” “你赶快追上去。”徐翠说,“悄悄地跟着他,搞清他的去向就立刻回来。” 大街上,冷冷清清的,连个人影也没有。徐翠眼看黎保钻进一个小巷中去了,就站在大门口等着。 不一会,黎保急急忙忙地从另一条小巷子里跑回来,他说:“秦暗到北边山顶上去了,那里有一个人等他。他俩一见面,讲了几句话,就跑向东北边的山坳里去了。” 徐翠听着,心中暗想:根据区里的了解,秦暗可能通匪。从他刚才的行动看,莫非有什么问题?不如暂时离开这里。但她回头一想:像马背山这个鬼地方,迟迟不能完成公粮任务,如果我不把问题弄个水落石出,怎好回区研究对策?什么时候才能完成任务?既然来了,怎好一无所得就回去?想到这里,她顿时安静了下来,随即对黎保说:“不管他有没有鬼,我们既然来了,就要把问题弄清楚再走。如果真的有鬼,土匪不会马上就到;最多几十分钟,我们就可以走了。你就在这里瞅着,有什么情况,立刻告诉我。”她说完,就往农会里走。 黎保却上前拦住徐翠说:“徐同志,我有这样个意见:你立刻离开这里,让我留下把情况弄清。” 徐翠明知黎保是一番好意,但由于急着争取时间,反而感到黎保太噜苏了,就不由自主地说:“你不怕死,我怕?” 黎保分辩说:“徐同志,我不是说你怕死,你在这里目标太大,容易引起土匪注意。” 徐翠解释着说:“黎保同志,你的好意我全明白,不过,我们是闹革命,不是在家中绣花,前怕狼后怕虎是不行的。同时,你也应该知道:共产党员只能比别人多吃苦,多担当风险,决不能知难而退,临阵脱逃。好了,你好好在这守着吧!我和财粮委员谈谈情况,我们很快就走。” 黎保听后,无可奈何地同意了。 秦暗焦急地等待了三天,整日盼望着徐翠的到来。今天,徐翠果然来了,他怎能不如获至宝呢?于是就匆匆地爬上了北山坡,会见了土匪的岗哨,然后向潜伏在山坳里的匪窝奔去。 匪徒们在山坳里等了三个风平浪静的昼夜,这时,正懒散地散布在山坳中间的石灰窑周围,横七竖八地东一堆,西一堆,完全失去了三天前的凶劲。 林崇美独自坐在一座窑前,双手抱膝,头伏在膝盖上,似乎在打盹。然而,他没有一点睡意,思想在紧张地活动着。他,本来满心希望能由区而县一鼓作气,打开一个小小的局面,哪知得来的却是如此结果:除了收留了一些流氓烂仔,和得到了一些破枪破刀,别的一无所得;尽管人数扩大了,而战斗力却没有多大的加强。更糟糕的是黄维心、苏凤姣与莫太送等一些骨干都被捕了,秋征中“合法斗争”与武装伏击均遭失败,直属营连长唐老水又被打死,连日的损兵折将,处处失利,使他大为伤心。为了挽回败局,他对这次行动寄予极大的希望,他不敢想象,如果这一次布下的天罗地网被粉碎,局面将会变得如何的不可收拾…… 他正陷入沉思中,忽然感到身边一阵骚动,抬头一看,原来是黄自心、黄四保等人,拥着秦暗来到了自己的面前。他忙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等候着下属的报告。 “报告林司令,徐翠到了马背山,同来的还有莫家山民兵黎保。”秦暗有礼貌地立正在林崇美的面前,把情况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林崇美听完了秦暗的报告,顿时驱散了适才的那些不快心情,得意忘形地站起来下着命令:“黄营长,你带一、二连立刻出发。一连埋伏在南山口,准备伏击王群;二连用一个排守住东边山头,以防解放军从背后抄来,其余的两个排由你亲自带领,猛攻农会,务必活捉徐翠。剩下三连,作预备队。”他调兵遣将完毕,回头对秦暗说:“你这次报信有功,替代三连连长,待捉到徐翠、王群后,再行晋升。” 黄四保接受了命令,把手枪一挥,立刻出发了,匪徒们蜂拥地爬上了山坡。 秦暗一时受宠若惊地站在林崇美面前,眼看着黄四保等人走远了,还在不断地打躬等待着吩咐。而林崇美却没看见似的望着匪群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这回你徐翠有登天的本事,也难飞去。就算有三五十个解放军也奈何我不得,何况,你们只有两个班,还要守粮仓哩……”一想至此,林崇美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忙从一个小日记本上扯下一页纸,写上几行字,叫过身边的两个心腹匪徒,附耳交代一番。眼看着他们担着两对箩筐走了,这才继续洋洋得意地指着区政府的方向说道:“看你王群能有多大本领,能逃得过我这个‘火’字!” 直到这时,他才回头望见了秦暗仍在身边站着,于是叫道:“来,坐下谈谈。新官上任了,你今天也要来个旗开得胜啊!” 林崇美的密信送到了潜伏在圩上的情报站长“十号”苏振才那里。苏振才一刻没停,就悄悄地溜进粮仓,去找黄石。 粮仓门口,送粮的队伍人山人海,人们都在争先恐后地想早一点过秤,以便早点回去。院子里六把大秤,两台磅秤,也忙不过来。黄石正在一台磅秤前帮着记账,动作是慢吞吞的。 苏振才从人群中挤到黄石的面前,大声说道:“表弟,你忙得很呀!”黄石抬头应一声:“嗯,嗯。”又去记数了。苏振才只好上去一手按住账本说:“我给你帮个忙好吧?”黄石抬头一看,知道苏振才有事,就把账本交给别人,回头说道:“欢迎,欢迎。来,先回屋喝杯茶,顺便给你讲讲记账中要注意的事情。”两个人立刻回到了屋里。 他两人的举动,给通讯员小黄看得清清楚楚,他是王群派来问今天入仓的征粮数字的。这会,他立刻跑回区政府去向王群报告。 苏振才同黄石到了内房,瞅瞅附近没人,就低声说道:“徐翠在马背山被林司令包围了,林司令要你设法把全部收粮人员带出粮仓,留下空隙,让他派来的人,把粮仓烧掉。” 黄石不放心地问道:“有解放军负责守仓,王群也在区里,这能行?” 苏振才不动声色地说:“这你不用怕,王群听说徐翠被包围了,会不带着解放军去救?他们去了,你也去了,粮仓谁还能管得着?这都是林司令的神机妙算。” 黄石仍不放心地问:“我们骤然离开这里,以后王群不怀疑我们?” 苏振才仍不慌不忙地说:“这一点林司令也有了安排。过一会,会有人来到这里报信,你就可以趁机带着大家走开。这是为了救徐翠而离开的,他们有什么理由来加罪于你?放心大胆地干吧,表弟,这回说不定会两头受赏呢!” 听到这里,黄石果然打消了顾虑,拉着苏振才说:“走,到外面去!” 一到院中,黄石领着苏振才走到刚才的磅秤旁边说:“懂了吧!就按我刚才讲的记,莫记错了。我去检查一下,一会就回。劳你的神啦!”说完,就打发刚才帮记账的那个人走开。苏振才拿起了笔,客气地说:“为革命么,帮个忙理所应当,就是不知能不能记得好。”说着,就转向过秤的:“多少斤?”过秤的高声喊道:“李亚七,一百一十二斤!”苏振才一面用笔记,一面口中重复着:“李亚七……” 黄石离开了苏振才,向前走了几步,眨动着老鼠眼向着混乱的人群瞅了一遍,正欲抬步,忽见人丛中,冒冒失失地撞上来两个担箩筐的,一进院就望着黄石喊道:“不好了!不好了!” 黄石故意大惊地问:“什么事?快说!” 人们为这意外的喊叫感到惊奇,院子里顿时鸦雀无声,一同把视线集中到黄石身上。 那两个担箩筐的大声地说道:“我们是山里出来送公粮的,交了粮回去路过牛山,牛山给土匪包围了,听说区妇联主任在那里……”报信的人显然是要把人们引到与马背山相反的方向去。 黄石一听,就大声吼叫起来:“同志们!立刻停止收粮,去救徐翠!”说着,他立即回去拉出大枪,领着粮仓干部带头跑了。霎时,人们乱哄哄的,有的各自跑了,有的尾随黄石而去。 小黄跑到区政府门口就碰上老刘。老刘笑哈哈地塞了那封信给他,说:“徐同志给区长的。” “你不进去坐坐?” “不了,我还有别的事。”老刘回头就走了。 小黄急忙跨进区长室,把信递给了王群。王群接过信问道:“谁送来的?” “黄山的老刘。” 王群把信拆开一看,上面写着: 我已离开了莫家山,但,不能按你所要求的时间到家。我可能晚一些,大约到太阳下山后方能回去,因为,我要就便去马背山一转…… 看到这里,王群大吃一惊,暗想:徐翠去马背山,不知带了民兵没有,要是一个人前往,定然凶多吉少。对下面的几个字,他再也无心看下去,就着急地抬头问小黄:“带信的人在哪里?” “走了。”小黄随口答道。 “你为什么让他走了?”他又转过话题问,“张排长在家吗?”小黄说:“在。” “你马上到连部去一下,请张排长立刻来。” 小黄回头就跑,王群忽然又喊住他说:“莫去了,你快准备,我们立刻出发到马背山去。”然后,他三两步走到电话机旁,摇了两下:“找张排长,快!”张排长回话了,王群忙问:“你们有多少人在家?”张排长说:“两个班,二十七名。”王群又问:“武器呢?”张排长说:“两挺机枪,一门小炮,十多支步枪。” 王群略加思索后说:“是这样,徐翠同志刚刚带个信来,说她现在去了马背山。那里的农会很靠不住,我担心她会出事,因此想和你商量一下,可否留下两三人和粮库的同志一起守仓,其余全部带去?” 本来,张排长这时正想去找王群的,因为他刚才接到了守仓战士的报告,知道了徐翠被围的消息。但战士说的是牛山,而王群说的却是马背山,到底是哪里呢?他问:“是牛山,还是马背山?” “是马背山。这里还有徐翠的亲笔信哩。” 张排长听王群一说,就毫不犹豫地说:“好,我们立刻出发。不过,黄石他们刚才走了。” 王群不禁大怒:“什么?他们要不要组织性、纪律性?好,你们立刻出发,我去把他们找回来。”他把听筒放下,小黄已把马枪、“二十响”、手榴弹全带上了。因为王群谈到了粮仓,小黄这才想起刚才忘记了的事,忙对王群说:“区长,我看见了苏振才到粮库找黄石。” 王群一听,脑子里不由震动了一下,就同小黄立刻离开区府,前往粮仓。 粮仓门口一片混乱,收粮的干部一个也不见了,王群心急如焚,四处搜索着黄石,只见小黄用手一指说:“你看,黄石已跑到前头去了。”王群踮起足尖一看,急忙分开众人,追上前去。“黄石!你做什么去?”王群声色俱厉地说。黄石却不理会王群的盛怒,反而煞有介事地回过头来说:“区长!不好了,徐翠被土匪包围了。” 王群虽然早已估计到徐翠的危险,但,骤然一听,还是大吃一惊:“谁说的?” “刚才一些送公粮的人讲的。”黄石简单地回答,同时眨动着两只小眼睛,催促着王群,“赶快走吧,救人要紧呀!” 尽管黄石装得很像,仍然不能平息王群的盛怒。姑不论苏振才找他的事是否有问题,但王群对黄石的自由主义行动,却恨之入骨。同时,这样大惊小怪,会影响群众交粮,造成政治上的不良影响。因此,黄石一住口,王群还是怒不可遏地说:“你这样大惊小怪做什么?赶快回去收公粮。”他把手猛然举起,狠狠地从空劈下,表示他这个意见是不能改变的。 黄石感到十分意外,不停地眨动着双眼,别有用心地问:“怎么?不让我们去打土匪,救徐翠?” 这时,数百名送公粮的群众,已把王群和黄石等人团团围住,静悄悄地听着他们讲话。王群回头一看,只见粮仓那边,冷冷落落,扁担箩筐,狼藉满地。见此情景,他突然想道:这不仅仅是个影响问题,难道土匪不会来个声东击西,外围徐翠,内烧粮仓?如果苏振才和黄石果真是敌人,难道他们不会与土匪串通,躲开粮仓,方便敌人放火?一想至此,他不禁怒火千丈,严肃地命令着黄石:“你立刻开始收粮,不然,粮仓出了事情,你要负完全责任。”说罢,他又对群众说:“大家快回去交粮吧!” 王群把这事情处理后,不敢久停,立即同小黄疾速地赶程前往马背山。 黄石此时呆了一下,又追上前去缠住王群不放:“区长!让我们也去吧!” 王群愤怒地回头盯了黄石一眼,边走边说:“快回去!这没有什么价钱可讲的。你记着:粮仓出了任何事情,我要找你算账!” 黄石一见王群态度十分坚决,只好勉勉强强转回身去,移动着那恍若千斤的双腿。 黎保正在农会门口向北张望,忽然,出坡下的小巷里伸出一个人头来。黎保忙隐着身子,偷偷监视着动静。只见那人鬼头鬼脑地望了一阵,向后招了招手,一下子钻出一大群匪徒来。当头的一个凶横恶汉,正是黄山村的黄四保。黎保一看,顿时眼都红了,没加多想,就朝黄四保开了一枪。 枪声,划破了太空的沉静,霎时间,山鸣谷应,震撼着整个山村。匪徒们随着枪声,四散卧倒,黎保也已退到大门里面。 徐翠提着驳壳跑了出来,问是怎么回事,黎保完全用命令的口气叫着:“快跑!顺着柚子树园出去,一下子就出山口了。我在这顶着土匪。” 这突然而来的情况,使徐翠一时难以作出决断。土匪到来的速度,大大超过了她适才对敌情的估计,走不走呢?她望着黎保,双眉紧锁地苦思着。一会儿工夫,她已清楚地意识到:不论从哪里出去,山的出口只有一个,敌人不会不抢占它,不论你跑得怎么快,也不可能敌得过敌人的子弹。于是,她根据以往的战斗经验,果断地说:“黎保!快回来,把门杠上,我们到楼上去。坚持两个小时,我们的援兵就会到了。” 眨眼间,土匪已大呼大叫地顺着大街冲上来,涌近楼房。 财粮委员一听见枪声,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举动仓皇失措。徐翠安慰他道:“不用怕,快上楼吧,我们有办法对付。”财粮委员犹豫不决,站着没动。黎保在一旁气冲冲地说:“快上!你敢跑我就打死你!早就看出你不是个好东西。”财粮委员忙说:“是……不,我是个好人。”他用手扶着楼梯扶手,身体像筛糠一般,艰难地爬上楼去。这时,枪声已响成一片。喊叫声惊心动魄地从四面八方传来。 徐翠从楼门中向外一瞥,只见附近的山头上,零零散散的,到处都是匪徒。她深深地感到:自己已处于四面受敌的不利形势中,应该想尽一切办法,防止敌人上楼,争取时间等待区里的支援。她便和黎保分头靠在楼门边,监视着匪徒的行动。 眼看匪徒集中到了楼下,鼓噪着要冲向门口时,黎保立即托起了大枪瞄准。枪还没响,徐翠早已掏出一颗手榴弹,嗖的一声,丢了出去。匪徒还没有分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巨大的爆炸声,已把几个匪徒送回老家,其余的慌忙掉头逃跑。 紧接着,徐翠的驳壳枪,哒、哒、哒……一阵连发,黎保的三八式大枪,也嘎、嘎……地叫着。匪徒给打得零星四散,迅速逃得无影无踪了。当徐翠把枪收回,准备换上第二梭子弹时,猛一抬头,她顿时怔住了。 仅仅是隔一条街,对面的一座房子上,架起两挺机枪,冷森森地对准了楼门。徐翠马上缩回了头,同时惊叫一声:“黎保,蹲下!”话音一落,一阵震耳欲聋的机枪声,像骤雨一般从对面屋顶上袭来。子弹打中楼门,门板穿了无数的洞眼。楼房内的砖墙,也给打得碎块四溅,尘土飞扬。整个楼内灰蒙蒙一片,几乎对面也望不见人。那火烟,更呛得人感到呼吸困难。 机枪一停,楼下又是一片喊声:“冲呀!冲上楼去捉活的呀!”徐翠冷笑一声:“嘿,你们有本事就来。”她又把一颗手榴弹丢了出去。土匪的吼叫停止了,又是一阵密密麻麻的子弹,从四面八方,猛烈地朝着楼房射击,楼板也被震得跳起来,而徐翠他们仍然是那样坚定,那样沉着,那样无畏地抗击着潮水般来犯的敌人。 在这样严重的时刻,徐翠正在集中自己的全部精力和智慧,思考着阻止敌人上楼的对策,猛不防财粮委员爬了两步,跪在徐翠而前,涕泪交流地说:“徐……徐同志,你可怜可怜我,把我放……放出去吧!我……我家中还有个八十岁的老母……”徐翠把视线转向跪在面前的人。他,最多不过三十岁,怎么会有八十老母呢?“嘿,胆小鬼!居然在这里演起戏来了。”她不禁心中暗骂着。没等她开口,黎保却怒不可遏地说:“你讲什么?想投降土匪?好,你就下去吧!要是你敢向楼梯走一步,老子就毙了你。”财粮委员吓得伏在楼板上,头也不敢抬起来。 此时此地,面对着这样一个人,徐翠一时感到心情有些矛盾:批评他一顿,不准他走吧,在这样的环境下,对一个尚没有懂得革命的人来说,似乎也不太必要;让他离开这里吧,对他实在没有什么好处。她只管一面制止黎保的粗暴行动,一面说:“革命,不革命,或反革命,要靠自己来决定,要走哪条路,不是别人强迫得了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在楼上比下去安全。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财粮委员被讲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仍旧默不作声。 黎保却不以为然地说:“徐同志,你没想想,这是什么时候,要是让他下楼,土匪知道了我们的底细,那还了得?” “他不下去,土匪就不知道我们的底细了吗?”徐翠一句话问得黎保无言对答。 就在这时,一束手榴弹在楼下门口爆炸了。惊天动地的巨响,把大门炸烂。就在这一刹那间,黎保看见财粮委员正想挪步下楼,便把枪托举起,正想叫他吃一托子时,他已经连滚带爬地溜下了楼梯。到了刚才被炸破了的门洞前,他才张开嘴说一声:“我是好人……”外面同时响了两枪,他立刻应声倒地。 匪徒们用猛烈的射击掩护着,向楼房冲击。眼看一群匪徒即将冲进门口,徐翠立即又扔出了一颗手榴弹。匪徒们只好又被迫滚了回去。 土匪忽然改变了主意,不再往楼房冲了。他们搬来了一大捆一大捆的稻草,堆在楼房的周围。看样子,是想放火。 黎保再三要求:冲下楼去,拼个你死我活。可是徐翠不同意。她主张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决不冒险。忽然,东边山头上,响起了密集的枪声。黎保高兴地喊道:“也许是黄干来了!” 黄干带着莫家山的民兵,像从天而降的神兵似的,突然出现在土匪守卫着的东山顶上。他们左右开弓,把匪徒打得七零八落,纷纷向村里溃散逃窜。黄干把大枪一举:“同志们!冲进村去!” 民兵们正要随着黄干向山下冲去,不防那两挺向农会射击的机枪,突然掉转了头。黄容在后面一眼看得真切,猛地扑向黄干,大声叫道:“快卧倒!” 民兵刚刚卧下,子弹就像骤雨般射来。 刚刚被压下山去的匪徒,又在机枪的掩护下反扑了。转眼间,他们冲到了山下,又爬上了山坡,向民兵步步逼近。黄干命令大家:“准备手榴弹!”一个个紧张地把手榴弹的盖子打开,把铜圈套在手指上,屏息着呼吸,等待着匪徒的到来。黄容望了望大家,也照样做好了准备。 不一会,匪徒们爬到了面前,机枪突然一停,爬上来的匪徒随着扫了一排子弹,趁势猛冲上来。就在这一忽儿,黄干的手榴弹扔过去了,民兵们的手榴弹也随着飞了出去,其中还有黄容的一颗。匪徒们又一次被迫退到了半山坡。 农会附近传来的枪声、喊叫声,像钢针一样在扎着黄干他们的心,大家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冲下山去!救出徐翠!黄干又一次发出了命令:“准备向下冲!”大家的心情,立刻沸腾起来,一个个如猛虎一样,等待进一步的命令。 然而这时,一个新的意外情况发生了:他们的右侧,土匪的预备队一声不响地摸了上来。当黄干发觉时,敌人已经出现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如果不是石头的阻挡,不论哪一方先开枪,都会使对方立刻遭到重大的伤亡。 黄干刚刚回过头来,还没有发出命令,莫水生已机警地带了一组民兵,顺着石头形成的自然掩体,钻上前去,先发制人地扔去一批手榴弹,敌人一片片地倒下去。可是,这个时候,民兵已是三面受敌:前面侧面有冲过来的敌人,上面又有机枪压顶,山头上霎时间响起了惊天动地的喊叫声、枪弹声,一场严峻的考验,降临到了莫家山民兵的头上。 黄容这时站在水生的后面,看见敌人的子弹雨点般地落在水生身边,一时给惊得发呆了。她瞪着眼睛,望着、望着……眼看敌人又一次冲了上来,便拼着全身的力气大叫:“水生,打呀!打死这些魔鬼!”她顿时感到自己的力量无比强大,因为此刻她已成了一名真正的战士! 一股浓烟从农会那边升起了,接着一团、两团……无数团浓烟从农会四周升了起来。霎时间烟云把农会的楼房吞没了,接着浓烟中冒出了红色的火苗。 大家的心,被这突然升起的烟火剧烈地震动着。他们怒气冲天,恨不得立即冲上前去,救下徐翠。然而,不停的枪声压得他们站不起身来。前面又有敌人堵住了去路。此时,每个人的胸间,燃烧着一团熊熊的火焰。它比农会那边的火燃烧得更加猛烈,更加炽旺! 突然,黄容从惊恐中醒悟过来,她说了一声:“我去找人接应!”就飞奔下山去了。大家明白她要到枫山村去搬救兵。 黄容下了山,像生了翅膀似的,一下子就跑了两里路。忽然看见西面有一群解放军,飞快地向马背山前进,仔细一看,王群也在中间。她高兴极了,飞上前去喊道:“区长!快呀!徐翠在农会里,土匪放火了。”她急得声音也走了样。 王群一见黄容,惊异地问:“你从哪里来的?” 黄容顾不得细讲,只是说:“我们村上的民兵在东边山上。” 王群忙对她说:“你立刻回去,告诉民兵不要死拼,避免伤亡,只要牵制住敌人的力量就行了。快去!”黄容走后,王群又对张排长说:“准备开炮!我带队伍冲上去,你负责掩护!”他回头又对小黄说:“到了紧要关头,莫忘了给我马枪。”小黄答应着。王群把驳壳枪一举,带领着队伍飞快地向着浓烟弥漫的地方插去。 浓烟一团团地顺着楼梯卷了上去,火舌迅速地向上爬着。楼下的匪徒们,不住地向楼上放着冷枪,大呼大叫地祝贺着他们的胜利。 火舌卷噬着楼板,它像一群凶恶的猛兽似的向徐翠和黎保扑来,滚滚的浓烟,一次又一次地把他们吞没。徐翠这时被烤得满头汗水,蓬乱的头发,一把把地粘在脸上。她高扬着驳壳枪,蔑视着扑来的“猛兽”:“黎保,我们冲下去!” “冲下去!” 黎保答应一声,就抢先从浓烟滚滚的火海中冲到楼门口,一下子跃进了匪群中,挥舞着那锋利的刺刀,左右刺杀着。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那些正在手舞足蹈的匪徒们四处乱窜。徐翠也在这一片混乱声中,紧随黎保,跳到院中,向那些仓皇逃跑的匪徒猛烈射击。 黄四保脸暴青筋,把驳壳枪一举,两眼一瞪,在大门外大声嘶叫起来:“活捉徐翠!我要抽她的筋,喝她的血,剥她的皮。”同时,他的枪口对着那些往回跑的匪徒吆喝着:“回去!老子要枪毙你们!” 匪徒们又一次围了上来,把徐翠与黎保逼近矮墙旁边的石槽后面。眼看束手无计的时候,一声巨响,从街前传来。接着,机枪声,步枪声,响成了一片,炮弹一个跟着一个呼啸地从空中掠过。正在用刺刀逼着黎保和徐翠缴枪的匪徒们,哄的一声,又向后退去。 徐翠清楚地觉察到:解放军来了。她从石槽边跃起,准备追击敌人。不防黎保一把将她拉下,说声:“注意!”徐翠向前望去,只见黄四保挥舞着驳壳枪,又一次向匪徒们咆哮:“回去,回去,解放军打不进来。司令说了,捉住徐翠,大洋一千;捉住黎保,大洋五百!快上!”于是,匪徒们又大吼大叫地冲上前来。 突然,南山口上的匪徒,像山洪暴发似的,崩溃下来。一片混乱的声响,把一个个匪徒吓得神魂不定。他们再无心理会徐翠和黎保了,争相往后逃命。尽管黄四保声嘶力竭地喊:“开枪!”可是再没有人听他的了,同时,逃命的人流也把他推到大街上去了。 徐翠和黎保解了围后,迅即尾追匪徒,又消灭了他们几个。出到大街,向北一望,只见匪徒们一股污水似的向北流去,解放军与枫山村的民兵,紧紧地在后面追赶。 徐翠正欲上前去和大家汇合,后面有人一声紧似一声地唤她。她回头一看,原来是王群。不知怎的,这时她的眼泪滚滚而出。两人相对望了一下,谁也没说话,好像双方的心情,通过那么短促的一望,已经胜过千言万语了。 把土匪追了一程,在马背山打扫了战场,开了会,莫家山与枫山的民兵,都分头回村了,解放军也先回了圩镇。王群、徐翠和黎保、小黄等走在最后,在傍晚时分,才慢慢地从马背山返回区里。 王群和徐翠走在队伍的后头。两人都在默默无声地走着。 徐翠发现王群的情绪不好,心里猜想:是今天的事情影响的吗?不会,记得土匪暴动打区政府时,情况那么危急,他还是很乐观的。也许别有心事,可是她怎么也猜不出。她无聊地伸手从路边拔起了一株开着小白花的野草,把那细微的茎儿,插进牙缝,然后,一节一节地把草茎咬断,吐了出来。她翻来覆去地想:王群在想什么? 走着走着,徐翠实在憋不住了,就小心地问一句:“你想什么呀?” 王群的感情一下子被触发了。他又怒,又怨,而又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说:“好吧,我给你提一点意见。”话一出唇,他已觉察出,自己是极不冷静的,随即又用比较缓和的语气说:“当然,我们都是党员,我相信你不会……”不会什么呢?他一时选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只好把话中断了。 徐翠这才知道,王群是生她的气。大概是因为她独闯马背山之故。但,自己是不是错了呢?她尚难肯定。可是,除此之外,她又想不到什么值得使王群生气的地方。她不由地忐忑不安地答道:“有意见就提吧!我虚心接受。” 王群用严厉的口吻说:“不错,你是对工作负责,但是,不知道你想过没有?依我看,这叫作严重的对党不负责,党培养你这样一个干部,是煞费苦心的。你今年才十九岁,今后还需要你为党做很多工作。而你,却轻易把自己送进虎口,这像话吗?一句话,你应该认识到,你今天冒冒失失跑到马背山去,是一个错误的行动。老实说,我们所以现在能在这里走路、谈话,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侥幸。不然,后果是什么,你自己也会知道。”王群简直是越说越恼,越说越气:“你知道吗?不久以前,和我一起南下的四位同志,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遭到毒手的,地委已经发出过通报。我们能不加倍提高警惕吗?”最后,他说:“你说吧,应该怎么办,应不应做深刻的检讨?” 徐翠一直默默不语,听了王群的意见后,不由得鼻子一酸,几乎流下泪来。她深深地感到:和自己同行的,不仅是一位严厉可敬的领导同志,而且是一位像关心同胞妹妹一样关心着她的兄长。她由小到大,受尽地主的折磨,谁曾关心过她啊?只有党,只有像父兄一样的上级同志,才这样语重心长地教育她,体贴她。因此,她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推心置腹地摆在王群面前。但,她一时又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做着检讨说:“你的批评极好,我愿意接受。我只是考虑在秋征动员大会上所做的保证,却没有重视你的意见。我愿意接受处分。” “处分?这不必要。你应明白,挑战、竞赛的目的是为了把工作做得更好,可不是为了个人争面子。” 徐翠这时才深深感到自己太鲁莽了。 王群看见徐翠那种悔恨、难过、不安的神情,便又把说话的口吻放得缓和一些:“本来,不应该拿这种态度来对待你。但,不用我解释,你也会很清楚我为什么要这样。” 徐翠完全领会王群的心情,感谢地说:“这是我的错,我完全接受你的意见。我很喜欢你对人坦率、诚恳的作风。你的话将永远刻印在我的心上。虽然,你比我只大两岁,但你比我接受党的教育时间长,所以你应该是我的老师和兄长。我已经向你学到了很多东西,以后,还要继续好好向你学习。” 王群也很喜欢徐翠对待同志那种真诚和直爽的态度。这时,他见徐翠对自己的冒险行动有所认识,便反过来安慰她说:“当然,我也知道,你的动机是好的,是为了工作,为了完成自己应负的责任。我批评你,是因为这样做的后果不好。” 又走了一段路,他们继续就今天的事总结着经验教训,最后又谈到了要提高革命警惕性的问题。徐翠忽然想道:今天土匪会甘心失败吗?他们会不会报复?莫家山的民兵胜利了,他们会不会因此骄傲而丧失警惕性?就是这样一种对莫家山安全的责任感,使她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幻景: 林崇美与黄四保阴谋报复的狰狞面孔; 民兵们胜利后骄傲麻痹,一片欢闹的景象; 匪徒们对民兵的突然袭击; 农会里,匆忙应战,混乱不堪…… 徐翠停住了步,望望已经出现在面前的、暮色苍茫中的区政府,又朝莫家山看了一眼,然后叫一声“区长!” 王群看见她那神色不安的表情,诧异地问道:“什么事?” 徐翠说:“我不能回区了。” “为什么?”王群更加感到奇怪。 “立刻到莫家山去。我不放心……” 王群一想,觉得有理,但一时拿不定主意。让她去吧,担心她路上的安全;不让她去吧,万一莫家山出了问题,将要铸成大错。而目前队伍调不出,他自己又去不得,需要主持区工委召开的工作组长会议。想来想去,他终于同意徐翠去了,于是便招呼跑在前面的小黄、黎保说:“喂,快回来!” 小黄和黎保立刻回转身来。 “子弹还有吗?”王群问。 黎保说:“快完了。有任务?” 小黄说:“我有二百多发,还有四个手榴弹。 “你们两个立刻同徐翠同志一起到莫家山去!路上要特别小心。” “行!”两个人齐声回答着。 王群把自己的子弹分出一半,交与徐翠说:“大概你没子弹了,给你六十,我留六十。” 徐翠推辞着说:“不,你的是二十响,我要四十够了。” 王群笑着说:“怎么,还讲客气,过去我们要子弹多困难,现在给你不要?” 徐翠推辞不过,只好把六十发子弹收下,然后问王群:“我可以走了吗?” 王群又仔细打量他们一番说:“走吧!你们的装备基本上可以了,要是真的碰上敌人,你们就沉住气与他们干,一颗子弹一个,要报销他三百人马。好!祝你们顺利。”他握了握大家的手,目送着三个人向东走去。 霎时间,徐翠等三人被夜色吞没了,不知怎的,王群仍在呆呆站着。不知怎的,他心里总感到有点空洞洞的,放心不下;但,他又为徐翠去莫家山的这一决定,感到高兴。 第十二章 暴行 黄四保同林崇美带着他们的残兵败将,翻山越岭,慌不择路,一口气跑了二十多里,知道解放军不再追赶了,才把脚步慢下来。眼看来到了一座凉亭,黄四保也没有问一声他的上司,就气冲冲地命令着匪徒们:“就地休息!”说罢,自己大步地走进凉亭,一屁股坐在冰凉的石凳上,用手抱住了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林崇美也只好一声不响地跟了进去,朝着黄四保对面的一条石凳上,颓然坐下。 两个匪首不讲话,已经足有两个小时了。方才他们最后一次讲话,是在黄四保被迫撤离农会,退入马背山北边山坳里的时候。当时,黄四保举着驳壳枪,像发了疯似的,对林崇美嘶叫着:“快跑!解放军来了!”林崇美鼓起眼睛责问着:“王群和徐翠哩?”黄四保没好气地咆哮着:“一个没得,快走!”说着,就随着乱哄哄的匪徒跑过去了。子弹呼啸着,喊声震天,林崇美不得不气愤地跟着黄四保,仓皇逃命。 一路上,黄四保懊恼地想:多么好的机会。他妈的,解放军再晚到一分钟,就生擒活捉了徐翠。解放军为什么会这样快打进山口呢?第一,可恨莫家山的民兵从东边攻了上来,分散了他的兵力;第二,一定有人去区送信,所以他们能及时赶到;第三,他的一连连长太混蛋,那么好的地势,还没支持三分钟,就败下来。因此,他虽佩服这次行动中林崇美的全部神机妙算,却恨透了他的一连连长,更恨莫家山的民兵和那个不知名的报信人。他一心一意地思考着如何进行报复,以弥补他今天失败的损失,消除他的心头之恨。因此,一路之上,他一直是气呼呼地一言不发。直到林崇美无可奈何地跟他走进凉亭,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来时,他才开言道:“司令!我姓黄的不能认输,要报仇,报仇!” 林崇美用他那暴楞楞的双眼,就着月光,仔细地盯着黄四保,没有立即回答。他感到对方的暴跳是有理由的,今天的失败,实在令人气恼。他暗自责怪着:是谁把事情办坏了呢?还不是你黄四保!如果是在正规军中,老子早就要你的命了,你还对我这样不礼貌!然而,林崇美究竟是林崇美,他与黄四保不同,他这时虽恨极了黄四保,却不表现出来,反而用慰藉的口吻说:“不必这样激动,这次的失败,也许正好带来下一次的胜利。”他看了看手表,接着说:“现在几点钟了?弟兄们还没吃饭。依你之见,下一步棋怎么走法?” 黄四保怒冲冲地站起来,向外迈出一步,朝那边的大山一指:“你看,翻过这座山,不到十里,就是黄山,我要立刻把队伍带到那边,来个回马枪,杀他个鸡犬不留。等到天亮,我们已经离开那里,管叫王群、徐翠到那里去哭尸!” 林崇美听着黄四保的计划,暗自点头。他想:这样一来,共产党不仅要失去莫家山三村的武装力量,而且,还要失去群众,有谁不怕家破人亡,会死心塌地跟着共产党走呢?他认为这真是好计,好计!一想至此,他又不禁仰天大叫:“好!兵家常说:‘攻其无备。’”又说:“‘骄兵必败。’如今莫家山民兵定然毫无戒备地正在庆功哩!好,我要这帮穷小子们真正见识见识林某的厉害!” 他回头望了一身眼边的黄四保,正待发布出发的命令,只见山坡那边急急忙忙跑上来两个小土匪。走近一看,原是他下午派去给苏振才送信、烧仓的,不由一阵狂喜:马背山失利,粮仓烧了,也是一大胜利。他急忙迎着那两个小土匪问:“你们胜利回来了?” “不,不,报告司令,我们没有完成……”两个匪徒,气喘吁吁、胆战心惊地向匪首报告了烧仓失败的经过。林崇美顿时气得暴跳如雷,七窍生烟,大声地斥骂:“饭桶!饭桶!尽是饭桶!”他喘了口气,又用手向区府一指,骂道:“王群!王群!我与你誓不两立!”接着又问小土匪:“还有什么?快说!” 小土匪战战兢兢地答道:“‘十号’说,区里没兵,我们可以去打莫家山。他还说,今天黄山村有一个杀猪的给王群送了信。别的没了。” 这消息,给林崇美火上添油,他回头问黄四保:“杀猪的是谁?” 黄四保说:“姓刘,人都叫他老刘,是个两面倒的家伙!” 林崇美咬牙切齿地说:“好!这次莫叫他两面倒了,叫他一面倒吧!到了黄山,你给我先宰了他!” 黄四保一听,就发疯似的跑到匪徒的面前,大叫一声:“立正!”匪徒们一个个起了身,静悄悄地等待着营长的命令。黄四保满意地再叫一声:“准备行动!” 徐翠带着黎保和小黄,一口气跑了三十多里,还没进莫家山农会,就听见里面乱哄哄的,一片喧闹。她站在农会外面的坪子上,四外瞅了一眼,正准备转身进入农会,忽然从老榕树的旁边,跳出一个人来。徐翠一看,见是水生,就开口问道:“你一个人在这做什么?” 水生郑重其事地说:“徐同志,你来得正好。今天打了胜仗,杀了只狗来庆祝哩!你进去吃吧,黄干正忙着给大家搞吃的。大家忘记了放哨,我怕出事,所以出来看看。” 徐翠听了水生的话,十分高兴地说:“很好,我正是怕你们麻痹大意才来的。”她回头招呼黎保:“你和水生在这,我进去找黄干。” 刚刚走了几步,迎面碰上农会主任莫威。在农会的干部中,他是最细心的一个。正当大家吃着狗肉,谁也没有注意外面动静的时候,他发现有人在门口讲话,就提枪走了出来。当他一见徐翠,不禁惊讶地叫道:“徐同志!你怎么这么晚来了?” 徐翠没有回答他的话,却用眼盯了一下他手上的狗肉。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像已经猜中了徐翠的意图似的,立刻说道:“进去吧,我去外面看看,有事你和黄干、黄容他们讲吧!”徐翠这才严肃地说:“不要走远,同水生、黎保他们一起在外面守着。” 农会里,三十多名干部、民兵,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狗肉,并不时发出赞叹声:“真香呀!”“比今天打土匪还过瘾!”……大家只顾吃呀,讲呀,枪支、子弹,丢得横三竖四,到处都是,连人进了门口也没发觉。 徐翠仔细地看了一阵,忍不住叫了一声:“同志们!”大家立刻为这个意外的声音所惊呆,一个个把夹起的狗肉放了下来,几十双眼睛的视线不约而同地集中到徐翠身上:出了什么事情?农会里霎时出现了惊人的沉寂。徐翠接着说下去:“你们想过了没有?敌人在马背山被我们打败了,他们会甘心吗?” 黄干头顶上像骤然挨了一棍,马上清醒过来。他把还在吃着的一根骨头,往地上一摔,立刻下命令说:“同志们!我们千万不能麻痹,立即带好枪支、子弹,一组上山,二组留在农会,三组同我一起放流动哨。” 大家的兴头,即时被这突然的决定打消了,一个个放下了碗筷,端起了武器。 “砰!”外面传来一声枪响。黄干立刻大叫一声:“跟我来!”就提枪向外冲去。徐翠正欲喊住黄干,可是密密的枪声,已把她的声音盖住了。她急忙跑上前去,拉住黄干,贴近他的耳朵说:“地形对我们不利,立刻掩护莫威他们撤回来。”黄干莫名其妙地问:“他在哪里?”徐翠说:“莫威、水生、黎保都在榕树底下。”黄干应了一句立即指挥民兵卧倒在坪子上,朝小河边上的匪群,扫去一排子弹。 向农会发起进攻的是土匪直属营第三连,由林崇美亲自率领。他们顺着小河边,一字儿排开了阵势,然后,派出了突击队,企图悄悄摸过小桥,在机枪掩护下,不容民兵还手就突进农会。 然而,他们的企图一开始就遭到了挫折。当第一个匪徒一露头,就被在大榕树下放哨的水生发现了:“谁?”对方没有回话,接着,第二个匪徒又出现了。水生随即朝他们发出了第一枪。当他转身躲到榕树后面,再去招呼莫威和黎保时,他们已经不见了,而桥上突然出现了两挺机枪,像两条毒蛇似的向着老榕树喷射着红光。仗着这火力的优势,一群匪徒早已突过了小桥,眨眼就要到榕树根前。这时,他才发现莫威和黎保仍在榕树的那边。他急中生智,立即向过来的匪徒扔了个手榴弹。敌人顿时被吓得卧倒在地,水生趁势绕到前面,叫了一声“快走!”黎保没有走,他端起刺刀就向卧倒的匪徒们刺去。这时,有一匪徒,从侧面猛然扑向倒在榕树根旁的莫威。水生见了忙冲上前去,举起了枪,用尽全身力气,向那个匪徒打去。只听见咔嚓一声,敌人的枪已被打断,匪徒飞跑逃命去了。水生也不去追赶,立刻抱起莫威,转到榕树后面。这时黄干,已带着一批民兵赶来,救下黎保他们,并在民兵掩护下,撤进了农会院里。 在水生打响第一枪的同时,黄四保已同黄自心,带着第二连,把黄山村围得水泄不通。然后,两个匪首分头去找桂英和老刘。 犬吠声惊醒了老刘的女儿玉英。她忙喊醒妈妈,带着四岁的弟弟、两岁的妹妹,一同跑到院中,只见爸爸已在大门边站着,手拿砍肉刀,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全家五口人,一声不响地围在父亲身边。 一阵脚步声,自远而近。妈妈拉了玉英一把,玉英赶忙躲到了厕所里边。霎时间,匪徒们已经到了门口。 黄四保连门也没有拍一下,就飞起一脚向大门踢去,大门立时被打开。 老刘被惊呆了:面前的黄四保眼露凶光,恶狠狠地盯着他。背后跟着一群端着刺刀的匪徒,个个杀气腾腾,好像要把院子里的主人一下子吞下肚里似的,凶恶极了。孩子们早已被吓得缩作一团,不敢作声,妈妈赶快把他们带进屋里。 老刘定了定神,勉强装着笑,半责半劝地说:“四保!又是你。‘兔子不吃窝边草’,你怎么,又想回来打什么主意?” 黄四保慢慢地向前挪了两步,紧盯着老刘说:“打什么主意?老实对你讲,今天专门来找你算账!” 老刘知道黄四保是个杀人魔王,向来不敢惹他的,可是,这突如其来的行动,使他摸不着头脑。在什么地方得罪过黄四保呢?他搜遍了脑子也没有找到。就说自己的女儿玉英吧,因为怕她招惹是非,连妇女会的活动也限制她去参加,更不用说民兵了。上次土匪暴动,抢去了他八斤多肉,自己也没敢吭声。像他这样一个穷杀猪的,与你黄四保有什么冤仇?今天为什么却找到头上来?因此,他十分惊讶地问:“找我,有什么事?” “好!老子叫你死个明白。我问你:今天去圩上了吗?” “去了。”老刘惊恐而又奇怪地说。他不知道黄四保为什么提这件事。 “去做什么?” “要肉钱。” “还干了什么事?” “没有。”老刘的确想不起了。 “哼,没有!徐翠的信是哪个帮送的?”黄四保的声音中,包含着无限的仇恨、愤怒和杀机。 “啊!是这样。”老刘这才恍然大悟地继续说道,“那没有办法呀,我在路上碰着她,她要我带个信,我不能不带。你们有枪有刀,有权有势,还不能动她一根毫毛,我能有什么办法?”老刘企图用堂堂皇皇的道理去说服对方。 然而,这更加激怒了黄四保。他把手中的枪,猛然一抡,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圈子。然后,向前一伸,枪口对准了老刘的胸口。 就在这一刹那间,老刘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黄四保要行凶了。完全出于自卫的本能,他嗖地举起了砍肉刀,飞向黄四保。黄四保急忙把头一歪,刀从他的耳边飞过,只听背后一个匪徒,惊叫一声,倒在地上。眼看老刘再度向他扑来了,他急忙朝老刘的前胸开了一枪。 老刘用手按住伤口,勉强支持着摇摇欲倒的身子喊道:“邻居们,黄四保杀人了,你们给我报……仇”话没落音,身体已经倒下去了。 屋子里霎时哭声震天,妈妈丢下了儿女,从屋里跑了出来,扑到老刘的尸首上面。黄四保又是一枪,她一头栽倒在老刘身上。 屋里传来号啕的哭声,黄四保像突然被蝎子蜇了似的,抡起驳壳枪,命令着匪徒说:“把小家伙也宰了,免得留个后祸!”立刻,几把刺刀刺向孩子的胸膛,孩子的哭声停止了。 玉英躲在厕所里,清楚地听到外面发生的一切。黄四保的喝骂声,枪声,像一把把利刀,刺进她的心脏。她不止一次地鼓起了勇气,想冲出去,与黄四保拼个你死我活;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像劈头打来的大棍,使她抬不起头,抽不动脚,全身软绵绵的,像处身于一个噩梦中……她用手紧紧地抓住了墙壁,手指破了,鲜血涔涔地渗出……忽然,她感到天旋地转,终于倒了下去…… 黄四保杀了老刘一家四口,正要搜索玉英,只见一个匪徒跑来:“报告营长!黄干的老婆、儿子都已捉到,请你快去。” 黄四保心想:一个妹仔,料你也翻不了天,待我先去收拾了黄干的家小,再找你算账。 黄四保一进黄干的大门,黄自心气急败坏地向黄四保报告:“我们软的硬的都用了,她只是骂,死也不肯去农会喊黄干投降。黄营长,你……” “好,我有办法!”黄四保打断了对方的话,气势汹汹地走到桂英面前,滚动那两只凶恶的眼球,紧紧地盯住桂英。 桂英抱着刚刚满月的婴儿,搂着偎依在她身边的望富,用自己的全部力量捍卫着他们。她仅仅望了黄四保一眼,又一声不响地回头望着自己的孩子。 黄四保看见桂英那种不睬不理的样子,一时气得脸上变了颜色,上去一下把婴儿夺了过来。婴儿哇地从睡梦中惊醒,哭得声音也变哑了。桂英强忍着内心的极度痛苦,倔强而愤怒地盯着黄四保,仍是一言不发。仇恨,盖过了她作为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疼爱。 黄四保企图迫使桂英屈服的打算失败了,就后退一步,大声吼叫道:“你讲,去不去?老实去了,孩子还给你,敢说一个不字,马上把小杂种的脑浆砸出来!”他双手掐着婴儿的腰,举在空中。这时,全场的人静得快要停止了呼吸,只听见村中传来阵阵的狗吠声和密集的枪声。 桂英用力拨了一下头发,毫不屈服地说:“你想怎样?我不去!”她估计黄四保不会轻易放过她,就抱着至死不屈的决心。 “劝你不要死硬!老老实实到农会去,把黄干叫出来,保你全家没事;要不,我立刻要你们断子绝孙!”黄四保仍在企图利用妇女对孩子怜爱的情感,来打动桂英的心。 “呸!你们这些狗!死到临头还不知道!”桂英倔强地向前迈了一步,几乎用手指戳到黄四保的脸上。 这一下,黄四保的兽性勃发。他猛然地重新把婴儿举起,用力往墙上一甩…… 婴儿的哭声戛然而止,匪徒们不约而同地惊叫了一声。 桂英眼前一阵昏黑。这突然的打击,使她顿时目瞪口呆,呼吸涩滞,一下子软倒在地上。刹那间,她喘过一口气,坚强地站了起来:“你,你这只疯狗,豺狼!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土匪!”她用力地扑过去,抓住黄四保厮打。望富也随着妈妈,上去抱住黄四保的腿就咬…… 黄四保一只手招架着桂英,另一只手从屁股上掏出上司赏给他的那把铸有“蒋中正”的小匕首,高高举向空中,对着望富的天灵盖正想猛力插下…… 然而这时,一只粗糙的手,抓住了黄四保持刀的手。他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位平素不管闲事的黄五生老人。他不禁一怔,随手收回匕首,上下打量着老人:“你想干什么?” 老人是在黄四保摔死婴儿的一刹那间,从他自己的院子里跑来的。疼爱孩子的本能,使他忘记了自己的一贯主张,也忘记了黄四保是个不可理喻的疯狗,更加没有想到自己的安全。黄四保又要向望富下毒手了,满腔的义愤使他奋不顾身地抓住了黄四保的血手。 “咳,黄四保!你还有一点人性吗?孩子有什么罪!你、你、你……你真不是个人呀!”说着说着,老人咽不成声了,随着一阵咳嗽,喉头塞住了。“咳,呸!”一口浓痰,直飞到黄四保的脸上。 黄四保老羞成怒,用衣袖往脸上一抹,“啪!啪!”一阵耳光打得老人口鼻流血,然后用脚狠狠一踢,把老人踢出了大门口。 黄四保还不甘心,又一次掏出了匕首,正想向黄五生刺去,黄自心却上来拦住了他:“念他六十多了,饶了他吧。”黄四保稍一迟疑,两个年纪较大的土匪,就趁着这个当儿,一声不响地把老人拉回家去。黄自心转过话题说:“我们还是想办法把李桂英弄到农会去呀,不然,司令会责怪我们的。” 一句话提醒了黄四保,他回头向桂英喝道:“快走!不然,老子又宰了你这个!”他用匕首指了指望富。黄自心又在一边献计道:“你等一等,我去说一说看。” 桂英这时已经悲痛欲绝。儿子的惨死,幸福美满的家庭,遭到了破坏;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胁;亲爱的望富,没有保障。她担心她与孩子死后(她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黄干将如何生活下去……。她的心碎了,她的刚强性格与贤妻良母的善良心肠交织在一起,像万把钢刀在搅动着她的心。她紧紧地把望富抱到了怀里,担心着一会儿会给她母子带来不可挽回的命运。眼泪,雨水似的滚滚下流,一颗一颗地滴落在孩子的脸上。 “嫂嫂!”黄自心无耻地在她身边叫了一声。她抬头一看,只见黄四保坐到一边吸烟去了,在兔子面前装佛爷的狐狸——黄自心却微笑地望着她:“四保的脾气你也知道,这是他的不对。本来么,孩子没罪——不过,你也太固执了,我们的眼光,要看得远一点,目下国军虽然打了败仗,但有美国帮忙,总有一天会打回来的。况且,现在,光广西就有几十万国民党军队。你看,解放军天天说消灭土匪,不是快一年了吗,现在他们又逃跑了,留下民兵……” 桂英恼恨、鄙夷地望着黄自心。可是,一听说解放军,她就感到有了新的力量,徐翠常谈到的赵一曼、刘胡兰,以及黄坚等的英雄形象,这时又光辉夺目地闪现在她的面前。她止住了眼泪,怒斥道:“逃跑?只有你们!解放军明天就要把你们消灭掉!” 黄自心继续厚颜无耻地讲下去:“是逃跑了,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这样,留下你们这些民兵、干部来受罪,死的,伤的,还不尽是广西人!你要知道,林副司令是不愿本地人打本地人的,我们要一起打跑北方佬……”他继承着李、白、黄的“大广西主义”,恶毒地进行着煽动。然而,这毫无用处,桂英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 “刚才我亲眼见到,是你们这帮豺狼,甩死了我的孩子,杀死了乡亲。杀广西人的正是你们这帮畜生!” “嫂子,别骂啦,还是去吧!” “谁是你的嫂子?嘿!我绝不会学你这个叛徒、反革命、狗东西!” 黄自心死皮赖脸地说:“管他反不反革命,看风使舵,有吃有喝就行,还想那么多!”说着,他伸手拉了桂英一把,“走吧?” 桂英向后一退,猛然一脚向黄自心踢去,黄自心没防这一着,给踢了个“狗吃屎”。 黄四保见状气得暴跳了起来,马上拿来一把菜刀高高举起,另一只手抓着望富,杀气腾腾地问:“你说,去不去?最后一秒钟!” 桂英很快地望了儿子一眼,只见他,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量,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毫不惧怕,而且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逼视着黄四保。 孩子的英武,感动了妈妈。桂英亲切而坚强地说道:“望富!看一看妈妈。”孩子把视线移了过来,和母亲的眼光碰到了一起。她望了孩子最后一眼,然后,把视线移向碧蓝的夜空,望着皎洁的明月,威武、刚毅、坚贞不屈地说:“孩子的血不会白流,会有人替我们报仇的!” 耳边倏然传来像铜钟一样响亮的叫声:“共产党万岁!”这是如何难以想象的声音啊!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是什么力量使他发出这样震撼人心的声音啊!桂英感到万分悲痛而又十分自豪。正在这时,耳边又传来了黄四保的嘶叫:“住口!”孩子的喊声突然中断了…… 桂英急速转过头来,忍不住用双手掩住了脸儿,同时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她决不让黄四保因她的悲伤而高兴。 一会,她默默地脱下了外衣,走过来轻轻地盖在孩子的身上。再回过头来,说:“走!”便昂首阔步地走出了大门,向着莫家山的方向走去。 匪徒们离开了黄山,村庄立刻复活了。人们纷纷向黄干、玉英的家里集中。仇恨的眼泪,洗濯着每一个人的面孔。 沸腾的声音,把昏迷中的玉英惊醒过来。她吃力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院中,一头倒在爸爸妈妈的尸首上,泣不成声了。她已经失去了大哭的气力,眼泪也早已干枯了。邻居们目睹惨状,更加伤心、悲痛。 玉英在极度悲恸中,骤然被一道亮光吸引着:刀,刀啊!是爸爸的砍肉刀!玉英忽然止住了哭声,像发疯似的猛扑过去,一手抓起那把刀,拔腿就跑。 邻居们立即拥上前去,拉住她问:“做什么?玉英!你碰不过他们呀!” 玉英看见大家苦苦相劝,心里冷静地一想,觉得大家说得很对,这样一去,不是白白地送死吗?不,报仇要靠大家,不能单枪匹马去闯。正想着,一个新的念头,冲上了心头:土匪来得很多,莫家山一定也在受害,那枪声不是从农会那边传来的吗?有没有人去区里送信啊?她想着,感激而又凄然地对大家说:“伯母、婶娘们!我听你们的话,不再去白白送死,现在我要到区里去。”说完,她就挣脱大家的手,拿着砍肉刀冲了出去。 刚出了大门口,却和五生老人撞个满怀。老人踉跄了两步,定眼一看,赶忙问:“你去做什么?孩子!”“去区府报信!”玉英说着扭头要走。五生老人即伸手拉住了她:“慢点!”然后回头叫道:“亚四!去,陪玉英去一趟,反正不能活了。”亚四应一声,拉住玉英就跑。五生老人还在后面抖颤颤地嘱托着他的独子:“亚四!任凭你活不了,也不要再让玉英落到土匪手里。刘家就剩这一个人了……”说到这里,他喉头哽着,已经再说不下去了。 一口气跑了五里多路,她一直远远地跑在亚四的前面。来到了一座凉亭面前,忽然,路边跳出几个人来,“站住!”枪杆几乎指到了她的身上。她陡然停下,脑子里迅速闪过“土匪”两个字,就猛回头向北跑去。土匪正想去追,亚四已从后面抓起两把泥沙,向土匪的眼睛撒去。等土匪揉出了眼睛里的沙子,玉英和亚四已经跑进迷蒙的夜色中了。 当匪徒们感觉到跑了什么人的时候,就一阵慌乱地赶去,枪声、喊叫声,顿时响彻了夜空。 子弹嗖嗖地从他们的头顶、身边掠过,追赶的脚步声一阵紧似一阵。他们也飞快地跑呀,跑呀,拼命地跑,转眼来到了北山坡,突然土匪停了下来,而子弹却更加密集了。亚四感到他们处境的危险,记起了父亲的话,就急促而低沉地说:“玉英,快跑!我把敌人拦住。”说罢,他站了下来,大叫一声:“别开枪!我投降了。”土匪听见喊声,即停止了射击。趁这一刹那,玉英早已飞快地翻过山坡去了。 当匪徒们跑上来时,亚四忽然又把头一拨,转身向东跑去。枪声又一次密集地响起来了,他在山坡上就地一滚,一直滚到了山坡底下的一片草丛中…… 这天夜里,王群送走徐翠,回到区里,立刻在电话上,向县委汇报了情况。县委书记徐平认为徐翠的估计是正确的,她赶往莫家山去进行动员和部署,也是必要的。但,因为敌我力量悬殊,可能会给干部、民兵带来困难。因此,徐平立刻命令机枪连,连夜出发,从三区的驻地,赶往莫家山农会。同时,他还嘱咐王群:要加倍提高警惕,有什么情况及时报告县委。 王群见县委十分重视,而且作了有力的部署,也就稍为放心了。当晚,区工委召开的工作组长会议,一直进行到十二点多。会后,王群又把大家汇报的情况,连夜进行了综合、分析,写成书面意见,准备在次日早上发言。 当他写完发言提纲,从桌边站起身来,伸动一下十分疲倦的四肢,松散一下思想高度集中的脑子时,耳边传来 “!!” 两响钟声。他不由自言自语地说:“两点了,该睡了。”于是,他习惯地打开抽屉,拿出一本精装的日记本,开始写他许多年来未曾间断过的日记。 写着写着,徐翠历险后又夜奔莫家山的情景,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在共同斗争中自然形成的深厚的感情,包围着他,他写不下去了,把笔放了下来,对着窗子,呆呆地、毫无目的地望了一阵,低头打开抽斗,取出一支专门为招待客人而备下的纸烟,在煤油灯上燃着,然后凝神注目地吸了起来。吸完了一支,又燃着一支,当他燃着了第三支烟,嘴里微微觉得有点苦味时,才骤然把烟熄灭,从椅子上站起,独自在房内徘徊起来。 外面的大时钟,又发出一下清澈的响声。两点半了!他又一次提起笔来,心想:快点写完这篇日记,该睡觉了。 一阵急促的打门声,惊心动魄地从大门口传来。王群立刻警觉到:发生了匪情。他忙把笔一丢,伸手抓起放在桌子上的驳壳,站起身就向外跑。当他跑到大门口时,就听见老胡在那里大声地喝问:“哪个?” 门外有个慌乱而嘶哑的声音答道:“是我。快开门呀,黄山的。” 这时,阳钟、石屏也端着武器跑了过来。“你,玉英?”石屏仔细地分辨了一下声音后,惊叫了起来。 门敞开了,石屏用电筒一照,把大家都吓呆了:玉英,她披头散发,满脸泪痕,浑身是血,手里拿着一把砍肉刀。一进门,她就扑向石屏,大哭着说:“石同志,快给我报仇呀!土匪杀了我全家。”接着,她一头栽到地上,再也起不来了。但口中仍在发出凄厉的呼叫:“石同志,给我报仇!报仇!……” 石屏和王群,把玉英抬到王群的床上。躺了一会,她又用力挣扎着坐了起来,开始倾诉她的血海深仇…… 屋子里挤满了人。大家心情沉重地听完了玉英的控诉后,一个个摩拳擦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王群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愤恨和激动,安慰着玉英说:“小妹妹,你好好休息,我们一定替你报仇!”然后,回头对大家说:“准备出发!”随即走出房外,抓住电话摇手,狠狠地摇了几下。 电话立刻叫通了,听筒中很快传来徐平沉着的声音。王群简单、扼要地报告了情况后,立刻向县委请示对策。徐政委却先反问了一句:“你的意见哩?” 王群说:“根据过去的经验,如果我们的主力部队一起到,敌人就会拼命逃跑。现在,我们这里守粮仓的两个班不能动,动员民兵也需要时间,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我们区里的干部全部调去,你看行吗?” “工委会的意见怎样?”徐平进一步问王群。 王群用眼扫了一下张健和刘通:“你们的意见怎样?” “去!”张健和刘通大声回答着。 王群忙回答道:“工委成员的意见是一致的。” 徐平问:“你们有多少人?” 王群说:“八个干部,一个炊事员,加我共十人。 “敌人呢?” 王群说:“不够清楚,估计还是打马背山的那伙,可能有一两百人。” 徐政委考虑了一下后说:“王群同志,因为敌我力量太悬殊,你不去行不行?不过……” “不去?”王群激动了起来,大声地反问了一句。 房里所有的人围上来问道:“不去?为什么?”玉英两眼瞪得像铜铃一般,望着王群说:“区长?你好好求求……”其实,她也不知道对方接电话的是谁。 徐政委似乎全然了解他们的情绪。“王群同志,要冷静一些,冷静一些!你是一个区的领导同志,要把问题慎重地考虑一下。”他停了一下,接着又说,“刚才的话,我还没有说完。你要知道,你不去,莫家山的问题也同样可以得到解决。机枪连已经从三区的驻地出发了,大概天亮前可以赶到,土匪一定会受到他们的包围。同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今天,县委已接到上级党委转来毛主席对广西剿匪的指示,我们很快要开动员大会,动员全力剿匪。敌人的日子不长了,他们的疯狂挣扎,也挽救不了他们的垂死的命运。好吧,你把听筒放下,我问问机枪连的情况再说。”这一席话,使王群冷静下来了,同时又十分兴奋。他把徐政委的意见告诉了大家后说:“我看,徐政委可能同意我们去的,我们还是做出发的准备。阳钟,你去把街上的民兵集中,立刻带来。” 电话铃响了,听筒里传来徐政委亲切的声音:“机枪连早已出发了,天明以前,准可到达……” 王群生怕徐政委不让他去,忙又抢着问:“徐政委,我考虑好了,还是让我去吧!我实在太难过了,不去不行呀!” 徐政委似乎突然决定了:“那你就去吧!你的主要任务,是去安抚一下干部和群众的情绪,处理一些善后工作。不要凭感情办事,要多加小心。你应该记着:冒险可不是勇敢。” 王群满意地回答道:“好,我们马上出发。” 干部们刚才紧张的心情,稍稍轻松了一下,大家又马上整装待命。这时候,玉英跑到王群的面前要求说:“区长,我也去!”王群仔细地看着她那憔悴失神的脸孔,安慰着说:“你累了,还是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不,不累!我一定要去!”玉英坚定地请求着。 王群想了一下,没有及时回答。他深深佩服她那强悍不屈的精神;可是,在这样的深更半夜,又怎能忍心让一个经过严重的刺激和折磨,同时跑了几十里路,已是十分疲劳的女孩子,跟自己在枪林弹雨中钻呢?然而,面对着这样一个全家惨遭杀戮,肩负不共戴天之仇的女孩子,谁又有什么办法去说服她,使她安安稳稳地睡下休息呢?他只好说:“好吧!你跟我们去!” 玉英感激地注视着王群,又进一步请求说:“区长,请你给我一支枪。” 王群惊奇地望着玉英:“枪,有!你会打?” 玉英握着拳头答道:“会!” 王群回头对石屏说:“找一支捷克式给她。” 不一会,大家准备停当,民兵也已到齐,王群立刻发出了命令:“出发!” 莫家山农会前,激战正在进行。敌人一次又一次发起冲击,付出了惨重的伤亡代价,仍然被胶着在院墙外面。但是,这时农会里的干部、民兵已经被迫从院里撤回到屋里。林崇美命令匪徒紧紧地围住了农会的院墙,一时形成了僵持对立的局面。 黄四保带着数十名匪徒,押着桂英等一群干部、民兵的家属,来到了这里,眼见这一形势,不禁气恼地问:“农会没有打开?” 林崇美狡猾地回答道:“就等你啦!” 黄四保回头向匪徒们嘶叫着:“快,拿凳子来。”说罢,把刚才的情况向林崇美简略地报告了。 林崇美向被带来的人群扫视了一遍,只见一个个披头散发,身带血迹,衣服不整,但却昂然地站立在他的面前。他暗暗吃了一惊,强自镇静了一下,才假惺惺地对着大家点了点头,然后说道:“乡亲们!你们受了委屈,在此,兄弟向你们道歉。”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接着说道:“我们这位黄营长,是你们村上的,你们知道得很清楚。他一贯脾气不好,今天又吃了酒,有冒犯之处,请多多原谅。”他停了一下,仔细地观察看家属们的反应,然而,站在他面前的,仍然是像一尊尊凛然不可侵犯的塑像,谁也没有为他的甜言蜜语所动摇。但,他也没有为此而死心,继续把话说下去:“不过,你们也太不识时务了,眼下共军大势已去,国军已经开始反攻,当共军干部、民兵有什么前途呢?你们要仔细想一路,不要着了共产党的迷,弄得家败人亡,后悔不及。我相信,在你们这些人中,不是个个死心塌地跟共产党走的,一时受骗,情有可原。好,大家想一想再回答我:你们是不是上了共产党的当?” 林崇美得意地讲完他那一大套废话后,停了一会,然后首先问桂英:“你说,是不是?” “不是!”桂英庄严地回答着。 林崇美哈哈大笑地说:“这个我知道,当然你不会……你是黄干的老婆,中毒已深。” 他又走过来问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你呢?” “不是!”老人仍然和桂英一样坚决。 林崇美仍不在意地说:“你老糊涂了,不懂事。”接着,他问一个老太婆:“你呢?是不是上了共产党的当?” “不是!” 林崇美又问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你呢,小朋友?你也着了共产党的迷,决心反对国军吗?” 孩子和大人不一样,他翻起眼皮,轻蔑地望了林崇美一眼说:“我恨你们这帮疯狗。” 林崇美被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激怒了,他回到原处,又竭力压抑着自己的盛怒问道:“有没有不愿再跟共产党走的?” “没有!”爆发出来的是一致的吼声。这声音,使林崇美吓了一跳,他立刻变了脸色,瞪着暴楞楞的双眼,穷凶极恶地上去一把抓住桂英,拉到众人面前,厉声地斥问:“你说,到底共产党用的什么毒药,把你毒成这个样!你为什么死心塌地跟着共产党走?你说,你说!” 桂英抹了一把头发,理直气壮地说:“不用问我,这你自己全知道。” 桂英那种坚毅不屈的气魄,使林崇美从内心里感到恐惧和不安。他竭力掩饰了这种情绪,突然地从怀中抽出了左轮,转向一个抱小孩的妇女,厉声问道:“你说,愿不愿喊你丈夫出来?” “呸!”那位妇女照他脸上,就是一口唾沫。这个举动代替了她的回答。林崇美没有去擦唾沫,一按扳机,妇女同孩子即应声倒下,孩子发出了凄厉的哭声。 愤怒的人们,立刻挥舞着拳头涌向了林崇美。林崇美被迫后退了几步,黄四保即指挥匪徒上来包围家属们,并用刺刀逼着她们站到已经摆好的凳子上去。 一张张的凳子摆在农会的围墙外面。家属们被迫站上去后,黄四保得意地说:“喊吧!哪个能把自己的亲人喊出来,饶她不死;喊不出的,我要她立刻见阎王。你们听着,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家属们仍然是一声不响。黄四保用枪指着她们的后背咆哮:“你们都哑巴了?喊呀,怎么不喊?”沉默,仍然是沉默!黄四保气得不停地跺着双脚。 “农会里的人听着,你们家里的人,都被捉住了。愿意全家团圆的,快点缴枪投降;愿意家破人亡的就等着,黄营长的脾气你们不是不晓得。”黄自心躲在家属们背后,怪声怪气地喊叫着。 桂英被黄自心的喊叫提醒了,她擦了擦眼睛,仔细向农会的窗口望去,可是,里面是黑麻麻的,什么也看不见。她只好对着那里大声地喊道:“黄干!你听着……”她想把儿子们的死讯告诉他,但转而一想,觉得不安,那样也许会挫伤黄干的斗志,他是如何地爱自己的儿子啊!她迟疑了一下,才又说下去:“黄干!你一定要替我报仇!不要挂念我,我没有丢你的脸。”望着沉默无声的窗口,她犹豫了:黄干在吗?想着,她最后高声喊道:“黄干!你听见了吗?你在这吗?请你回答我。”她是如何想最后听一听亲人的声音啊! 农会里,骤然传出了黄干洪大的声音:“听——见——了,桂——英!我——在——这——里。” 接着,是徐翠的声音:“桂——英!我也在这里,你放心吧,我们一定给你报仇!” 这声音,振奋了桂英,鼓舞了家属们,她们一个个睁大眼睛,望着农会,心中立刻感到一阵温暖:啊!原来徐翠也在这里,有了她,民兵一定会胜利! 这声音,同时也激怒了黄四保,他暴跳着吼道:“黄干,莫威,黄容!你们愿意怎么办?要活,把徐翠交出来;要死,叫你们立刻看着你们的亲人死掉,然后轮到你们。” 农会里,爆发出山崩地裂一样的声音:“消灭土匪,为乡亲们报仇!” 接着,子弹一颗接一颗地从屋里飞出 匪群中骚起了一阵混乱,桂英乘机大叫一声:“拼呀!”家属们一个个跳了下来,赴向匪徒。因为寡不敌众,家属们又被迫退到墙边。黄四保回头从一个匪徒手中夺过一挺机枪,猛烈地向着家属们扫射…… 机枪声还未停止,只见一连连长丧魂失魄地从村西跑来:“报告营长!不,不好了!有一个小妹仔跑向区里去了。” 黄四保刚刚打完一梭子弹,换上了一梭新的,正准备向倒在血泊中挣扎、叫骂的家属们继续扫射,不防一连连长迎头给了他一棒,他气急败坏地回头问道:“为什么不追?” “我们追了十多里,也没追上。” 黄四保气得额暴青筋,眼里充血,忽然调过枪口,大声吼道:“一个连,连个小妹仔也拦不住,敢莫你通敌!” 一连连长,顿时吓得屁滚尿流,扑通跪在地上,连声哀告:“没……没……营长饶命!营长饶命!” 黄四保杀人杀红了眼,加之在马背山的失利,面对一连连长引起的余怒尚未发泄,于是,手指一扳:“哒、哒、哒……”一连连长应声倒下。接着,枪口又转向了家属。 机枪声震撼着每一个干部和民兵的心,一个个咬紧牙关,恨不得立刻冲杀出去,拼个你死我活。黄干更是忍无可忍,手提大枪,正要冲到外面去。徐翠一把拉住他,同时用眼睛扫了大家一遍:“同志们!我们不能出去,那会上敌人的当的。我们都非常难过,恨不得立刻把土匪生吞活剥,但这样出去,能报仇吗?我们要冷静下来,坚持到天明就是胜利!” 民兵咬咬牙根,把一切痛苦、悲愤、仇恨,化成一股股的力量,更坚定地抗击着敌人…… 一阵枪声过后,黄四保把机枪一扔,疯狗一样地狂叫着:“弟兄们,冲!冲进农会去!”他手拿驳壳,指挥着土匪冲锋。可是,匪徒们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不敢举步。黄四保忍不住又是一梭子弹。首当其冲的倒下去了,其余的匪徒,只好挤在一堆慢吞吞地向农会挪动着脚步。 这时候,林崇美却从一边走过来拉住黄四保说:“慢点,你抬头看看。”他指着东方泛白的天空,又说下去:“天快亮了,我们不能把时间都花费在这里。你随我来。”他不容黄四保分辩,拉着他回头就走。 黄四保像被拦头泼了一桶冷水。只好下令:“暂停进攻!”他很难理解:为什么司令不让冲进农会?难道就这样白白地跑一趟,连根毫毛也没抓到就罢了? 林崇美不理会黄四保的情绪,却对身边的小土匪说:“快请两位连长来。” 黄四保望着林崇美阴沉的脸,正想说什么,林崇美却不容他开口,抢先说道:“你暂莫作声,先听听我的,你再发表意见。” 黄自心同秦暗,跑步来到林崇美面前。黄自心低声说道:“司令!我看已经不行了,还是快点走吧!不然,要是解放军……” 林崇美打断黄自心的话说:“你的意思,我已明白了。现在,我命令你们:留下三连一个排继续包围农会,其余的弟兄,全部分散到莫家山、黄山与巢山三村,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见房子就烧。大火一起,立刻以排为单位,带到黑虎岩前集合。农会这几个人,暂时把脑袋寄放一下,经过杀、烧、抢以后,剩下的没爹没娘,缺吃没住,看他们这伙人怎么对付!这叫‘杀人不用刀’,要他们自己去死,不必我们再付出代价。” 两个连长答应一声:“是!”回头去了。 林崇美又命一个亲信匪徒,去通知一连的排长们,要他们立刻到黑虎岩去,以免他们为连长的死而哗乱。然后,他回头对着余怒未消的黄四保说:“走吧!我的办法比你的强。” 匪徒们像倒出来的一箩螃蟹,乱糟糟地分散到了各村去。霎时间,家家户户,冒起了冲天大火,火光照红了整个山村,呼呼的火势,唿唿嗵嗵的房屋倒塌声,震撼着所有人的心;整个村庄一时黑烟弥漫,人影绰绰,哭声震地,恍如一个鬼魔世界。 忽然,村西响起了枪声。首先,徐翠清楚地辨别出来:是王群的二十响在叫。民兵们立刻沸腾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要往外冲。徐翠和黄干商量了一下,决定留下黄容和一个民兵照顾莫威。然后,两人喊了一声“冲呀!”一马当先地跃出了门口,接着,民兵们一个个如出山猛虎,向乱哄哄的敌群扑去。 村里响起了枪声。土匪像乱窜的猪猡一般,四散逃跑了。 尽管大火烧得满天通红,沸腾的群众,谁也没有喊谁,却自动地成了群,结了队,手执镰刀、锄头,喊声震天地向东北方追去。这股巨流,好似洪水冲破了大堤,只见巨浪滔天,波涛滚滚,卷向那些杀人的恶魔。 当民兵将要冲出村去的时候,后面传来了王群的呼叫声:“回来,赶快救火!” 徐翠黄干同时站住了。他们立刻清醒了过来,忙向着东流的人群大声叫道:“赶快回去救火!”…… 东方升起了一轮红日,熊熊的大火被扑灭了。王群同徐翠,从断垣碎瓦中回到了农会门口。门口那几十具尸首前,已围满了人,亲人们都在抚尸痛哭。望着死者的惨状,他俩默默地哀悼着。 忽然,徐翠轻轻地拉了一下王群,低声说道:“不见望富,也许他没有……”王群沉痛地点点头说:“但愿如此。”他不敢相信徐翠的这个估计,因为,他担心,在黄干家里,也会出现同玉英家中同样的事情。王群和徐翠商量一下之后,决定留下几个区干部,在这处理善后工作,并派人把莫威送县卫生院去治疗。然后,通知群众,到黄山去开大会。其所以决定在黄山,是不忍心让活着的人们,再目睹这里的惨状。他希望黄山的情况,会比这里好些。 然而,当王群和徐翠踏进黄山村时,才感觉到那里的情况,同莫家山一样,经过了杀、烧、抢后,留下的是一幅目不忍睹、耳不忍闻的惨象,人们正奋不顾身地与大火搏斗。在紧张的抢救场景中,王群突然发现,不少的人丢下自己的房舍不管,却拿着叉、锄头,担着水桶,涌向黄干的四邻。王群激动地跟着人流,来到了黄干家门口。只见黄干的房屋,原样没动;四邻的火,像毒蛇捕食似的,吐着舌头,眼看着要把它吞进火海。人们,正奋不顾身地去割断这些火舌。 黄干的住宅是什么原因没有着火?仅仅是侥幸吗?不是!当王群的视线落到浓烟滚滚的院中时,他才忽然明白了过来:原来是胆小的匪徒们,躲过了这血淋淋的地方。 王群怔住了,徐翠吓呆了。果然不假,他的疑虑证实了。王群霎时心胆俱裂,只觉眼前一片昏黑,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了。耳边隐隐约约地听到:“区长叔叔!区长叔叔!……”他再也忍不住了,热泪滚滚地流了下来。 似乎有一种沉重的脚步声,从后面一步一步地挪到了身边。王群蓦地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黄干。他一把拉住了黄干,悲愤、沉痛,但有信心地说:“黄干!我们要坚强起来,经得住这场考验!” 黄干忍受着万分的痛苦,凝视着王群,一会,从口里迸出了铁一样的声音:“区长放心,我能够!我要像一个解放军、一个共产党员那样,不被敌人所吓倒!”说罢,他弯下了腰,要去掀桂英的衣服,看一看他的儿子,他是多么想再看一眼孩子啊!然而,当他的手刚刚抓住衣角时,徐翠却从一边按住了他的手说:“不用看了!”说着,她的眼角又一次流出了泪水。 这时,大门口抬进了桂英的尸首…… 火,逐渐熄灭了,烟雾慢慢消散了,血迹也已打扫干净。这时,太阳已经升到半空,阳光重新普照着大地。三个村上的群众,集中到黄山村的一个晒谷坪上了。 王群同徐翠,走进了人群,黄干、黄容和其他的干部,聚集在他的身边,但,谁也不说一句,血海的深仇,把人们的心紧紧地捏在一起,什么也不用说,愤怒的眼睛,就足以说明一切。沉默,笼罩着整个会场,在这时,沉默,是最有力量的! “叔伯兄弟们!抬起头来!”王群用着愤怒、刚毅、沉痛的声调说。人们抬起了头,数百双眼睛喷出热辣辣的怒火。王群才又说道:“请你们再看一眼!”他把手一指,人们的视线又落到断墙碎瓦、残烟缕缕的悲惨场景上。“国民党、地主阶级的走狗、爪牙,那些狼心狗肺的土匪,就是这样泯灭人性!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亲人,在这里,黑白分明了。土匪烧了我们的房子,抢走了我们的耕牛,夺去了我们的亲人,我们怎么办呢?不活了吗?不!我们要活下去,永远活下去!我们会得到全县、全省、全国人民的支援,人民的力量无比强大,我们有力量消灭帝国主义武装起来的蒋介石八百多万军队,当然也有力量收拾这帮万恶的土匪。而且,时间不长了。希望大家好好地和政府、解放军合作,我们一定能够很快地把土匪消灭干净,为死难的亲人报仇!” 王群一住口,黄干就接着说:“区长说得对,我们还要活下去,要为我们的亲人报仇!” 为了鼓起大家的斗志,驱散人们的悲哀,徐翠高声问道:“大家要报仇吗?” “要!”人群中响起了雷鸣般的声音。 “能不能够报仇?” “能!” “消灭土匪报冤仇!”“消灭土匪报冤仇!”……声音震撼着整个山村。 王群看见群众沸腾的情绪,心里得到了一些安慰:是的,报仇!为了报仇,不少的人,拿起了枪,走上了革命的征途。千千万万的劳动人民,积下了怎样的血海深仇啊!为了复仇,我们要更加坚强地战斗下去,彻底消灭敌人,消灭私有制度,全世界的工人阶级也将要彻底毁灭资本主义,建立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这就是我们要走的路,这就是我们甘愿为之牺牲流血的崇高目标。我们要教育农民,懂得这条真理…… 这当儿,黄容激动地在大会上发言了:“土匪和地主,都是我们穷人的死对头。你们知道,地主黄维心,过去想拉拢我,我没有上他的当,把他们的阴谋揭穿了。大家想一想,土匪、地主拉拢过你们吗?你们有人知道过土匪的情况没报吗?现在是时候了,大胆地讲出来吧!” 黄容的话,一句句打动了人们的心,会场立刻沸腾了起来。人们纷纷把手举在半空,争先恐后地说:“我讲!我讲!” 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抱着一个孩子,挤到王群面前,高声说道:“区长!我知道,那次征粮,莫太送不光带头打了干部,还拿着纸条到处要人盖章,说盖了章就可以不交粮了,我也被他逼着按了手印……” 王群倾听着妇女的话,眼望着沸腾的人群,脑子里忽然出现一个主张:发动群众,来一次彻底揭发敌人的报上当活动!于是,他面对群众高声地说道:“这位伯娘讲得很好,让我们都向她学习,把知道的一切都讲出来吧。讲出来就是进步,也是为剿匪立了功!” “我讲!”“我讲!我讲!”…… 不少人挤到了王群面前。王群又摆一下手说:“请大家注意一下,有些事情,不好在大会上讲的就个别找我们谈,以免走漏风声,能公开讲的就公开讲。好,现在一个一个来。” 人们,又一次沸腾了起来,争先上去揭发敌人的阴谋,控诉敌人的罪恶。正在这当儿,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人们突然像一股水似的向东方流去。王群抬头一看:只见黑乎乎的一大片人,散布在村东的田野里。原来是机枪连的战士,他们押着近百名匪徒从那边跑来。 玉英从人丛中挤向前去,对着一个匪徒就要开枪。徐翠上去一把拉住她说:“玉英,慢点,他们跑不了。” 人群中,有人大叫一声:“要求政府枪毙土匪!”响应声纷纷四起,匪徒们吓得脸色灰白,身体不住他抖动着。 这时,冷指导员从后面赶上前来,迎着王群和群众说:“大家受惊了!很对不起,我们来迟了……” 原来,机枪连从三区出发后,半路上碰上了一小股土匪,打了一场小小的遭遇战,耽搁了一些时间。当他们翻山越岭,赶到老虎爪时,天已快亮。他们正欲翻过山去,只听见那边一片声响,冷指导员料定是敌人逃跑到此,随即把部队布置在山坳的四周。土匪一进山坳,立刻四面响起了枪声。不到十分钟,战斗结束了,俘虏了这一大帮土匪,只是不见了林崇美、黄四保、黄自心、秦暗等土匪头子。 群众蜂拥上来把冷指导员他们围在中间,亲切地握手问候。大家都以敬佩的眼光,投射到他们的身上,顿觉有了一座强大的靠山,有了他们,不怕不能肃清那万恶的土匪! 忽然,一双起了皱纹的粗糙的手,拉住了王群和冷指导员,激动地说:“区长,冷指导员,你们都来了,我想提个意见啦!” 王群紧紧地握着老人的手说:“好,我们回屋里谈吧。” 第十三章 入党 要提意见的,不是别人,原来是黄五生。 王群和五生走进黄干的家。屋子里,没有了女主人和孩子,显得特别冷清。大家触景生情,陷入了无比的愤怒与悲痛之中。五生坐下后,却一言不发,只是掏出小烟袋,准备吸烟。可他那双手颤抖得很厉害,捏着的烟丝,怎么也装不进烟锅里。他只好抱着烟袋不动,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叫了一声:“区长!……”泪珠扑嗒嗒地流了下来,就讲不下去了。王群此时虽然心情也很不平静,但还是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低声地说:“不用难过。有话尽管说吧!” “区长你说说,这些土匪该杀不该杀?” 王群一时还没完全弄清老人家的想法,就随口答道:“该杀!” 五生迫不及待地追问一句:“那你们过去为什么不把抓住的土匪统统杀光宰尽?” 王群这时,才清楚地觉察到:原来,五生是对党的“宽大政策”有误解。于是,他进一步引导道:“你老人家这个问题提得很好,还有什么意见,统统都说出来吧!” “好,我说!”五生接着说下去,“区长,你不知道,我们乡下有人这样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共产党太宽大。’共产党对老百姓,有一千条一万条说不完的好处,就是对土匪太宽大了……区长,你说是不是?” 王群反问道:“你老人家说呢?” 五生全盘端出了自己积在心头的话:“我说,你们一解放,就应该把国民党的那些伪人员,像苏振才呀!李奇呀!统统关到监牢里去;对当土匪的那些人,像林崇英——你知道吗?林崇英就是林崇美的哥哥,是个土匪司令,你来这儿工作以前就捉住了——还有蒋老九、黄维心,这些人,都应该统统杀掉,连张牛、李虎那样的小土匪也不应该放掉。你知道吗?现在那些土匪有的曾经是三擒三放的,这不是对土匪太宽大了吗?” 听着老人家的话,王群感到很高兴。他说:“大伯,你反映的这些意见很好,我们也正在考虑这些问题。” 老头子气还未消,仍一个劲地说下去:“王区长,你不知道,年轻的时候,我是爱管闲事的,人家还给我这个外号叫‘百事管’呢!可后来,为亚四拉壮丁的事,逼得我死去活来,才慢慢消沉了下来。解放后,那些土匪天天讲要杀这个要杀那个,不准穷人与解放军、共产党接近,我也就更怕管闲事了!现在事实教育了我,你越怕就越遭灾。不和他们坚决斗争,就活不成了。我决心豁出这条老命和那些吃人的豺狼拼了啦!”说到这里,他似乎一肚子的气出完了,才装起烟丝吸了起来。 这些发自肺腑的话,使王群大大地受了感动。敌人的野兽行为,教育了群众;群众的觉悟,又教育了自己。现在,如何把群众的这种觉悟,进一步提高,引向党所指引的方向,是至关重要的。于是,他又把话头引向党的剿匪政策上来:“大伯,你老人家讲的话很对,在凶恶的敌人面前,只有进行坚决的斗争,才能取得胜利。不过,这种斗争,正如你自己的体会一样,不是一帆风顺的,是要经过曲折、复杂的发展过程的。就好像我们上山,有时可以走直路,有时也要走弯路,有时走近路,有时也不得不走点远路。但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怎样更快地爬上山顶。对敌斗争,也是这样。我们的政策是:镇压和宽大相结合,对于那些坚持反革命,血债累累的顽固分子,必须杀掉或判刑。但,还有些是可以争取改造的,他们有的是受骗的农民,本来对党和政府并无仇恨;有的虽然曾经对人民犯过罪,但只要真正地愿意悔改,并且有助于我们消灭土匪,那就能得到我们的宽大处理。总之,无论镇压与宽大,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快地打击、分化、瓦解敌人,更快地消灭土匪。当然,在执行政策中,我们是有缺点的,狡猾的土匪钻了我们‘宽大’的空子,我们没有密切地联系群众,把不该放的放了,李虎就是一个例子。今后我们一定要重视起来。不过,一切政策如果要贯彻得好,都必须得到群众的支持。大伯,土匪和我们是势不两立的,我们不打它,它就要打我们,这一次土匪犯下的滔天罪行,不就是一个证明吗?只有我们全体农民群众起来,和政府一道,与土匪进行坚决斗争,我们才能从根本上消灭土匪,否则,就会给土匪留下了‘防空洞’。你说对吗?” 五生虽然低着头按烟丝,但思想全部集中在听王群说话,以至烟嘴放到嘴边,也忘记去点火。直到王群向他提出问题时,他才忙不迭地答道:“是,是这样,是这样,区长说的一点也不错。”他被王群的话深深地打动了,觉得眼前突然明亮了好多。年轻的区长,虽然比自己小了三分之二的年龄,可是对问题说得这样透彻,真是自己的好师长啊!他把烟袋往桌上一放,猛地站起来,紧紧地握住王群的手。 这时,徐翠领着黄容、亚四等许多群众走了进来。 五生一见,立即过来拉住亚四说:“来!”然后对着王群说:“我活了六十多岁,得过四个儿子,就养活这一个,现在,交给你,让他当民兵,和你们一块去打土匪。”他显得十分激动。周围的人,也都被他的行动惊呆了,一个个默不作声地望着他和王群。 王群激动地看着亚四,赞扬说:“听说你护卫了玉英,很好!将来你一定会成为一个民兵英雄的。”亚四腼腆地笑了笑,显出一副高兴的神色。 王群回头问徐翠:“玉英现在怎么样?”徐翠说:“还在守着棺材痛哭。剩下一个人了,孤零零的一个妹仔,怎么办,是不是让她搬到黄容家去住?” 王群因不了解水生和玉英的关系,就问五生:“大伯,你的意见怎样?”又问黄容:“你同意吗?”大家都说没意见。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大家忙了半天,才记起还没吃饭,徐翠、黄容正准备去烧火,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用篮子提了四碗菜,后面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两手提一锅饭走进门来。徐翠一见,原来是五生婶和她的小女儿来了,忙上前接过篮子,说:“五生婶,又麻烦你老人家!” 五生婶用衣襟擦一擦泪花说:“孩子,你和区长跑了一夜,好好吃点饭吧。唉!你们也不用难过了!这有什么办法呢?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呀!”王群忙说:“我们都要化悲痛为力量,正在谈今后的工作,伯娘!”五生婶像得到一点安慰似的点了点头:“你们边吃边谈吧!我还有事。”说罢就回头走了。 王群有点吃不下饭,但,为了安定大家,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拿起碗筷说:“好,我们吃吧。”他一边吃饭,又一边和徐翠研究了今后工作的问题:原农会主任莫威负伤了,他的工作由黄容代理;尽快把应救济的数字统计起来,做好善后工作,进一步安定大家的情绪;…… 还没吃完饭,屋子里就挤满男女老少,看来都有话要说。王群站起来迎着众人问:“大家有什么事?说一说吧!”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没有作声。不知哪个妇女在人丛中问了一声:“杀不杀土匪呀?”大家的情绪像洪水决堤一样,突然暴发了,纷纷地向王群提出问题:“林崇英还不杀吗?”“蒋老九杀不杀呀?”“黄四保抓住杀不杀呀?”…… 王群面对着轰动的人群,摆了摆手说:“大家听我说。我的回答很简单,党的政策是‘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受奖’,根据这个原则,该杀的一定会杀!你们说吧,谁是首恶?” “林崇英!” “林崇美!” “黄四保!” “黄维心!” …… “好!”王群又摆了一下手,大家立刻静了下来。然后,他用极其坚定的口气说:“人民政府是人民的!人民要求杀的,政府决不会无原则地宽大他。大家的正当要求,我们党一定会接受!”说到这里,王群望着骚动的人群问:“你们还有什么问题?”他想听听群众在遭到烧、杀、抢后,有什么物质上的要求。但,大家停止了窃窃私语,却没有人提问题。王群接着说:“没什么问题,就这样吧!请大家回去想一想,有什么要求可以随时告诉我们!” 大家正要向外走去,只见一个民兵模样的人,从外面挤了进来,连声叫着:“王区长在吗?”要走的人群又停了下来。 来人是圩上的民兵。他一见王群就伸手递过一封信,说:“县里送来的紧急通知。”王群急忙接过,打开看了一遍,一阵兴奋掠过眉梢。他把信一拍,叫一声:“乡亲们——”但,立刻又停下来,他很快地意识到:这消息不能过早讲出去。这时,徐翠也在一边悄悄地说:“密件!”王群随即点了点头,转过话题,对群众说:“县里通知开会,你们放心吧!我一定把大家的意见向县里反映。”说到这里,他向四周瞧了一遍,黄干和黄容却都不在。他忙叫:“小黄!找黄干和黄容来!”他要把开剿匪动员扩干会议的通知,向村上的主要干部传达一下。小黄答应着跑了出去。随着人群也慢慢地散了。 黄干从家里走出来时,人们已纷纷回家去了,村边坪子上的人已经不多了。靠近坪子不远的松树林里,停放着被害群众的灵柩。包括玉英在内的一些死难者的亲属们,一个个扶着灵柩啜泣。松林内的小鸟,歌唱着哀悼的曲子,松涛奏着悲壮的音乐,使周围的一切,显得冷森森,阴沉沉,好像天地万物都在为死者鸣不平,为英勇不屈的人们致哀。 刚刚转过一个墙角,黄干一眼望见桂英和望富的灵柩,不由地一阵眼花缭乱,心烦意乱,他突然感到,身边的一切,在旋转,在晃动……他目视前方,鼓足力气,紧跑一阵,猛然扑在灵柩上,痛哭起来,脑子里立刻浮起了一段段伤心往事。 五年前,他一个人,摆脱了黄四保等人的追赶,迈着大步,踏进龙尾瑶大山,一口气无目的地走了几十里路,直到红日入山,暮鸟归巢,一阵阵凉风吹来时,才意识到,天已黑了,走累了,肚子饿了,想找个地方,饱饱地吃一餐,甜甜地睡一觉。然而,环顾四周,已经来到两边大山遮天蔽日、中间只有一条石间小道的狭谷中了。抬头一望,只见云天像一条蓝带子似的飘在头上。他第一次来到这样的深山狭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一方面希望找到人家,另一方面又怕找到人家,心情是复杂的。他想,要是有一个山洞,能背背风,取取暖,美美地睡上一觉,该多好呀。于是,他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继续向前,想寻找个安身之处。哪知刚刚走了几十步,就突然在右手边,发现一个一丈方圆的山洞。他喜出望外,转身走了进去,心中也不住地暗自宽慰:真个是“天无绝人之路”!他欢喜得早了点,仅仅是走了几丈远,就发现前面一片闪光。他忙站下,向前一望,忍不住大叫一声:“奇怪!”原来摆在他面前的,既不是山石,也不是岩洞,却是一片碧波粼粼的水面。他小心地走近水边,向前望去,暗自猜想,要是这片水中,能有一片小洲,自己能设法渡过水去,在这个人烟绝迹的地方安居下来,那该多好呀!然而,他失望了,试探了许久,也没能找到可以涉过水去的办法。正当他望水兴叹的当儿,猛不防一只巨大的怪鸟,吼叫一声,噗嗒嗒地从对面水面上飞来,黄干一时被这突然而来的袭击,吓得回头就跑。还没跑出洞口,那只怪鸟已带着一阵凉风,从他肩上掠过,飞出洞去了。这时,他才感觉到这个洞有些冷飕飕的,不便久留。他走出洞口,继续前进。当时的黄干,并不知道,这就是土匪号称“小台湾”的绝境。水中间,的确有近似黄干所设想的那么个小岛,只是没被他发现。 黄干离开洞口,又向前走。天已黑了下来,他来到不远的一个小山坡上,找到一个背风的地方,然后又找了一根木棍放在身边防备野兽,才倒身睡下。 在山里,他一直盘桓了三天,也没找到个可以安身的地力。随便找点又涩又苦的野果子充饥,也难以支持下去,经过再三考虑,还是向东南方向走。听说平桂那边,有个什么金矿,也许能暂避一时。这时,天色已晚,他正愁又要在山沟里过夜晚时,忽然在暮色苍茫中发现面前的山坳里有一座古庙。 黄干满有兴趣地进了庙门,只见庙宇有三间,正中有一座神像。走近一看,见那座神像浓眉大眼,面黑如漆,手执一把大刀,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从神像面前的香炉、跪垫来看,似乎不久前还有人来烧过香呢!黄干心中暗想:这位神像,大概就是人们常讲的那位过去反抗过满清大军的什么英雄了。他向两边一看,真个喜出望外:两边各有一堆茅草,而且像是有人睡过似的。他走到了右边弯腰用手扒开茅草,不禁吓得毛骨悚然。原来,茅草下面,掩盖着一个老太婆的尸体。他定了定神,发现尸体旁有一只破碗,还有一根被狗咬得残破不堪的棍子。黄干不禁对着尸体,长叹一声,又用茅草把她盖好,回头走向左边的茅草堆。当他正要弯腰扒开茅草时,更加出乎意料的是,茅草却自己动了起来,接着,从中伸出一只小手。黄干定一定神,扒开茅草,原是一个年近十岁,骨瘦如柴的孩子在躺着。他忙把孩子抱起来,那瘦黄无血的脸上,显示着快要离开人世的垂危。孩子也许被黄干的温暖唤醒了吧,他翻了一下无神的眼皮,颤动的嘴唇,叫一声:“饿!” 黄干忙亲热地问孩子:“你爸爸呢?” “饿……死……了。”孩子闭着眼,吃力地回答着,还有别的许多话,一时说不出来。 过了一会,黄干又问一声:“你妈呢?” “不知道。那天出去讨米……”孩子又说不下去了。 “你奶奶呢?”黄干又问一声。 “奶奶,奶奶……”孩子又翻动一下眼皮,用手指了指对面的稻草堆。黄干已清楚地意识到,孩子的爸爸、妈妈都饿死了,奶奶也死在这座古庙里。他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桂英和望富,自己的老婆、孩子,会不会也遭到同这个孩子一样的命运呢?他不由地一阵心酸。一颗大泪珠,滴到了孩子的脸上,孩子猛地又翻动了一下眼皮,叫一声:“饿!” 黄干忙安慰着孩子说:“莫叫,莫叫,我给你找吃的来。”他轻轻地把孩子放下,然后走出了庙门。可是,上哪里找吃的去呢?天这么晚了!他呆呆地站着,迟疑了一阵,终于下了决心:为了孩子的生命,应该不怕黄四保的追捕,找山里的住户去。于是,他回过头来,想吩咐孩子几句,可是,茅草堆里没见动一动,他赶忙又一次去抱起了孩子。然而,他突然感觉到,自己抱起的,不是刚才的孩子,好像是一块凉冰冰的石头。他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得不轻轻地把孩子的尸体和他祖母放在一起…… 他伤心地走过来站在神像面前,忍不住轻轻地发出了怨声:“听说你也是个穷人出身,可你怎么眼看着穷人饿死在你面前,也不显点灵验呢?你呀你!你这个无用的神!”他不由地一阵气恼,用力狠狠地照着神像的光脚打了一拳。 当他感到拳头撞得发疼的时候,才又暗自埋怨起自己来:“黄干呀黄干!你与它赌什么气呢?它是一座木雕泥塑的偶像,哪能管得了人间事?”于是,又回到了孩子睡过的地方,躺了下去。 他反反复复地想着自己遇到的一切。他不知道这个万恶的世界,什么时候才能够改变。此时此地,自己的老婆、孩子身在何处?自己的一家以后怎么办?还能不能团聚一起?这许许多多解不开的问题纠缠着他,黄干几乎一夜没有合眼。直到东方蒙蒙发亮,他才昏昏睡去。 一阵脚步声,把黄干从梦中惊醒,他机智地一跃而起,轻手轻脚地躲到了神像的背后。 不一会,听见一男一女走进了庙门,摆上了供品,原来是一对烧香还愿的年轻夫妇。一阵阵肉香味,钻进了黄干的肺腑,他是多么地想、多么地需要这摆在面前的供品啊!仔细地想了一阵,他终于想出了个办法:装鬼叫。果然灵验,当“喔——”的一声传出去时,那对年轻夫妇,就陡然站起来,一齐跑出了庙门。黄干再怪叫三声,那对夫妇已跑得无影无踪了。黄干忙把供在桌上的酒、肉、菜、饭,连吃带拿,一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迈开大步,从庙宇的偏门出去,爬上后山,向着平桂的方向走去。这一天傍晚,黄干刚刚离开了瑶山,正向一个村子走去时,忽听得背后响起一阵马蹄声。他不由大吃一惊,忙向路边躲去,但,还没来得及躲开,马蹄声已到了身边,接着传来一声吼叫:“站住!”同时发出了拉枪栓的声音。 黄干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三十来岁财主打扮的人,跟随着一个黄四保似的狗腿子,来到了面前。前者背着一支驳壳和鸟枪,后者背着一支步枪和鸟枪。他想,前者可能是主人,后面那个,就是通常所说的狗腿子吧。只见那个财主模样的人对着黄干上下打量一番,说:“认得你老爷吗?” 黄干仔细望了一下对方,回答说:“不认得!” 那家伙不禁仰天大笑:“不认得?那你一定是远路来的人,而且,一定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吧?那好得很!我正要找你这样的人。好!跟我走吧!” 黄干一时摸不着头脑:这人是谁呢?他要找我干什么呢?莫非他与黄维心有勾结,是黄维心通知他在这等着捉我吗?为了把疑团解开,他没有顺从地跟着走,却开口问道:“你是什么人,找我干什么?”说着,他发现对方并没什么警惕,就看准路边的一块石头,准备在必要时死拼。 那个主人,又大笑着说:“好,听我给你介绍,我就是李家村的李猫抓,我父亲名叫李雄!这方圆百八十里,谁个不知,哪个不晓?你不会没听说过吧?” 黄干一听,不禁暗自打了一个寒噤,原来面前就是臭名远扬的李雄的儿子。该怎么办呢?他犹豫了一下,就决定来个顺水推舟,自我介绍说:“李先生猜得不错,我是个从家里跑出来躲壮丁的,恭城县人,姓张……” 李猫抓洋洋得意地说:“我的眼光就是不差,一看就知你是躲壮丁的,这一下你算找到好地方了,我现在正缺人种田,你就跟我去吧!保险不会有人敢来找你的麻烦。我们一言为定,做一年二十元大洋,你去不去?” 黄干一听,这才松了一口气,忙说:“去!” 李猫抓又进一步提出条件说:“只是有三个条件,你得答应:第一,做不到年底不给工钱;第二,在我们家种田,不准到我们内宅去;第三,不准你与村上的任何人讲话。” 对李猫抓来说,因为黄干不是本地人,一怕半路走了影响他的生产;二怕了解他家的内幕,张扬出去;三怕与外人交谈,被人知道了是个逃兵,多少对自己有点不利。可黄干听了这些条件,他却巴不得如此,这更便于他在这里安下身来。于是,他满口答应了全部条件,并进一步提出:“如果李先生怕我多嘴,那我就装哑巴吧。” 李猫抓一听,更加高兴地说:“好,我们就这样办。” 到了李猫抓家,黄干忍受着比一般长工更劳累、更不好过的牛马生活,终于熬到了年底,心想二十元大洋,眼看可以到手了。哪知过小年的那天晚上,李猫抓忽然带着两个狗腿,把他叫到村子外面,拿出两块大洋往黄干手里一放说:“你这一年干得不错。不过,政府已经知道了你是一个逃兵,要我立刻把你送去。我父亲也为这件事把我大骂一顿。现在,给你这两块钱作路费,快点到别处逃生去吧!剩下的十八块工钱,我还要去应酬政府。” 对这突然的变化,黄干一时还接受不了。李猫抓却冷笑着说:“怎么,不同意?那好,把两块钱给我,我送你去当兵!”说着,就伸过手来。 月光下,黄干望着狞笑的李猫抓和手持步枪的狗腿子,黄维心和黄四保的丑恶形象立刻浮上了他的脑际,他忽然醒悟到:我上当了!天下乌鸦一般黑,李雄、李猫抓,他们和黄金海、黄清心、黄维心是一样的人啊!老财都是一样狠毒的啊!好,再不与你们这些人面兽心的家伙打交道了!老子上矿山去!想到这里,他二话没说,回头就走。背后,传来李猫抓一阵阵的大笑声。 到了平桂矿区,因为没有身份证明,人家不收留。黄干只好离开那里,转到桂江岸边,买了一把柴刀,砍柴去卖。有时也帮过往船只拉一拉纤,勉强可以弄到一些生活费用。这样一直熬到一九四八年底,黄干手中积了几块银圆,想回去打听一下老婆、孩子的下落。后来听说那边正闹共产党,国民党军队常常无缘无故地抓人、杀人,形势很紧张。黄干心想,这一下大概国民党的江山不长了,何必再冒这个险呢?再说,尽管听说共产党的游击队是劫富济贫,专门反对国民党的,但,究竟什么样子,还不清楚,不妨到大城市去打听一下。于是,他就沿着桂江,到了梧州。 哪知到了梧州,人生地疏,又不懂话,难以为生,只好流落街头巷尾,码头江边,打零工,卖苦力,搬运货物,勉强弄到一碗饭吃。 过了几个月,已经到了一九四九年的春天。有一天,黄干正在江边呆呆地望着来往频繁的大轮船、小汽艇、密密麻麻的木船,一个女人,与他打起招呼来。谈了一阵后,他才知道,原来,这个女人,是一家木板厂的女老板。她已观察了他很久,发现他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外乡人,想请他当搬运工,而且包吃管住,还给工钱。黄干一听,很是高兴,就满口答应跟女老板回去了。 果然不假,女老板给黄干安排了一个住处,虽没蚊帐,总算有了条破被,比在外面露宿强多了。黄干心想弄几个钱作路费,打听清了桂林方面的情况。特别是游击队的情况后,也好回家看看老婆、孩子了。因此,干活很卖力气。女老板似乎也很不错,还动员他接家眷来,并帮助黄干向表姐写了封信,打听桂英和望富的下落。 哪知信件发出不久,黄干就在一次搬运中,不小心把肩膀擦伤了。开始还以为过几天就会好的,想不到肩膀一天天肿大起来,最后引起浑身发烧。女老板见黄干十多天不能干活,早就不耐烦了,更不愿拿钱给他看病。就这样,发烧到了第三天的夜晚,女老板怕他死在自己家中,趁着黄干烧得昏迷不醒的时候,偷偷地雇人把他抬出去,丢到了江边。 经过冷风一吹,黄干慢慢清醒过来了,可是这时已经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了。他怎么也抬不起头,叫不出声,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满天星斗,听着江水的流动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这天夜里,桂英已带着望富到了梧州。母子俩在离码头不远的江边上坐了半夜,天刚蒙蒙亮,就顺着江边,去找黄干的住处。也是事有凑巧,桂英偏偏走错了路,走呀,走呀,走到黄干躺着的地方。她以为躺在那里的是死人,大吃一惊,可是仔细一看,却认出了原来是日夜想念的丈夫。于是,母子俩同时奔扑上去哭叫起来,眼泪一滴滴落在黄干的脸上。黄干终于在哭叫声中苏醒了。早起的码头工人听到哭叫声也陆续走来;不一会,已经围上了一大圈人,有的工人和黄干一起做过工的,就七手八脚地把黄干抬进了医院。工人兄弟们赶快凑了一笔药费,终于把黄干救活了。 从桂英的口中,黄干知道了黄坚也参加了游击队,解放大军已从湖南向桂林进军,地主老财的日子已经不长了。黄干一恢复健康,他就带着老婆、孩子,回到了表姐家,住了不久,桂林就解放了,黄干也就回到了黄山,当上了民兵队长。 实指望一解放就天下太平,万事大吉了,真没想到,革命的道路是这样曲折、复杂。当黄干回忆了这段不平凡的道路,联想起桂英和望富的许许多多好处,以及他们母子英勇牺牲时的情景时,他不由地向自己提出了问题: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终于,他从徐翠的一段谈话中找到了答案:“当一个共产党员,要为全人类的解放事业而奋斗!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努力!只有在全世界范围内消灭了剥削制度,实现了共产主义,才能从根本上消灭人与人之间的仇恨,大家才能过幸福美满的日子!”一想到此,他忽然醒悟到:自己过去是多么糊涂啊!竟然把革命看得那么简单,甚而徐翠提醒自己时,自己还不大明白;现在,他感到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聪明,好像有千斤力量,降到身上。他猛地抬起头来,想抓住这股巨大的力量,可是,它在哪里呢?啊!它就是党!必须参加党,为全人类的解放事业,为共产主义在全世界上的实现而斗争!为了这个崇高的理想,雄伟的目标,不参加党怎么能行呢?于是,这股力量,充溢到他的每一个细胞里,他感到周身热血滚滚,一切的不幸,一切的悲哀,一切的挫折,都被这股无比强大的力量所击退!于是,他用极大的手掌,擦干了眼泪,默默地站了起来。 “黄干。”随着轻轻的一拍,有人在他背后低声地叫了一声,黄干猛然回头一看,只见黄容站在身边。他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黄容是想来看一看玉英的。当她一见黄干一个人伏在灵柩上痛哭时,就想对黄干进行一番安慰,但,又不愿过早地去打扰他。因此,就一直悄悄地站在一边,直到黄干站起来,黄容才忍不住叫了一声,并学着徐翠常给她讲的话说:“黄干!坚强些!” “是!坚强些!”黄干用刚毅坚定的眼光望着黄容,默然无声地从内心里回答着。同时,自己问着自己:我黄干有过不坚强的时候吗?他的回答是:“没有。”他不仅在解放前反对过黄家的压迫,经受过在深山里的冻饿、李家的折磨、江边流浪和梧州病危的考验,而且,就是在不久以前,他还忍受着敌人给予的沉重打击,在王群面前,在全村人面前,表示过自己的态度,自己并没有为敌人所吓倒。但,用什么办法更有力地说明这个问题呢?刚才他伏在灵柩上沉思的时候,他才明白了:要向王群,向徐翠,向冷指导员,向那些久经革命考验的老同志学习,向党员们学习。要如此,那就必须申请入党,做一名坚决革命到底的战士。 一想到此,黄干的周身血液的循环更加快了,眼睛透过泪花更加亮了,他恨不得立刻找王群去说这个事。但,回头一想,这是一件大事呀!应该先找个知心人商量一下。于是,他忙对黄容说:“继生嫂!你说我会被敌人的烧、杀吓倒吗?” 黄容正想着怎样安慰黄干,忽听他这一说,马上答道:“我看不会!” “对!我也是这样想,我们不是软骨头,我们要像刚才在大会上表示的那样,顽强地战斗下去。但是怎样战斗下去呢?你想过吗?” 黄容略想一下说:“我们要革命就要听党的话,靠拢党!永远跟党走!” 黄干猛力用手拍了一下树干说:“对,你说的很对!我也这样想,我们要更加听党的话,靠拢党,永远跟党走。”说到这里,黄干十分激动地问:“你看,我够个党员的条件吗?” 这问题,使黄容很兴奋,因为,经过徐翠的多次帮助,她也早有了入党的想法,就是没有讲出口来。黄干这一说,引起了她强烈的共鸣,便信心十足地说:“够!你现在想向领导提出申请吗?” 黄干坚决地说:“提!这时不提等什么时候!只有这时提出入党,争取加入党的组织,才能更好地说明:我们没有被敌人吓倒!我们要革命到底!” “好吧!那我们就去!”黄容忙站了起来。因为心情过于激动,她一反平时的小心谨慎的态度,立即要动身。 黄干仔细打量着黄容的表情,站起来说:“你也准备提吗?” 黄容这才轻轻地点一下头说:“是,我也要申请入党。” 王群和徐翠正在黄干家门口等着,一见黄干和黄容来了,就告诉他们说:“刚才县里来了紧急通知,县委召开动员剿匪扩干会议,区、村干部都去,我现在就回区准备一下,有关的事我已和徐翠同志说过,由她同你们一起把村上的事安排好。明天我们大家一起去县报到。你们看还有什么事没有?” “没有了!”由于一心一意要提入党的事,黄干并没十分注意王群所说的事;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前,他又不好意思立刻提出来,只是问一声:“你就走吗?” “就走。”王群道。 “那走吧!我和黄容去送你。”黄干说。 王群本想阻拦,但看出黄干有什么话要说,就点头答应着。 徐翠见黄干和黄容要送王群,就走过来,一行四人边走边谈。 刚走出村,王群觉察到他们还没谈到正题,就停下来说:“莫送了,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吧!” 黄干看见村边有人,就忙说:“走吧!再送送。” 又走了一程,快到岔路上了,王群又停下来说:“说吧!你们是不是要救济?这个你们放心,明天一定按你们的数字拨粮、拨款。” “不是。”黄干和黄容偷偷地交换着眼色,各有让对方先讲的意思。 王群又猜:“是不是要求杀土匪?这个你们也放心,刚才你们不在,我已说了,一定满足你们的要求,这次开会,县委就要布置中央坚决镇压反革命的任务了。” 他们又摇摇头说:“不是。” 王群猜不着,就带几分着急地说:“你们有什么意见快说嘛!顾虑什么!”他又回头问徐翠:“他们有什么要求?”徐翠也摇摇头说:“不知道。” 黄干这才鼓起勇气说:“区长,是这样。过去,徐翠和冷指导员都讲过参加共产党的事,我认为自己不够条件,不敢提出申请。现在,土匪想不让我革命,我偏偏要革命到底,不管够不够条件,也要申请入党。如果不够条件,就请区长和徐同志指出来。我一定能克服缺点。”他说完后,就向黄容努一努嘴说:“说说你的吧!” 王群和徐翠,立刻把注意力集中向黄容。只见黄容脸上泛着红晕,轻轻地说:“我的嘴笨,有话说不出口。我只讲讲,我自从当妇女主任后,感到自己一天天地在长大,好像是十来岁的孩子长得那么快。可是,每长大一些,就更加感到自己太不行,太没能力,要长得更快,才能做好应做的工作。因此,也就慢慢地想到,一定要像徐翠那样,成为一个共产党员才好。这种想法,过去没有提出来,因为,我比徐翠还差得远呀!今天,经过了土匪疯狂的杀、烧、抢,更加感到自己要像一个党员那样工作才行。因此,我坚决要求入党,请你们相信我,批准我吧!”显然,她越讲越激动,颤抖着向徐翠和王群伸出了手。 王群和徐翠,深深地被感动了,紧紧地握着他们的手。接着,王群说:“你们是好样的,党一定会考虑你们的要求,请你们放心。一个党员,是无产阶级先锋战士,应该为全人类的彻底解放,为实现共产主义而贡献自己的一切。个人复仇的思想应该被阶级复仇的思想所代替,个人的幸福就在人民的幸福之中。这一点,你们同意吗?” “同意!”黄干与黄容不约而同地回答着。 这件事的发生,使王群感到意外,群众思想进步如此之快,又使他非常振奋,他恨不得立刻到县里去,找到徐政委,把这一昼夜所发生的一切,统统向徐政委报告。他又一次紧紧地握了黄干和黄容的手说:“好吧!你们该回去了!” 王群转身向西走去。走了一阵,回头望望,只见黄干、黄容同徐翠,仍在原地没动。于是,他便摇摇手,高声喊道:“快回去吧!”…… 夜里,徐翠回区主持了支部会。她比较详细地介绍了黄干解放前的历史和解放后的积极表现,请大家讨论黄干的入党问题。大家一致对他所经历的严峻考验,给予很高的评价,认为他已具备了一个共产党员的思想觉悟。但有些党员提出了两个疑问:一,黄干解放前杀过人,作为一个党员好不好?二,黄干解放前有几年的历史不清楚,不知干了些什么,算不算正派的贫雇农?针对这些疑问,王群发表了意见。他认为:首先,对黄干的杀地主行为,要从阶级分析的观点来看。在旧社会,一般的劳动人民受了封建统治的深重压迫,因此,逆来顺受,甘受命运的摆布,那是有的。像黄干那样,自发地起来反抗,为了报杀亲之仇,争生存,杀了把他们一家逼向绝路的地主,有何不可?这应该加以肯定。站在统治者的立场来看,黄干那样的人,当然不是安分守己的老实农民;但,站在劳动人民——贫雇农的立场上来看,黄干的行动是完全正义的,光明磊落的,不但对贫雇农的光荣称号毫无损伤,而且应该值得赞扬。其次,对于黄干离家后的那段历史情况,他自己虽然还没有多谈,但从桂英生前的一些谈话里,已经大致知道黄干那几年的生活。他流落在外,给人当过长工,做过搬运工,一贫如洗,受尽苦难,但他并没有屈服,坚持与恶劣的环境做斗争。这一切都无损于他的为人。王群说到这里,建议支部派人和黄干做一次谈话,动员他全面地谈一谈解放前的历史。支部会经过热烈的讨论,原则上通过了黄干和黄容的入党申请。并决定由王群找黄干和黄容做一次认真的谈话。 天刚亮,全区三十多个行政村、街的二百多名区、村干部都背着简单的背包,在王群的率领下,往县城进发。 虽然,时近初冬,已经是该冷的时候了,在祖国的北方,已是棉衣棉帽,雪花飘飘了。然而,在四季常青的广西,却一点冬天的气息都没有。树上仍是枝叶苍茂,山上仍然一片青葱,田野里虽然没了庄稼,仍是一片绿海。干部们互相鼓励着:“走啊!看谁先赶到县城!”他们似乎全忘了近两天发生的不幸事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快到县城去!看看县委对剿匪工作究竟有什么指示! 王群走在人们中间,也同大家的心情一样地兴奋,他无心玩赏路上的景色,像闺女回娘家似的,想趁着会前的空隙,找徐政委来一次倾心畅谈,把群众的遭遇,群众的意见,群众的力量,群众的进步,一五一十,讲述一遍;同时,也摸一下县委对下步工作布置的底。因此,他几乎忘记了找黄干谈话的事,只顾快步沿着漓江向县城走去。 然而,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到了他的耳朵。接着,是猛然一声大叫:“区长!”王群回头一看,原来是黄干,这才想起了还得跟他谈谈。 “区长!我入党的请求你们研究了吗?”黄干一开口就直截了当地提出了问题。 王群一见黄干急于问个结果的样子,却故意不做正面回答,倒反问起他来:“我正要找你。现在我先向你提个问题好吗?” “什么问题?” 王群很认真地说:“是这样,我们党接收一个新党员,首先,必须了解他的全部历史。对你来说,政治上,工作上,思想上,支部都没意见,不过,就是解放前你出走的那一段历史,组织上还不够清楚。想请你说一说,好吗?” 黄干一听,立刻变了脸色,一时沉默下来,好像触着了他的什么忌讳一般,表现出难言之苦。他这个人,有点逞强好胜,在村干部中,不像莫威那样沉默少言,也不比黄容那样爱诉苦情,他只爱讲自己的英雄故事,因此,他杀地主的经过,早已尽人皆知;而离家后的那段经历,他却从来不大愿意讲的,所以没多少人知道。现在,王群这样直截了当地问他,他觉得在组织面前没有必要隐瞒,于是,便从头至尾,把他离家后的一切遭遇,爽爽快快地讲了一遍,然后问王群:“区长,我够条件入党吗?” 王群回答道:“够。支部已经原则上通过了。” 黄干喜得站住了,一时慌不择言地拦住王群问:“你讲的是真话?”王群望着黄干那个兴奋劲儿说:“我还与你说谎?!”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红皮金字的小本子递给黄干,继续说道:“这是一本党章,送给你吧。你识字不多,可能不完全看得懂,要克服困难,很好地学习。做一个党员,必须首先领会党章的全部精神,今后要按着党章办事。” 不知怎的,当黄干的手触着党章的边边时,心中一阵慌乱,两手一抖,小本子就跌到了地上。他忙弯腰拾起,用嘴吹了吹,生怕那本神圣的小本本弄脏,然后才用手轻轻地拂了几下,把它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才宝贝似的收入口袋,抬头对王群说:“好,我一定记住你的话。” 这时,两人抬头看见区村干部早已远远把他们丢在后面了,便加快走了几步。王群继续说:“一个党员,应该时时刻刻坚持党的立场,从党的原则出发去对人对事,要经得起任何风吹雨打的考验。过去,你敢于和地主展开斗争,这是好的,但还不够,要把个人的复仇变成阶级的复仇。将来,你成了党员,就是阶级斗争的战士,要跟随革命的步伐,不断前进。剿匪只是第一个考验,以后的考验还很多。你要时刻牢记毛主席的教导……”他还提到一些有关组织手续的问题。说着说着,只听见徐翠在前面喊道:“快点吧!过渡了,人家都过去啦!你们还慢腾腾地姑娘似的!”黄干与王群同时笑着望望等着他们的徐翠。王群开玩笑说:“你这个姑娘也走的不慢呀。” 徐翠忙接着说:“我是说的旧社会的姑娘呀!快莫说了,上渡吧!” 三人边说边下了一级级的石阶,接着登上了渡船,过了河就爬上莲花峰,向县委会的大门跑去。 第十四章 遇刺 徐政委住在一座陈旧的大楼上。一间长方形的房间里,后墙一角,有一张单人床,床上仅有一条破旧的黄军毯和薄被窝。黄军毯是在抗日战争时,他带一个连队堵击日本鬼子,掩护分区机关撤退时缴获的,后来分区首长给了他,跟他走南闯北快十年了。薄棉被是南下时,上级发的。虽然全国解放了,他却还是同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一样,整日整夜地为党的事业、为人民的安危而奔跑劳碌,呕心沥血,个人的利害得失,生活私事,却从来想也没想到过。不信吗?你就进一步看看他的房间,从前到后,除了一副简单的床铺外,只有床头边的一个公文架与窗子边的一张办公桌了。办公桌与公文架上,除了文件,还是文件。如果还要勉强进行搜索的话,那也只能发现,在另一个角落里,不知什么时候,通讯员搬了一个火盆进来,看样子是今年还没用过的。再有,就是订在墙上的一张十分显眼的军用地图,几张大小不同的椅子、凳子。由于屋子里的东西太少了,显得它似乎特别长、特别大,这与主人的高瘦身材,长长的军衣,配合在一起,显得十分和谐。 这时,王群要找的,房子的主人县委书记徐平,刚刚开完县委会回来不久。他看了一阵墙上的军用地图,把已经快烧到手指的纸烟丢掉,又点燃了第二支,走到靠窗口的办公桌边,用力地吸了一口,然后,双手反背着,凝神注目地向窗外望去。窗子外面,是一片苍翠的马尾松,还有桉树和柚子树,透过丛林,就是那条一眼望不到头的八桂公路。 徐平透过园林,凝视着公路,许久许久再没有吸烟,也没有走动。是什么事物在吸引着他呢?是什么心事在缠绕着他呢?这时的徐平,正在为当前急剧变化的形势从心里感到喜悦,更为新增剿匪部队二十一兵团的即将到来而兴奋。 他想起自己南下,初来广西时的情景。那时,他担任桂北一个县的县委书记,兼任县剿匪指挥部的政治委员。敌人留下来的“反共救国军”桂北四县司令林崇英,就利用当时我们政府的内部不纯,企图里应外合,一举打下县城。但,敌人知道,要想打下县城,首先要干掉他。因此,当他在一次下乡检查工作时,敌人就跟踪他,企图半路下手。他往时下乡只带两个警卫员,但这次,却偏偏带上了一个警卫班,而且配有机枪。当他到了二区时,敌人就准备攻打这里,可是出乎意料,敌人还没来得及动手,他已离开区府所在地,到了一个乡政府去了。那时,乡里的大部分干部是从国民党接收过来的,有的还与土匪有勾结。那天夜里,刚刚吃罢晚饭,乡里的干部却一个也不见了,只留下他和一个班的战士。根据过去的经验判断,他知道,可能土匪要来了,因此,就不声不响地于天黑以后,带着警卫班从后门转移到山上去了。结果,土匪扑了个空,第二天他又安安稳稳地到了三区。这时,土匪又扬言要攻打三区,实际上已在路上做好了埋伏,并通过区里的内奸,利用干部们看徐平的枪的机会,把他那支三保险驳壳从警卫员手中拿去,悄悄地搞断了撞针,并在枪膛里放进一颗加拿大子弹。敌人一切都布置好后,只等第二天半路下手,可是这天夜里,徐平接到县委的电话,要他立刻回县。于是徐平找了一只民船,从漓江乘风破浪,顺流而下。等到区里的内奸发现时,徐平早已远离三区十几里了。 由于几天的劳累,加上黑夜路滑,徐平快到县城下船时,一不小心,就跌倒在水里,手中的驳壳,首先着地,弄得枪身上下都是泥浆。警卫员忙伸手接过那支“三保险”,顺手调了支二十响给他。 到了县委会,听说上级有人来了,徐平连坐也没坐一下,就要到公安局去见那位领导同志。警卫员要同他一起去,他忙制止着说:“你也累了,快把枪擦洗一下,休息去吧。”警卫员心想县委会离公安局只有几十丈远,大概不会出什么事吧,也就没有跟去。谁知就在这个时候,竟然发生突然的袭击呢! 公安局和县委会之间有一座小桥,小桥边有一堵土墙。徐平从公安局回来时,左手拿着电筒,右手提着驳壳,迈步走近小桥,随着电筒光一亮,桥边墙下,突然伸出一支手枪,枪口几乎碰着了他的头。他忙把头一摆,蹲下身去,一颗子弹,冒着热气,掀起他的帽子,贴着头皮滑了过去。接着,他手中的二十响也从墙头上吐出了一条火光。等警卫员和公安局局长分别带着人来的时候,敌人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敌人的暗杀阴谋失败后,就一面攻打接近山区的一些区乡政府,一面又利用干部队伍的不纯煽动一些落后干部故意怠工,一时真个是搞得乌烟瘴气。徐平立刻把情况向兼地委书记的部队首长进行了电话汇报。接着主力部队集中兵力,向土匪活动的山区进行了第一次大规模的围剿。与此同时,县里干部,集中整顿,纯洁了内部。 整顿干部快要结束时,林崇英的股匪也被打散了,整个局面,出现了暂时的稳定,只是土匪司令林崇英,并没有被抓住,暗杀案件也没有破获。而这时,突然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被通讯员带上楼来。他一看,原来是那个林崇英的情报队长的父亲,此人住在县城大街。徐平忙让他坐下,问道:“你儿子有消息吗?”因为,过去他曾动员过这位老人,而对方也答应要把儿子找回来。所以,一见面他就直截了当地提出了问题。 老人忙起身打躬含笑答道:“有消息,只是究竟能不能保证不杀呀?” 徐干毫不含糊地说:“只要能主动回来,坦白立功,就保证不杀。” “好,好,我这就去叫他来自首。”老人急忙退出去了。 过不多久,那个情报队长就同警卫员一起上了楼。可他的坦白交代,却极不老实。他说是因家在县城,林崇英怀疑他不可靠,把他开除回来了。徐平一听,不禁勃然大怒,把桌子一拍,厉声斥道:“你是真投降还是假投降?要是假投降,就什么也不用说,老实告诉你,你今天也下不了这个楼!要是真投降,那你就老老实实,帮助我们捉到林崇英,立功赎罪。不用巧辩,你是林崇英的情报队长,他不会信不过你。你仔细考虑一下,何去何从?”说罢,他连看也不再看对方一眼,就站在一边吸起烟来。 那个情报队长,再也坐不住了,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站了起来,前额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徐平又一次回过头来,厉声问道:“考虑好了吗?” 情报队长忙回答道:“我坦白,我坦白……”于是,他详细地介绍了林崇英被打垮后的潜伏情况,并交代了谋杀徐平的全部过程。也就因为在谋杀徐平这件事上,因他家在县城怕受连累,才与林崇英发生了矛盾,偷偷跑回来的。因此,他对林崇英现在的准确地点并不清楚。不过,他提议,由他同公安人员一起,到林崇英的一个亲戚家中,假充土匪去打听一下。 徐平同意了他的提议,由公安局派了一名侦察员,化装和他一起前住林崇英的亲戚家去。 二十四小时以后,侦查员和那个情报队长回来了,打听到林崇英可能在西山区的一个朋友家里,或者在西山附近的一个山洞里。 这天夜里下大雨,天黑得对面望不见人。徐平带着公安队,冒着大雨,连夜赶到西山区的那个山沟里,果然不假,那里有三间孤零零的房子,从堵着的窗缝里,透出一线灯光,里面果然有人。战士们猛地冲进屋内,只见一男一女,正在房中间的一盏小煤油灯的火盆边,烤着淋湿了的衣服。一见有人进来,这对男女却强作镇静地面对着持枪的战士,慢慢地举起手来。那男的回答着战士们提出的问题:“我姓徐,是这里的主人。”可这时,一位战士却一跃上前,指着那个自称主人的人说:“我认得你,你就是林崇英!” 林崇英正想反抗,双手已被绑起,他只好悔恨不及地说:“早知道是你们来,怎么也不能叫捉活的!”原来,他以为是解放军偶然搜山来的,没人认得出他。就这样,全县第一个大土匪头子,四县司令,被关进了监牢。到这时,全县局面,才算基本上安定了下来。 然而,土匪并没有被根除。过了一段时间,林崇英的副司令,又在西山区重新组织了暴动,东山区的“民主自由联军”桂东军区司令李雄和林崇美也攻打了二区。形势曾经相当紧张。而现在毛主席和党中央对广西剿匪工作作了英明的指示,敌人彻底垮台的命运就要到来了! 随着一声“徐政委!”的叫声,王群推门走了进来。徐平立刻把思路转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他忙拉过一张椅子,温和而愉快地说:“小王,快坐!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的确,他这时想见王群,正如王群想见他一样迫切。自王群来这个县工作后,他很快就发现,王群对剿匪的意见和他的看法是完全一致的,他现在是如何地需要听一听王群的新的想法和群众的意见啊!他有充分的根据估计到,王群带来的消息,将进一步证明他们对敌人所持的立场的正确性,那就是:不投降,就消灭他。作为一个无产阶级的真正的战士来说,还有比当自己的意见得到上级党委的支持与群众的拥护更愉快的时刻吗?王群还没坐下,徐平就关心地问:“莫家山的情况,现在怎么样?” 王群说:“现在的情况好得很!” “好得很?”徐平发生了疑问,他简直一时无法弄清王群的话的含意,接着又问下去,“怎么好法?你说说看!”他一面说,一面倒了一杯开水递给王群。 王群接过杯子,放在桌上,把土匪暴动的前后情况,五生的意见,群众的要求,黄干和黄容的申请入党,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讲述一遍。最后,他问徐政委:“你说,群众的这种情绪不是好得很吗?就看上级了,能不能满足群众的要求,坚决镇压反革命?” 徐平一直在认真地倾听王群的意见,没有把自己的感情流露出来。直到王群提出问题时,他才忍不住笑了一下,暗自思忖:“小鬼!在将我的军了!”于是,他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开水,满意地说:“对!群众的情绪是很好的。至于能不能满足群众的要求,那要看群众的意见是不是正确。你向群众做的解释,我看基本上是对头的。的确是这样,我们任何一条政策的规定,都是从实际出发,从党和人民的最高利益出发,为了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 停了一下,徐平见王群沉默不语,又继续说下去:“你所反映的群众意见,党中央和毛主席已经知道了,而且,对于我们广西的剿匪作了指示,命令我们坚决镇压反革命,要求明年五月一日以前,坚决、彻底、干净地消灭土匪,一个不留。” 然后,他谈了下一步工作的布置:首先是来个大张旗鼓地镇压反革命,把该扣的,该杀的,扣他一批,杀他一批,打一打敌人的嚣张气焰,给群众出口冤气;把土匪、地主、特务之间的联系割断,把他们的靠山砍倒。然后,来个三路进军:第一,集中优势兵力,深入山区进剿;第二,开展政治攻势,利用匪属上山,分化瓦解敌人;第三,也就是最根本的一条,调集大批干部,发动群众,重点进行土地改革的准备工作——清匪反霸运动。 徐平讲得那么有力,那么有信心,这立即影响了王群。他再也坐不住了,站了起来,转过身,按着椅背,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徐政委,一颗激动的心,早已被引向追击土匪的深山密林里去了!同时,他也恨不得立刻把这些惊人的消息告诉徐翠和黄干等人。因此,徐平的话一落音,王群就说:“非常满意。这一回可要大快人心了。”说完,就要告辞出去。 徐平不慌不忙地望着王群那尚有孩子般稚气的脸庞,似笑非笑地说:“急什么!我还有很多话与你说哩!怎么样?是不是这些情况的发生,太突然了,你没有想到,所以有点激动呢?” 王群又坐回到椅子上,高兴地打着手势说:“徐政委,你可没猜对!我在莫家山、黄山,一看到土匪的残暴,群众的情绪,我就猜准了,这回上级一定要采取措施,坚决、迅速地消灭土匪了!不过,听你这么具体一谈,心里就更加有底,更加踏实,更加有信心了,我恨不得立即飞回区去!” 徐平接上去说:“你的估计很对,我们党中央和毛主席,其所以伟大,就是因为,不论在什么时候,只要是群众考虑到的,是群众的迫切要求,总是能及时作出正确的决定,领导群众前进。” 听到这里,王群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等徐平一住口,忙问道:“徐政委,这回该给我们派个区委书记了吧?” “派谁呢?上级也没有干部给我们。”徐平意味深长地用眼睛瞅着王群问。这使王群突然预感到:自己的担子更重了,他感到一阵激动不安。但,徐平还是说了下去:“现在,我正式通知你:县委已经研究决定了,根据工作的需要,这次大会,宣布二区区委会正式成立,你担任区委副书记兼任区长,区委成员是徐翠、张健和刘通。同时决定徐翠担任副区长,莫威伤好了任区农协副主席,黄干到区里担任民兵大队副,原来的大队副张健调作组织委员,刘通原职不动,还是公文助理员。怎么样?对这些决定你有意见吗?” 王群本来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经徐平这一说,他刚刚流露过的那股孩子气,一下子不见了。他突然感到,徐平的话的分量和自己责任的重大。尽管二区还是那么大,仍是他负主要责任,但,职务上的变动,使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加在自己的双肩;然而,党的信任和重托,又使他感到无上光荣。于是,他谦虚而坚决地答道:“组织上既然已经决定,我只好服从;不过,我斗争经验少,今后请你多多帮助。” 接着,大家的话题又谈到原来没有讨论完的工作上。王群又问道:“徐政委,根据你刚才说的情况看,下一步工作任务,是很繁重的,你看,主要抓什么关键呢?” 徐平想了一下,说:“关键主要还是发动群众。上面讲的,镇压反革命,也无非是给发动群众创造更有利的条件。” “对!”王群赞同地说,“具体工作怎么安排?县委研究过吗?” 徐平说:“研究出了一个初步方案。不过,还要由你们讨论后才能定下来。” “现在能告诉我吗?”王群迫不及待地问。 “可以。县委的打算是:准备每个区组织一个工作组,去搞一个清匪反霸的重点,深入发动群众。二区准备以莫家山为重点,组长是你,副组长是徐翠。大会结束后,你先同部队一起去山里一趟,工作组由徐翠带着下去,等打散了股匪,你就带着黄干等一些民兵干部,回到点里来,把主要精力放在发动群众上。清匪反霸的重点一展开,其他地方也就铺开,等土匪基本上肃清了,就进行土地改革。” 对这些部署,王群仔细考虑后,别的都很满意,就是对重点的选择,有点弄不通。他随问道:“为什么把重点放在莫家山?那里恐怕不大好。” “为什么?”徐平问。 “因为,莫家山的群众工作,已经搞得差不多了。几个恶霸地主与土匪头子,都是明摆着的,要开斗争会,立刻就开得起。剩下那些土匪家属和落后群众,恐怕一下子很难发动起来,如把工作重点放在他们身上,会影响我们工作的开展。总之,莫家山太特殊,不能代表一般的村,是否可改动一下?” 徐平仔细听了王群的意见后,却不以为然地说:“你提到的情况,县委也考虑过,县委认为问题不是你讲的那样,而是恰恰相反。莫家山是我们的老重点,敌我界线比别村明显,这是真的。不过,发动群众的工作还做得不细致。你不是和徐翠谈论过一个苏瞎子吗?听徐翠讲,她去过几次,对方就一句话不说。你想,像他那样的人,过去也许受土匪利用过,以后呢?如果不堵塞这个漏洞,就有可能成为敌人的防空洞。因此,像苏瞎子那样的人,也应作为基本群众去发动,他们和地主的通匪,有本质上的不同。土匪家属也是这样,应该作为我们工作的对象。至于莫家山的特殊情况,有没有代表性的问题,这也不能从现象上看。从本质上来讲,莫家山所代表的阶级矛盾,也就是我国农村的阶级矛盾。那里的地主恶霸解放后虽然受到打击,但气焰仍比较嚣张,他们还有力量,还想图谋报复。而人民群众,虽然在党的教育下,有所觉醒,但仍有一些人在观望、犹豫,需要进一步发动。因此,要把重点放在这个一贯对敌斗争比较尖锐的村子上,对整个剿匪工作的开展,对敌人情况的掌握上,还是比较有利的。” 这一席话,解除了王群想象中的一些疑虑,打开了眼界,他口服心服地说:“要不是你这么一说,我又有点想不通呢!好啦,完全同意县委的决定。我们一定抓好发动群众这一个关键。其他,还有什么吗?” 徐平想了一下说:“除了搞好发动群众外,还有一个重要问题要注意:根据蒋老九的交代,土匪不仅有公开的,还有一批地下军,这个组织很机密,也很完整,全县大部分地区都有。土匪有两份地下军的总名册,都在林崇美手里,还有很大一批枪支,是专门供地下军迎接国民党反攻大陆用的。但蒋老九并不清楚枪的来源和存放地点,只有林崇美晓得。看来你们这次剿匪与别区不同的是,要设法捉到林崇美,不然,全县的地下军组织,就很难彻底破获。” 王群十分重视这一情况,忙掏出小笔记本来,把它记上,然后说:“徐政委放心,我们一定完成这一任务,保证捉到林崇美。” 王群突然想起,应该请县委给自己提提意见。于是接着说:“徐政委,我们在一起工作这么久了,对我有什么意见,请你提一下吧!” 徐平含笑地瞪了王群一眼,又低头看着茶杯,仍是那么沉着、平稳地说:“意见,不太多。不过,恐怕有一点你应该注意:同志们都反映你的性子太急,有时爱发点脾气,我也有这个感觉。你自己看,有这个问题吗?” 王群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经他一点,便认真地检查了一下,果然发现最近这个毛病又犯了。有一次,他在乡下发现区里发下的关于秋征的文件有些模糊不清、无法辨认的地方,一回到区,就在大庭广众之中,找负责印刷那份文件的李奇,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说那是什么“严重缺乏群众观点,对党不负责任”的表现。那件事,不仅李奇被批评得脸红脖子粗,就是站在一边的石屏等同志,也都深感不安。经徐翠指出后,王群在支部会上作了检讨。可过了不久,却又因石屏下乡征粮,没有按时回区开会,他就派通讯员把石屏找回来,不分青红皂白,把“影响会议顺利进行”的帽子,当众给石屏扣了上去。石屏当场就委屈得哭了起来。虽然他事后知道了石屏是没有接到通知,而向她作了检讨,可是石屏的意见却老没消除。一想到这些,他就立刻斩钉截铁地说:“有,这个毛病我一定要改!”停了一下,他又补充说:“这个毛病,过去组织上向我提过了,同志们也批评过不止一次,就是改不掉,以后要下决心,一定改掉它。” 徐平严肃地说:“对,要下个决心改才行。应该明白,发脾气并不就是斗争性强的表现。我们主张对敌要狠,对同志要耐心帮助,不能靠发脾气去办好事情。发脾气会影响同志之间的团结和干群关系,甚至会脱离群众,让敌人钻空子。特别是你当了区委副书记以后,更应该注意这个问题,以免给党在群众中造成不良的影响。” 这些话,使王群很感动,他又一次在心中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改正这个缺点。为了缓和一下情绪,徐平望了王群一眼,笑着说:“我想问问你,你和徐翠的关系相处得好吗?” 王群一时没有完全理解对方的意图,只当是问他和徐翠的一般同志关系,就忙随口答道:“很好,很好!” 徐平意味深长地说:“是的,我也听说很好,拿我们北方话来说,似乎你和徐翠‘好’了起来,是真的吗?” 王群这才弄清了徐平的意思,他慌乱了,脸颊像姑娘似的红了起来,忙反问道:“谁讲的?” 徐平笑着说:“怎么,你还想追查责任?” 王群忙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一定是石屏乱喳喳,真小资产阶级!” 徐平忍住笑说:“看,看,脾气又来了。你莫乱给别人扣帽子!我再说一遍,记着,你以后是区委副书记了,可不准再乱扣人家的帽子。其实,人家石屏是好意咧。她要我给你帮个忙。你看怎样,有这个必要吗?干这一行,我可并不外行。”说着说着,他不由地又笑起来。 王群见徐平很关心这件事,巴不得他来帮个忙。但,又怎好讲出口呢?他半推半就地说:“徐翠是个好干部。也是个好姑娘。我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我。不过,现在还是不谈这个吧!等把土匪肃清了再说。” 听到这里,徐平感到很高兴。他说:“听口气你们已经真的好了起来,用不着我再作介绍人了。好,那就不忙吃你们这杯喜酒了。不过有一条你要注意,好是好,可不要影响工作呀!你的看法很对,的确目前应把精力放在发动群众、完成剿匪的任务上。只有工作做好了,广大的劳动人民彻底翻身了,才有个人幸福可谈。你说是吗?”王群认真地回答道:“是!徐政委,保证不辜负党的培养。”讲完这些,他原以为该走了。但,当他把视线在房内扫了一遍后,却又停了下来。他似乎只有这时才发现:徐平的房内,似乎缺少点什么东西,为什么这样空洞洞的呢?也只有这时,他才忽然醒悟到:在四个县委成员中,只有县委书记身边没有爱人。是没有呢,还是没有来?他想弄清楚这个问题,随即问道:“徐政委,你结婚了吗?” 徐平笑着摇了摇头说:“没有。” 王群一时感到有点诧异:“为什么?” “为什么?”徐平重复着王群的话题,然后,进一步解释道,“为了革命嘛!还能为了什么?!”但,当他发现王群仍是不能理解地凝视着他时,就又补充说道:“成年累月地打仗,哪有时间谈这个。再说,我的年纪还轻,再过几年也不晚。” “年纪还轻。”这一点引起了王群的疑问,难道徐平的年纪还轻?!他忙问道:“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徐政委?” 徐平没有正面回答王群的问题,只是笑着要他猜猜看。 王群仔细端详了徐平一遍,忽然想起了他在家乡工作时的那位四十五岁还没结婚的老区委书记来,心中暗自思忖:这两位晚婚的老首长,大概年纪差不多吧!但,徐平声明自己年纪还轻,也许会稍微小一点,就伸出四个手指头说:“你有这么大了吗?” 徐平忍住笑,故作不解地说:“多大?” 王群说:“有四十岁了吧?” 徐平忽然大笑起来,笑得王群一时茫然失措:“怎么,没猜中?” 徐平这才忍住了笑,说:“差得远啦!我今年还不满三十岁呢!” 王群一听,几乎吓了一跳,但,当他进一步想了一下后,才恍然大悟:战争,不仅使人的思想早熟,也使人的外貌老化了。 徐平这次关于自身的偶然谈话,却在王群的思想里产生了极深的印象。他由徐平联系到自己:过早的谈恋爱、结婚,正确吗?而且,这一想法的萌芽,给他以后的行动带来了深远的影响。但,他仍是主张徐平尽快解决爱人问题的。因此,就很认真地建议道:“徐政委,我看你还是应该对爱人问题多关心一下才好。” 徐平开玩笑地说:“怎么,你还想帮我个忙吗?” 王群高兴得没有多加考虑,就爽快地大声回答说:“可以,我帮忙!” 一阵脚步声传来。接着推门声中伴随着清脆的声音:“帮什么忙?” 王群转身一看,只见徐翠兴高采烈地带着黄干和黄容站在门口,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王群。 徐平一见,哈哈大笑地转过话题说:“说着曹操,曹操就到。刚刚我们还谈到你,你就来了。来,大家快坐。”说着,就去搬椅子。 大家还没坐定,黄干忽然一声大叫:“你们看,部队!”大家从窗口向外一望,果然不错,八桂公路上,解放军队伍正声势浩大地在前进着。徐平站在大家背后说:“这就是党中央和毛主席给我们派来的军队——二十一兵团。”黄容听说,兴奋得拉了一下徐翠的衣袖,说:“我们去看看再来。”于是,大家跟着一溜烟地跑出了徐平的房间。 大会开了五天。一散会,王群他们就起程回村了。爬上那一百多级的莲花峰顶,俯身向下一望,只见风帆片片,冲着倒向水中的山影,徐徐前进,顺流而下,直向一座光秃秃的、形如宝剑、矗立江心的石峰驶去。沿江两岸,一座座如锥似的石山,一个个奇形怪状的悬崖陡壁,紫红色,乳白色,像画家有意安排的画面,真个美妙异常。这些早已存在的自然景色,好像只有这时,才被王群发现似的。他不由地站在那里,呆呆地望去,脑子里又浮起了在黄山东边的山城下的那个傍晚,同徐翠一起谈论世界公园的事了。他想,等把土匪消灭了,全国人民都在打扮社会主义祖国的时候,要是真的能把这一带方圆数百里的奇山异水修建成世界公园,让国际朋友来这里游览,那真太好了。想着想着,干部们已一个个的从他身边走过。最后,他发觉有人在他身后停了下来,就忙回头一看,原来是徐翠。他不禁感慨万端地说:“你看,这里有多美呀!” 徐翠站下来,观望了一番。 “还有更美的。快走,我带你去看个奇景!” “什么奇景?”王群随着徐翠快步向下跑去。 徐翠故作奥秘地说:“先别问,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两人说着话,已到了山脚下,上了渡船,转眼就到了江对岸。徐翠紧跑一阵,上了江岸上的沙滩,蹲下身来,回头对王群说:“看见了吗?” 王群回头瞅了瞅刚刚走过的山峰石阶,不解地问道:“没有什么呀!” 徐翠这才用手向江心一指说:“你看那是什么?” 王群顺着徐翠的手指向江心一望,不禁大叫一声:“怪!”原来,江心的碧蓝色的水底里,出现一朵巨大的莲花,在随波闪动。 徐翠这时才揭开了谜底,说:“看见了吧!这就是我们这里鼎鼎大名的第一景:‘莲花峰’!” 直到这时,王群才发现:江心的莲花,原是峰顶的倒影。他正上下仔细观看,不防徐翠又向左边一指说:“你看那是什么?” 王群举目一看,不禁又是一声惊叫:“妙!”原来,莲花峰的南侧的一座石山顶上,站立着一个十多丈高的胖娃娃,真是耳目口鼻,四肢齐全,简直像活的一般。孩子的身影,衬托着朵朵晚霞,直入高空,恍似从天而下。 王群正赞不绝口,徐翠却又向南一指:“你看那里又是什么?” 胖娃娃的对面不远处,有一座巨大的观音菩萨,稳坐在光秃秃的石山顶上。不等王群发问,徐翠就解释道:“那是观音山。北边的是童子峰。两个山峰合起来,叫‘童子拜观音’。” 王群正在惊叹不止,徐翠又说:“你再往北看看。” 北边的沿江两岸,真个是茂林翠竹,掩映着一带江水,另有一番风味,而独独有一个像个大馒头似的山,却又与众不同。它既没有奇石,也不生古树,从中一分两瓣,像用刀刮过的一样,一边是绿草如茵,另一边却是黄沙细石。王群乍一看去,忙问徐翠:“看不见草的一边,是不是刚烧了山?怎么烧得这么整齐?” 被王群这一问,徐翠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笑罢解释道:“那也是古来就有的,叫胡边山,一边有草,一边长年四季都光秃秃的。” 两人只顾望山景,不觉太阳已沉入西山,天不早了。徐翠赶忙把话题一转:“咳,快走吧。还要赶十五里路哩!” 于是,两人飞快地奔上一座山岭,穿过一片古树参天的山荫道。在急急忙忙的行程中,王群问徐翠:“你通知李奇回去了吗?不知道他能不能把集中民兵的准备工作在我们回区前做好?” 徐翠说:“没问题,我给他交代得很具体,要他把伙食工作交给黄石办,他自己负责通知民兵。” 王群忽地放慢了脚步问:“你看黄石这家伙靠得住吗?他会不会完成这个任务?” 徐翠意味深长地答道:“那是考察他的一个好机会。” 王群肯定地说:“对,我们要给他一切机会,让他暴露。不过,我们也一定要采取一些主动的措施,弄清黄石与苏振才的关系才好;不然,外面的敌人给我们抓起来了,而心脏内部还留下个毒瘤,那就大成问题了。” “对,我们一定要设法弄清这个问题。”徐翠说。 王群这时,忽然又想起什么,试探着问:“你去徐政委那里了吗?他与你谈了什么没有?” 徐翠很敏感地说:“去了几次,都有很多人,没谈什么。他与你谈了什么?” 王群低下头,有意避过徐翠的眼光,然后竭力把声调放得柔和些:“谈的可多啦,他还谈到你和我。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徐翠早已猜中了几分,心中感到一阵激动。 王群说:“他说,有人说我们两个‘好’了,‘好’是北方话,就是谈恋爱的意思。”说到这里,他感到一阵心跳,就住了口,想听听对方的反应。 徐翠迟疑了一下说:“他的意见呢?” 王群说:“他同意我们,还说要当个介绍人!我,我,不知你的意见怎样?……” 爽快的王群,这时倒有点嗫嗫嚅嚅起来,他觉得自己变得很笨拙。徐翠瞅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低下了头,没有说话。走了好一段路,才说了句:“你呀……”刚要说下去,不远的地方有人喊一声:“区长!”这倒吓了他们一跳。 原来,他们已走到三岔路口,天黑下来了。通讯员小黄在那里等他们,问他们走哪条路好。 摆在他们面前的,一条是沿着漓江绕一个圈圈的大道,路很平坦,只是远一些;另一条是小路,要翻过一座小山,路不好走,但只有二里多路,差不多近一半。因为天黑了,急着早一点赶回区去,他们就决定走小路。于是三个人先后爬上了山坡。 在他们离开县城以前,李奇就按照徐翠的意见,没听完大会总结,于下午四点钟就回到了区里。进屋洗个脸,他就立即跑到粮仓去找黄石。 大会的基本情况,早已传到了黄石耳边。他听说这次与往时不同,毛主席下了命令,对敌人要实行坚决的镇压,心中早已像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他找过苏振才,也向山里写了报告,但由于掌握不到具体情况,就很难下个什么结论。这天下午,他正惶惶不安地在粮仓的卧室里徘徊着,突然,李奇来了,他就像遇到救星似的忙拉着李奇,先客气一番,然后,开口问道:“老李,这次开会我没去,真把人急死了,大会怎么布置的?快向我传达传达。” 李奇认真地说:“这次的会真比往时不同啊!上面的劲头很大,看样子土匪的命长不了啦。往时总说宽大,宽大,我看,这次非要来一次雷厉风行的镇压不可了。”说到这里,李奇似乎突然想道:根据大会精神,来检查黄石与苏振才过去的言行,可能对方有问题,今天黄石又这么关心大会的情况,莫非想向我打探消息?慢来,我也要提高警惕才是,不能乱讲,莫叫以后出了乱子,把自己牵连进去。于是,他忙把话锋一转,正经地说:“老黄,徐翠当了副区长,你知道不?她叫我告诉你,请你明早准备一千人的饭。” 一听徐翠当了副区长,又有一千人来吃饭,黄石一时十分惊讶,故意表示不服气地说:“哼!当副区长,她凭什么!第一,出身成分好;第二,会向王群灌迷魂汤——吹吹拍拍。像我们这些在旧社会干过事,又不愿向北方佬吹牛拍马的,一辈子也无出头之日了,而且一点不对,还要挨整。日子真不好过呀!”他企图煽动起李奇的情绪,再谈别的。 这一说,真的触动了李奇的心事,刚刚翻起的那一点警惕性的浪花,迅速被一种不安的心情淹没了,他不由地说道:“唉!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们自己不好嘛!历史上有了污点,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呀!” 黄石一看李奇果然情绪来了,就乘机说:“老李,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们要斗争!” “斗争!”李奇十分惊异地用眼睛盯着黄石,一时难以猜准对方的意图,就忙问道:“向谁斗争?怎么个斗法?” 黄石把嘴唇凑过来,神秘地说:“我们,都不是外人,都是受排挤,受打击的人,老实和你讲吧!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要下决心赶走王群与他的走狗——徐翠。” 这提法,使李奇像骤然挨了一棍似的,一阵心惊肉跳,好久才强作镇静地说:“老黄,我们在一起已不是一年两年了,我清楚你,你也清楚我,论朋友算是老交情了。我们有话当面讲,我说得不对时,你莫生气。我想呀,你讲的话可有点不大对。现在,正是大张旗鼓镇压反革命的时候,你怎么要向王群和徐翠做斗争呢?这不明明是帮助了敌人吗?这,这,这我不敢,弄不好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往头上一戴,那还了得?!” 黄石听到这里,心中暗恨李奇胆小怕事,但是表面上还装着关心对方:“你想的也太天真了,你以为他们还把你当干部看待!老实告诉你,他们不过暂时利用利用你罢了。在他们的心目中,你早已成为他们的敌人。你应知道:第一,在历史上,你是伪乡公所的人;第二,在解放后,你管财粮,部队行动,往往你和我一样先知道。可是,过去部队进山,每次都要扑空,这一点,他们早怀疑我们通匪了,你还蒙在鼓里。” 一席话,讲得李奇心惊胆战,不知如何是好。但,他有一条最基本的信念:共产党是碰不得的。因此,他终于还是摇摇头,叹口气说:“难呀!难呀!不过,我们总以不反对他们为好。” 黄石看李奇吓成那样子,暗想这人实难争取,就只好停止进攻,转过话题说:“好吧,我们不谈这个了。不过,有一条你要注意,不要把我的话讲给他们听,要知道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呀!” 李奇不加思考地说:“这个当然。”临走,他再一次吩咐:“刚才讲的任务,一定要完成呀!等下区长他们回来还要检查的,你要小心。” “好,好。是什么人来吃?”黄石进一步探问。 “忘记告诉你了,今晚要集中全区的民兵,明天进行大进剿。等一下区长回来,还要全面布置呢!”说着,李奇就要走出去。 “老李!”黄石又喊住了他,“区长什么时候回来?有个时间,我好准备。不然准备不及,我又要挨骂了。” 李奇随口答道:“不要紧,还早。他要听完总结报告,起码五六点钟才回来,天黑前到不了家。你快点准备吧!” 眼望着李奇走出了粮仓,黄石立刻坐到桌旁,把李奇谈到的情况,写在一张纸上,折叠起来,往口袋里一放,就悄悄溜进苏振才家里。一进内室,黄石便十分紧张地对苏振才说:“李奇从县里回来了,他说的情况我都写在这里,今夜你要设法送进山去。”说着,他把情报交与苏振才,又说:“李奇这个人,我看靠不住,不如趁早干掉他吧!不然,我们过去很多次的情报,都是由他那里得来的,恐怕他一怀疑我们,就要露出马脚了。” 苏振才冷静地想了好久,才说:“我看不能先干李奇,因为一干掉他,王群一定要设法破案,那样,我们就更加容易暴露;要干,还是先干王群!” 这么一提,黄石连忙答道:“这倒有一个好机会,据李奇讲,王群很晚才回,那我们就在路上干掉他!” 苏振才说:“好!不过,现在情况对我们十分不利,为了保密,你要亲自动手。” 别的什么坏事,黄石干得不少,只是对杀人这件事,还很少经验。因此,一听说要他杀人,就不由得一惊,忙开口道:“我能行?” “行!估计他不会走大路,你就到圩外山脚底去等他,要是人多,就莫动手;要是三两个人,就一起干掉他们。要沉住气,不要慌,这是我们生死存亡的最后一招,你一定要干好。这是命令,不能推脱。快点去吧!” 从苏振才那一字一板的语气看来,黄石知道没有什么可以讲价的余地了,就匆匆地离开那里,做好了必要的准备。天一黑,他就躲到了预定的山脚下的乱草丛中,单等王群到来。 果然不出苏振才所料,不一会,王群等三人从山上走了下来。黄石对准王群,两手一抖,砰地开了一枪。只见王群应声倒下,他又接着向徐翠开了一枪,似乎与枪响的同时,徐翠也倒了下去。再想去打小黄,小黄已自动躺了下去。他忙把枪一掂,心慌意乱地顺着山脚往回就跑。 第十五章 斩爪 由于黄石一时心慌意乱,心跳手抖,以致他和王群他们虽然仅有数丈距离,子弹却从王群耳边飞过。王群应声卧倒时,顺手拉了徐翠一把,徐翠也就机警地躺了下去。黄石的枪弹,是在徐翠向下躺时发出的,所以子弹从徐翠的头顶飞过。小黄以为两个区长都被打倒,一阵热血涌上了头,正想向着枪声扑去,不料,王群却伸手抓住他的裤腿,短促而急迫地低叫一声:“卧倒!”接着,他又凑在两人的耳边叫他们不要开枪。因为,当他躺下的一瞬间,已经清楚地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他冷静地考虑到:枪声是自山脚下乱石杂草中发出的,跑向前去,天黑路险,不但不可能捉到敌人,反而会有遭暗算的危险。如果胡乱开枪,也只能打草惊蛇。当然,更主要的是,他没有丧失能够捕捉敌人的信心。他知道,部队在天黑时,已经把圩镇严密地封锁了,准进不准出——除非有区长或部队首长的证明文件。这措施是为了割断山内外敌人的联系。这突然事件,肯定是隐藏在内部的敌人搞的。因此,王群才采取了就势伏倒的行动,以便默察敌人的动向,利于破案。 此时,只听见呼呼啦啦的脚步声,向着粮仓后边的山脚底下逃去。王群暗暗地点头,低声地说:“是了,我明白了。”于是站起来,招呼着徐翠和小黄,继续走路。 徐翠早已猜透王群的心思,也没有作声,而小黄却仍十分激动,他迫不及待地问道:“区长,明白什么了?我们动员民兵搜这个山吧!” 王群正要向他解释,不远的地方,跑来了几个解放军战士,他们问:“出了什么事情?哪里打枪?”小黄正想问答,却被王群抢了先:“恐怕又是哪个民兵乱打枪。”说着,他用手指了指前面有房子的地方。因为当时地方干部和民兵随便打枪,是很平常的事。几个战士见王群十分镇静,就告别一声,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了。 瞧瞧附近没有人,王群就低声嘱咐徐翠和小黄说:“我们暂时不要声张。如果有人问这件事,我们就说不知道。对这个打枪的人,你们不用急,我自有办法捉他。只是有一条,再说一遍,不准你们随便行动,要看我的眼色行事。走吧!跟我去。” 小黄和徐翠默不作声地跟王群走着。小黄满腔狐疑,不知王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徐翠却猜中了八分,但对于王群将要采取的行动也莫名其妙。甚至在担心:王群会不会立刻把他们一贯怀疑的黄石逮捕起来。如果那样,未免有点太不慎重了。因此,走了不远,徐翠就停下来打着哑谜问他:“区长!你是怀疑他吗?”王群点点头说:“是,你的意见怎样?”徐翠答道:“不过,我想,还是要慎重一点,抓住证据才能行动啊!”王群忙说:“这个你放心,我都想过了,走吧!” 刚刚到了粮仓门口,区村干部和一些来得早的民兵纷纷围上来,心情紧张地问:“区长,哪里响枪?出了什么事?” 王群看了徐翠、小黄一眼,十分镇静地说:“同志们!你们这样大惊小怪做什么?这么多拿枪的,还能挡住谁打枪?快回去干自己的事去吧!”大家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王群一想,这话说得有毛病,就又补充说:“不过,大家要注意,以后谁也不许乱放枪,免得人心不安。好了,大家回去吧!”大家听后各自分头走了,王群也就同徐翠、小黄,转身走进粮仓。 这当儿,黄石早已从房里走出,一见王群进来,就笑嘻嘻地迎着说:“区长,你回来了,快回屋坐,我正要找你汇报呢!”由于天黑,王群辨别不出对方的表情,但,他很敏感地听出对方的声音,微微打战。 王群不慌不忙地应酬着黄石,走进房间。房里点着一盏煤油灯,黄澄澄的灯光,虽然并不明亮,但是,一进屋,他就清楚地看到:靠后墙的一张大床上,斜放着一支大枪,枪筒压在叠好的棉被上。看样子那枪是不久前急急忙忙扔在那里的。王群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走近床边坐下,顺手拿起那支枪来,拉开枪栓,“嗒,嗒,嗒”,从枪膛里退出三颗子弹,随着一股弹药气味,冲鼻而来。他顺口问一声:“这枪不坏呀!谁的?” 黄石一见王群拿起了自己的枪,就不由得满腹狐疑,心惊肉跳,只好勉强装着没事的样儿,招呼大家坐。当王群问起枪的主人时,他更加心慌意乱,嘴里答不出话来。正在这当儿,粮仓的会计却从门外一脚跨进来,代他答道:“黄主任的。”黄石也已清醒过来,忙接上去说:“是我的,区长你看好用吗?” 王群趁机会把枪拿近灯下,仔细看了看枪膛,然后闭起一只眼,对着灯光把枪口一瞄,只见枪筒中有灰白色新印,分明是刚刚打过的。尽管事先已有思想准备,但当事实已经有了足够的证据证明了他的判断时,仍不由得心中暗自惊讶:原来黄石真是内奸!但,他强忍住心中的怒火,若无其事地夸赞说:“枪不错,保护得也好。”然后,随手把枪放下,向黄石问道:“伙食工作准备得怎样了?” 黄石正在惶惑不安,一见对方并没有为枪的事提出什么疑问,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赶忙答道:“样样准备好了。就差青菜没送来。我已和菜园联系过了,明天一早准行。请区长放心。” 王群说:“好,我们看看民兵去。”说罢,就同徐翠、小黄离开了粮仓。 徐翠在王群和黄石周旋的过程中,仔细观察了双方的感情变化,心中早已明白了一切,因此,走出不远,她就低声问王群:“可以做结论了吗?” 王群答道:“差不多了。不过,还要很好地和李奇谈谈,如果能争取李奇提供一些线索,对破这个案子就更有把握了。” 李奇自从与黄石交谈以后,心中再也不能平静下来,他更加明确地怀疑黄石是有问题的了,因此,也就更加担心黄石会一时不慎,露出什么马脚来,连累了自己。他记得:有一次,王群与解放军打电话,准备去消灭一股土匪,他听到后无意中向黄石讲了。后来,部队扑了空。王群曾在干部会上讲过,部队为什么会扑空?是不是我们内部有人与土匪勾结,要大家提高警惕。从今天黄石的谈话看,似乎王群那天讲的,是影射他李奇的。如果真的这样,他真难逃法网了。想着想着,不由地一阵阵心跳起来,脸色慢慢由阴沉转变为焦黄了。他像背上压了一座大山,心情沉重得喘不过气来。如果不去找人交谈一下,也许他会立刻闷死。但是,找谁呢?左想右想,还是去找石屏。因为,这个小姑娘没有社会经验,谈话很直爽,有正义感,又与徐翠常在一起,也许她会帮点忙,即使不能,起码也不会坏自己的事。于是,他鼓足了勇气,抬起沉重的腿,离开住屋,去找石屏。 石屏刚刚洗澡回来,正在房里对着镜子梳整。她无忧无虑,边梳发边哼着歌儿。当她在镜子中发现李奇进来时,快活地喊道:“老李!快坐!快坐!”说着,就赶快绾起头发。 李奇一见石屏那副愉快的表情,心中更加难受。心想,这些历史上清清白白的小青年,该多么快活呀!不该自己早出生了几年。他坐在一边,一时心情沉重地呆望着石屏。 不一会,石屏把头发整好,回头笑着问道:“老李,怎么不高兴呀?这几天你为大会累坏了吧!我不同,越开会,就越有精神!这回可好了,再不受土匪的气了!毛主席亲自下了命令,土匪马上全部、彻底完蛋啦!”她一口气说了许多,望望李奇,只见他嘴巴一动一动,想说什么,又很难开口的样儿,便关心地问:“老李!你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和我说说。”她这时忽然想起,徐翠曾要她多帮助李奇,所以想摸摸他的思想。 李奇感到石屏近来不像过去那样爱顶撞他了,这时又见她很关心自己,就鼓了鼓勇气说:“石屏,你对这次大会中强调的坚决镇压反革命是怎样理解的?是不是说,有点腥气的都要镇压?” “不是!不是!”石屏肯定地回答道,“老李呀,你有时就是不大开动脑子。你没有听徐政委说吗?前一段时间,我们对土匪镇压不够,现在虽然强调了要坚决镇压反革命,但,宽大政策还是要全面贯彻的呀!仍同过去一样,‘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受奖’。怎么,你提这个问题,是不是听见有人造谣了?” “没有,没有。”李奇连忙否认着,迟疑了一下,又说,“我是想,像我们这些历史有问题的人,不会有什么事吧?”说到这里,他生怕石屏怀疑他什么,就又补充一句:“其实,我也没有什么,不过是这样想想罢了!” 石屏深知李奇对他自己的历史问题,是有顾虑的,于是十分认真、十分同情地说:“要是有什么想不通的,我劝你还是和王区长与徐翠说说吧!他们一定会帮助你的。” “说实在话,石屏同志,我有点怕他们呢。”李奇不安地表白心情。 “是的,开始我也有点怕他们,以为他们是党员,对人、对事太认真,一点不对就要整人。特别是区长,性子更急,有时批评别人很厉害。可是,接触久了,我慢慢地摸到了他们的脾气。他们的心肠可好哩!总是希望一个同志进步得更快,对革命有更多的贡献。所以,对同志们的缺点,才直率地提出了批评。要是我们自己与党一条心,不把他们当外人看待,自然也就不会与他们有什么隔阂了。我们的父兄对自己批评起来也蛮厉害吧,有时简直是骂起来呢,因为他们不是外人,也就不感觉到可怕了。王群他们就像我们的父兄一样,问题是在于我们自己愿不愿意进步,能不能忍痛割尾巴!老李,你说对吗?” “对,对。”李奇连声答应着,一会又低下头,陷入了沉思。的确,他对石屏的意见,从心眼里感到佩服。但,自己要是真的去检举黄石,那会不会牵连自己呢?他一直想不通,可又不敢直截了当地向石屏提出。因为石屏是个团员呀!话一出口,再收不回来了。 “老李,你不用愁。思想斗争,总是要经历一个转变的过程的。就拿我来说吧!可能你还记得,我第一次下乡时,见了牛粪就用手巾捂着鼻子,当时,大家批评我小资产阶级,我不是也难过得直哭吗?我担心组织上不相信自己了。可后来,我改了,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吗!现在,你有什么愁的呢?历史上你又没干过什么坏事,还是大胆地向组织暴露一下自己的思想吧!那样,就可以放下包袱,愉快地投入剿匪运动!” 李奇仔细想了一下,带着试探的口气说:“要是我干了对革命不利的事呢?会不会受到镇压?” 石屏毫不怀疑地说:“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我相信你不会干出什么大坏事!即使偶尔被人利用,干了点不利于革命的事,只要很好地讲出来,也能‘立功受奖’。老李,你要大胆一些呀!”这时,石屏已大体上猜透了李奇心中隐藏的是什么了。 “你这么一说,我算明白了。他妈的,我就是被别人利用了,自己还不晓得。”他表现出悔恨的样子。 石屏忙进一步鼓励他:“那就向区长讲嘛!” “李奇!李奇!区长叫你!”是小黄在院子里喊叫着。李奇一惊,站了起来,恐慌地望着石屏,像是征求意见,又像是求救似的。 “去吧!勇敢一些,大胆地把什么都说出来,你就会轻松愉快了!”石屏满腔热情地鼓励着。 李奇半信半疑地离开石屏的房间。 李奇一进区长室,只见王群、徐翠都在。他便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椅子上,苦笑着问:“区长,找我有什么事?” 王群脸上很严肃,看到李奇进来,极力装着平和的样子说:“我和徐翠商量了一下,感到有点事情要请你谈谈。” “什么事?我知道的一定全说出来。”李奇不安地回答着。 “我们相信你是自己人,不会与敌人站在一起,所以,才准备开诚布公地与你讲。我们有不少事实,怀疑苏振才和黄石这两个人。他们不论解放前或解放后,都与你很接近,因此,我们想问问你,你对他们的看法怎么样?如果你了解他们有什么反革命活动或可疑的线索,尽管讲出来。割断你与他们的联系,这对你是很有好处的。”王群所以讲得这样直截了当,第一,他掌握了李奇的性格,相信他不敢与敌人站在一起;第二,即使李奇不大胆暴露,这并不妨碍对黄石和苏振才的案子的处理,因为,对苏振才来说,蒋老九、莫太送都已做了交代;而黄石刚才打的那几枪,已构成了无可辩驳的罪证。找李奇谈谈,只不过使问题更加清楚而已!从另一个角度上讲,也是为了挽救李奇。 这样开诚布公的讲话,使李奇大为震惊。一方面,他感到事情的发生有点突然;另一方面,他也感到王群这人实在很直爽,对自己没有坏意。因此,他就鼓足了勇气,但仍存在着一些顾虑地说:“区长,我犯了大错误,你送我去劳改吧!”一下子他又激动得讲不出话来。 王群热情地说:“我们很了解你,你大胆讲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李奇稍为平静地说:“区长,我现在把什么都讲给你听。我在解放前,是同苏振才在一个乡公所做事的。那时节,他是乡长,我是干事。开始,他反共是很积极的,可后来,不知怎么搞的,自与小学教师黄石认上了个什么亲戚以后,似乎进步了起来。但,他与黄石在一起干些什么,却总是背着我。有一天夜里,突然,我的一个表亲黄坚到了我们那里对我说,游击队要缴乡公所的枪,他已通过黄石与苏振才讲好了,苏振才表示愿意投降。但,他不完全相信黄石与苏振才的进步,要我协助他们。结果,那天我趁着苏振才他们都去吃喜酒的机会,赶快把情况通知了黄坚,游击队马上就来把乡公所的枪缴了。事后没几天,苏振才被国民党扣押了起来,快解放时才回到这里开了个客栈。黄石也通过了黄坚参加游击队。说是在游击队打乡公所那天夜里,‘被俘’参加革命的。解放后,黄坚告诉我,不要把打乡公所的真相告诉黄石与苏振才,可他们总想向我了解那天夜里事情发生的经过。更奇怪的是,他们却又说这次是他们与游击队联系好的。这个事,到现在我还很糊涂,黄坚为什么不要我与他们说实话?苏振才和黄石明明不是那件事的谋划人,却为什么又说是?要是真的是,为什么他们要问我当时的具体情况?如果苏振才没有参加革命,为什么国民党扣押他?如果参加了革命,为什么又放了他?……” 王群沉吟了半晌说:“过去县委对他们的一些情况,曾有过怀疑。但,对你提的这些问题,也作不出答案。从你现在谈的情况看,我做这样的理解,你看对不对?开始,国民党想利用苏振才,通过黄石的关系,搞掉我们的游击队;后来,黄坚怀疑了他们,并通过你把乡公所搞掉了,国民党就利用了这个机会,将计就计,以私通共产党为名,把苏振才逮捕了,然后,又放出来,在这里做敌人的情报工作。而黄石,自然是打进来的内奸啦!你看,有这种可能吗?” 李奇吃惊地说:“区长,经你这么一分析,我明白了。解放后,苏振才和黄石,经常拉扯我们的区干部到他们那里吃吃喝喝,并多次向我了解我们区的情况。有时,还对这个说那个不好,对那个说这个不好。特别是对你们俩……”他看了一眼徐翠,又说下去:“人多的时候,他们总讲你们如何如何好,可人一少时,他们却又讲你们不好了。过去,我总以为,他们和我一样,只是对你们有顾虑罢了,直到今天下午,我才真正怀疑起他们没安好心了……” 王群吃惊地问:“今天下午出了什么事情?你详细谈谈。” 李奇说:“徐翠同志要我先回来一步,我一回来就去找黄石……”下面,他详细地谈了他与黄石见面的经过,然后说:“区长,你处分我吧!” 王群说:“你今晚上谈得很好,这说明你在政治上大大地向前进了一步。现在你把有关黄石和苏振才的一切罪行,都详细地写下来,时间、地点、人证、物证,讲的什么话,做的什么事,越详细越好。”然后,王群又对徐翠说:“你根据李奇的揭发材料,整理出一份报告,今天夜里就送县里去,请县委批示。同时,你告诉石屏,要她负责监视黄石的行动。其他,仍按原计划进行。” “苏振才呢?”徐翠临走又问。 王群笑了笑说:“我要与他开个玩笑。”接着,他向外面喊一声:“小黄!” 小黄一进屋,王群就递给他一张纸条,说:“你拿着这张请帖,去请个人来。可要注意,要他同你一起来,只准请到,可不准跑了。你明白吗?” 小黄借着灯光,看了一下纸条上的字,就背着冲锋枪走了出去。 黄石送走了王群和徐翠后,回头把房门一关,抱起了那支大枪,看了又看,焦灼万分。一会,他又点起了一支纸烟,狠命地抽着。他原以为一下干掉王群和徐翠,就可以无忧无虑了。谁知一枪没中,反倒引火烧身。特别是王群刚才的来访,对枪声的冷淡,对大枪的关心,难道这不是祸事的征兆吗?他一阵心惊肉跳,把刚抽了几口的纸烟,向地下一扔,焦急地来回踱步,心里像油煎一样难受。一会,他又走到灯前,点起了第二支烟。猛一抬头,只见昏黄的灯光变成了一个穿黄衣服的解放军,他心头蓦地一惊,手中的纸烟不觉落下地来。看着地下的纸烟慢慢烧完了,熄灭了,好久好久,他才定下心来。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他疑神疑鬼,踮起脚尖,躲在门背后,听了又听,弄清是一个人时,才放心地把门打开。来人乃是瘦弱矮小的粮仓会计。他再也坐不住了,觉得需要立刻找苏振才谈谈。于是对会计说:“你看着粮仓,我到外面去一下。”说罢,拔腿就走。 会计用惊疑的神色打量他一下,问道:“黄主任,你有病了?” 黄石连忙掩饰地说:“没有!没有!” 在昏暗的夜色中,黄石溜进了苏振才的大门。苏振才回头把门关好,两人就在后面临街的一间小耳房中,窃窃私语起来。黄石惊慌不定地把刚才的事,谈了一遍,最后盯着苏振才问:“你说,怎么办吧?” 苏振才用手拍额,许久才说:“你这事做得真不妙!这一来,恐怕‘打草惊蛇’,我们难以待下去了!可是,现在又走不脱,刚才的情报就没送出去,外面被解放军封锁住了。” 黄石见苏振才有埋怨他的意思,觉得很委屈,满心不服气地说:“哼!你说得好!你自己试试看,也不见得比我强!”苏振才看出了对方的情绪,生怕闹翻了惹出是非,就忙安慰着说:“不要紧的,这次失败还有下次呢!从你谈的情况看,他们还让你继续搞伙食,这说明你可能还未完全暴露,或因证据不足,尚处在怀疑阶段。他们也许正想利用你搞伙食来试探一下,你如果工作得很好,比过去听话,他们就可以断定你是拿工作积极来打掩护的。因此,你可以抓紧这个机会闹它一场,迷惑他们的注意力,他们就会推测,如果你有问题,绝不敢公开地闹。这样他们便把你当作思想问题或工作问题来解决,你就可以顺着他们的意图去进行检讨。不过,以后的活动,要比过去更隐蔽,做到:发生问题时,与你无关;牵连到你时,也只是工作中的粗枝大叶造成的,不要留下有意进行破坏活动的痕迹。”说到这里,他仔细望了黄石一眼,又继续说下去:“现在,你最需要的是镇静,在任何情况下也不要慌乱。不然,那就是自找死路。” 这些指示,的确对黄石起了镇静剂的作用。慢慢地,他的心安定了下来,觉得苏振才讲得有道理,看机行事,准备告辞。这时,突然一阵紧急的敲门声传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惊心动魄的叫喊声:“开门!”黄石一听,立刻吓得脸色煞白,心下暗想:这回可糟了!小黄一定是来捉我的!苏振才一时也不知所措,两人面面相觑,而敲门声却一阵紧似一阵。苏振才心想:黄石来这里,区里未必会发觉,而自己又没有什么破绽让共产党抓住,大概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就忙示意黄石躲到床底,自己端灯走了出来。他咳嗽一声,壮了壮胆,把灯向柜台上一放,问了声:“哪个?” 小黄似乎在门外等急了,高声叫道:“我!快点开门!”苏振才强作镇静地笑了笑说:“来了!你莫急嘛。” 门一开,只见小黄一个人出现在门口,这使苏振才放下心来。他仔细打量了小黄一眼,只见这个年轻的孩子,像过节似的穿一身崭新的蓝色制服,腰中扎着皮带,手提冲锋枪,眼里射出逼人的光芒。这使苏振才一时很难猜透小黄的使命,不防对方一手递过一张纸条说:“区长请你!” 苏振才慌忙打开纸条走近灯下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苏振才先生: 因有要事相商,请你即来区一转。 王群 他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也摸不透到底是个什么问题。正在彷徨、犹豫之际,小黄又在一边催着,他只好把灯一吹,说:“好,好,我去!”出了门外,苏振才前面走,小黄后面跟,一路往区政府走来。 两人到了区政府院中,小黄叫苏振才在外面等一下,自个儿上去推开区长的门。 王群正与徐翠一起研究给县委要求逮捕黄石的报告,一见小黄回来,简单地问了一下情况,便叫把苏振才带进来。小黄随即朝院子里叫了一声,苏振才便走了进来。 他暗自观察了一下房子周围的气氛,不禁有点悚然,便微微弯着腰,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 王群上下打量了站在面前的人,用手指了一下旁边的凳子说:“坐下吧!”苏振才不自然地看了看凳子,坐了下去。他似乎预感到会有什么不幸来临,嘴角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但,事实要比他估计的来得更为突然。 “今天找你,要你交代一点问题。”王群略停一下,目光紧紧地盯着苏振才,又说下去,“问题很简单,只要你老老实实,有啥说啥,对你会有好处。不然,后果是严重的。”王群故意不把话说明,以便给对方以考虑自新的机会。 苏振才一弄清王群的意图,就假笑着说:“区长!什么事?你说我有什么不老实的,解放前后,一贯是拥护共产党的。哈哈!莫听小人进谗言呀!区长!” 王群对着狡猾的敌人,射出了严如冰霜的目光,直逼得对方低下了头。他这才开始说:“再说一遍,你要放老实些,希望你能干干脆脆地回答我,李雄、林崇美那伙人与你有什么关系?你接受他们些什么任务?完成了些什么任务?怎么完成的?通过区里的什么人?解放前,你干了些什么?解放后,有哪些土匪到过你家中?怎么样,回答这些问题不太费力吧?!” 王群的问话,一句句都好像闪电似的,使他觉得害怕,觉得头眩目花。他担心在王群面前不能狡辩过去,轻易承认又未免太软弱了,考虑再三,才含含糊糊地回答道:“区长,你好好查查吧!那些……那些事,确……确实没……没有。” 王群的眼睛仍然紧紧地盯着苏振才,带着鄙夷、厌恶的神色说:“没有,那好,在这两天,好好想想吧!告诉你,现在,你被捕了!”苏振才一听,吓得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徐翠在一边冷笑了两声,接着说:“莫耍小聪明了,还是老老实实坦白吧!” “唉!”苏振才长叹一口气,站了起来。 “走!”小黄在门口叫着把苏振才押到一间临时禁闭室中去。 王群这才站起身来,拿起徐翠起草的报告说:“行了,报告就这样。回头把材料整理好,附在后面,不用给我看了,立刻派老胡送到县里去,天亮前要赶回来。”徐翠回头要走,王群又叫住她说:“你去和部队联系一下,请他们在苏振才门口放个流动哨,防止黄石到那里去。同时,不要把苏振才被捕的消息讲出去。看看黄石还有什么行动。” 这一夜,是王群参加革命后,千百个不眠之夜中最有意义的一夜,也是二区肃清土匪的一个转折点。根据县里开会的精神,区村干部们把公安局从在押土匪中搞到的情况,结合他们自己从群众中搜集的材料,经过分析研究,决定在同一个时刻,全区要逮捕四十名通匪大霸。这样,就可从根本上给敌人以致命的打击,并使广大人民群众得以扬眉吐气。因此,当徐翠离开王群的住室后,王群就立刻按照事先准备的名单,把正待命出发的区村干部们,一组组地喊进屋来,分别具体地交代了任务。同志们一批批地奔了出去,执行任务去了。 最后,黄干和黄容走了进来。王群说:“你们的任务是把莫贵捉起来。有把握吗?” 黄干忙说:“一个老家伙,还不容易!” 王群却忽地站起来,十分严肃、十分认真地说:“不!不能这样轻敌。恰恰相反,就因为他是一个老家伙,你们更应该百倍地提高警惕,做好周密布置,方可动手,决不能麻痹大意。立即出发,天亮前赶回来,我希望你们胜利而归。” 黄干响亮地回答一声:“是!”然后,同黄容带领民兵直奔莫家山而去。 在莫家山,自从黄干等人离村后,曾在江西五次“围剿”时就当过国民党军队团长的莫贵,心中便老不平静,每天如坐针毡似的,坐卧不安,食不甘味。他想起了林崇美、黄四保血洗莫家山的情景,估计到共产党一定不会罢休,一定会实行报复,自己会不会当他们的替罪羊呢?当他听说各村民兵到区集中了,明天要开全区的群众大会时,就更加心惊肉跳,觉得自己的命运岌岌可危。因此,天一落黑,他就把自己住的楼上小套房的门关起,伸手从房檐下拿出一支白朗宁手枪,仔细地擦了又擦,然后,押满了子弹,顶上了膛,关起保险,放进口袋,准备应付万一。他凝视了一阵昏黄的灯光,翻动了一阵案头的古书,在房内徘徊一番,拼命地抽烟。然后,又凝视、翻书、徘徊、吸烟……反反复复,直到鸡叫。天刚亮,他突然打开房门,站在楼梯口对着下面轻轻叫了一声:“桂月,去找你桂花姐来。”桂月是他家中仅有的一个丫鬟,就住在楼门外边的一个小房里,听她答应着走了出去,莫贵才又回到套房里来,焦虑地等待着桂花的到来。 不大一会,楼梯响动,桂花推门走了进来。可她却一反往常的神态,呆呆地向门边一站,像木雕泥塑似的,一声不响。 莫贵仔细看了桂花一眼,只是轻轻地说一声:“坐吧!”也没敢多说什么。因为,面临的形势,使他不得不在这个自己管教大的丫头面前小心一点,以免万一闹出意外。 于是,小小的房间里,一时陷入了沉默,各自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尽管是冬天了,屋子里却似乎还有点闷热,莫贵随手推开了小小的窗门,让外面的冷空气吹进来,调节一下。然而桂花站了良久,仍然没有作声。 她为什么突然变得沉默了呢?往时的那股劲儿哪去了呢?莫非是林崇美的暴行把她吓坏了?这是莫贵对自己提出的问题。 桂花自土匪血洗后,再也没有进过莫家的深宅大院了。因为,她为土匪的这次暴行弄得十分不安,一方面怕自己的丈夫大桥将来回不来;另一方面,眼看着一些好人死在黄四保的枪弹下,一家家的房子被烧成一片瓦砾,使她从内心里感到自己有罪,不该让大桥去当土匪。她真想找大桥回来,可偏偏那天晚上,大桥没有到村上来。而更加使她难堪的是,事件发生后,村上的人,比过去任何时候都疏远她,一见到她,像躲地主似的走开。她一个人住在孤零零的三间房中,感到十分凄凉、可怕。她也曾想过:是否要找老团长说说自己的心思呢?但,她转而一想,自己目前的处境,不都是老头子给造成的吗?要不是老头子主使,大桥怎么也不会去当土匪呀!于是,老团长——这个在她简单的头脑中被崇拜的偶像,渐渐动摇了;代之而来的,是不信任,是愤懑,是怨恨。因此,她忍受了内心的苦痛,再不愿走进那莫家大院。 当她知道莫贵要找她时,也曾有过一个短暂时刻的矛盾。去不去呢?但,很快,矛盾就统一了:她有必要去一下,看老头子还有什么话说,也有必要把自己的悔恨,向对方表白一番,以断绝老头子的进一步纠缠。但,当她一脚走进她十分熟悉的套房门时,一种莫名其妙的压力,突然降临在头上,失去了发言的勇气,一声不吭地站在门里边,呆呆地等着对方讲话。 终于,还是莫贵先开声了。他虽然认识形势的发展对他不利,但经过一阵思考,仍相信这个多年来没有出过他的手心、头脑简单的女人,照样会乖乖地听他摆布的。于是,他板起威严的面孔,掏出小手枪对着桂花晃了晃,说:“认得这个吗?” 桂花习惯地应一声:“认得。” 莫贵又把手枪收起来,说:“认得就好。今天特别告诉你:从现在起,你要特别小心,不能在外面胡言乱语。要是和人家讲了什么对我们不利的话,小心它会找你算账!” 桂花望着莫贵那副凶相,先前的一切打算,早已烟消云散了。她没有作任何表示,仍是呆呆地站着。 “明天开大会的事你知道吗?”莫贵停了一下又问。 “知道。”桂花回答。 “你去不去参加?” “不知道。” “不知道?你明天去参加吧,看看大会上说些什么,回来告诉我。”莫贵说。他想通过桂花,了解一下大会的情况,好向土匪报告。 而桂花却胆怯地回答道:“我怕。” “怕什么?老实告诉你,要是不听我的,就准备着别活了!”他又一次晃了晃小手枪,威胁着问,“说,去不去?” 桂花只好无可奈何地说一声:“去。”以便早点脱身。 莫贵这才心满意足地说:“这样就好。快回去睡吧,天不早了。” 桂花刚刚走出莫家大院的大门,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西边传来,随着黎保的一声大叫:“谁?”她急忙没命地奔向自己的家门。 黎保正想追上去,黄干一把拉住他说:“是个女的,不用管她,快按计划行动。”于是,民兵们立刻把莫家大院团团围住。这时,大院的大门已紧紧地闭上了,他们便用力地敲起门来…… 莫贵本以为还可以利用桂花,看看风向,再采取行动,却不料事情发生得这样快。当大门一响,他就预感到不妙,便手拿小手枪,悄悄地打开后门,准备跑向山洞里去,躲过一时。不料,当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后门,正想迈步逃走时,只听见一声吼叫:“莫动!”他吃了一惊,慌忙开了两枪,继续夺路而逃。然而刚刚跑了两步,就被人拦腰抱住,摔倒在地。他正想进一步挣扎,枪口已经对住了他,有人立即夺去他的手枪,把他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他这时才发现,黄干、黄容、黎保、水生,还有玉英等,男男女女,一大群人围住了他。他只好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走吧!到区里去,你这个老魔鬼!”这是黎保的声音。 于是,黄干等一行人,押着莫贵一刻不停地转回区里,去向王群报捷。 夜深了,王群正在赶写他的大会报告。这时,他的心情,极不平静。他回忆起几个月来的斗争,群众的觉醒,想着一场翻天覆地的剿匪运动即将全面铺开,接着而来的就是土地改革。在他的脑子里,翻腾着辛酸和愉快,周身的血液在沸腾,他点燃了纸烟,吸了两口,然后,握笔疾书…… 写着写着,鸡叫了。他抬头看了看对面的房里还点着灯,就随口喊道:“徐翠,快点睡吧!明天还有许多工作呢。”对方没有答话。他再也没说什么,只管继续往下写去。 正写得入神,房门开了,只见徐翠那副热情而红润的脸儿,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停住了笔,抬头看见徐翠穿着一身崭新的棉干部服,头发被罩在帽子里,挂着的驳壳枪斜吊在腿旁,显得格外神气,格外漂亮。当两人的眼光,顺着通亮的灯光交织在一起时,都现出一副惊喜交集的表情,不约而同地说:“你怎么还不睡?” 徐翠先答道:“除了我们两人,区里只有小黄在放哨了,我怎么能睡得着呢?刚才我去粮仓看了一下。灯还亮着,黄石睡在床上唉声叹气,哈哈,那家伙也睡不着哩!本来,石屏一个在放哨,李奇不放心,怕黄石跑了,也自告奋勇去陪石屏了。对他这些可喜的进步,应该鼓励。”徐翠把情况讲到这里,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关怀着说:“天快亮了,你还是去睡一下!明天上午的干部会议你可以不参加,大会报告明天上午再写。” 王群笑着回答说:“莫管我啦!你快点去睡吧!我有夜里不睡觉的习惯。况且,任务完不成,勉强睡下去也睡不着。” 徐翠笑着说:“从医学的观点来说,睡不着躺下去也好一些。况且,你这是处于亢奋状态,不是正常情况,这样下去会把身体搞垮的。” 王群反驳说:“搁起你那一套医学吧!我每当任务一来三天三夜不睡觉,也不出任何毛病。不过……” “不过怎样?三天以后就垮了。”徐翠打断了他的话。 王群使劲地摇着头:“不是垮,三天以后,就要睡上两天两夜,这也已成了习惯。好了,莫在这瞎胡扯了,破坏我的习惯。去!去!快点睡!”说着又拿起笔。 “你有这种习惯,我们打过游击的又何尝没有?好吧!不睡算了,我到厨房给你炒点饭来吃。”徐翠说着,转身就走。 王群听说炒饭,忙停下笔,喊着徐翠说:“你快去睡觉,莫要破坏机关的制度。” 徐翠一想也对,就不再坚持了。回头说了几句要注意身体的话,既怜爱又敬佩地瞟了他一眼,才提着驳壳枪再去巡夜。 东方微微泛起白光时,厨房响起了脸盆声。徐翠洗完了脸,顺手捎一盆水给王群,并告诉他:“李营长来了,刚才我在大门外碰上他。你不去找他吗?” 王群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心情舒畅地站起来说:“去!一下就去。你把会场布置好了吗?”他边说边卷衣袖,准备去洗个脸。 徐翠笑出声来说:“你真把脑子用糊涂了,天还没亮呢!” 王群从李营长那里出来时,天已大亮。他顺路到村干部和民兵开饭的地方去看看。还没有走进大门,就听见里面有人在高声吵架,他忙停下脚步,侧耳细听。 首先听到的是事务长阳钟的声音:“你不负责任就不行。看吧,大家吃不上饭,看哪个受批评!” 接着是黄石的声音:“受批评的当然是我!因为我不会吹牛拍马,不比你们,会当区长的‘狗腿子’!” 阳钟一时大怒,扯着黄石就往外拖:“走!找区长去,一定要搞清楚,你讲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两人正在拉拉扯扯向外走,王群走上前去问道:“什么事?你们这样大吵大闹,也不顾群众影响!” 阳钟气坏了,一见王群,就气冲冲地诉说:“区长!你评评理。大会的伙食是他负责管的,我只是来帮一下忙。他昨晚说什么都准备好了,今天早上睡到大天亮才起来,可现在连青菜的影子还没见。你说他应不应负责?我问他,他就血口喷人……”他不好把黄石的话重说出来,一时感到十分碍口。 黄石正想开口,王群却打着手势制止了,然后对阳钟说:“不用再说了。刚才你们吵架的经过,我已听到。这点小事,还值得大惊小怪,你现在赶快去把青菜买回来就得了。”说完,他又回头对黄石说:“把菜钱交与阳钟。走!我们回区谈谈。” 这样一场纠纷,显然是有意简单处理的。王群没有发脾气,也没有批评,这使黄石和阳钟同时感到惊讶。 一路上,黄石还强词夺理地说:“我是粮仓干部,直接受县领导的,阳钟也想来管我,当然不行啦!”王群说:“不论什么干部,都是党领导的,都要服从目前的剿匪工作。你也不能例外。”黄石听出区长的口气变硬了,再也不作声。 到了区长室,两人刚刚坐下,王群就毫不客气地摊牌了:“也许你没想到吧!苏振才已被逮捕了。”他有意停了一下,仔细望了黄石一眼,只见他骤然一惊,立刻低下头去,并竭力保持着往常的表情。然后,王群又接着说:“现在,要你回答的问题是:你与苏振才是什么关系?当着我的面你唯唯诺诺,背地里又骂别人是区长的‘狗腿子’,这是什么意思?你还做了不少坏事,请你仔细考虑一下再回答我。我常说,我们决不允许任何一个好人受委屈,但也不能让一个坏人占便宜,这仅仅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是坦白或抗拒,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吧!” 黄石从王群那副严厉的面孔上已经清楚地预计到:事情已经弄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但,他仍想狡辩,把自己的反革命罪行用个人主义的轻纱掩盖起来:“区长的话很对,我这个人个人英雄主义太严重……” “个人主义?”王群打断了对方的话,十分严厉地说,“老实告诉你,到了这般田地,你不要再……” 一片吵嚷声,打断了王群的话,他忙命令黄石:“走!出去看看,受受教育再说。” 院子里,已经回来了一组组下乡捕人的干部和民兵,他们将一个个的通匪大霸,用绳子绑得紧紧的,抛在墙边。那些往日威风不可一世的老爷们,正畏畏缩缩地互相依偎在一起。这时引起人们惊叫的,是大门外边推进了一个年纪六十开外,白发飘飘,道貌岸然的老家伙,他也同别的犯人一样,被五花大绑着。 王群一看,就知道那人正是莫贵。后面押着他的是玉英、黄干、黄容等人。黄干一见王群,就抢上前去说:“区长,真叫你算准了。你看,这家伙多不老实,还有小手枪呢!要不是你事先交待清楚,真要上他的当了。”说着,他把一支小白朗宁手枪交与王群,并把情况作了简单汇报。 王群接过枪,狠狠地盯了一眼莫贵,然后对着院子里的人说:“大家看见了吧,莫贵还想杀害我们的民兵哩!这老家伙过去剥削群众,血债累累;解放后,不想悔改,通匪济匪,破坏秋征,还参加土匪的会议,策划暴动,又欠下人民一笔新的血债,大家说该不该把他抓起来?” “应该!”院子里响起了愤怒的声音。 王群示意把莫贵带向一边,接着就对大家说:“是的,应该!不仅对他,对任何一个花岗石脑壳的反革命分子,都应该如此!不然,我们就得付出血的代价,人民就要遭殃!”他停了一下,正想再说下去,只见老胡分开众人,满头大汗地上来递给王群一封信,说:“公安局来了一位股长,还带了三个犯人交给区里。他说要你赶快把这个信上写的犯人交给他,他还要回去。” 王群把信打开,仔细地看了一遍,回头向一直站在自己身边的黄石看了一眼,严厉地说:“往前面站。” 黄石站到了王群面前,老胡与小黄一左一右地站在王群的两边,院子里的人们,突然预感到将要有什么不平常的事儿发生了,都一声不响地把注意力集中在王群身上,整个气氛像一根绷紧了的弦。 王群用眼扫视了一下面前所有的人,把刚刚从信封中掏出的那张纸高高地举在面前说:“大家看看,这是什么?” 站在前面的人群中,有人叫了一声:“逮捕证!” 王群接着大声地说:“对!逮捕证!现在,我可以正式宣布:我们的粮仓副主任黄石被捕了。上级已撤销他的职务,立刻送县法办!” 犹如一声霹雳,黄石被吓得面无人色,浑身打颤,低下了头。干部和民兵中,传出了一片惊讶声。 王群说:“同志们,你们会感到奇怪吧!其实,这并不是一件不可捉摸的事。远在解放前,黄石就是国民党的忠实走狗——三青团的分队长!他在苏振才的指示下,通过黄坚,与我们的游击队发生了联系,但黄坚并不十分相信他,所以他才没有在那时犯下更大的罪行。后来,苏振才作为敌人的情报站长回到了这里。解放后,他又在苏振才的领导下,进行了反革命的活动。这些,我就不详说了,现在要告诉一件大家所不知道的事:昨天晚上,大家不是听到了两声枪响吗?那枪,不是别人放的,正是黄石,枪口是对着我和徐翠的。怎么样?黄石,没有冤枉你吧!” 黄石早已被这些话吓昏了,就含含糊糊地回答道:“没……没有。” 王群略停了一下,又说下去:“这也许是苏振才的主意,黄石今天早上还故意制造买菜事件,与阳钟吵架,企图转移我们的目标,把政治问题变成思想作风问题。这也未免太愚蠢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 说到这里,王群一眼瞥见大门外,公安局的股长探进头来,他忙结束了自己的话:“时间不早了,公安局等着要人。现在,还告诉大家一个消息:县里已批准我们杀三个人!大家赶快吃饭,等着开大会!” 人们哄的一声散开了,三五成群地各自议论着刚才发生的事,兴奋得连饭也不想去吃了。 第十六章 祭灵 群众大会的会场设在一个大院子里。大门敞开着,门口扎了一个又高又大的松门,两边贴着十分显眼的巨幅对联,两个民兵持着枪威风凛凛地守着门。院里熙熙攘攘,人声沸腾,正中坐着三百多名武装整齐的解放军战士,周围挤满了民兵和群众。 靠院子的北面,是刚刚搭起的一座大架台,李营长正在台上张罗什么,王群忙走上去,和他握手。骤然台上的气氛使他心情沉重起来。 原来,摆在面前的,是一座森严肃穆的大灵堂,有三丈多宽,上面用一张大白布棚盖起,左右与背后,均用白布缝起的巨幅帐幕遮得一丝不透。从棚顶垂直到台上的巨幅白布挽联,密密麻麻,挂了两三层,上面用白纸写着斗大的黑字。靠后面一排放着四张方桌,桌上铺着一层白纸,纸上一盘盘的鲜果、供品,摆得整整齐齐。正中间陈设着由纸工精制的灵堂。灵堂顶上,安着一朵大白花,两边的桌上放着两支蜡烛,白棚顶上挂着两朵用白布结成的大白花团,直垂在桌子的两端护卫着灵堂,显得更加庄严。灵屋中间,竖立着一个木制的牌位,上面写着几行密密麻麻的小字,那是全区自土匪暴动以来,被敌人杀害的烈士名字。桌子面前,排列着二区各界人民送来的十多个大花圈,台子的前额,用白纸横书着六个斗大的黑字:“公祭誓师大会”。 这庄严精致的布置,不由使人回忆起对敌斗争中牺牲的烈士。他们为了革命,为了大家的幸福贡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面对着他们的英名,谁不为他们的不幸而下泪!谁不为他们未完成的事业而燃烧起熊熊的复仇火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一万多颗心,一万多双眼睛在注视着祭台,放射出愤怒的光芒。 在这一片严肃的气氛中,司仪宣布大会开始。主祭人王群,恭恭敬敬地站到台中间,默默地对着灵位,然后,一阵鞭炮声响一过,机枪连朝天打了一排子弹,接着,“嗵!嗵!嗵!”三声鸣炮,两班子吹鼓手吹起了悲哀的调子。乐声一停,司仪就喊大家脱帽,向烈士鞠躬。于是王群开始读他亲手写的祭文。祭文读完,王群回过头来,红着眼圈,沉痛地看着会场,然后,慢慢地,低声而有力地说:“解放军同志们!各村干部、民兵同志们,乡亲们!”他说不下去了,掏出手帕,擦了擦快要流出来的眼泪,才又指着灵堂,继续说下去:“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全区解放以来,英勇牺牲在敌人枪刀下的革命战士与英雄人民的灵位。我们每个人,都以沉痛的心情来纪念他们,祭奠他们。他们为了保卫我们的胜利果实,为了我们大家翻身报仇,英勇壮烈地献出了自己珍贵的生命。所以,他们是光荣的!伟大的!我们活着的人,要以他们为榜样!”说到这里,他不由地提高声音说:“同志们!你们知道,我们二区还有上千的土匪没有消灭。”他用手比画着,又说下去:“我们要继续努力,一个不留地把它们肃清!不然,我们就对不起已死去的烈士们!”台子下,有的人在凝神静听着,双眼眨也不眨;也有的人不住地用手抹着眼泪,甚至哭出声来。 王群的话刚完,只见黎保慌慌张张地从台下分开众人,猛地跳上台去,走到王群身边,低声地问道:“土匪家属莫大桥的老婆来了,让不让她参加会?”王群还没回话,站在一边的徐翠就接上去说:“她过去是地主的丫头。我看,可以让她来受点教育吧!王区长看怎样?” 黎保还有点犹豫,王群把手一挥说:“快让她进来,受点教育也好!”黎保立即转身跳下台去,到大门口去叫她。 桂花从莫家大院跑回家后,一眨眼天就大亮了,她心神不定,恍恍惚惚,于是又从家中走到街上去听听风声。完全出乎意料,她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莫贵给抓走了!”虽然昨夜离开莫家时,已知道民兵在监视着莫贵。但她并没有想到,他们会抓莫贵。因为,在她的心目中,尽管莫贵劝过大桥当土匪,可他究竟解放后没有怎么得罪过民兵,干过什么大坏事呀!所以,当她一听说莫贵被抓的消息,就感到惊讶。这究竟是好或是坏呢?她一时还想不清。你说是好消息吧,民兵们会不会也把大桥抓去呢?因为大桥比莫贵的罪过还大呀!大桥到山里当了土匪,而莫贵并没有去。说是坏消息吧,这一来却再也不会有人来威胁她了。 快到中午了。一想起去开会的事,她又心事重重:去吧,又怕民兵们——特别是黎保,说自己是土匪家属,想帮土匪探信;不去吧,又不知道政府要怎么处置她和大桥这样的人。因此,她站在屋角边,如痴似呆地眼望着去区开会的人走完了,才慢慢地、身不由己地、糊里糊涂地走出了村子,远远地望着欢乐的人群,迟迟地挪动着脚步。 走进圩场,只见一街两巷,到处人声嚷嚷,纷纷议论着今天的大会。有的说:“要杀人了!”有的说:“全县各区都有代表来参加大会!”也有的说:“县里徐政委也来参加呢!”……这一切,对桂花来说,句句都是惊心动魄的!也都使她悔不该当初放大桥去当土匪。自然也使她对莫贵倍加怨恨。 在街上游荡了一阵,忽然有人传说:“大会开始了!”人们,潮水似的涌进了会场大院,桂花不由地一阵心慌意乱:进不进去呢?要是碰见了黎保怎么办呢?他不会把自己赶出来吗?她尽管这样想,可还是身不由己地跟在人们的后面,走近了会场门口。正当她犹犹豫豫时,不知黎保突然从哪里钻了出来,一声大叫:“站住!”然后,站到桂花面前,做个鬼脸说:“大桥嫂子!你也来了,今天的会,是公祭、誓师大会,可没你的份儿!” 桂花一见黎保,早已心惊胆战。听黎保这么一说,转身就要往回走。哪知黎保忽又上前拦住说:“你等一等,我去问问王区长。要是他准你参加,我黎保也没意见。”说罢,就往会场跑。 黎保刚刚进了会场,只见一位细高个儿,穿绿军装,腰扎皮带,长方形黑油油脸儿,面情严肃,精神饱满,行走有力的人,身后跟着几个背驳壳和冲锋枪的青年战士,从区政府那边走了过来。她忙让开了路,站在一边。等那人走近时,只见把门的民兵,忙举手行礼,并笑着打招呼:“徐政委来了!”桂花一听,心中暗想:今天的会真不平常,人家都说比县长还大的徐政委也真的来了,能听听他说些什么,该多好呀! 而这时,黎保已从会场跑出来,叫一声:“快进来吧!”桂花就跟着他,走进了会场。 会场里,到处是人,挤得满满的。桂花顺着墙边,挤到离台子很远的山根下,那儿刚好有一块大石头,她便爬了上去,才勉强看到了台上的情景。 台子上,人们正在诉说着土匪的暴行,怒火烧满了整个会场。解放军同志大声地喊:“为死难的同志报仇!为死难的群众报仇!坚决镇压反革命!”会场上人们高举着手,此起彼伏地呼出了愤怒的声音,表达着他们的心愿。整个会场,像一片沸腾的海洋,怒火紧紧地吞噬着人们的心身! 这些声音刺疼了桂花的心。此时,她远远地望见,苦主们退下台去,王群走向台边,高声地讲着活。由于离得太远,她又不完全听懂王群的话,仅仅是从他的手势、声音、表情,和一言半语中,大体上了解到:王群是在说,过去一年,消灭了很多土匪,也缴了土匪不少的枪,剿匪成绩很大,只是由于群众,特别是贫雇农,还没有充分发动起来,土匪的靠山还没有打垮,才没有彻底消灭土匪。王群还说,共产党的剿匪政策是为劳动人民的根本利益服务的,对土匪,该杀的一定要杀,胁从的可以宽大,立功的还要受奖。…… 大桥该不该杀呢?可不可以宽大呢?王群没有提到。这不能怪区长,因为二区这么多人,当土匪的也不只大桥一个,他怎么能一个一个提到呢?桂花这么一想,王群下面还讲了些什么,她就没听清楚了。似乎还讲到了贫雇农受骗当土匪的事,但,怎么对待呢?她没有听清。 正当桂花想着重重心事的当儿,突然,王群的话讲完了,会场里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口号声。负责司仪的那位同志,在人声沸腾中,不知讲了一句什么,立刻会场鸦雀无声了,一时静得令人不敢相信,好像有什么非常不平凡的事儿要发生了。桂花两眼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台上。 果然,不平凡的事儿发生了,就是桂花在门口看到的那位比县长还大的徐政委站出来讲话了。他首先表示了对为剿匪牺牲了的人们的哀悼。然后,强调了这次公祭誓师大会的重要意义,县委对彻底肃清土匪的决心。接着,他号召:贫雇农一定要站稳立场,团结一致,和地主恶霸划清界限,勇敢地投入剿匪斗争,争取自己解放自己,彻底翻身…… 这使桂花又一次陷入了深思:徐平又提到了贫雇农,自己和大桥也是贫雇农呀!究竟应怎么办呢?……这,这一定要找个人问清楚才行…… “要杀人了!”不知是谁的一声喊叫,把桂花从沉思中惊醒,她定神向台上一望,徐平的话已讲完,台子上正忙着拉桌子。不一会,民兵和解放军押上去三名五花大绑的犯人。会场更加轰动起来。站在桂花身边的人们纷纷谈论着:“公审土匪了!”“要杀人了!”“那个是林崇英!”“那个是国民党的伪县长!”“还有国民党的县党部书记!”这些人,桂花过去听说过,也许解放前还在莫贵家里见过呢!只是离得太远,她看不清,也不知人们审问些什么,只见一个个人跑上台去,泣不成声地在数说着,那三个犯人只顾点头认罪。桂花知道,这三个人,哪一个也不比林崇美和黄四保的罪恶小,真没想到,这些人也会有这一天,这是真的吗?不是做梦?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感到一阵疼痛,如梦初醒似的对自己说:“是真的,不是做梦。” 眼看着犯人被拉下了台,大会宣布结束,人们纷纷离开了会场,部队、村干、民兵,一队队,一群群,雄赳赳、气昂昂地跨出了会场,像一个个巨大的铁拳,将要击碎土匪的巢穴! 被大会上的怒火燃烧起的万名群众,紧跟着部队和民兵,像山洪暴发似的从会场奔泻而出,一股股冲向四面八方。整个二区沸腾了起来。剿匪不再只是部队、干部、民兵的事,而是全民的行动。这变化,仅仅在两天一夜之间,就令人难以置信地来临了。这是因为:割掉了连区政府内奸在内的四十二个毒瘤,搬掉了压在人民头上的山,杀掉了匪首,公祭了烈士,政府宣布了明确的对敌政策,组织了强大的军事进剿,这一切鼓舞了数年、数十年、千百年被压抑着的穷苦人民,他们觉醒了。也使那些与敌人多少有些关系的人,受到了压力,感觉到羞愧。命运将给他们带来什么呢?他们不得不去考虑。 桂花也同所有的人们一起,被滚滚的巨浪,卷出了会场。她一路上心惊肉跳地回到自己的家,只见自己房门上,钉着一块乌黑的长方形木板,上面写着四个白色大字:“土匪家属”。她一时被吓得目瞪口呆,在门口站了好久,真恨不得把它拔下,丢进灶中。但,当她的手刚刚接触到木板的时候,却又不自觉地缩了回来。她心慌意乱地打开了房门,鼻子一酸,颓然倒在床上,呜呜地痛哭起来。 她深深地觉得自己的命太苦了,十来岁就被人从广东老家卖到莫贵家中来,受尽了折磨、苦难,一心指望找个好丈夫,出了地主的门,重新过着自由的日子。快要解放时,莫贵把她配与了他的长工莫大桥,并且给他们一间房子,让他们单独居住。说是他们与地主家干了十来年,有了功,应该受到他的恩赐。这件意外的事儿,在她的简单头脑中,产生了一种新的幻想:大桥人很憨直,又听她的话,只要地主不再过多地干涉他们的自由,小日子还是可以过得下去的。哪知到了解放后,大桥在莫贵的支持下当上了民兵,却又突然在土匪暴动时被莫贵骗去当土匪了。一回忆起这件事,就不由地使她更加伤心。在那个傍晚,大桥兴冲冲地从外面跑回了家,告诉她要去当“国军”。她忙问:“人家都去了吗?”大桥说:“去了!还不去?连黄干都去了!要是不去,国民党这次回来,那还了得!”她问他:“谁说的?”大桥说:“老团长!”他们称莫贵都叫老团长,由于在地主家中住了十多年,没有出过地主的手心,尽管解放后参加了识字班,学了点文化,听讲过些革命道理,但对莫贵这样一个人,她并没有得出一个正确的结论。在她的心目中,莫贵虽然解放前对她施行过不少次的毒打,但,那些往日的仇恨,早已为她能与大桥结婚而冲淡了。而更重要的是,她以为莫贵当过团长,见识广。刚解放不久,他说民兵好,要大桥当民兵,果然不错。现在,既然是莫贵讲了的,黄干也去,大概不会错的。因此,她就没加反对地让大桥去当了土匪。后来,黎保把她捉了去,黄干也没有把她怎的,回头莫贵又与她讲了一番当“国军”的好处,她就逐渐与干部、民兵们疏远了起来。几天前的土匪暴行,昨天和今天发生的事情,特别是今天在大会上见到的一切,使她清楚地看到了土匪必然灭亡的命运,更悔恨当初不该同意大桥去当土匪。 她也想到了徐平的号召,要贫雇农站稳立场,要自己解放自己,她想去找干部或工作同志,问清楚一下:究竟应该怎么办?但,当她一想起“土匪家属”那四个大字,就又动摇了。她哪里也不敢去,越想越悔恨,深深地感到自己害了大桥,大桥也害了自己,从今以后,再没有幸福的日子可望了,展现在她面前的是一片漆黑:无家可归,举目无亲。到哪里去呢?她抬头用昏花的眼睛,望望堂屋中头顶上的神龛,一丝希望浮现在她眼前。她爬下床来,从抽屉中找出三支香,用火点着,爬上神龛,把香插在菩萨面前的小瓦香炉中,恭恭敬敬地又爬下来跪在地上,喃喃地自语着:“菩萨保佑……”她的全部希望,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面前的菩萨神位上了。以致有人进屋来,她也没发觉。 “菩萨是救不了大桥的!”一个熟悉的声音,打乱了桂花的思路。她陡然抬起头来,一下子给怔住了——来人却是徐翠。徐翠来做什么呢?莫非要抓人?她感到一阵惶恐、绝望。 然而,出乎桂花意料的是,徐翠对她并没有什么恶意,而是用同情、略带几分像是生了亲人的气的样子望着她。徐翠身边,站着那位有点像老妈妈似的慈祥的黄容。她们没有带民兵,不像抓人的样子。她们来做什么呢?她惶恐不安地望着她们,怯生生地说:“你们坐……” 大家坐下后,沉默了一会,黄容先开口说:“我和徐翠今天找你,不是为了别的,是想与你谈谈家常。你不要怕。” 桂花一时莫名其妙地望望黄容,又望望徐翠,微微地点了点头。 徐翠接着问:“你知道你的家是哪里的吗?” “广东梅县的。”桂花感到更加奇怪了:她问这干啥呢? “你来这多久了?”徐翠又问。 “是民国……几年已记不清了,大概是十多年了,那时我还小,不懂事,是被卖来的。”桂花答应着。 徐翠接下去说:“你也许不会想到吧?我也是梅县的,也来了十多年了。记得我们一起来的十三个人都是不超过十岁的妹仔。她们被卖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今天听黄容谈了你过去的情况,看来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你不要再把我当外人了。” 听徐翠谈到了她俩是一起从广东梅县来的,桂花像见了久别的亲人似的,不由心中一酸,流下泪来,真想一头倒在徐翠怀里大哭一场!但,仅仅是一忽儿,她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止住了眼泪。她仍用怀疑的眼光望着对方:这会是真的?不会是做梦?人家是干部,怎么会和自己一样? 徐翠注意到了对方感情的变化,就推心置腹地对她说:“你不相信,这也并不奇怪。因为你不了解我的过去。三年前,我也和你一样,在离这里一百多里的桂林北边的一个地主家当丫头。是他们把我逼得没法,我才逃出来找到游击队,参加了革命的。你要知道,不光我,我们共产党的很多领导干部都是长工、工人、丫头出身的呢!因为共产党本身就是为穷人——劳动人民的翻身、解放而组织起来的。我们这些受苦受难的人,只有依靠共产党,才能有好日子过,依靠菩萨是不行的。” 桂花仍在半信半疑地望着徐翠,一时拿不定主意。黄容却从一边插嘴说:“你刚才给菩萨烧香叩头,为什么呢?是想要它保佑大桥吧?徐翠同志已给你讲了,菩萨是保佑不了他的,只有依靠共产党才能够挽救他。” 一句话触着了桂花的心病,她忽地扑向前去,抓住徐翠的手,连哭带叫地向下跪着说:“徐同志,你要救救大桥啊!” 徐翠忙把她扶起来:“莫哭,坐下慢慢商量。” “徐同志,你一定要救救大桥呀,你不知道,他也是从小没爹没娘,在地主家中受苦长大的,他不是真心当土匪,是地主骗他去的。” 徐翠说:“这我们全知道!不过,要想救大桥,还要靠你自己,你有勇气去救他吗?” “有!”桂花像突然得到了一股力量似的,睁大着眼睛,望着徐翠。 徐翠看到桂花真的有了转变,就言归正传地说:“我们今天来找你的目的,也就是为了挽救大桥。其实受骗当土匪的,不只大桥一个,只有极少数的地主、恶霸、伪军官、惯匪,才死心塌地去当土匪。但,怎样救这些受骗的人呢?那就需要把他们教育过来,使他们自动脱离土匪队伍。” 桂花不安地问:“他们躲在山里,怎样去教育他们呢?” 徐翠说:“这就要靠他们的家属了。因为,他们在土匪那里几个月,不知道外面的情形,是不敢回来的,只有家属们进去,劝说他们,他们才能大胆与土匪脱离。你敢去找大桥吗?” 桂花想了一下说:“敢!为了大桥,我哪里都敢去。” 这时,徐翠才掏出一卷油印的红绿纸说:“这是一卷宣传品,劝土匪投降的。”又拿出一张纸条说:“这是一张路条,你都收起。今天夜了,你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就去。到山里找到土匪时,你把宣传品撒出去;碰上解放军与民兵时,就拿路条给他们看。” 桂花把宣传品和路条像宝贝似的收进口袋。 徐翠又嘱咐她说:“你到了山里,见了土匪,可要多加小心,不要叫他们知道了你的意图。找到大桥,要他很快设法逃出来,到伍家崴去找王区长。” 桂花答应着。徐翠又说:“刚才我进来时,见门口挂了一块牌牌,是儿童团他们搞的。县委已有指示,不让挂这些东西,回头我告诉他们,给你取下来。” 又一股暖流,注进了桂花的心坎。她不觉鼻子一酸,热泪又扑簌簌而下。 这天晚上,徐翠和黄容,还有区、县来的十多个工作干部,分头召开了贫雇农、中农、土匪家属的小型座谈会,传达了上级对剿匪的决心,交代了各种政策,动员大家积极行动起来,投入剿匪斗争。从各个会上反映的情况看,群众情绪很高涨,只是仍然没谈出什么新情况来。积极发言的似乎还是过去那些人。往时不大参加开会的,仍然没有来。工作组的碰头会上,研究了这些情况,认为后进层还没发动起来,而往往这些人是最了解情况的,必须把他们充分发动起来,才能彻底揭发敌人,断绝土匪的一切后路。徐翠在会上强调:现在的任务是一个一个地发动他们,解除他们的思想顾虑,要他们为剿匪贡献出力量。她说:“从明天起,我们要分头到每一个基本群众与土匪家属中去,同他们生活在一起,交朋友,谈心,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把他们发动起来,尽快掀起一个剿匪的新高潮。” 虽然这两天累得够呛,徐翠和黄容上床以后,仍不能很快入睡。徐翠回忆了一下进村以后的工作,脑子里不由地浮现了苏瞎子的影子: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两眼深深地凹进眼眶里,眼屎堆满了眼窝。他常常一个人坐在门口晒太阳,或在茅棚里的火堆旁,孤单单地、一声不响地从早晨坐到晚上,从日落坐到深夜。远远地望去,好像木雕泥塑一般。在以往的日子里,根据王群的提议,徐翠不止一次地到苏瞎子那里去。当她每一次走到他的身边时,一阵怜悯的思想感情,就不由地紧紧控制着她。她像对待亲人一样,帮他煮过饭,洗过衣服,但,老人却仍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既不反对,也不感谢,好像他真的傻到了什么也不知道似的。从黄容和黄干那里,徐翠知道了苏瞎子的过去。十五年前,因为黄清心强奸他的儿媳妇遭到拒绝后,黄家又串通苏姓族长,借口败坏门风,把他儿媳妇吊在祠堂里活活打死。接着,儿子气疯,又被地主活埋了,他申冤无地,哭瞎了眼睛,以后就对谁也不说话了。他每天带着孙子沿门挨户地站在人家门口,一声不响地等着施舍些残菜剩饭过活。到解放前几年,孙子能砍柴卖了,他才不再沿门讨吃,却又长年累月地坐着,一声不响地消磨日子。对这样一个奇怪的老人,用什么办法才能使他说话呢?这是许久以来,徐翠一直在考虑着的问题。她也曾产生过这样的情绪:算了吧!何苦要在他身上花这样大功夫呢?但,这种想法又很快地烟消云散了,代之而来的是一种阶级同情心。革命的责任感,使她不得不决心打开这个老人内心的秘密。 徐翠想着想着,再也无法入睡了,就坐起来,叫了一声黄容。 黄容早发觉徐翠没睡。她也一直没有合眼,一听徐翠叫她,就忙坐起问:“你在想什么?” 徐翠说:“我在想苏瞎子的事。你说,他与地主有那么大的仇恨,为什么解放一年了,还一点也不觉悟呢?” 黄容叹着气说:“唉!什么样的人都有。他也实在叫地主逼得太伤心了,恐怕是真的傻了吧!” 徐翠摇头说:“不太像,他除了不说话,没有什么别的疯疯傻傻的表现呀!你知道不?他和他孙子讲不讲话?” 黄容说:“他孙子与外面的人也不大说话。他们爷孙俩说不说话,这个就不知道了。” 徐翠心想:他们天天在一起,怎能会不说话呢?她忙把被子一掀,一边下床,一边招呼黄容说:“我们现在去,听听他们爷孙说不说话。” 黄容迟疑了一下说:“好吧,去试试看。”说着就下了床。 这天晚上,整个山村在沸腾。全区激动人心的大会,解放大军和民兵像潮水般地涌进山里,工作组进村后立刻召开的各种类型会……这一切像惊涛巨浪似的震荡着各个阶层。因此,像桂花那样的土匪家属,自然不能安静下来;多少人,包括徐翠和黄容不能泰然入睡;像苏瞎子那样把深仇大恨埋在肚里的老人,自然也不能躲开这场风浪的袭击。晚上的贫雇农会,他们祖孙虽没有参加,白天区里召开的万人大会,土生却去了。他开完会回来,进屋没说别的,第一句话就是:“爷爷,区里开大会杀人了。” 开始,苏瞎子还不十分重视这一消息,只是冷冷地问一句:“杀什么人?” 土生一边点着松香烛一边说:“林崇英——土匪司令,国民党的书记长,县长……”他只顾往床头上插松香烛,没有注意爷爷的反应,因为以往爷爷听到什么消息都是没有什么反应的。 然而这次不同,因为,那些在他心目中的“大人物”被处决,使他的观点动摇了。随着烛光的照射,他眼前出现了一片淡黄的光辉,他仰起脸,眨动着眼皮,不大相信地问孙子:“土生,你乱讲什么!是真的?” 土生回答道:“我亲眼看见的,还不真?!”老人家不再作声了,但他不由地自己问自己:“怎么这些人也会死去?难道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的说法靠不住了?”他仔细想了一阵后,似乎找到了答案,就又自言自语地说:“啊!天数!天数六十年一变,也许那个姓徐的女同志说的穷人要翻身了的话是真的,有钱有势的人劫数到了。”想到这里,他就又想起了徐翠给他做饭、洗衣的那些事情。他想,自己对徐同志的态度不大好,土匪又在这里放过粮食,他们不会来找我的麻烦?想着想着,他不由地问起孙子来:“土生,除了杀人,还有些什么名堂,快讲给我听!” 土生把他在大会上看到的、听到的都讲了,然后说:“要是在我们这里也开个把像那样的会就好了,我一定要上台,斗争黄维心!”因为爷爷讲过他的家庭历史,所以,他这时的心情十分激动。 爷爷却关心着另外的事问道:“土生,你没听讲,帮过土匪的怎么办?” 土生已经知道了爷爷在想什么,却不十分在意地说:“这怕什么,被迫帮过土匪忙的也不只我们一家,总不会杀头就是了!” 饭做好了,老人接过孙子递来的饭,自言自语地说:“天塌大家顶,可我们的命不好呀!” 这时,有人来找土生开贫雇农会了,土生答应着吃完饭就去。但,通知的人一走,爷爷却对孙子说:“土生!今晚上的会,你不要去,莫叫会上讲错了话,又要遭灾,因为我们的命不好。不过,要打听一下,帮过土匪的究竟有没有罪。” 吃完饭,土生按照爷爷的吩咐,没有参加贫雇农座谈会,但仍同往时一样,一声不响地去坐在村边,悄悄地听着人们谈些什么。 土生一到家,爷爷就开口问:“土生,打听到消息了没有?” 土生说:“打听到了,人家都说,这次土匪肯定要完蛋了,过不久我们这也要开大会,斗争地主,还要分土地,这回我们的命运可该变好了。” 爷爷说:“土生,帮过土匪的究竟怎么办呀,有人说吗?” “没有。”土生失望地回答着。 “唉!这真叫人发愁呀。要是真的土匪坏人的劫数到了,我们这些帮过土匪的人,不是也要遭劫了吗?”苏瞎子自言自语着。 于是,祖孙两人,都陷入沉思中了。 过了一阵,土生已上床睡下,爷爷又问:“土生,睡着了吗?” “没有!”土生接着问,“有什么事呀?爷爷!” “没什么事。”爷爷说,“快点睡吧,明天还去砍柴,话也不要多说。” “嘭!嘭!”轻轻的敲门声惊动了老人,他心中暗想:是谁呢?土匪吧!忙用脚触了一下土生,暗示他不要作声。 “土生!”是黄容的声音自外面传来,老人心中动了一下,想叫土生开门,但又一想,不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命苦的人还是少去招惹是非。 然而,外面有人讲话了。“苏老爷爷,开开门吧,你和土生的话我们都听到了。”那是徐翠在讲话。 老人仍然迟疑了一番,感到不开不行了,于是他第一次在人们面前开了口:“土生!给她们开门。” 开了门,土生已把松香烛点了起来。 徐翠一进屋,就直截了当地说:“苏老爷爷,听到了你讲话,我们很高兴。你过去不讲话,对干部有隔阂,这不怪你,是旧社会把你害的,现在请你放心好了。你帮过土匪的忙,是被迫的,政府也不怪你。不过,希望你能把事情的经过讲给我们听。” 老人考虑了一番后说:“我讲,那是秋征时候的事了……”于是他谈到,秋征时候,在莫太送的串通下,地主莫贵、地主老婆陈玉芬,还有农会财粮委员莫玉清,一共三十多家,在他这里集中了谷子,后来,山里来人挑走了。 听完了苏瞎子的叙述,徐翠暗想,怪不得财粮委员近来的情绪也不大好,原来他给土匪送过粮食。像这样的问题不解决,让一些人背着包袱当干部,怎么能积极参加剿匪呢?她为这一意外的发现,十分高兴。当老人一住口,她就加以鼓励地说:“苏老爷爷,你讲的情况非常好,你再不必为这件事担心了,这不能怪你,全都是地主和土匪的罪过。” 黄容看着苏瞎子那张半信半疑的脸,接着说:“你和土生不大参加会议,有些事不很清楚,也难怪。你要是对政府的政策还有疑问,就看我吧!我过去也受地主拉拢过,我们水生也挨土匪抓去过,现在还不同样可以当干部,当民兵。” 苏瞎子仔细听完了徐翠和黄容的话,想了又想:“唉!这都是命呀!在劫者难逃。我的命就是不好,解放后,人家苦尽甘来,可土匪却偏偏把粮食放在我这里,惹得我一身臊!” “命!”徐翠忍不住接上去说,“老爷爷,你说的不对!讲命,那是旧社会地主压迫穷人的一种手段。你想想,为什么一解放有钱有势的人都要垮台,穷人都要翻身,难道说所有的人的命都突然变了吗?” 苏瞎子沉默了一下,并不完全相信徐翠的话,他说:“有钱有势的人垮台,那是他们的劫数到了。要不,他们有那么多的钱,那么大的势力,谁能打得垮呢?” 徐翠感到苏瞎子的思想,比较根深蒂固,难以一下子说通,需要做艰苦的思想工作。于是,她更加耐心地说:“老爷爷,地主、土匪的垮台,不是劫数,是我们全中国的穷人,也就是像你这样苦大仇深的穷人,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大家团结了起来,才把他们打垮的。不信你想一想,解放前为什么地主能打死土生的妈妈,活埋土生的爸爸?因为那时,我们穷人没有觉悟,没有团结,没有共产党的领导。解放后,为什么黄维心垮台了?还不是我们穷人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团结一致,与他们斗争的结果!就拿黄维心被捉到的事来说吧,要不是水生与他搏斗,他早跑到山里当土匪去了。你说,这是命吗?当然不是,全是人的力量!” 苏瞎子被徐翠的话引到那惨痛的岁月中去了,他又一次想起了儿媳妇、儿子的悲惨下场,想到了自己的苦难,忍不住又叹口气说:“唉!不靠命,你们说我已经六十多岁了,还有什么出头日子?” “老爷爷!只要你能和我们大家团结在一起,向地主、土匪做斗争,马上就能翻身过好日子。” 苏瞎子有点不大相信地说:“我会有什么能力?” 徐翠说:“你不要小看自己。大河里的水,还不是由一滴水一滴水汇在一起的?一个人的力量当然不大,但,穷人们团结一致,力量就大了。老爷爷!你说说,你愿意和我们大家一起去和地主、土匪做斗争吗?” “愿……意。”苏瞎子迟迟疑疑地回答着。 这时,鸡叫了,徐翠忙结束了他们的谈话,打算以后继续和他多讲些革命道理,逐步提高他的觉悟。临走时,徐翠又关照了老爷爷一番,要他仔细想想,要是什么时候想起了有关土匪的情况,就慢慢和工作组讲。苏瞎子误解了徐翠的意思,他想,也许这个能说会道的姑娘对自己还有怀疑,心里很是不安。最后,他为了表白自己,终于鼓起勇气说:“没有什么想的了,你慢点走,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说吧!”徐翠鼓励着说。 于是,苏瞎子说开了:“这事已一年多了。有一天夜里,我在这门口坐,听到有人扛着很重的东西,从山里往村边走,一共有几十人的样子。开始,我没注意他们抬的是什么;后来,才听见走在后面的人说:‘这么多枪,埋起来做什么?’另一个人说:‘听说这里要放弃了,这些枪留下来等回来时用。’他们说的声音很低,我刚听到这里,忽听见黄四保低声骂了起来:‘他妈的,胡吵什么!’后来,就再也没人出声了。”他停了一下说:“我知道的就这些,别的什么也没有了。” 徐翠对这一意外的消息,十分重视,为了不使老人家增加思想负担,让他有机会消化刚才她所讲的那些道理,她不再询问什么,只是简单地对他说:“你讲的这些情况很重要。我们就谈到这里吧!你该休息了。”随后,就同黄容辞别他们祖孙两人,愉快地走回村里。 第二天早上,徐翠一睁眼,只见太阳升得老高,黄容早已不见了。她便急急忙忙地吃完了黄容给她留下的饭,一股劲跑到农会。农会里没有人,她又跑向离农会不远的莫玉清家去。莫玉清在村上是一个有威信的干部,劳动起家,人很正派,一解放就在农会当财粮委员,一贯老老实实工作。只是他近来有点不安心,昨天听苏瞎子说,才知道他给土匪送过粮食,背上了包袱。徐翠认为有必要找他很好地谈一下。当她走近玉清的大门时,只见大门反锁了,家中没有人,她就顺着小巷向西边走去。刚刚走到村头,只见玉清正在他的小园子里给蚕豆施肥。徐翠忙跑向前去,向玉清打招呼:“你这蚕豆不错呀!”说着就伸手拿起旁边的锄头去松土。 莫玉清也同所有与土匪有过一段关系的人一样,这几天的心情十分沉重。区里开了大会后,他曾一度想过:这一回不同往时了,群众都发动起来,自己给土匪送过粮的事,恐怕再也隐瞒不住了。怎么办呢?还是争取主动,找徐翠去坦白吧!但,回头一想,何苦自找麻烦呢?找上头来再说吧。由于这种心情的驱使,他吃完早饭,没有到农会里去,表面上是给自己的蚕豆施肥,实际上是借此来掩盖内心的矛盾和不安。因此,当他一见徐翠来了,就不由地打了一个愣,心中暗想:糟了,徐翠找上门来了!只有来个“争取主动”,否则,不堪设想啊!于是,他忙停下活来,望着徐翠,试探地问:“有什么事吗?我这活不忙,改天搞也可以。” 徐翠轻松地说:“没什么。我来帮你施肥吧,我松土,你浇粪,两个人干起来就快了。” 徐翠一边干活,一边与玉清谈家常,偶尔也谈到村上的工作情况,但那也是从闲谈的角度出发的。他们谈得很随便,很融洽,玉清那种戒备、害怕的情绪没有了。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晌午,蚕豆的施肥工作已做完了。莫玉清很高兴地对徐翠说:“叫你累了半天,今天到我家吃饭吧!”徐翠没有推辞,她觉得这是做工作的好机会。这使玉清更加高兴。吃完了饭,徐翠在玉清家才言归正传地说:“玉清,听说秋征时,村上有些人给土匪送过粮食,现在还背着包袱,这情况会不会是真的?” 玉清是个聪明人,一听徐翠提这个问题,猜到八成是对他做工作了,就赶紧说:“听说有。”但,不知怎的,说到“有”字,声音却显得特别低。 徐翠用商量的口吻问:“你看这问题怎么解决呢?” 玉清仍不放心,就进一步试探说:“你的看法呢?” 徐翠很认真地说:“我以为,我们干部,应向群众做解释,说明给土匪送过粮食,这是不好,但事情既然做错了,只要承认错误,划清敌我界线就好了。长期不讲,背着包袱,可不是办法。”玉清低头不语,显得很羞愧的样子。徐翠望了他一眼,接着说:“再说,长期背上包袱,也容易再上敌人的当,那就危险了。你说,是不是?” 王清经过再三思考之后,觉得还是讲了的好,不然“纸包不住火”。于是,他就带着很难过的样子说:“徐同志!我老实对你讲,给土匪送粮食的事,我也有份。那时,莫太送来讲:‘给粮没事,不给,就杀全家。’我真一时糊涂,给他送了五十斤粮食到苏瞎子家去,我愿意接受政府给我的处分。” 徐翠见玉清主动交代了,就用着既关怀又严肃的态度说:“你能讲出来,很好;不过,应进一步认识到这种错误的严重性,很好地挖一挖思想根子,坚决和党、和人民站在一起,不然,就会影响自己的进步。” 刚刚吃了几杯酒,玉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沁出汗珠来。他低头答应着:“是。”这时,一种既可怕又可耻的心情紧紧地控制着他。 徐翠看透了玉清的心情,故意不去理会,却把话题转到动员其他农民群众放包袱的问题。她要玉清负责向那些给土匪送过粮食的农民群众进行挨门逐户的解释工作,使大家放下包袱,与敌人划清界限,投入到清匪反霸的运动中来。玉清很感激徐翠的信任,表示一定要把这项工作做好。 徐翠从玉清家里出来,顺着小街向东走不远,只见五生叔像个小青年似的,兴冲冲地迎面跑来,老远就大声喊着:“徐同志!你到哪儿去了?我正找你吃饭呢。” 对五生叔的行动,徐翠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她想:他为什么找我吃饭呢? “我杀了猪,要请你吃一顿!”五生叔跑步上来兴奋地对徐翠说。 “为什么杀猪?”徐翠有点诧异。 五生叔大笑着说:“真把你累昏了,连明天过阳历年也忘啦。” “过阳历年你还杀个猪?”徐翠仍难理解老人的行动。 五生叔说:“找你吃饭就是商量这个事的,我想明天带头去劳军。” 徐翠一听,也很兴奋,忙说:“走!找黄容商量去。你的想法真好,要不,我还把劳军的事忘了呢!” 他们一起往前走,只见小学老师正带着一群学生在写标语,黄容的小儿子狗仔也穿一身新棉衣,提着石灰罐子活跃在学生群中。他一见徐翠,就把石灰罐子一放,跑到徐翠面前问:“徐同志!我妈说我钉土匪家属的牌子钉错了,是你说的?” 徐翠抚摩着他的头,说:“是我说的。你们的积极性很好。不过,钉‘土匪家属’的牌子是不大好的!” 狗仔说:“好,那我就把它拔掉!”说罢,就一溜烟地跑了。 徐翠远远地喊:“狗仔,你妈呢?” “妈妈在农会。” 徐翠笑着看看五生叔,正要往农会走。只见黄容已从农会里出来,迎着徐翠说:“徐同志,我正等你呢!快去农会看看吧,好多人吵着要去劳军,土生今天也要当民兵了。还有,桂花昨天夜里,摸着黑就去找大桥。大家的劲头真大啊!” 徐翠望着农会墙上的标语,兴奋地想:看来,群众已经初步发动起来了。 第十七章 初捷 土匪的老巢——龙头山上,正处在一片纷乱声中。 原来,县里的扩干会还没结束,二十一兵团已进驻到平乐,坐镇在龙头山上的土匪司令李雄与在外流窜的副司令林崇美,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就已迅速地陷入四面楚歌了。他们企图从外面的情报站与地主恶霸那里得到可靠消息,以便采取对策,结果,能得到的却只是一些流言。他们的耳目,仅仅一夜之间,就在周围几个县的范围内都被挖掉了。仓促之中,李雄下令全部人马,定于十二月三十日夜晚,在龙头山举行大会和听候命令;林崇美却命令部下小股外窜,猛冲直闯,扰乱人心,破坏剿匪部署。因为他们未在一起,所以命令分头下达,弄得下面无所适从,不知听谁的好。 李雄发出命令后,虽然他的嫡系下属零零散散地回来了一些,而林崇美却没有如期上山。因此,预定的大会就开不成了。他焦急不安地睡了一夜,第二天就从山顶的古庙中走出,手持手杖,随带马弁护兵,装模作样地去巡视他的部下。只见数百名匪徒,在那茅草棚下,树皮房里,睡的睡,坐的坐,打牌的打牌,吵闹的吵闹,懒懒散散,乱七八糟地分散在整个山头,真是名副其实的土匪队伍。他临风而立,看了一阵,回忆起当年在华北“剿共”时的威风,不禁一阵烦恼,无限惆怅起来。在百无聊赖中,他完全忘记了林崇美乱下命令的胡作非为,不由得盼望着林崇美能早一刻上山,也好有个商量。 直到太阳转西,李雄才失望地走回庙中。他不理妻子、儿女、丫头、马弁的殷勤照顾,像雷打的僵尸一样,把他那沉重的身躯,软绵绵地瘫倒在床上,仰望着古老陈旧的房顶,长嗟短叹,一言不发,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许久,忽然有一个小土匪在门外喊一声:“报告!”李雄眨巴了两下眼皮,轻轻地“嗯”了一声,还没有动弹,就听他老婆说:“在屋,进来吧!”他忽地坐起来,一看,原来正是盼望已久的林崇美回来了,这使他特别高兴。他连忙喊一声:“开灯!”就上去拉住林崇美的手,笑哈哈地说:“你回来了。好,好,好!先吸一口,过过瘾,好谈谈我们如何对付敌人。” 霎时间,丫头们便把烟灯点好。李雄和林崇美对面歪躺在床上,对着烟灯,互相推让了一阵,终于还是林崇美先把烟枪放在嘴里,呼呼噜噜吸了起来。香气顿时飘散在室内,他们也随之陶醉在暂时的快乐中。 过了一阵,趁着林崇美正在吞云吐雾的时候,李雄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企图一下子说服对方:“崇美兄,你没回来,兄弟已思之再三了。共匪之惯技,就是采取集中兵力,消灭我们有生力量的战略,华北战场如此,其他战役也是如此。依兄弟愚见,我们决不能再蹈以往之覆辙,分散兵力,自寻死路。为今之计是躲过共军的锋芒,抓住共军的弱点,集中兵力,伺机进攻,一举消灭共军的劲旅,为以后大举反攻做好准备!” 林崇美侧起身子,让过烟枪,大大不以为然地说:“咳!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兄弟以为,我军全集中在一起,一旦受敌包围,只有死路一条。至于谈到躲过敌人锋芒,目前更是不可想象,须知我们现在已处于耳目不灵之状。”他停了一下,坐起来喝了一口茶,瞅了李雄一眼,见他仿佛正侧耳静听的样子,于是,得意扬扬地继续说:“以弟之见,还是以我们的骨干人员为主,小股分散,插入敌人后方,来个猛冲猛闯,打乱敌人步伐的好,这样还可以继续扩充我们的地下军。共军有了心腹之患,兵力就决不能集中,因此进入深山就有困难。如来了,我们这里已是空城一座,他又怎奈我何!请司令再三思之。” 对林崇美的论断,李雄认为,不无道理,但,他自有难言之苦。这是因为,他自解放以后,为了逃避人民的惩罚,已将全家大小,统统搬上了山;加之自己年近六十,爬山翻岭,实为不便;而更加使他不放心的是,如果分散活动,必须有群众基础,而他李雄一旦回到家乡门口,群众只要闻到一点风声,也会把他从老鼠洞中拉出,碎尸万段的。想到这里,他忙把烟枪从嘴中拿出,振振有词地说:“老兄,你的雅见虽为不错,但我们也不得不接受过去的教训。人心不古啊!过去我们失败,往往是由于部下投敌。现在,如果分散,你我就势难控制。如果下面纷纷变节,到那时,我们这些光杆司令,欲哭无泪,就悔之晚矣。所以,三思之下,还是集中的好。这样,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说个笑话,如一旦不能战则降时,也多点本钱呀!” 林崇美看看扭不过司令的固执,只好委曲求全,另怀异志地说:“我们来个折中办法,你带一部分人集中,我在外围分散活动。这样,共军若来,也好有个呼应。” 李雄想了想说:“不过,你可不能过于分散,只可在此附近活动。而且,现在不能行动,需等一等,待我们设法搞到共军的真实情报,了解到共军的军事部署,才好一致行动!” 林崇美勉强赞同地说:“就按司令的意图办吧。不过,现在有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必须及时处理。” 李雄已过足了烟瘾,侧着头问道:“什么问题?” 林崇美说:“适才进来时,见有许多家属,鬼鬼祟祟,上了山来,这中间恐怕大有文章……”说到这里,他的眼前,立刻浮现起适才所遇见的情景。 原来,在李雄回屋后不久,山顶上出现了一片新的混乱:土匪家属们一个个都上了山,妻子找丈夫,父母找儿子,有的拉,有的劝,有的闹,有的哭,本来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很快就被这巨大的浪潮冲击得四分五裂,混乱不堪了。于是,各种各样的消息就带着无形的翅膀传布开来:“投降宽大,捉住必杀!”“解放军来了几十万,每个山上都要驻兵了!”“散了吧,连烟也吃不上,吃好的是他们长官,吃丑的是我们小兵!”“美国帮助,帮助个屌卵!眼看完蛋了,还跟他们做官的去送死!”“回家去吧,快分田了!”匪徒们的心动荡起来了,有些胆大的已经悄悄地随着亲人溜下了山…… 李雄听了林崇美的叙述后,勃然大怒道:“这还了得!老子来它个杀!杀!杀!”说着,他已从床上跳下,伸手抓起手杖,就要出去看个明白。而林崇美却仍坐着不动,用眼望着他,明显地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气。他认为这不比村干部民兵的家属,而是自己人,应该用对待自己人的办法去对待;不然,那将会带来难以估计的后果。 正在这时,一声“报告”,黄自心慌慌张张地推门跑了进来。他一进屋,就气吁吁地说:“外面来了很多家属,莫大桥的老婆桂花也来了。” “莫大桥是做什么的?”李雄追问道。 “是过去莫家山的民兵,打区政府时投过来的。”黄自心小心谨慎地回答着。 李雄一听,不禁把手杖一举,几乎要打人似的,大叫一声:“给我把莫大桥拉出去杀了!”这一声喊叫,不仅惊动全屋的人,连在外面洗衣服的一个小土匪也惊呆了。他抬起头来,向里面望望,立刻把衣服往绳上一搭,回头向外跑去。这人叫黄大凤,是和大桥一起被骗当土匪的。 屋子里,黄自心略一迟疑,回答一声“是”,回头就走。林崇美却把手一招,拦住他说:“不行,那样将会出现重大的混乱。去!你把大桥和桂花都喊进来,我们好好盘问她一番,如果说了实话,对我们会大有好处的。要不然,我们再偷偷地把他们两人从后山丢下去也不迟。司令,你看这样好吗?” 李雄一听,觉得也有道理,就忙点头答道:“好!快去!”黄自心立刻拔腿就跑。 原来,桂花头天夜里,摸着黑路,爬山过岭,按照大桥过去给她讲过的线索,寻踪追迹,直到次日下午才摸到了龙头山。 桂花一上山,就被一个岗哨当头拦住,喝问:“干什么的?”她忙停下来说:“找莫大桥的,你看到他了吗?”站岗的土匪想了一下,摇摇头说:“不认识这个人,他在哪一部分?”桂花说:“在直属营。”站岗的土匪随向山上一指说:“往上走。” 桂花一边向前走,一边暗自盘算:土匪窝已经找到了,不知能不能会上大桥?怀中这一批传单又怎么散出去呢?忽然她抿嘴一笑,计上心来,伸手向怀内一摸,掏出几张传单,转身又走回那个放哨的土匪面前说:“大哥,你识字吗?”那家伙有点不耐烦地点了点头,桂花就上去伸手递过传单说:“请你看看,这些红红绿绿的纸上印的是些什么?是不是你们丢掉的什么公文?”那家伙接过一看,像触着一团火,连忙丢在地上,嗫嗫嚅嚅地说:“共产党的传单!你……”他吓得脸色都灰了。桂花也忙假装吃惊地说:“我刚刚在山下边捡的。那是共产党的传单?快,还不快拾起来撕掉?”那个土匪却把手一摆说:“快去!快去!”桂花装着无可奈何的样子走了,心里禁不住好笑。 又走不远,见那里乱哄哄地围着一堆,原来是一群土匪在打纸牌。桂花就又故意地拿出几张传单放在手上,问他们道:“直属营在这里吗?”那些匪徒们一见来了一个女人,就停下打牌,七嘴八舌地问开了:“你找谁?”“手中拿的什么?”“哪里来的?”桂花故意装出害怕的样子说:“我是莫大桥家里的人,来找他要点吃的。这是刚才在山下拾来的,你们哪个识字的看一下,有用的东西可不能乱丢呀?”匪徒们上前抢过传单,一人一张地看了起来。其中有个匪徒,正想进一步盘问她,一抬头见大桥来了,就嬉皮笑脸地说:“莫大桥,快来看看,这是什么人?” 桂花抬头一看,果然是大桥从一边跑了上来,就忙迎上前去,拉住大桥说:“走吧,我有话跟你说。”转眼之间,他们已远远地躲开了那一群土匪,向一个僻静的山边跑去。为了不让人发现,桂花假装抓痒,把手伸到裤腰里,使剩下的传单,一张张地从她那宽大的裤腿中,顺着脚跟,散落在草间小径上。大桥只顾向前观察着合适的谈话地点,虽然紧挨着桂花走,也没发现。 到了一个僻静的松林内,两人向一堆草丛中一坐,就低低窃窃地谈了起来,谁也没有想到会有人在暗中跟踪。 原来,当大桥和桂花相见时,黄自心却在不远处看到了。他本来想上去问问桂花来做什么,也好从中打听一下外面的消息。但他一见桂花和大桥那个亲热劲儿,就想稍微等待一下,等他们夫妻亲热够了,再去找她也不迟。因此,他就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刚刚走了不远,他忽然发现前面草丛中有一张张红绿纸,捡起一看,原来是共产党的传单。他边看边想:哪来的呢?一定是上山的妇女们带上来的。大桥和桂花刚刚从这里走过,怎么没发现呢?啊!是了!这分明是桂花搞的鬼!想到这里,心中禁不住害怕起来。他想要是黄四保知道了桂花带来的传单,一定会立刻把她碎尸万段的,弄不好还会连累自己。忽然,他脑子里浮上一个念头:要是我立即捉住桂花,绑到黄四保面前,也许可以得到几声夸奖吧?或许还可以立功升官吧?然而他回头一想,又觉得得不偿失,何苦要去当面与她过不去呢?谁知道这黑道走得长不长?何必把事情做得太绝!最后他想,还是把事情打个折扣,报告司令,既不受累,又可请功,还不得罪人,这不是“三全其美”吗!想罢,他匆匆忙忙地跑去报告。 哪知正当黄自心向李雄和林崇美报告的时候,黄大凤早已飞奔出去,在松林里找到大桥与桂花,把情况告诉了他们后,说:“你们快跑吧!他们快要来抓人了!” 桂花和大桥一听,都着了急,桂花说:“我们快走吧!” 大桥很感激大凤,怕他受累,也拉着大凤的手说:“走吧!我们一起下山,离开这魔窟!” 大凤焦急地说:“莫管我!你们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等下黄自心来了我来应付他。” 桂花无限感激地对大凤说:“大凤,一有机会就跑回去吧!我已与徐同志讲好了,你们回去什么事也没有。” 大凤点点头说:“好,你们快走吧,黄自心来了!” 大桥忙拉着桂花,顺着松树林,向山下跑去,大凤把枪一提,晃悠悠地在后面走着,故意把两者的距离拉长。 黄自心一口气跑到了松林,不见大桥夫妇,正四下观望,只见那茂密的树林里,似乎有一个人影在晃动,仔细一看,原来是黄大凤在向山下跑去。他正想喊一声,只听见前面“砰”地响了一枪。他正惊疑不定,忽见大凤已回过头来,吃力地往回攀登着陡峭的山坡。等了许久,大凤才爬到面前,气喘吁吁地说:“报告连长!不好了!” “出了什么事?”黄自心忙问。 黄大凤又往上爬了两步,喘了几口气,擦了擦汗,才开口说:“刚才我看到大桥和桂花在这里谈话,就想上去询问一下外面的情况,哪知他们不等我走近,就拼命地往山下跑。我就喊他们停住,越喊,他们走得越快。我知道他们要逃跑,想去抓住他们,谁知怎么也追不上,我就发狠给他们一枪,可没打中,一下就不见他们了。” 黄自心望望那陡峭的山坡上茫茫的参天古树,量也无法追回了,就对大凤说:“走吧,我们去向司令报告。” 他们回头走不多远,就碰到林崇美和黄四保、秦暗等人,林崇美问清了情由后,就对大凤说:“去,你把情况报告李司令去!”大凤赶快跑了。林崇美瞧瞧附近无人,就招呼黄四保和秦暗、黄自心四个人在一起,低声地说:“李雄已经老昏了,一定要与解放军见个高低,只能自讨苦吃,我们且不管他。你们赶快通知我们所有在山上的人,在天黑后下山,在附近的无底岩前集合;在山下的,排长以上的军官,也一律在天黑后赶到那里。我们今天夜里就开始分散活动。嘿嘿,这样就可以使共产党防不及防,打不胜打。”说罢,狡猾地笑了笑。 黄四保一听,跳起来瞪着一双牛眼,说:“司令难道怕共军不成?我的意见,还是和他们拼一拼,叫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 黄自心嗫嗫嚅嚅地说:“我……我……我看林司令之言有……理。如果我们和共军硬来,岂……岂不是以卵击石?” 秦暗看着林崇美的脸色,慢吞吞地说:“以小弟之见……”说着又停住了。 林崇美有点不耐烦,声色俱厉地说:“一切都包在小弟身上。现在事情危急,共军即将压境而来,不是诸位大发宏论之时,你们赶快执行命令吧!” 三位喽啰毕恭毕敬地答应了一声:“是!” 的确,李营长率领的解放军这时已经进驻离龙头山只有十二里的一个名叫伍家崴的小山村了。王群也随同部队来到了这里。 晚饭后,王群到李营长的住处去,只见李营长正在一张密密麻麻的军用地图前,仔细地观察着,通讯员在一边端着一盏不大明亮的煤油灯。王群一进屋,李营长就笑眯眯地说:“伙计,来吧!我们研究一下土匪的情况,盯住他们的主力,打一个大仗,一下子把敌人的步伐打乱,以后就好办了。”王群说:“现在,问题的关键是要快!你们去石头岭侦察的同志回来了吗?”李营长说:“刚回,不过情况了解得不够具体。有群众反映,敌人可能在龙头山。龙头山在哪里呢?来,我们一起找找吧。” 王群很感兴趣地凑了过去。可是,深山大峒,密密麻麻,名目繁多,找来找去,龙头山却很难找到。王群离开了地图,性急地搔着头,在房中踱起步来。他心中暗想:要是徐翠在莫家山能把受骗当匪的人找回来多好呀!现在多么需要一个从匪窝那里回来熟悉情况的人。 王群、李营长都在苦思着。他们烧了一支烟又一支烟。好一会,王群想起了黄干,就对李营长说:“找黄干来商量商量吧,也许他能解决这个问题。”李营长立即表示赞同。 通讯员刚转身想去找黄干,门嘭的一声打开了,黄干兴冲冲地站在门口:“区长,找我做什么?” 李营长和王群高兴地说:“你来得正好,快坐!” 黄干还没有坐下,就迫不及待地说:“我从群众那里打听到了土匪活动的地点。” “在哪里?”李营长和王群异口同声地问。 黄干说:“就在离这十二里路的龙头山上,我以前曾经路过那里,只是没上去过山顶。那个山,西边是悬崖峭壁,南边是陡坡,北边和另一个山相连。那山山相连的地方,东边有一个小村子。山顶上的西北角,有一高峰,上面有座古庙,那就是龙头。” “据说站在庙内可以远远地看到从二区和三区进山的道路。过去我们部队进山,他们都能及早防备,所以才能长期潜伏在那里。” 王群一听龙头山只离此十二里,就不禁暗自好笑。他抬头望了望李营长说:“怪不得我们找不到,原来就在身边,我们只顾往远处找。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李营长含笑地说:“好极了。只要找到敌人,就有办法。来,现在我们来研究一下。” 大家坐下后,黄干首先提议说:“龙头山离此不远,我们要立刻出发,打他个措手不及。” 李营长略有所思,缓缓地说:“看来情况是属实的了,如果要打,也未尝不可。不过,如果能抓到一个土匪来,仔细摸一下敌人的内部情况,那就更有把握了。”话刚落音,只听门外喊一声:“报告!”五六位带着冲锋枪,身穿便衣的侦察兵精神抖擞地走了进来。 在进来的人群中,有一对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女。男的身高脸阔,有点雅气,穿一件破破烂烂的旧棉衣;女的细长、干净,长一双精明的圆眼睛。他们两人一进门,都有些怯生生的不敢开口。侦察班长先报告说:“这两个老乡,是我们在路上碰见的,他们说有事要找区长。” 黄干定睛一看,原来男的是莫大桥,女的是桂花,心中早已明白大半,就向大家介绍道:“这个叫大桥,那个是桂花,都是莫家山村的。” 王群一看,有点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听了黄干介绍后,才猛然醒悟过来,连忙指了指身边的凳子说:“哦!想起来了,你原来不是参加过民兵的吗?好,坐下,坐下!慢慢地谈吧!” 桂花坐下来说:“我们刚刚从龙头山跑回来。徐同志吩咐,叫我们回来后马上到这里找区长……” 王群一听龙头山,兴奋地打断了她的话说:“龙头山?啊,那里的情况怎样?大桥,你详细地谈一谈吧!” 大桥上下打量着王群,有些慌张,桂花努了努嘴,叫他讲,他才勉强抖抖精神,壮了壮胆量说:“我是今天才从别地赶到龙头山的。听那里的土匪讲,司令要开什么会,可总开不起来。到了今天下午,山上乱成了一片。” “为什么?”李营长在旁边插了一句。 大桥偷偷望了李营长一眼,接着说:“今天下午,有很多土匪家里的人上了山,动员自己的亲人回家,还有不少人和桂花一样,带了《告土匪书》去的,山上那些被骗当土匪的人,都咕哝着不干了。” 王群听到这里,更加高兴了,但又有一些担心。“那样,土匪头会放过他们吗?” 桂花说:“怎么会放过呢?我和大桥就差点遭他们的毒手,亏得大凤给我们报信?” “大凤是谁?”“也是我们农会的民兵,和大桥一起被骗上山的。”黄干答。 王群笑着对黄干说:“记着!以后大凤回来了,要记住他这一功。” 大桥又接着说:“听大家讲:两个土匪司令意见不一致,李雄主张集中起来,与解放军打,林崇美主张分散活动。今天下午,我们跑出来时,两人正在争论不休,看样子他们今晚就会有行动了……” 王群听罢,对他们鼓励了一番,又安排了他们的住宿,还给大桥开了条子,介绍他到县里受训,并嘱咐他到那里好好学习。 桂花和大桥走后,李营长看了看手表,对王群说:“情况已经清楚了,土匪确实在龙头山上,我们必须抓紧时机,打它个措手不及。现在时间是十一点,应该立刻做好准备,一点钟出发,拂晓前进攻。你们的意见怎样?” 王群想了一下说:“从现在的情况看,估计不会扑空,至少李雄这个老混蛋还不会走。我同意你的意见,赶紧准备吧!”接着,他又对黄干说:“你去通知我们的干部,立刻集合。”黄干走后,王群又与李营长进一步研究如何打法的问题,正在这时,冷指导员和张排长走了进来。 李营长一见,就热情地握着他们的手说:“好,你们回来得正是时候。有什么新情况吗?” “有。”张排长说,“我们已打听到了,李雄的全部人马都在龙头山上,群众还带我们侦察了地形,发现龙头山东北角有一个山洞。据说那个洞能通到龙头山上,到底通到什么地方还不清楚。” 李营长高兴地问:“你们画有地图吗?” “有!”冷指导员伸手递过一张草图,李营长立刻打开,摊在桌上,四个人对着图,头碰头地琢磨起来。 打法很快就决定了。营部立刻派人出去,通知分散在各个山头、村庄的解放军,按照命令行事。数百名斗志昂扬的军人,急速地从四面八方,猛向龙头山扑去。 王群也带着五六十名工作人员、民兵,准时出发,直向龙头山西北角插进。 这是一九五〇年最后一天。天是那样的黑,夜是那样的静,漫无天际的云层,像要压在人们的头上似的,低得几乎伸手就可以摸着;无情的山风,像刀子似的刮着人们的脸,这是山外人很少经历过的一个深山大峒中的寒冷的夜,人们被冷得浑身一阵阵发抖。可是,谁也没有叫一声苦,大家的行动是那样敏捷,守纪律,心中都充满着战斗的激情。 黄干在前面领队,王群、小黄和玉英等一帮女民兵在队伍的后面。经过了一段高低不平、弯弯曲曲的田间小道后,发现前面黑压压的一片,大家知道要爬山了。天黑山高,大家吃力地踏着石头,用手扳着山道上的小树,一级级地爬了上去。爬到了山顶,又要翻下山。下去的路更难走了,山很陡,刚刚落过几点雨,又非常滑,一不小心,就会滑下去。大家慢慢地用手摸着,一只脚一只脚地向下挪,挪两步又回头来轻轻招呼后面的同志:“小心!”大家一个个地向后传着话。 下了山,是一片水田,大家顺着田边的草地向前走去。草上的雨水,纷纷落在绑得紧紧的裤腿上,霎时间,大家裤腿湿了半截,感到一阵凉冰冰的。 再翻一座山,就是龙头山了。这时,天又落起蒙蒙的细雨来,夜黑得更厉害。黄干在前面,用手分着山路上丛生的乱刺丛,向上爬着。双手被刺破了,他忍受着疼痛,继续拨开荆丛,想给后面的人开出一条路来。可是,那些刺条非常讨厌,前面一松手,后面就又拢了来把路挡住。因此,后面的人,仍要照样地拨,一个个把手弄得湿漉漉的,又疼又痒,非常难受。但人们咬着牙不吭一声。 好容易爬到了山顶,雨仍下个不停。黄干甩手抹了一下脸上如注的雨水,向前面一个高大的黑影望去。这时,王群已来到了他的身边,他忙指着前面那高大的黑影,轻轻地拍了一下王群说:“看,这就是龙头山。” 王群睁大眼睛,打量面前的山,约有一里多长,南头是田,北头与另一座山连在一起,西边是龙头,“头”下是陡峭的悬崖。王群观看清楚后,与黄干低声商量了一阵,决定他自己留在悬崖下面,由黄干带着民兵爬上北山顶,与部队去接头。大家接受任务后,各自向着目标前进了。 王群淋着雨,把所有的岗位巡察一遍,知道了大家都沉着地把守着,就同小黄坐到一块大石头背后的草丛中,静静地等待着动静。 黄干带领一组人,从两山交界的低洼处爬了上去,边上边留岗哨。到了山顶,只剩黄干和玉英等五六个人了。黄干原想留玉英在下面,但玉英一定要到最前线去,黄干劝说不行,只好由她。他们一到山顶,东边传来了口令声,黄干知道那是解放军同志,就同玉英几个女民兵,一字儿排开,坚守岗位,一心等候天亮好捉土匪。 天似乎亮得特别慢,浓雾似的细雨纷纷扬扬。原来爬山冒出的一身热气,一停下来,慢慢地消散开了,冰凉的衣服,冷得人一阵阵打着寒噤。玉英实在等得不耐烦了,就轻声问黄干:“今夜怎么这样长?还不天亮!”黄干想笑又不好笑地悄悄回答道:“别太急了。现在才不过四点多钟,离天亮还早呢!”玉英不作声了,但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她担心土匪头子会逃走,报仇泄恨的愿望不能实现。因此,又不安地问:“土匪会不会跑了?”黄干说:“不会的。你莫讲话了,耐心等吧!不然,土匪会被吓跑的。”玉英这才真的默不作声了。 夜仍是那么黑,四周杳无音息,只有那呼啸着的松涛声。一切似乎令人很难想象,这死一般的龙头山,早已被我军神不知鬼不觉地围了个水泄不通,而李雄和他的喽啰们却还死狗一般地沉醉在梦乡里哩! 这天夜里,李雄同林崇美在天刚黑,就召集已经回到山上的几十名连级以上的匪首开会。你看吧!在那间暂作会议室的破大殿里,有歪戴帽的,斜披衣的,穿军装的,着便服的,怪头怪脑的,暴目凶眉的,背驳壳的,腰插枪的,快活的,忧郁的,形形色色,应有尽有,真个是一幅百丑图! 李雄和林崇美一进去,那些大大小小的匪首们,立刻纷纷站起,恭候着司令的训示。 “坐下、坐下!不拘形式,随便坐吧!”李雄傲慢地笑着摆摆手,装出落落大方和心情宽畅的表情。他站到了正中间,等大小匪首们纷纷坐下后,用眼睛扫视了一番会场,吭了三声鼻子,然后开口说道:“弟兄们,今天是一九五〇年的最后一天了。回忆一年前,我刚刚上山的时节,官兵一起,数目也比今天在座的多不了多少。过去的一年,在蒋总统和美国朋友的大力支持下,我部的实力,已经扩大了十倍以上。我们全广西的‘民主自由联军’‘反共救国军’都和我们一样,大大地扩充了实力,摧毁了共产党大量的区、乡政权,还打下了部分县城,使得共军四顾不暇,损失惨重。现在,战斗正激烈,共产党腹背受敌,疲于奔命。一旦国际时机成熟,国军凯旋,我们广西军人又将大有可为了。到那时,在座的将不是营长、连长,而是军长、师长、兵团司令了。我们广西军人统一广西,复兴中国的伟大理想定要实现。总而言之,到那时,全中国将是我们广西军人的天下了。大家想一想,我们的使命是如何的重大!” 李雄滔滔不绝地自我吹嘘,林崇美却在一边焦虑不安地踱着步。李雄早已看在眼里,只是有意不去理他。因为,在李雄看来,在这个紧要关头,鼓足士气是主要的,只要士气旺盛,就可以与解放军决一雌雄。一想到此,他好像满有信心地叫嚷说:“弟兄们,你们千万不要忘记自己所担负的历史重担,要拿出我们大广西军人的精神来,坚决和共产党抗击到底。现在,我们全广西的反共抗俄力量,还有几十万,像四十八、大小瑶山等地区,都远远超过我们湘桂边区的力量。只要我们能牵制住敌人的一部分主力,奋战下去,以待时机,最后的胜利定然唾手可得!” 说到这里,他才转过话头,正式谈到当前的问题:“由于过去我们把共产党打得招架不住了,因而他们又增派了一个兵团到广西来,名为一个兵团,实际上是陈明仁那些残兵败将,顶不了什么事。只要我部官兵万众一心,定可将敌人打得落花流水。大家说,能不能做到?” “能!”“能!”“能!”……在座的匪首们参差不齐地回答说。李雄感到自己的训话很有效果,就又得意忘形地大声说下去:“好!好!有这一个‘能’字就行了。现在大家立刻回去,把本司令的话向弟兄们传达传达,枕戈待战,听候命令。好,我的话完了!” 林崇美随即又讲了话,他简单地谈了两点:第一,他命令众匪首立刻采取措施,防止家属来扰乱军心;第二,告诫他们要采取灵活战术,在必要时可以小股分散到山外面去活动。说完,他就领着他的亲信,按照他和李雄的最后的协议,以“互相呼应”为名,辞别李雄,前往“无底岩”集中去了。 李雄离开会场后,就心满意足地回到房中,点起烟灯,吞云吐雾地烧着烟泡儿的时候,突然一声“报告!”卫兵走了进来,说是一团莫团长来见他。他忙侧身坐起,把已走进门的莫老八请上床,并伸手递过烟枪。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莫老八用手接过烟枪,却仍是坐在床边没有倒下去吸,过了一会,才开口言道:“司令,我看林副司令这次下山,名为和我们‘呼应’,恐怕是要远走高飞,靠不住了!”他所以提出这个问题,并不是真的为李雄打算,来揭林崇美的底;恰恰相反,他和他的部下,都十分佩服林崇美的想法,认为没有必要也不可能与解放军打硬仗。更重要的一点是,由于他私人和李雄有宿怨,不愿意待在山上,为李雄卖命。他来找李雄的目的,是想借故下山。 李雄一听莫老八的意见,却不以为然地说:“这个我早已看出来了。不过,你倒说说看,怎么办?”他想试探一下莫老八有些什么想法。 莫老八巴不得他问这一句,便顺水推舟地提出了建议:“解放军打仗一贯是神出鬼没,我们也不得不防。依我之见,为了固守山头和司令的安全,我还是率领弟兄们下山到南边的仙人洞去驻扎,万一敌人来攻山,我们便来个里应外合,内外夹攻!不知司令意下如何?” 李雄稍为沉思一下,说声“好!”兴奋地从床上跳下地来。这是因为,他不仅知道林崇美靠不住,也更清楚莫老八不可靠。如果让他这一团人留在山上,万一有点风吹草动,很难说莫老八会采取什么意外行动。现在,让他下山,既可转移敌人的目标,又可减少身边的内患,万一发生情况,也许还可助一臂之力,牵制一下解放军的实力,这真是再好没有的一步妙棋了。于是,他直截了当地说:“兵贵神速,你们可以立刻下山。” 莫老八轻而易举地达到了目的,也十分高兴。就把烟枪向床上一放,与李雄握了握手,转身大步走出门去。 眼看莫老八匆匆离去的背影,李雄的心头又升起了一丝不安的火苗,心想:打发了莫老八,万一发生情况,靠他来接应,恐怕希望也不大。一想到这里,他急忙向门口叫了一声:“勤务兵,找李猫抓来!” 不一会,李猫抓歪戴着礼帽,拖着长衫,走了进来。“爸爸,找我有事?” 李雄示意儿子坐下,说:“你们三团的士气怎么样?” 李猫抓并不十分了解部下传达他父亲的训话情况,只是随口答道:“很高。” 李雄并不追究,也就信以为真,于是,兴奋地说:“好!现在,你要立刻带着三团,到离这里三里路的杨家岩进驻。如果发现敌情,就从那里向这里打,等我们打垮了敌人后,就转向‘小台湾’去。” 李猫抓是一个流氓成性,不大认真考虑问题的人,听了父亲的话,答应一声,便按照父亲的吩咐去行动了。 李猫抓去后,李雄又把二团团长,他的门婿杨仁找来交代了一番守山任务,这才感到万事大吉,身体像一摊肉似的倒在烟灯边。当他一个人吸得过瘾的时候,就不由地又想起了林崇美来。一想到他的这个副司令,他真有点又好气又好笑。他想:“林崇美真是让共产党吓坏了,胆小鬼!现在,我们已集中一千多人,而且作了周密的布置,就说山上吧!除了卫队、亲信人员,还有杨仁的二团在镇守,莫说解放军不会来找麻烦,就算他们能来,最多也不过两个连的兵力,加上民兵,充其量也不过三五百人,我们来个凭险据守,内外夹攻,胜利还能没把握!这有什么可怕的呢?”一想到此,他不由地心里一阵畅快,忙叫一声:“拿酒来!”身边的小丫头送上了一壶三花酒,两盘小菜,他自吃自饮起来,边喝边想:解放军不来则罢,如若一来,只要弟兄们严遵我的命令,让他们进入包围圈来,枪一打响,咳!立刻要他们陷入他们自己惯用的“口袋阵”中!就算你战斗力再强,前后夹攻,也要打你个落花流水了!他正想入非非,不防他老婆在身边伸手拉了一把,说声:“天不早了,睡吧!”他把酒菜推向一边,顺势往烟灯边一倒,呼呼噜噜地又吸起大烟来。他老婆见他心情很好,毫无睡意,就在一边陪他。吸着吸着,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他就更加放心地告诉下属,要他们小心站岗放哨,然后把烟盘一端,就搂住老婆睡下去了。 然而,他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地盼到了鸡叫。这时雨声不响了,望望外面仍是漆黑一片,他就拿起一部《三国演义》,坐在灯下胡乱翻着。偶尔翻到了“赤壁鏖战”中诸葛亮祭东风那段,他仔细地看了两行,眼前浮现出东南风起,旗幡飘动的场面,以及火烧战船,败走华容之惨状,不禁心中一惊!不对,解放军用兵,一贯神出鬼没,说不定他们又来个什么长途奔袭,把别处的人马也集中起来,那还了得!于是,他忽地一跃而起,顺手把书一甩,大叫起来:“来人啦!来人啦!” 不大一会,马弁、副官来了一群。他自命不凡地训着部下说:“你们光知道睡大觉,没有想想,要是共军来个‘攻其无备’,上得山来,那还了得!快!去外面看看岗哨有没有打瞌睡的,要有,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副官跑了出去,他忙低声对马弁们说:“去,看看龙头上的绳子、箩筐、炸药有没有问题?”眼看马弁们跑了出去,他又回头喊老婆和孩子们。丫头们早已闻声而起,听候使唤了。 原来,李雄上山以后,常住在龙头山上。为了防备万一,他在山西的所谓“龙头”顶端,从庙中西方小门出去,向下数十丈高的悬崖上,准备着可以安全从上吊下的绳子、箩筐,又在小门旁埋上可以从山下控制的炸药,以备有事时从那里逃走,然后,炸断去路,使解放军无法追赶。 这时,马弁们已跑到小门口,检查了一遍,见一切完好,就回头报告李雄。于是,李雄又洋洋得意起来,心里想:哼,你共军纵能上山,也动不了老子的一根毫毛。想罢,对着他的妻子、儿女和丫头们说:“嘿嘿,看你们慌的!共军,怕个屌!即使他们上山,我们也可雍容自如地转移……” 一句话未了,只见一个副官,慌慌张张跑进门来说:“报告司令,不好了,山下发现敌情!” 李雄一听,大吃一惊,但强作镇静地对副官说:“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还不快去派人下山侦察,还有,赶快命令弟兄们做好战斗准备。” 副官不放心地问道:“司令,你呢?” 李雄知道对方是想要他转移,便故意大为不满地把手一挥,说:“少说废话,快去!” 副官见司令不耐烦,急忙回头就跑,刚一出门,东南方已响起了枪声。霎时间,枪声,喊声,朝房里灌来,战斗激烈地打响了。李雄走到门口,双手支腰,心情十分紧张。然而,过了一阵,山下的枪声停止了,他觉得很奇怪,举目向着漆黑的夜空望去,却不见动静。他正在焦急不安的时候,只见副官又慌慌张张地从前面跑回来报告说:“敌人冲上来了,一营营长阵亡。”话还没落音,只听山前的枪声大作,李雄大为吃惊,共军怎么这样快?心中不住暗骂:“莫老八这王八蛋怎么搞的!一定是起了奸心——跑了。”然而,就在这时,只听东北角上,数里以外,骤然响起了枪声,这分明是李猫抓那里打来的,李雄顿时感到一阵轻松,心里觉得有了靠头。的确不假,上阵还靠父子兵呀!他精神一来,立刻命令道:“告诉杨团长,把二营三营全拿上去,预备队负责守两侧!”那个副官走了。几分钟后,山前又响起了密集的枪声。 不出李雄所料,东北角上,数里以外的枪声,是他儿子率领的三团打响的。 李猫抓的三团从龙头山往杨家岩的行进中,必须经过张排长发现的那个山洞的侧面。一个小土匪白天看到桂花带去的传单,早已准备跑回家去了。他就在离洞一里多远的地方,悄悄地闪到路边,躲在草丛里,静听着李猫抓的人走远了,才钻了出来,向着回家的路上走去。哪知刚刚走了不远,就听前面一阵脚步响,分明有人来了,他就把脚一拔,转向荒山跑去。他跑了一阵站下来听听,后面的人赶来了,就继续拼命地跑,约莫跑了一里多路,仍然没有摆脱后面的脚步声,他不得已躲进一个山洞里。 原来张排长带着一个排和几个侦察员来守这个洞口。张排长并没发现前面有人,只是到了洞口以后,才以惯有的警惕,命令两个战士到洞内搜索一下。 想不到这个小土匪从洞里被搜了出来。从小土匪的嘴里,张排长才知道土匪李猫抓的三团已经下山了。经过仔细分析,认为李猫抓既然是李雄的儿子,如果山上一打响,那么他必然会来接应他的父亲。因此,决定除留下几个人把守洞口外,张排长亲自带两个班,埋伏在杨家岩通往龙头山的路上,以便中途伏击。 果真在龙头山打响后不久,李猫抓就带着他的两百多名匪徒紧紧往龙头山靠拢。当他们一撞进伏击圈,张排长就命令战士射击。李猫抓发觉上了当,立刻向后撤退。哪知撤了不远,迎面又是一阵枪声。他一看前后受敌,就着了慌,也不顾部下的死活,不顾全家老小的安危,趁着天黑,只带领几个亲信,落荒而逃,连夜奔往“小台湾”潜伏去了。 这配合迎击李猫抓的部队,原是李营长率领的二连。他们是收到群众的报告,说李猫抓的三团窜往杨家岩而采取行动的。这场战斗很快就结束了。李猫抓的匪徒大部分当了俘虏。战斗结束后,张排长仍率领战士守住龙头山东北的洞口,李营长和战士们赶去参加龙头山的战斗。 龙头山上的战斗正在激烈进行。解放军被堵在前面的山口上。李雄眼巴巴地望着山的西南和东南方,那里却是静悄悄的,没有火光,没有枪声,没有人影。他忍不住心中恼火,暗暗咒骂林崇美和莫老八,这些狗娘养的不够朋友。当他再朝东北角望时,几乎吓得呼叫起来。不知什么时候,那边的枪声稀疏了,慢慢地消失了。他猜想,也许三团已经垮了,自己的儿子…… 这时,两侧突然也响起了枪声,南山口的枪声更紧了。这时已近黎明,解放军已集中火力进攻了。李雄意识到:失败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了。于是,他下决心对身边的副官说:“命令杨团长!准备突围!”然后,又回头招呼老婆、孩子和卫队向后撤,自己转身走向后门的悬崖边。 李雄刚刚坐到箩筐里,却又忽地跳出来,说声:“不对!”对身边的马弁大发雷霆:“你们这些蠢材,也不想想,我们的敌人是谁?难道他们不会想到我们会爬崖逃走?这样,他们只要有一个人守在下面,我们就会一个一个被活捉起来。走,走,走,还是突围保险。” 他急忙带着家小和亲信,稀稀拉拉地跑出庙门,一看,山顶上已卷入一场混战,喊声震天,子弹密密麻麻地打在庙门左右的墙壁上。他连忙转身走出庙后的一座小门,听听北边还没有枪声,就顺着一条十分陡峭,多年没人走过,早已为荒草掩没的石砌小道,抖颤颤地爬下山去。 到了山脚,李雄他们正想转过北边山界,突然一想,不对呀,既然三面都已打响,难道共军会这么傻,在这里留下空隙?于是他就一个人摸索着向东去,走了不远,伸手掀开一块石板,说声:“随我来!”然而,话还没有落音,只听刚刚走过的山道上,解放军已经追来了。李雄把心一横,只身跳下洞去,随手又把石板放下。等到他的妻子和随从们应声走近洞口时,早已不见他的踪影了。因为这个石洞很小,加上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留在外面的人,眼看解放军从上面追了来,一时慌得谁也找不到已经盖起的洞口。 李雄一个人下到洞中,顺着潮湿的石洞,一口气跑了几十丈远,转眼来到另一头的洞口。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四下张望一番,见附近没有任何动静,不禁嘿嘿地冷笑了一声,心想:人说共军用兵如神,谁知也是草包!要是在这里放上两个岗哨,我姓李的就休想活了! 正想到这里,龙头山又响起了枪声,他忍不住一阵心疼,这下孩子、老婆全完了!他不禁流下了两串眼泪。他想继续向前逃命,哪知刚刚提起脚来,两边的草丛中,突然跳出两个人来。不等他有举枪的机会,那两个人已迅速抓住了他的双手。霎时间又冒出了一大群手持冲锋枪,身穿蓝色便服的战士。原来张排长已同解放军的侦察员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当李雄刚刚钻进洞口时,解放军已经从后面追上来了。李雄的卫队妄图垂死挣扎,但很快被解决了,俘虏了一大批。仔细一检查,独不见李雄他们,冷指导员命令战士们就地进行搜索。 玉英没有跟李营长他们去,以致不得参加战斗,心里正十分惋惜。突然从山脚底传来冷指导员的声音:“仔细些,总跑不了他。”接着,就是呼隆一声响,从不远的草丛中钻出一群人来,她不由得一阵狂喜,立刻准备开枪。黄干低声地制止她说:“莫开枪,捉活的!”玉英早已忍耐不住,不等黄干的话讲完,枪声就响了,接着只听见一片女人的喊叫声。玉英立即带着几个女民兵,冲上前去。 听见了枪声,李雄的老婆带着孩子与丫头回头就跑,迎面三支冲锋枪对准了她,她扑通一声本能地向下一跪,其他人也随着跪下。 玉英劈头就问那个披头散发的胖女人:“快说!你们是干什么的?是土匪抢来的吗?”那女人哆嗦着嘴说:“不……不……我是他……他们的老婆。” “给我站起来!”玉英大声喝道,“原来是土匪婆呀!不知羞!你们呢?也是吗?”说着,用手指了指其他的几个女人,她们低着头,抖颤着声音回答道:“不,我……们是丫……头。”玉英感到惊奇:“哎呀,当土匪还要带丫头,没听说过,一定是个大土匪头!” 这时,黄干他们也来了。黄干继续追问:“你老公是谁?老实讲!” 那女人看着黄干板着的脸孔,吓得双手不住地打战:“李……雄。” 玉英一听,乐得拍手叫道:“好呀,我们捉到了土匪司令的老婆啰!”当她猛一转身,想把消息告诉每一个同伴时,忽然发现背后站着王群。王群伸出大拇指夸奖地说:“呱呱叫!”但紧接着故意问了一声:“土匪司令呢?” 玉英失望地嘟着嘴巴:“不见土匪司令,恐怕跑了。” 王群笑着说:“跑不了!走吧!我们去‘迎接’土匪司令去!” 玉英和黄干都莫名其妙地跟着王群,向东走去。这时,天已亮了。 当他们绕到山的东面,准备向山下的村中转去时,王群突然站下来向北一指说:“你看,那不是土匪司令!” 玉英向北一看,果然见张排长和战士们带着一个长眉毛,大麻脸,年近六旬,身材高大的人走来。她不由大叫一声:“活捉到土匪司令了!”说着,她一蹦三尺高地跑上前去,忘记了自己还是个荷枪的民兵。王群在后面,又喜又恼地想:看,她还是个孩子呢!…… 在山下边,一个小小的村子前,正站着数百名土匪,耷拉着脑袋在听李营长讲话。 附近七八十名群众,惊讶地在看热闹。其中有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瘦得皮包骨头,又黑又黄,上身穿了一件四处露出皮肤的破棉袄,下身光光的没挂一条线,冻得直打哆嗦。 此情此景,王群看在眼里。他忙把自己的棉衣脱下,上去给孩子披上。然后,搂着他问道:“你家里有饭吃吗?”孩子摇摇头,大概是听不懂。一个成年人走过来当了“翻译”,孩子才又咕哝了一句,意思是说:“没饭吃!”王群又问:“你们种的谷子呢?”通过翻译,孩子答道:“给土匪抢光了。”王群又问:“你恨土匪吗?”孩子说声“恨”,就挣扎着要走了。王群放他走后,心中暗想:这里是山区,群众与我们有距离,必须注意群众工作。 天空,渐渐飘起了一片片的雪花,群众惊奇地说:“落雪了!十年没下雪,下雪是丰年!”这时,那个孩子又来了,他拉着王群的衣袖,说是他的妈妈要王群进屋烤火。王群这才想到衣服湿了,便招呼李营长、黄干,大家一起进屋去。 大家围着火堆,烤鞋袜,烤衣服。想弄餐饭吃,这村上的米又给土匪抢光了,在这里吃不上饭。外面仍是雪花纷飞,李营长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走吧!回伍家崴去!”王群说:“不,休息一下,烤烤火再说,战士们累了一夜了。”一会,他又说:“干脆不走算了!小黄,你去伍家崴动员群众帮我们挑些米来吧!”小黄答应着,黄干说:“我也去一个!”王群说:“你们两人去也好。走吧!我也出去看一下。” 三人一出门,只见村子南边,雪花纷飞中,来了一行人,挑着十多担东西:有草鞋,有猪肉,还有高高露在箩筐外面的糯米粑粑。为首三人,两女一男,走得挺欢。男的是一位六十来岁的老汉。女的一位是三十多岁,瘦削小巧的农妇。另一位是二十来岁,身穿崭新女干部服,腰挂驳壳枪,中等身材,不肥不瘦,干净利索,走路轻健的女干部。 王群一见,喜得合不拢嘴来。小黄忍不住大声叫起来:“哎呀!正好!徐副区长来了!” 徐翠紧走几步,高兴地说:“你们新年好!”说着上去和大家握手。 王群一时感到奇怪,问道:“怎么?今天是新年?” 徐翠笑道:“是啦!一九五一年元月一日。恭喜!恭喜!恭贺你们新年剿匪胜利!”说得大家哄笑起来。 黄干一见那老汉原来是五生叔,忙迎着问:“五生叔!你老人家跑这么远来干什么啦?”老头笑眯眯地说:“好孩子,你不知道,这两天村上大大地变了样子啦!自从杀了土匪头,又宣布了我们村是消匪反霸和土地改革的重点,群众的劲头可大啦!一说过新年,大家纷纷提出要劳军,有的送草鞋,有的拿糯米,我和玉清各杀了一头猪,大家还要我当劳军委员,我不来怎么能行呢?黄干,你说我当这干部能行?”黄干高兴地说:“能行!五生叔,呱呱叫!”说得老头子哈哈大笑起来。 这当儿,民兵和解放军战士们,早已围上了一大片。王群也转过去与黄容谈话。可黄容却一直心不安定地向四外张望,心里想:怎么不见水生和玉英呢? 忽然,一个女民兵挤上来报告王群:“区长!不好了!水生和玉英不见了!” 王群一听,大吃一惊,忙对黄干说:“你去把慰劳品交给李营长。”然后,招呼徐翠、黄容和民兵们说:“走!我们赶快去找!莫叫他们碰上了土匪!” 然而这时,黎保却从一边嬉皮笑脸地走上来说:“你们莫着急,我晓得他们到哪里去了,让我去找吧!”王群催促说:“你赶快去,要他们立刻回来。”黎保把枪往肩上一扛,就快步向南跑去。 第十八章 斗智 原来,在战斗结束进村后,水生忽然想起,既然司令在此,这里大概是土匪的大本营了,半年前黄坚牺牲的地方,也会离此不远。于是,就同玉英商量,两人决定,到附近去看看,是不是能找到点什么线索,以便弄清黄坚牺牲的地方,设法把尸首打捞上来,加以埋葬。两人把想法简单地告诉了黎保,得到黎保的同意后,便顺着荒草蔓生的山间小路,向西南方走去。 穿过一片古老的树林,爬上一座小山顶,俯首向下一望,南边有一座小小的村落,村前有一片白色的晒谷坪,再向东就是伸向另一座山的岭坡。水生一见,叫道:“玉英,你看,这就是那天夜里,土匪杀害黄坚的村子。走!我们下去看看。”他们到了山下,进村子找到那天夜里拷打黄坚的那座房子。再顺着隐约可辨的小路,绕了半个圈子,转过一个山角,猛一抬头,只见就在路边不远的地方,有一座数丈高的悬崖,崖上怪石、古树参天,岩顶的悬崖上,刻着三个巨大的凹字:“无底岩”。一见这三个字,水生不由得触景生情,一阵阵心酸、悲痛和愤恨。他告诉玉英,这就是黄坚被杀的地方。玉英的神情也立即变呆了。 两人在岩前站了一阵,往前走近岩边,只见前面一个大洞口,黑咕隆咚,一眼望不到底。水生呆立洞边,默默无声,玉英看了一阵,却把枪向地下一放说:“我下去看看。”说着,就把身子趴到了岩洞口上,心想找个可以下脚的地方。水生一见,忙伸手拉住她说:“莫冒险。这上面写的是‘无底岩’,想必是无底的,你怎能下得去?”“那怎么办?不下去,怎么知道有没有黄坚的遗体?”玉英说。水生想了一下说:“我亲眼看着黄坚让土匪打死在这个岩洞里的,不把他的尸首找出来,我很过意不去。走!我们赶快回去报告区长,说不定在捉到的土匪中,能找出那个凶手来。”玉英一听,说了声:“好!”两人转身就又往回跑。 两人刚刚转过身来,突然发现在不远的前面,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穿的一身破烂,头发散乱,满脸泥垢,正在怯生生地望着他们。水生一见,立刻用枪对着那人,低声对玉英说:“土匪!”玉英也把枪举起,大声喝道:“举起手!走过来!要不,我开枪了!” 那小伙子举起手来,两只眼直愣愣地望着水生与玉英,迟迟疑疑地迈着步说:“水生,你不认得我了?” 水生这时才看出是谁,就轻轻地忙对玉英说:“是大凤!”玉英眼尖,也看出来了。他们的心里很高兴。但,仅仅是一忽儿,他们又警觉起来。心想:谁晓得他安的什么心?于是,水生又大叫一声“快!走过来!” 大凤到了面前,水生对玉英说:“搜搜他。”玉英上去摸摸大凤身上有没有什么武器,才放心地说:“把手放下吧,坐在那里!”她指着离开他们一丈多远的一块石头。然后,水生说:“你说说从哪里来的?解放军的政策你也晓得,放下武器,就可得到宽大处理。”他说时枪口仍对着大凤。 大凤直到这时,才镇静下来说:“我是投降来的。” “投降!怎么不带枪?”玉英不满地质问着。 大凤这才慢慢地说了起来。原来昨天下午,他送走了大桥和桂花之后,回到了司令部,把大桥逃走的经过,向司令——李雄说了一遍。李雄气得嗷嗷直叫,忙差人去捉别的土匪家属,家属们早已溜光了,一个也没捉到。这时大凤又找到了秦暗,在天黑后两人就离开了龙头山,来到“无底岩”前。不一会,林崇美也来了,几十个排长以上的土匪头目,也都陆续赶来,他们在这里开秘密会议。直到半夜以后,秦暗才开完会回来告诉大家:“出山的路口,全被解放军和民兵封锁了,林崇美准备转移到恭城那边深山里去,我们这一帮人留在这里,听听李雄的情况后,再去找他。” 就这样,他们留下的这些土匪,龟缩在山洞里,整天提心吊胆,草木皆兵。大凤此时,一心想着脱身之计。恰好今天,李虎在洞口张望,看见远处一男一女,很像莫家山的民兵,忙去报告秦暗。秦暗疑神疑鬼,坐卧不安。大凤就乘机自告奋勇出去探听消息。秦暗同意了,但怕他暴露了目标,不准他带枪。大凤就这样脱离了魔窟。 说到这里,大凤停了一下,又接着说:“我出洞走不远,就看见了你们两个。真太巧了。走吧!我们赶快去找解放军来,把洞里的土匪捉住。” 两人听完了大凤的叙述,觉得可以相信,正想回去报告解放军。但水生想了一下:不行!我们要是都离开这里,土匪跑了怎么办?三人商量了一回,决定由水生、玉英把着洞口,大凤回去找解放军。 大凤把玉英和水生带至洞口后,自个儿去了。他们两人紧贴着洞口,严密监视着里面的动静。 过了一会,忽然有一个土匪,鬼头鬼脑地伸出了头,水生伸手一抓,没有抓住,那家伙就大叫一声:“解放军!”赶快缩回去了。眨眼间,洞里面已乱成一团。 水生和玉英正为这一情况的发生考虑应付之策,洞里却突然传出话来:“解放军听着,我们愿投降!” 水生一听,十分高兴,然而这么多土匪,两个人怎么对付?两人正在低声商量,不知道是给他们听见了还是怎么的,土匪忽然又喊话了:“我们知道,你们只有两个人,是好汉的就进来,我们和平谈判,不然我们就打出去,把你们打个稀巴烂!” 水生一听,感到问题严重,要是土匪真的打出来,他们两人死活,倒是小事,跑了三十多名土匪,可不是耍的,再说还要连累大凤,白费人家一片好心。一想到此,他就壮一壮胆子说:“里面的土匪听着,我们莫家山的民兵,全在这里,村上还有解放军,你们有胆的就出来吧!不过,为了执行宽大政策,我们愿意进去谈判,欢迎你们投降。” 话一落音,洞中就传出一阵嘲讽的声音:“请吧!” 在这个紧要关头,水生不能多想,就从腰中掏出两个鸭嘴手榴弹来,把上面的钉子取脱,一手抓住一个。这种手榴弹的导火线是有弹性的,只要把上面的钉子取脱,一松手,它自己就会爆炸。此时,他大叫一声:“玉英!跟我来!”就大踏步地向洞中走去。 眨眼之间,水生跳到土匪群中,双手扬了扬手榴弹,高声喊道:“不准动!”几十个匪徒立刻惊慌失措,纷纷向后倒退着。水生又接着说:“你们看,只要我一松手,你们就会完蛋!”匪徒们一时吓得目瞪口呆。 站在秦暗身边的李虎,一见是水生,记起了伏击王群时受的气,不怀好意地向前走了两步,把枪对着水生说:“啊!原来是你,看牛的娃仔,你莫拿这个吓唬我,今天该你尝尝我的……” 玉英一见李虎出言不善,就先发制人,“砰!”的一枪打去,李虎早已仰面朝天倒了下去。与此同时,玉英早已跳到水生面前,对着土匪大叫一声:“谁敢动,就打死谁!” 匪徒们被弄得狼狈不堪,面面相觑,玉英用枪对住秦暗命令说:“把枪放下,老老实实走出去!” 秦暗吓得双手一抖,手枪早已被玉英顺手夺去。匪徒们一见连长被缴了械,一个个急忙举起手来请求饶命。水生跳上高处,眼睛紧盯着面前的匪徒说:“你们听着,谁再不老实,我们就不客气!摆在你们面前的路只有一条,这就是缴枪投降,悔过自新,争取政府的宽大处理……” 玉英有点不耐烦,低声说道:“莫讲了!要他们快出去!”等水生一住口,她就对着土匪大声喊道:“低着头,不准看我,快放下枪走出去!”接着匪徒们随着秦暗,一个个把枪放在玉英的脚边,低着头快步走出洞口,水生收好手榴弹,从身上取下背着的步枪,命令匪徒们好好站在一边。 等土匪完全出来了,玉英就把缴来的那批枪的枪栓摘下,然后,命令几个土匪,进洞把枪杆扛出。三十多个土匪,在水生的指挥下,排成一路单行,向村中走去。这件事儿的发生,早已使水生忘掉了打捞黄坚的尸首。 再说黎保,顺着水生和玉英走过的山间小道,穿过大森林,爬上山顶,正向南边的村落望去,忽然,隐隐约约地听到西边响了一枪,他没加多想就快步跑下山去。刚刚到村边,迎头碰上大凤,大凤就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 他一听,急得跳了起来,忙问清道路,一溜烟地向前跑去。转过山角,猛一抬头,想不到水生和玉英已带着秦暗等三十多名土匪朝他走来了。黎保心里一阵高兴,佩服水生和玉英的机智和勇敢。当他看见秦暗也在土匪群中时,又禁不住一阵愤恨,心里想:“你这个叛徒终于没有逃出我们之手,人民惩办你们的日子到来了。”于是,他叫水生和玉英带着其他俘虏前面走,自己却嬉皮笑脸地对秦暗说:“想不到我们俩在这又见了面。来,我们叙叙旧吧!” 秦暗不知黎保想做什么,战战兢兢地从土匪队伍中站出,眨巴着两只眼,望着黎保。这时,水生和玉英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马背山叛变的农会主任秦暗。 黎保不慌不忙地从腰中掏出一支烟来,伸手递给秦暗,说:“不用怕,老交情了!解放军是优待俘虏的,我不会把你干掉就是了。”秦暗怯生生地接过烟来,一时猜不透黎保的打算,只是口不随心地说了声:“是。” 这时,水生他们,已带着土匪走出十数丈外了。黎保划起火柴,点着了烟。秦暗默不作声地同黎保一起向前走去,他虽然点着了烟,却慌乱地忘记了吸,因此不久烟就熄灭了。黎保逗着秦暗说:“老朋友,你当过农会主任,共产党的事多少也懂得点,现在到了这个时候,准备怎么办?是坦白呢,或是抗拒?” 秦暗只好弯着腰连声地回答着:“自然坦白,坦白。” “坦白就好。那我就问问你,在马背山农会里,你是怎么样把黄四保请来的?”黎保突然提出了旧事。 这一来,秦暗不由地打了一个哆嗦,把嘴张了几下,没有说出话来。黎保紧接着笑嘻嘻地又说下去:“老兄,你这也太不够朋友了,幸好我那天警惕性高,要不,你真要送我们进天堂了。” 尽管黎保说得轻松愉快,可秦暗却越听越怕,越想越慌,脸色变得红一阵、白一阵,不知如何答话才好。正当秦暗吞吞吐吐、张口结舌地难以答话时,却不防黎保突然大叫一声:“站住!”秦暗蓦然一惊,停住了脚步,心想黎保也许要对他报复,把他枪决了,就不由地两腿打抖,就要下跪。却不料黎保又扑哧笑了一声,仍和先前一样奚落着他:“你真是个大脓包!黄四保和林崇美怎么瞎了眼,还让你当个连长,你要是在我的部下,老兄,连个小兵的资格也不够呢。”说到这里,黎保抬头一看,只见水生和玉英已押着那伙土匪,转过山角了,他就忙收住话头说:“过去的事,我看你是不敢讲,怕讲了我们杀你。那好吧!不敢讲的,就留着以后再讲。现在讲讲最近土匪的情况好不好?” 这话,果然中了秦暗的心意,他稍微感到轻松,连连点头说:“好,好。”接着,就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把林崇美怎么与李雄意见不统一,又怎么在“无底岩”前开会,布置分散活动,依靠和发展地下军等事告诉黎保,还谈到留他下来是为了弄清李雄的情况等等。 黎保听了这些,十分高兴,忙追问说:“那你下一步准备到什么地方去找林崇美呢?” 秦暗说:“这个,林崇美没说清楚。他只是说,以后派人来接我们。” 黎保对此非常感兴趣,又问下去:“什么时候来?” 秦暗说:“没有定下来。他只是说,要我们在这里等三天,要是三天不来人联系,就是出了什么意外情况,要我们单独行动。” 黎保听到这里,心中暗自盘算:“我何不在这里等着林崇美派来的人,以便弄清林崇美的去向,好抓住他呢?”于是,他就不再追问秦暗,一个人想起今后的打算来。 正当黎保想得入神,秦暗却已看出黎保在想什么心事,误以为:“是不是因为我说了真话,觉得留我没用,准备打死我了?”这时,他们已到了山角的转弯处,这里是一个山坡,路边还有一个草木苍茂的山沟。秦暗看看水生和玉英等人已快进村了,就慢慢地蹲了下来叫肚子痛,还大声哼哼着说:“休息一下吧?我要大便。” 黎保正在想他自己的心事,一见秦暗不走了,就顺口开了一句玩笑说:“管天管地,管不住屙屎放屁。好,你到下面去屙吧!”说着,用手一指,让秦暗到路旁的山坡上去大便。他又回头望着西边的大山,心想如何找到林崇美的事。 过了不久,一声响动,黎保猛回头一看,只见秦暗正顺着山坡往下跑。黎保大叫一命“站住!”对方没有回头。他就照着草动的地方开了一枪。随着枪声,秦暗倒了下去,一下子滚进了山沟底。黎保以为秦暗被打死了,就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说:“活该!”可回头一想:“不妙!秦暗这家伙很狡猾,他会不会装死呢?我得下去看看。”于是,他迈步走进乱草杂木丛中,顺着秦暗滚下去的陡坡,向前寻找。哪知他刚刚走了不远,就遇见一处陡崖,下不去了。他这时才惊悟到:他上了当,刚刚秦暗就是从这里滚下去的,恐怕真的没被打中。一想到此,他有点后悔。看着面前这陡崖,他准备跳下去,再把秦暗抓回来。 “黎保!”后面一声喊叫。他回过头一看,只见大凤引领着王群、徐翠、黄干、黄容,还有一大群民兵、解放军,跑步来了。他们分明是听到了枪声,前来接应黎保的。 “黎保,出了什么事?”王群问。 黎保两手一张,仍是那么无所谓地说了一声:“秦暗跑了!” “是你开的枪?” “是的。不知打中没有,他就一头栽下山沟里去了。” 张排长说:“我们下去搜索一下。”他带领解放军分头绕道下山去了。 这时,水生和玉英把俘虏交给解放军后,也飞快地跑回这里来。虽然刚才他们匆匆忙忙地碰了面,但没有详谈。因此,现在大家一见他俩,就围上来问长问短,对他们的勇敢行为,大大赞扬了一番。 黎保却趁着大家在忙乱中,悄悄地把徐翠拉在一边,低声贴耳地说:“我有个好主意,请你和区长讲讲……” 徐翠听完了黎保的话,笑着问:“你自己怎么不说?” 黎保说:“我说,万一王区长不同意我去,那就糟了。” 徐翠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首先我就不同意你的意见,革命又不是一个人的事,为什么要你一个人干?万一发生了意外怎么办?” 黎保着急地说:“徐同志,你忘记了我们捉苏凤姣的事?那不也是偷偷干的吗?再说,现在的土匪,不比过去,龙头山这一仗,已把他们吓坏了,要是我们大队人马去,敌人根本就不敢再露面。” “好吧!我去说说试试看。”徐翠说着,就朝王群走去。 黎保高兴得把身子一挺,喊一声:“谢谢!”行了一个持枪礼。接着又嬉皮笑脸地低声说道:“请你好话多说。”然后,又带着几分神秘的口气说:“这回要看看你的面子如何了!” 王群早已注意到黎保和徐翠在窃窃私语,一见黎保那副脸相,就忙走过来问:“什么事?背着我……” 黎保把眼睛神秘地望了下徐翠,回头跑了。 王群同意了黎保的秘密计划。当天下午,黎保就一个人,神不知鬼不晓地出发了。他怀里放着两个木柄手榴弹,假装农民,潜进了“无底岩”前的乱草杂木丛中。说来也凑巧,他刚刚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坐下来,用手分开草丛,仔细朝外望,只见“无底岩”前,正有一个瑶族打扮的人,从南边的山坡上走下来,边走边望。黎保忙从山上悄悄溜下来,迎上前去。这时,天已黄昏,黎保走近那人仔细一看,才大惊地说:“你是张牛?” 那人也怔了一下,顺手把头上的伪装一拉,很高兴地说:“你是黎保?” 黎保亲热地拉着张牛说:“你现在在哪里?来这做什么?” 张牛瞅瞅附近无人,才问道:“你是不是还当民兵,带解放军来的?” 黎保不置可否地反问道:“你还当土匪?” 张牛肯定自己的估计不错,就老实地说:“我还是干那行。不过,不跟林崇美了,现在在莫老八那里。” 黎保又迫不及待地问:“你来做什么?” 张牛忙说:“你听我讲……” 张牛谈道:昨天夜里,莫老八知道解放军势大,李雄一定会垮,就记起了前仇,没有执行李雄的命令,一声不响地带着他的两百多号人,躲到离此八里的仙人洞里。刚才林崇美去找他,要他派人通知秦暗赶快转移,然后,就又匆匆忙忙地同黄四保、黄自心等一伙人走了。林崇美一走,莫老八就派他来这里找秦暗,想不到会碰上了黎保。 黎保听完张牛所谈的情况,心中大喜,忙将这次剿匪的声势和情况,加油添醋地向张牛渲染一番。回头又问张牛:“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张牛笑着说:“你说呢?我还能怎么办?我是专门向莫老八讨了这份差使,来找解放军捉拿秦暗和强迫莫老八投降的。现在你说怎么办吧!” 黎保反过来问道:“你准备怎样强迫莫老八投降?” 张牛不假思索地说:“那还不容易!你带我去找到解放军,让解放军把他们一包围,我就进去劝他投降,要是不投降,就消灭他们。” “好办法!”黎保几乎跳了起来,上去拍了一下张牛的肩膀,“走!去找解放军!” 刚刚走了几步,黎保又站下来,不放心地问:“莫老八会不会逃走?” 张牛想了一下说:“那就看我们能不能抓紧时间了。我出来时,他再三告诉我,找到秦暗立刻就转回去。要是两个小时不回去,就可能是出了意外,他就不等了,让我回家中去,等他以后派人找我。” 这一说,黎保就着起急来。本来,同张牛一起,带解放军去把莫老八包围了,再行劝降,是比较保险的。但,如果去找解放军,两个小时内怎么也赶不到。不去找吧,自己连枪也没带一支,怎么办呢?再说,莫老八是有名的惯匪,一两个人,怎么对付得了他?想来想去,一时拿不定主意。而张牛这时不知黎保在想什么,也就着急地催着他说:“快走吧!莫叫他们跑了。” 黎保一听,更加着急地说:“不行呀,解放军还在龙头山上,时间来不及。张牛,你还有什么好办法吗?” 张牛一算,时间的确赶不及,就问黎保:“我们两人去,你敢不敢?” 一句话把黎保激得跳了起来:“怎么不敢?马背山那一仗,还不是我自己保着徐翠,打垮了林崇美和黄四保亲自率领的两百多名土匪!不过,问题是:劝莫老八投降,你有没有把握?” 张牛说:“我看问题不大,莫老八这个人,虽然很凶猛,但他为人讲义气。因此,我想,我们好言相劝,即使他不投降,你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一提危险,黎保更加不高兴。“危险!你是说我怕死?马背山那一仗那么危险我都不怕,还怕什么!我是怕完不成任务,让莫老八跑了。”张牛不作声了。黎保仔细又想了一番,觉得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下决心说:“好吧!我们两人就去一趟。不过,你要好好与我合作才好呀!” 张牛忙说:“这还用说,要去就赶快走吧!” “走!”黎保说着就迈开了大步。一路之上,他向张牛详细地询问了莫老八的出身、性格特点,以及与李雄的矛盾,不由地增加了战胜对方的信心。他正想着如何根据莫老八的特点,利用敌人内部矛盾,来个舌战匪首,忽听张牛悄悄地说:“到了!你站下来等一等,我先进去与你通报一声。”说着,他和一边的岗哨打过招呼,忽地不见了。 此时,黎保却忽然灵机一动:不对!万一张牛不是真心,或虽是真心,那莫老八不听他的话,他们暗自设好圈套,把我干掉,这不是太冤枉了!不,我要采取主动,来个措手不及……一想到此,他紧走几步,向着张牛消失的方向扑去。 莫老八送走了林崇美,差出了张牛后,就一分一秒地计算着时间,等待着张牛的回来,以便迅速转移。当他眼看两个钟头快到时,就吩咐下面,准备出发。为了御寒解闷,就摆出酒菜在石桌上,准备喝上几盅。然而,他刚刚斟上了一杯酒,用手端起,还没送到嘴边,只见张牛匆匆忙忙地走进来,附耳低声说道:“秦暗垮了,我碰上一个民兵。” “在哪里?”莫老八手还端着酒杯,紧张地问。 “就在外面。他想来与你谈谈外面的情况。”张牛小心谨慎地诱导着莫老八。 莫老八一听张牛把一个民兵带来了,正想发火,只见黎保忽地从张牛背后闪出,开口叫一声:“莫团长,你好!” 莫老八一见黎保已到面前,随即把酒杯向上一丢,酒杯碰着洞顶的岩石,“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他已顺手从石桌上抓起两支驳壳枪,二话没说,双手一举,照着黎保“当!当!”就是两枪。一下子惊动了满洞的土匪,他们一个个提着枪,跑了上来。 子弹从黎保两个耳边“嗖!嗖!”穿过后,黎保却目不斜视、面不改色地望着那威风凛凛的莫老八,镇定自如地说:“常听人讲,你莫老八是讲朋友,重义气的,想不到就这样欢迎朋友!”说着,就伸手把怀里的手榴弹掏出,走向前去,往石桌上一放,然后,招呼莫老八:“怎么样?放下武器,坐下来慢慢谈谈好不好?” 莫老八开枪,一方面是见黎保来得太突然了,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在黎保和他的部下面前,卖弄一下他的枪法。枪声过后,他见对方全没一点惊骇求饶的神情,开始觉得很惊奇,慢慢地又感到这位来客很可敬佩。当黎保放下手榴弹时,他也不由地走到石桌的另一头,离开黎保远一点站着。当他意识到什么事也没有时,也就不自觉地把两支手枪放在石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黎保,问一声:“你是谁?” 黎保感到难关已经渡过,又现出他平时那种嬉皮笑脸的神色说:“莫家山的民兵。小姓黎,人称黎保的就是。” 莫老八一听,似乎有点耳熟,就不由地冒出一句:“你的名字好熟!” “你忘记了吗?我还没忘!我们打过交道呢。” “在哪里?” “半年前的那天夜里,在区里的粮仓后面的山上。” “啊!原是这样,好、好、好,请坐,兄弟的名字不用介绍,你已知道了。”莫老八这时才冷静下来,想起张牛的话,决心盘问黎保一番。 黎保一面坐下,一面用眼瞟了瞟两旁的匪徒们。 莫老八注意到了黎保的表情,就又一次望了望黎保,确认他身上再没武器了。于是,向左右匪徒一摆手,说声:“都回里面去!”匪徒们立刻懒懒散散地退到洞的深处。昏暗的灯光下,只剩下莫老八、黎保和张牛了。 莫老八给黎保、张牛各斟一杯酒,自己也另斟一杯,端起酒杯对黎保说:“你的胆量不错。来!干一杯。” 黎保说声:“谢谢!”就真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黎保这时候表面上虽然很镇静,可心里却不平静。因为,这时的处境,既不比在马背山农会时可以猛冲直撞,也不比擒苏凤姣时那样可攻可守。现在,他只身进入虎穴,只要稍一不慎,使莫老八引起误会,他的一切计划,就会立刻化为泡影。一想到此,他觉得自己的责任更重大了。为了采取主动,首先安定莫老八的情绪,他站起来,说:“早听人讲,莫团长是个好样的,今天一见,真是名不虚传。来!为我们的认识干一杯。” 干完了两杯酒,莫老八怕中了黎保的圈套,担心后面有解放军追来,就开门见山问道:“黎兄,今天到此,有何高见?” 为了稳打稳拿,黎保先不谈剿匪的事,却笑着对莫老八说:“今天我能到你这里来,不为别的,主要是想与莫团长认识一下,也想知道一下,你为什么昨天夜里没有支援李雄?听说你还是在他家长大的呢。这样做够朋友吗?” 这一挑逗,果然见效,莫老八不由咕噜噜地把酒一饮而下,怒气冲冲地开口说道:“他算我的什么朋友?不错,我是在他家长大的。不过,你不知道,从小,是他父亲为了霸占我妈妈才收留我们孤儿寡妇的。后来,他父亲逼得我妈妈改了嫁,又为了要我帮他看家才继续收留我的。唉!这段仇还是不谈它吧!谈起来话长。我请你还是谈谈外面的情况!” 原来,莫老八年轻时,是被李雄家中利用来保护家宅的。那时,李雄在外面当官,莫老八在他家带着几名长工,白天为他拿着锄头干活,夜晚就拿枪来站岗放哨。有一天,李雄的父亲要莫老八去杀一个无辜的人,莫老八不去,就挨了一顿臭骂,李雄的父亲还威胁着要把他的腿打断。莫老八与老地主闹翻了,回头和几个无家可归的长工一商量,就扛着地主的枪上了山。直到抗日战争结束以后,李雄罢官回来,为了利用他,才又托人与莫老八和解。但这时,莫老八已有上百的人马,自然不愿再去给李雄看家,一直没有下山。直到解放后,李雄也上山当了土匪司令,双方才把人马合在一起。但,旧日的裂痕,一直没有完全弥合。在李雄来说,他一方面对莫老八不大放心,另一方面又为了利用他而不敢得罪他;在莫老八来说,他一方面慑于李雄势大,怕他记起旧仇,另一方面又不愿忘掉他对李雄的旧仇。因此,表面上莫老八是李雄的嫡系,实际上他却又是独立的,而且还与林崇美保持一定的私人联系,这是他昨天夜里,不愿去为李雄卖命的主要原因。当然,他也想到,解放军的实力是强大的,即使他去支援李雄,也无法挽回李雄的灭亡命运,倒不如保持自己实力,待机行事的好。也就是因为这些,林崇美才又匆匆忙忙地来拉拢他一番。但,他并不完全相信林崇美的游说,所以,才迫切需要听听这位不速之客的意见。 黎保看到自己的初步目的已经达到,也就顺着对方说:“对!我现在就告诉你,这次剿匪,政府决心很大,调来了大批的解放军,口号是‘无洞不入,无山不上!’不消灭土匪决不收兵!你们在外面的那些靠山——通匪的地主、恶霸都抓起来了。过去受骗当了土匪,或是通了匪的,现在都纷纷与土匪划清界限,悔过自新了。昨夜一仗,已把李雄捉住,李猫抓和杨仁的两个团都被打垮了。杨仁也被打死。今天又抓到秦暗一大帮人。现在,你已是四面被围,走投无路。我们共产党的政策是:‘首恶必办、胁从不问、立功受奖’,只有及早投降,才是生路。不知你做何打算?” 这时,坐在一边没有出声的张牛插嘴说:“我看还是投降算了,反正解放军是讲宽大的。” 莫老八一听投降二字,立即睁圆了眼,把放到嘴边的酒杯,又搁回桌上,大声地对张牛说:“投降,谁说的?你也来劝降?安的什么心!快给我滚出去。” 莫老八说这话,一方面是警告张牛,另一方面也是说给黎保听的。他现在的命运虽然岌岌可危,可是手下还有一批亡命之徒,因此,还不想立即束手就擒。而且,听黎保说,“首恶必办”,那他如果投降,还不是自找死路!看着张牛无可奈何地走出去了,他才放软了话对黎保说:“‘首恶必办’是什么意思?‘立功受奖’又是什么意思?请你说一说。” 黎保听了莫老八的发问,严肃地说:“‘首恶必办’嘛,就是对那些作恶多端,坚决与人民为敌的土匪头子说的。李雄和林崇美之流就是这样的匪首。对于这样的匪首,我们捉到了必然重重惩办,绝不轻饶;而对于那些虽然过去有些罪恶,但能及早醒悟,悔过自新,回到人民队伍中的人,我们还是宽大为怀的,不仅可以‘立功赎罪’,而且可以‘立功受奖’……”说到这里,黎保用眼瞟了瞟莫老八,继续说:“我们知道你过去上山是出于不得已,你和我们一样对林崇美、李雄有仇恨,现在希望你想想,给他们卖命有什么好处?癞蛤蟆躲端午,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有什么好下场?整天胆战心惊的!我劝你还是向人民投降,然后和人民一起把仇报了。你说不好吗?” “这,我得很好地想一想。”莫老八一时没了主张。他用手扶着脑壳,陷入了沉思。 黎保一见莫老八仍在犹豫,心想:夜长梦多,必须采取速战速决的办法才行。他又说道:“你究竟还有什么摸不清楚的?” 莫老八猛然抬起头来说:“你们能担保我不死吗?” “能!”黎保斩钉截铁地说。 “你用什么来担保?”莫老八紧追着问。 “用共产党的政策!”黎保十分干脆有力地回答着。 “你的话全可靠?”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到了这时,莫老八紧皱的双眉才略略舒开一些,下定决心说:“好、好、好!”但随即又想起他的那些部下兄弟,向洞里努努嘴,觉得为难。 黎保明白了,便热情地鼓励说:“这就是你立功的机会呀。” 莫老八说:“好吧!我叫他们出来,你和他们说说。”说罢,就向洞里大喊了一声。 那些土匪头目,本来早在偷听他们的谈话,各自怀着鬼胎,一见莫老八喊他们,就忽地一下跑了出来,一个个手提驳壳枪,仍是杀气腾腾的样子。 莫老八一见他们已跑上前来,就指着黎保对他们说:“这位是解放军派来的代表,来劝我们投诚,我已答应了,你们看,行不行?” 那些人一听,就交头接耳,嘁嘁喳喳地议论开了。有的同意,也有的不同意。莫老八两目关注地望着他们。 黎保看到这一情景,心想:既然莫老八已同意了,大势已定。但,也不能不防万一,还是尽快解决问题为妙。于是,他便不让他们再去议论,忽地走向前说:“大家莫吵!现在,我老实告诉你们,按照共产党的政策,我们是‘先礼后兵’。今天我能到这里,并不是随随便便的,解放军早已在外面布下天罗地网,只是要我来与你们讲清楚道理,给大家一条生路。现在,你们的司令已被我们捉了,团长也愿投降,你们往哪里去呢?是聪明的,快莫拖延时间了,再拖下去,等解放军打进来,那就只有死路一条。愿死愿活,你们自己选择吧!” 莫老八一见黎保这么说,也有点着了急,便下命令:“快把枪放下来,我们一起投诚。我莫老八不怕,你们还怕什么!”莫老八随即伸手拿起面前的两支驳壳,递与黎保说:“请收下这个。” 黎保伸手去接枪,不防一个小头目,上去一把夺过,鼓起眼睛瞪着黎保问了一声:“你的官有多大?” 黎保一时摸不清对方意图,就故意回答道:“小小的民兵组长。” 那家伙就进一步煽动着大家说:“你们看,一个小小民兵组长,能保住我们这么多人不死?你这不是吹牛,骗我们上当,缴了枪好一个一个地杀掉吗?莫团长要再三想想。” 黎保一看,莫老八张口不语,似乎在动摇了,就抖起精神,仰脸大笑道:“哈哈哈!我说你老兄真是井底的蚂,没见过多大世面!共产党、解放军可和你们的规矩不同,你们是谁官大谁说了算,共产党、解放军的规矩是不分干部大小,谁都得按政策办事。我向你们作的保证,不是我个人的保证,是用政策来向你们保证的,这点你就不懂,还称什么雄!快收起你那一套吧!” 一席话说得那些家伙,包括莫老八在内面面相觑,哑口无言。黎保这才转退为进地伸手拿过自己的手榴弹,说一声:“好!你们等着,我去请部队首长来。”说着,转身就走。他的打算是,如果敌人真的不投降,他就回手甩手榴弹过去,炸他个焦头烂额! 这一突然变化,弄得莫老八一时茫然不知所措。他正想走上前去,拉住黎保,再行商量,却见张牛慌慌张张从洞口跑了进来,对莫老八断断续续地说:“我……们被……解放军包……围了!” 黎保也忽地转过身来,趁机说:“你们说吧,是降是战?” 事到如今,莫老八再没有犹豫的余地了。他从那个小头目手里拿回两支心爱的驳壳枪,重新交给黎保并对那个家伙大喝一声:“你傲个屌!还不给我把枪放下!” 那个小匪首勉勉强强地解下自己的枪放在石桌上。其他的土匪头目也一个个慢慢地把枪放下,垂手伫立一边,心情不安地等待着黎保的安排。 面对着一堆手枪,黎保故意装着满不在乎的样子,叫一声张牛:“你带大家出去。” 莫老八和众匪首一出洞口,果真看见许多解放军出现在眼前,原来是冷指导员带着两个排的解放军来了。黎保觉得很奇怪,一问,才知是王群把黎保的行动告诉了李营长。李营长不放心,就结合分析了别的匪首坦白的材料,估计可能有土匪在仙人洞,于是就派冷指导员率领解放军,经过“无底岩”,一路来这里接应黎保。刚才张牛出洞观察时,正遇上解放军在收拾洞外山坡上的土匪岗哨,所以就慌慌张张地回洞报信。这时,黎保忙将刚才的一切,向冷指导员报告了。冷指导员一面鼓励黎保,一面自言自语地说:“又没抓到林崇美?” 黎保一听,就回头问莫老八:“你知道林崇美到哪里去了吗?” 莫老八忙回答道:“知道,知道,他去‘朝天洞’了!” “‘朝天洞’你去过吗?”黎保追问道。 莫老八不由地怔了一下,说:“这个没有。他告诉我以后到‘朝天洞’去找他,并说到时候有人来接我。虽然没去过,我看总会找得到的。” 黎保一听,就十分兴奋地对冷指导员说:“我们赶快回去,向王区长、李营长报告,捉林崇美要紧!” 第十九章 路遇 根据莫老八提供的线索,解放军猛扑穷追,迅速地搜查了土匪盘踞过的山洞,在短短的几天中,已经消灭了土匪一千多人。大部分土匪头子都捉到了,可一直没有发现林崇美和黄四保那一伙人。“朝天洞”究竟在哪里呢?也没有查出个结果来。王群一天到李营长那里打听几次,却一直没有确实情况。 这天,王群与小黄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回莫家山去。忽然看见一个年轻漂亮的瑶族姑娘,走了进来。王群正想上去招呼她坐,只见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王群才看清楚,进来的不是什么瑶族姑娘,原来是刘玉英。这使他忍不住笑着问:“玉英!你这是出什么洋相?” 玉英仍是笑嘻嘻地说:“区长,你看我打扮得像个瑶族姑娘吗?” 王群点点头说:“调皮鬼!你从哪里弄来这一套服装?像倒是蛮像,可惜是个假的!” 玉英正经地说:“借来的。你不是要我们和群众打成一片,做好工作吗?连一件衣服借不来还行!” 说到这里,王群也认真起来:“借这样的衣服做什么?” 玉英淘气地凑近王群耳边,装出很神秘的样子说:“我现在去找土匪,你说好吗?” 王群顿时恍然大悟,说:“啊!你是想化装上山,去侦察敌情?这主意倒不错,土匪可能会认为我们进山不久,瑶族群众觉悟不高,不过……你一个女孩子家,就是找到了土匪也解决不了问题呀!” 玉英很不满意王群的话,立即像机关枪似的分辩说:“我看你就是有点轻视妇女。人家黎保一个人能捉到两百多土匪,我怎么就不行?!” 王群笑着说:“莫忙!你慢点扣帽子好不好?让我想一想再说。”沉默了一下,他又说:“村里的工作需要你啊!现在水生和黎保他们都随部队出发了,剩下黄干和几个女民兵随我回去发动群众清匪反霸,力量是不够的,所以……” 玉英有点生气地打断王群的话:“我就不回去!不抓住黄四保,我死也不回黄山!” 王群完全理解玉英的心情,便慢慢地动员着说:“玉英,要你回去并不是为了好耍的呀!而是为了给你报仇,消灭土匪,捉黄四保……” 玉英仍不服气地说:“黄四保在山里面,回家捉什么黄四保呀!” 王群说:“你莫生气!要知道,我们在村里清匪反霸,土地改革,并不是与剿匪没有关系的呀!只有群众都觉悟了,谁也不帮土匪的忙了,才能把土匪肃清。不然,你捉到一个黄四保,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黄四保出来呢!” 玉英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任凭你说得天花乱坠,反正我不回去。” 王群觉得这个姑娘倔得可爱,正想找出更多的理由说服她,只见黄干兴冲冲地背着行李走进来。他一见玉英坐在那里生气,就忙问:“玉英,这是做什么?” 王群和玉英见黄干来了,都很高兴,双方都以为黄干会支持自己的意见。但,当黄干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后,他却一反常态,含含糊糊地说:“回去也好,留下也好,我没意见。”没什么意见?他没说明。这是因为,从感情上,他应支持玉英;从理智上,他不该反对王群的意见。 过了一会,还是黄干忍不住了,向王群建议说:“我可不可以同玉英一起去?”面对着黄四保的这两个死对头,王群实在不好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沉默一下后,他只好答应说:“好吧!你们就一起去一趟。不过,如果捉到了黄四保,就立即回黄山去;捉不到也要按时回村,不要超过期限。” 玉英马上来了一个立正:“是,谢谢区长!” 黄干和玉英带着一篮的食物,扮成走亲戚的样子朝着北面荒无人迹的深山大峒前进。约莫走了几十里,天已快黑了,他们既没有发现什么匪情,也没有碰上一家住户,眼前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山,遮天蔽日的古树,间或有一两声野兽的吼叫,怪鸟的悲鸣,听起来令人有点胆怯。可玉英报仇心切,根本不管这些,只觉越走越有劲。走了一程又一程,爬了一山又一山,可是他们哪见土匪的影子。黄干想了一下,对玉英说:“我们这样盲目地走不行,还是坐下来想想办法吧?” 玉英觉得也是,两个人便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坐下来。这时候,他们都觉得肚子饿了。于是,就一边吃着干粮,一边商量下一步的做法。黄干到底对敌斗争的经验比较丰富,他说:“我们这样急匆匆地走,不像个探亲的样子,土匪见了也会躲开的。我看这样:我们分开走,你走前面,我走后面,行动要像个探亲的样子。要是碰上了可疑的人,我们再互相配合,见机行事。” 玉英一听,点头赞成,两人接着又出发了。他们前后相距约里把路,正往前走,突然隐隐约约地听到一阵劈柴的声音。玉英忙停下来仔细听,声音来自侧面的山林里,她暗自想道:这里前后左右都是大山,不见人影,怎么会有人在这里劈柴呢?莫不是土匪?这么一想,她就转身顺着劈柴的方向走去。 穿过一片杂木丛生的树林,透过树隙向前一望,只见不远的山脚下,有个人在一个洞口边,轻轻地劈着木柴。玉英这一下可兴奋极了,她想,说不定黄四保就在洞里!她随即把小手枪掏出,正准备向那个小土匪射击时,黄干已从后面赶来了,低声叫了声:“莫开枪!”玉英回头不愉快地望了黄干一眼,意思是说:为什么?只是离土匪太近,她没有说出声来。 黄干的意思是:面前的劈柴人虽然有很大的可能是土匪,但是不是土匪还没有证实,应该活捉起来,问清情由再说。于是,他示意玉英隐蔽好,以便接应,自己就把开着大机头的驳壳枪插在腰中,轻脚快步地向前跑去。他想来个猛虎扑羊之势,一下子把那人抓住。 不料黄干还没有跑到他身边,那劈柴人就忽然回过头来,对着黄干望了一眼,伸手从柴堆下拉出一支破拉八枪来。 玉英在后面早已用枪对准了他,一见对方拿出了枪,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砰的一枪打去。那个人四肢一伸,就倒在地上不动了。这时,从洞中突然跑出两个拿手枪的土匪,一左一右地飞奔而逃。黄干向左边那个追去。边追边喊:“莫跑!缴枪不杀!”那个匪徒不但不听,反而回头对着黄干开了一枪,黄干怕他跑掉,只好朝他背后连打几枪,那个土匪也就一头栽下,不再动弹了。黄干回头一看,玉英正在追着往右边跑的那个。那家伙也不住地回头打枪,玉英却一个劲地追着,黄干一看玉英非常危险,就大叫一声:“快扔手榴弹!” 一句话提醒了玉英,她立即把准备好的手榴弹,用力扔了出去,随着她趴下的同时,轰的一声,那个土匪被炸得血肉横飞了。 杀死了三个土匪后,黄干和玉英拾起土匪的三支枪,搜了一下他们身上的证件,知道一个是营长,一个是连长,最先打死的那个,没有证件,可能是小兵。他们又进洞搜索了一番,把土匪的瓦锅打碎,发现还有点剩米就埋在土里,然后走出洞口,又继续向前走去。 大约走了十多里路,快要爬上一个山顶时,忽然发现树林中有一个人影在蠕动。黄干就立即吩咐玉英隐蔽,他自己则蹑手蹑脚地走向前去。果然,这时从树林里闪出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在那里盯着黄干,远远就喝问道:“哪里来的?” 黄干一看那人的样子,就猜准不是个好人,便边走边回答道:“龙头山李司令那里跑出来的。” 那人半信半疑地盘问道:“有证件吗?” 黄干一听,果然是土匪了,就装着懊丧地说:“命都差点送了,你还要什么证件?我是李司令的副官,在枪林弹雨中跑出来的,你是哪一部分的?” 那人另起话头,又发问道:“你现在到哪里去?” 黄干灵机一动,忙说:“找林司令!他认得我的。” 那人却反过来问黄干:“你知道林司令在哪里吗?” 黄干从莫老八的供词里早知道是在朝天洞。可是,他故意不说,却声色俱厉地说:“大胆!你怎么乱问林司令的所在?这是秘密!” 那人故意装得很可怜的样子说:“兄弟也是逃出来的,正想找林司令呢。万请指点,感恩不尽。” 黄干也就顺水推舟地说:“看样子,你倒真的是林司令的人,差点误会了。林司令在朝天洞呢,我也去找他,我们一起走吧。” 那人听了黄干的话,倒哈哈大笑起来。他拍了拍黄干的臂膀,说:“看来你真是自己人了。刚才的发问,是为了谨慎起见,请勿见怪。现在你就去找林司令吧!林司令就在前面,你顺着砍有刀印的树走去,自然有人接你。” 黄干被弄得莫名其妙,忙问:“他们怎么晓得接?” 那人边走边说:“我们有暗号,守朝天洞的人,看不到这里的干树枝时,就准备接客。”说着,他去解系在树根上的绳子。 黄干顺着绳子一望,果然在树梢上,有一根被绳子系着的干树枝。眼看那人快把绳子解下,黄干一想:不对!如果敌人有了准备,如何应付得了。一想到此,他趁那人解绳子的当儿,偷偷摸起一块石头,照着那人后脑勺用力砸去。只听砰的一声响,那人应声倒下,再也不动了。玉英忙从隐蔽的地方跳出来,两人把那摇摇欲落的干树枝重新系好,就顺着那人刚才指引的方向一先一后向前走去。沿路果然见树上有刀砍过的印子,这使他们更加高兴,脚步也放快了。 约莫走了一里多远,突然刀砍过的树不见了。黄干抬头一看,前面出现了一座方圆数亩、高达数丈的山峰,在大山上屹立着,四周都是悬崖,没有一处可以上去的。黄干心中暗想:莫非这是朝天洞?然而,又没一点洞的痕迹。 正当黄干犹豫观望的当儿,只听耳边呼的一声,有人出现在他身边了。他本能地转过身时,早已被那人拦腰抱住。他没顾多想,就用尽平生之力,猛然扳去,两人就一起倒在地上。按身材、力气黄干是可以取胜的,无奈经过几天的劳累,倒被土匪压在下面了。他正用力挣扎,企图翻转上去,只见土匪顺手向屁股上一摸,亮光一闪,拿出一把小匕首来。正在这时,玉英突然跑上来,双手抓住那只拿着匕首的手,用力一拉,土匪顺势仰面倒下。那人赶忙甩脱玉英,推开黄干,跳到了一株也用绳子套着的干树枝边,抓着绳子,就用匕首割。黄干一时急了,也没有多想,就拉出怀中的驳壳枪,照着土匪后脑勺,用尽平生之力砸下,只听见“哎哟”一声,那个土匪脑袋开了花。 打死了土匪之后,黄干和玉英才吁了一口气。想起刚刚发生的紧张情况,两个人都无声地笑了。但战斗不过才开始,想起他们的任务,想起面前即将遇到的敌手,两个人又处在凝神苦思之中。 黄干仔细地观察了面前的小山、悬崖以及用绳子系着的干树枝,悄悄说道:“玉英,我想,这个人很可能就是他们迎接客人的人,只是因为前顶的干树枝没掉下来,因此,他才把我们当敌人看待。” 说到这里,两人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这两棵干树枝。玉英说:“那么,这个又是什么暗号呢?” 黄干说:“这个说不定就是给土匪住的地方报信的暗号,也许是警报,也许和前面的暗号一样是接客的。” 玉英有点难以理解地问:“他们为什么不用嘴巴,却搞这么多名堂呢?” 黄干想了一下,说:“这样做有它的好处。一方面,可以不声不响地从一边把消息通知另一边,避免外人听到;另一方面,如果不是十分细心的人,即使发现了绳子,也不一定会把它和土匪联系在一起,这样就可以减少暴露的机会。” 玉英一下醒悟过来:“哦,原来如此!”很自然,她就想到林崇美、黄四保这两个坏蛋,可能离此不远,说不定就在这个上不去的小山上。她随即对黄干说:“我看,把树枝拉下来,土匪出来了,我们再消灭他几个,也许黄四保、林崇美也会跑出来哩!”说着就想去拉绳子。 黄干忙制止说:“别耍孩子脾气,你看,这样的深山老林,荒无人迹。如果林崇美真的在这里,绝不会只有两三个人,必然是一批最顽固的土匪。万一他们出来,那就不大好对付了。我们不如先仔细地检查一下附近的情况,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线索。” 于是,两人再仔细地检查了身边的一切,甚至连石头也没有放过,可是什么线索也没有发现。黄干走到崖下土坡上的一堆乱石上坐了下来,忽然他发现了什么,仔细一看,透过石头缝儿,似乎下面是一块平平的石板。黄干用手与玉英打了一个招呼,两人就小心谨慎地把那一堆石头,一块块地挪向一边。刚刚挪了一半,见下面是一块完整的石板,黄干竭力压制着自己心中的跳动,同时一再暗示玉英小心。转眼间,他们已把石块全部搬完,然后合力把那块只有两寸来厚的石板一掀,啊……他们差不多叫出声来。 原来,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正是他们所期望的一个山洞口。于是,黄干向玉英附耳说了几句,就先跳下洞口,玉英跟着也跳了下去。 沿洞口爬了一丈多远,顿觉豁然开朗。黄干站起来,仔细向前一望,只见前面是一个无底深潭,潭水清得像一面镜子,上面闪现着一个人影。开始,黄干还以为是自己的影子呢!仅仅是一忽儿,他就弄清了,人影是从上面映下来的。他忙顺着水上的石壁向上望去,只见两丈来高的石壁上面,是一个朝天的出口,不用猜测,这一定是莫老八所说的朝天洞了,可只见人影却不见人。黄干正在着急的当儿,玉英却从一边轻轻地拉了黄干一把,用手指了指侧面的石壁。 顺着玉英的手望去,只见一个粗大的绳梯,一头塞在一个石缝中,另一头却伸向了洞顶。 黄干一见,心中大喜,忙用手示意玉英,拉下绳子,用力一扯,只见屋顶上的那个人影,忽地把头伸了出来。黄干随手一枪把那人打入水中,然后,闪电一般,顺着绳梯,飞快地爬了上去。 等到黄干刚刚爬上洞顶,只见十多个匪徒已惊慌失措地拥上前来。黄干把身子向石头边一趴,顺手就是一梭子弹,敌人也趴在地上不动了。但,仅仅是一会儿,只听见林崇美在不远的地方高声大叫:“冲,快冲过去!”于是,匪徒们又应声而起,冲过来,黄干又射出了第二批子弹,匪徒们被迫又停了下来。黄干急中生智,不等敌人再一次冲锋,忙高声叫道:“刘连长,快向上开炮!” 一句话提醒了紧握着绳梯,正想爬上洞顶的刘玉英。她立即回头向洞的进口处,甩出了个手榴弹。一声巨响过后,玉英又跑出洞口,朝天开了几枪。 这个行动,果然有效,眨眼之间,匪徒的枪声就再也听不见了。黄干忽地爬起来,一看,那十多个匪徒已经不见了,只有一个手拿一支左轮的匪徒,慢慢跑到东面的山顶边。黄干为了想捉个活的,就没开枪,只是高声大叫:“站住!”随着喊声,只见那个匪徒脱下棉衣,把头一裹,就一头滚下山去。 黄干紧跑几步,跑到那个匪徒刚脱棉衣的地方,向下一望,这里的石壁,没有陡峭,稍微有点坡度,刚刚从这里跑下山的那班土匪,已经杳无踪影。只有刚刚滚下山去的那个家伙,也许是跌坏了,还在那里挣扎着。黄干不能多想,也忙用棉衣把头一裹,滚下山去。 玉英一听上面没有声音,就又抓住了绳梯向上爬,由于不像刚才那样紧张,绳梯也没有那样摇晃了。她顺利地爬到了洞顶,紧跑了一阵,到了东面山顶边上,只见那个滚下崖去的匪徒,挣扎着身子,正用左轮手枪向昏迷中的黄干瞄准。玉英不由心头火起,忙对那个匪徒开了一枪,只见那个匪徒手一松,左轮枪丢在一边,不再动弹了。再望黄干时,他也苏醒过来了。玉英把心一横,正想向下滑去,却听见黄干在下面焦急地叫:“玉英,不要下来,会跌坏的。”玉英忙问:“你没有跌坏?”黄干答道:“不要紧,你快点从那边顺绳梯下去,再绕到这里来。” 玉英回头想走,才发现这里有一堆破破烂烂的东西,包括吃饭用具,煮饭的锅,以及一袋子米。玉英一想,这些东西拿不走,留下又给土匪再来使用,何不丢下水潭去?想罢,她就动手把土匪留下的一切,乒乒乓乓地统统丢进了朝天洞的水潭里去了。然后才抓着绳梯,爬下洞去,走出洞口,与黄干会合。 这一次虽然捣毁了林崇美的巢穴,但因跑了林崇美与黄四保,黄干与玉英都非常失望。下步棋怎么走法呢?他们都在思量着。 因为黄干腿有些痛,所以他们走得很慢。走了不远,只见那荒山野岭中,出现了一条很少有人走过的小道。黄干思索了一下说:“这条小路,好像是我过去走过的那条。前面不远方有座古庙,说不定土匪会躲在那里,我们来个乘胜追击,打他个措手不及。如果没有土匪,我们也可以去那里休息一下。”于是,两人就顺着那条荒僻的小道走去。走了大约七八里路,果然发现前面的茂林之间,有一个小小的院落,正是五年前黄干到过的那座庙宇。两人随手把手枪的大机头打开,小心谨慎地走进庙门,穿过草径,进了庙堂。黄干一看,里面的一切还和过去一样,只见神像面前的石雕供桌上面的石香炉里还有熄灭不久的香火,说明不久前这里还有人来烧过香。 正当黄干聚精会神地观察香炉的时候,只听玉英大叫起来:“黄干!你来看,这里有人烧过火。”原来她在神像侧面看见一堆火灰。黄干忙走向前一看,果然不错,确是不久前烧过的。黄干心想,莫非土匪到这里来过?顿时,他心里又充满了希望。他笑着对玉英说:“刚才我们一定把林崇美和黄四保吓得够呛!现在,解放军正分散在这一带山里剿匪,大山的四周又都在搞清匪反霸运动,估计土匪一定不敢轻易往外面窜,更不可能回村上去,因此,他们不会离这里太远。既然这个庙还有人来烧过香,又有土匪在这里烧过火,说不定林崇美和黄四保也会到这里来找吃的,我们何不在这等客上门!” 玉英一听,心中很是高兴,就对黄干说:“我看这样:现在天已黑了,我们就在这庙里住一夜,明天早上,天不亮我就出去,在这庙的附近,装作迷路的样子绕着圈子,你在庙边等着,要是碰上了土匪,我就把他引到庙里,我们来个里应外合,捉到活的,要他带我们去找林崇美和黄四保。你看好不好?” 开始,黄干以为是好主意,但回头一想,觉得这样有漏洞,说:“你这办法看来不错,要是真的碰上别的土匪,一定能行,就怕碰上林崇美,不好办。” 玉英睁大眼睛问道:“为什么?碰上林崇美不更好吗?为什么又不好办了?” 黄干忙说:“林崇美是一个十分狡猾阴毒的家伙,要是碰上他,他不但不会上当,还说不定会把你抓住。再说,他身边的人不会很少,我们怎么对付呢?” 玉英坚定地说:“林崇美再狡猾阴毒,我也不怕!除非他不敢出来,只要他来,我就能躲过他的诡计,把他引到这里来;要是他人多,那也不怕,我就用这个与他们拼。”说罢,玉英拍了拍腰中插的手榴弹。她见黄干没有作声,怕黄干不相信她,就加重语气说:“队长!你莫忘了,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来呀!不是为给亲人报仇吗?” 提起报仇,黄干就不由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抓住林崇美和黄四保,千刀万剐。但,一想起王群和徐翠要他遇事沉着的教导,才压下心头怒火,心平气和地对玉英说:“好吧!我们就这样试试看。不过,玉英,有一句话,我要向你说清楚,我们这次来剿匪,固然是为了自己报仇,更重要的是为了革命的彻底胜利,我们穷人的彻底翻身呀!这样想,我们才能冷静地对待一切,如果单从个人角度出发,就会感情用事,办事不牢。你说对吗?” 玉英感到黄干讲的话有道理,就点了点头。 土匪在哪里呢? 这时候,林崇美正率领黄四保等十多个亡命之徒,拖着饥饿的身子,像丧家之犬似的穿过了丛山茂林,来到了庙宇对面的那座山上,找个安全的山洞住下。刚歇息了一会,黄四保提议说:“这附近有一座庙宇,也许里面会有人许愿烧香,摆下供物,让我下去看看吧。” 林崇美马上制止说:“不行!今天碰到的共军,说不定会在这里打下埋伏,专门等我们上钩,明天看看动静再说。”其实这时候他的肚子也在咕咕地叫。不过,根据多年的经验,他觉得越是这样的时候,就越应该忍耐,否则最容易自讨苦吃。于是,他略微提高了声音,对其他的匪徒说:“请各位今晚忍耐一下吧!睡梦里是不想吃东西的。明天我一定请各位美美地吃一顿。”就这样,好容易才熬过了这个难眠的长夜,直到快天亮时,才一个个进入梦乡。 在匪徒中,杀人不眨眼的黄四保,却与众不同。别人没睡着,他就睡得呼呼大叫了;别人还没醒,他却醒得特别的早。原来他做了一个美丽而可怕的梦,梦见“国军”反攻大陆胜利了,他也耀武扬威地回到了家中,见了久别的妻子儿女。妻子变得又年轻,又漂亮了,他一阵淫心发作,也不顾儿女在场,就上前紧紧地拥抱妻子,用劲地把她推倒在床上。然而,正在这时,妻子却紧张地告诉他说:“快起来!你看背后是谁?黄干来了!”他猛吃一惊,回头一看,真见黄干圆睁着眼睛,正用枪指着他大叫:“别动!”一声惊叫,吓得他立刻从梦中醒来。 黄四保睁眼一看,太阳已透过层层的雾霭,升到了半空。他立即骨碌一声爬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抖了抖精神,走向正在放哨的黄自心面前问道:“有什么情况吗?” 黄自心懒洋洋地说了一声“没有!”就想打盹。黄四保吩咐黄自心找人换哨后,自己站在山坡上向山下观望。通过树隙,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山下的庙宇。他正看得出神,忽然发现一个瑶族姑娘,手挽一篮东西,正从小路上走来,而且走走站站,一下子又打回转。看了一阵,他喜得眉开眼笑,暗自猜想:正是送上门来!一定是谁家的姑娘探亲,一时迷失了道路。一想到此,那口水就涌了上来,肚子在呱呱乱叫。他自言自语地说:“待我去抓她!”不防背后前来换哨的土匪接口问道:“抓哪个?” 黄四保指指山下,说:“抓那个,有吃的!” 小土匪也早已饿得难受了,一听说有吃的,就连忙催促他快去。 黄四保大模大样地朝山下走去。当他转过山脚时,只见那个瑶族姑娘,又从西向东走去。两人相距不到半里。那姑娘忽然扭过头来,与他打了一个照面,就吃惊地向东跑去。黄四保一晃之间,看见小姑娘的年轻漂亮,不禁淫心大发,只顾没命地猛追过去。 转眼之间,姑娘进了庙门,黄四保也跟了进去。庙内很静,冷冷清清,杳无人影,只见姑娘正跪在神像前叩头。黄四保不由一阵心花怒放,忙把手枪向腰中一插,蹑手蹑脚地走到姑娘背后,伸开双手,就要搂抱。 眼看黄四保就要抱住姑娘,突然背后的南山坡,传来了惊心动魄的一声枪响,他正想去抓手枪,不防面前的姑娘,陡然转过身来,一手拿着左轮,一手拿着驳壳,两眼瞪得像铜铃一般地对着他,大叫一声:“莫动!” 黄四保一见,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忙向后退了两步,不自觉地说:“啊!是你!”正想顺手去抓枪,哪知他的手刚刚碰到枪柄,黄干早已从背后伸出手,把黄四保的双手反扭起来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玉英伸手摘下黄四保的手枪,就是两个耳光,打得黄四保眼里直冒金星。 这时,从西山坡上,跑下一群解放军,前面走的,正是张排长。黄干高声喊道:“张排长!那里有土匪。快去追吧!”张排长答应着,就带领战士向山南插去。 这时玉英已拿了一根粗粗的麻绳,把黄四保紧紧地绑在一棵树上,然后气冲冲地就想开枪。黄干忙摇头说:“不行!那不符合政策,要挨批评的。”玉英想了一下说:“那么,我们放他跑,再从背后给他一枪,不是仇既报了,政策也没犯?” 黄干从内心来说是十分同情玉英的,他自己也有同样的心情。但是,他是共产党员,不能这样随随便便,泄私愤,报私仇。他想,黄四保不光是他俩的仇人,而是全村全区人民的公敌。有很多问题要彻底算清。而且还要弄清林崇美和其他土匪的下落。如果他们在这里把他打死了,那怎么向上级交代呢?想罢,就温和地对玉英说:“你又来了,昨晚我才讲过,捉黄四保不仅是为了个人报仇,更重要的是为了革命,为了人民。我们要把他带回去,彻底清算他的罪恶,然后经过政府的判决,在村上开个公审大会,让大家狠狠地斗他一顿,再把他枪毙。” 玉英觉得黄干说得有理,没有再说话,可心中却仍有点不甘心似的。黄干解下了树干上的绳子,牵着黄四保喝道:“走吧!找林崇美去!” 玉英这才想起了还没捉到林崇美,便忙用手枪捣着黄四保问:“林崇美到哪里去了?快说,不然我枪毙你!” 黄四保扭头看了玉英一眼,没有作声。黄干把手中的绳子用力一拉,大声怒吼道:“你给我讲!”黄四保被绳子拉得转过身来,望了黄干那威严的面目一眼,低下头来,冷冷地说:“我是上了你们的当,才给你们抓住了。你们要抓林司令,这一世休想。” 最后这句话可把黄干气坏了,他真想狠狠地扇他几个耳光,一枪把他打死。但他没有那样做,只是冷笑了几声:“走着瞧吧,林崇美的下场不会比你好。国民党的八百万军队都能打垮,他还能翻得了天!” 黄四保不敢再作声了。黄干又喝了一声:“走!”他明知黄四保会顽固到底的,也就不再多问林崇美的下落了。只是心中暗想:到哪里去找林崇美呢?张排长能不能根据刚才土匪在南边山上打的那一枪,追捕到林崇美呢?万一追不到又怎么办呢?这件心事,使他老放不下。不知不觉地已到了西边的一个山坡上,张排长也带着全排战士,从后面赶来。 等张排长走近,黄干就拉他走向一边,了解刚才追捕的结果。当他知道只打死了两名土匪,却没找到林崇美时,有点失望了,不禁着急地问:“你们近来到处搜山,都没找到林崇美的影子?” 张排长说:“影子是有了点的,只是找不到人。” 黄干一时不解,忙问:“影子在哪里?” 张排长回答道:“你看,黄四保抓住了,他是林崇美的直属营营长,这不是有了点线索了吗?刚才黄四保进庙,在山上打枪的,说不定就是林崇美带的人。”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又说:“还有一个影子就是不少土匪头目都说有个什么‘小台湾’是他们的后备老巢,只是不知在哪里。我们正在寻找呢!”黄干听到这里,忽地把腿一拍说:“我知道!” “在哪里?”张排长也顿时兴奋起来。 黄干随即把五年前他遇到的那个有一片大水的山洞讲了一遍,然后,带点推测的语气说:“既然是‘小台湾’,就一定是四面有水的小岛。可这一片山里,莫说大水,就连个大一点的水塘也少有。因此,我怀疑‘小台湾’是在有水的山洞里。” 张排长觉得黄干所言有理,就对黄干说:“对,我们去看看。” 说罢,他们就一起押着黄四保,去找“小台湾”去了。 这一回真让黄干猜对了,那个山洞,果然就是土匪凭险据守的“小台湾”。黄干为什么在五年前没有发现水中小岛呢?这要详细地加以说明。 “小台湾”不是在平地的水上,而是在一座大山的中间。这座山,说来奇怪,其中三面和一般的山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到了山顶以后,就是一个陡削的山谷。山谷对面,又是悬崖,这样被山谷围绕在中间的那座山,虽然并不雄伟,可谁也没法上去看个究竟。只有山的北面,也就是黄干走过的那个山谷底,在陡削的石壁上,有那么一个洞,从洞口进去几丈远,就是一片大水。这一片水,只能从洞的两侧看见,中间却被一块几丈长的、几乎伸向水面的大石片挡住了视线。因此,从洞中向里望去,不能望见中间的小岛;而这个小岛周围的水,又是被包在石山的中间,石上又与外面的山隔一道幽谷,所以,你就很难弄清它的本来面目了。 那天黄干和张排长等人到了洞内,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过去的路线。解放军从侧面爬到山顶去观察了一番,也没办法进到中间。黄干蹲在水边深思了许久,最后衣服一脱,就要跳下水去。 忽然,玉英走了进来,一把抓住黄干,低声说道:“冷指导员找你!” 黄干一听冷指导员来了,忙披上衣服,跑出洞口。一看,见冷指导员和张排长正在谈话,他就迎了上去,说:“冷指导员,你来得正好,我现在就下水去看看,只要这里真是‘小台湾’,我们就可来个‘渡海作战’,把土匪一网打尽。你说行不行?” 冷指导员已听过张排长的详细叙述,当然同意黄干的意见。“不过,”他说,“我们也不能太盲目,现在你下水去,主要是弄清真相就行了,千万不要轻易惊动敌人。今天我们全连人马都来了,现在我们先把炮和机枪准备好,等你一弄清情况,我们就把山顶给它打平,再进去搜索。” 黄干一听,激动地说:“好!”回头就向洞内跑去。 可事情却与估计的不全相同。这时候林崇美却并不在这里,因为他知道这地方虽然险要,可“小台湾”三个字在土匪中却早已传开了,尽管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知道这个地方。由于名气太大,他感到不安全,所以,一直不愿到这里来。在这里潜伏的是李雄的儿子李猫抓。他纠集了几十名土匪骨干,多日来在这里为所欲为,逍遥自在。这时他正派了个心腹匪徒,从小岛上下来,坐着他们那只仅有的小船,想到洞外听听风声。黄干下水时,也正是那人解小船的时候。 黄干跳下水不久,就刚巧遇上了那个匪徒。那匪徒看见黄干游来,估计来者不善,就想先下手为强,照着黄干就是一枪。 黄干一个猛子,一头扎进水去,枪弹在他的耳边飞过,没有打着。他一口气从水底钻到了船边,悄悄地露头一看,只见那个小土匪正顺着石砌小径,向着小岛上爬。小岛顶上,响起一片枪声,子弹叭叭落在水边洞口。他不慌不忙地举起驳壳,一梭子弹,就把那个土匪打得仰面跌下水来。黄干正想跟着爬上岛去,一颗手榴弹从岛上滚下,在他身边不远的水中爆炸。显然枪声已经惊动了岛上的土匪。他稍微迟疑了一下,只见又是一颗手榴弹在离他更近的地方爆炸了。举目一望,只见石砌小路的边上,有一个小小的山洞,他一跃而起,跑进洞中。直到这时,黄干才注意到,尽管小岛上枪声仍是密密麻麻,响个不停,可解放军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心中真个急得冒出火来,心想冷指导员他们,一定是怕我黄干危险,才不向岛上开炮,这真太不应该了!怎样才能告诉他们开炮呢?而这时,枪声已响得不可能向洞口大声传话,手榴弹又把石砌的小路炸坏了,小船也炸成一片片,这使黄干焦急极了。等到枪声慢慢稀疏了,黄干就用双手合成一个喇叭,对着洞口大叫起来:“冷指导员,快点开炮吧!这里真是‘小台湾’,土匪就在小岛上。我已找到了隐身的地方了。” 黄干的确猜得不错,冷指导员他们确实担心黄干的安全,没有开炮。开始,冷指导员命令张排长带几个会游水的战士,准备游去支援黄干。不料他们刚刚下水,就被山上的土匪用枪弹封锁了,以后他们一直眼巴巴地等待着机会。黄干的喊话,让冷指导员下定了决心。他低声地命令张排长:“立刻行动!”于是,张排长就同几个战士纷纷跳下水去,两边山头上的炮,也同时发出了震动天地的吼声! 就在黄干喊话与冷指导员采取行动的同时,土匪也派人从岛上下来,眨眼间已到了黄干藏身的洞口。他们是奉李猫抓之命,来抓黄干的。 黄干一见有土匪进来,举枪就打,谁知道子弹用尽了,他不容细想,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一个土匪猛扑过去。匪徒们见黄干来势凶猛,忙向两旁一闪,黄干扑了个空,匪徒们也就趁势蜂拥上来,把黄干团团围住。常言说:“好汉抵不过人多。”黄干终于被他们用枪逼着,眼看只有束手待擒了。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张排长和几个战士,已经游到这边来了。那些匪徒只顾对付黄干,冷不防张排长等人轻脚快手飞到了他们的背后。等匪徒们发现有人来到时,已一个个被冲锋枪抵住了,只好乖乖地举手缴了枪。 张排长安排了俘虏后,又率领战士冲上岛去,准备与最后一部分负隅顽抗的匪徒进行搏斗。 张排长考虑到黄干的身体,本来命令他在后面掩护,可是黄干还是冲了上去。也是因为他太累了,当他跨过一堆土匪尸首时,一不小心,被那些死人绊了一跤。他气恼地回头骂了一声,正要向前跑去,忽然心中一动,就停住了脚步。他仔细观察了这一堆尸首,感到有点奇怪:为什么会一大群人死在一起,而且还是堆了起来的呢?莫非这里还有活的在躲着?他用手推开两个尸首一看,有个人侧面卧着,好像有点面熟,再仔细一看,不由得一声叫喊:“李猫抓!” 李猫抓的确没有死。他强迫一些匪徒们与他挡弹皮,结果匪徒们都被炸死了,只有他在中间没死。他本来想装死过关的,没想到却遇上了黄干。经这么一喊,他吓得心中一惊,动了一下。这一微小的动作被黄干发现了,黄干连忙用脚一踢:“起来!你看我是谁?” 李猫抓睁眼一看,颤抖着站起来说:“兄弟,我过去可没亏待你……” “少说废话,给我老实点!” 黄干一句话还没说完,李猫抓就猛向黄干扑去。黄干早有准备,机警地一闪。李猫抓用力过猛,一时不能保持身体的平衡,就跌倒在地。黄干扑了上去,把李猫抓压在底下,正想用劲捶他,李猫抓却突然用尽平生力气翻过来,又把黄干压在底下。这样反反复复几次。黄干由于几天来经历长久的战斗,体力消耗太大,渐渐感到力气不支了。李猫抓见黄干已翻不过来,得意扬扬地说:“你这小子,还厉害不?这回要你死在老子的手里了!”他嗖地拨出一把亮闪闪的匕首,就往黄干的身上刺去。正在这危急的关头,他却哎呀一声倒下了。原来背后站着玉英,她手里的刺刀正从李猫抓的后背戳进去,就这样把李猫抓结果了。 玉英扶起黄干,黄干感谢了她一番后,想起战斗还没有结束,便说:“走,我们到前面看看去!” 玉英瞪了他一眼:“看你,就不知道累!你应该好好休息,让我一个人去好了。”“不!”黄干不依,两人只好又一同走了。 战斗很快就结束,“小台湾”里的土匪被消灭了。第二天,李营长接到王群的信,要黄干和玉英回村去,接受新的任务。玉英因为没有捉到林崇美,不肯罢休,坚持要留下来。黄干的心情虽然也是如此,可是考虑到村里工作的重要,觉得还是回去的好。于是对玉英说:“回村工作,也是为了捉林崇美嘛!你别再耍小孩子脾气了,应该从全面着眼才对。”接着,李营长、张排长也都劝说一番,玉英见没有挽回的余地,也就不再坚持了。两人便辞别了部队,马不停蹄地赶回村去。 第二十章 搜山 随着军事进剿的全面胜利,清匪反霸的群众运动正以浩浩荡荡之势,在全区展开。这时,上级党委从机关与部队中抽调了大批干部,支援二区,全区每一个村子,几乎都驻上了工作队。 根据下面反映的情况,虽然股匪已被消灭,军队进剿的重点山区,已出现了解放后所没有过的风平浪静的局面,但过去认为问题不大的地区,却由于散匪尚未肃清,群众尚不得安宁,迫切要求肃清散匪。为此,县委召开了全县区级以上的干部会议,对全县剿匪工作,作了统一的布置。 二区区委会根据县委会议的精神,又召开了全区农会主任、民兵队长、妇女主任、区干部与工作队会议,决定开展“逢山有人,逢路有哨”的大搜山活动。 会后,王群带着小黄同几个民兵,坐船渡过漓江,向离开区政府几十里路的刘家村进发。 一路上,看见村子边、漓江畔、山头、崖际,一群群的农民、儿童赤着脚,拿着镰刀、柴刀、马刀、红缨枪,有的来来往往巡逻,有的在站岗放哨,检查来往行人,也有一些地方烧起了火,腾起缕缕的浓烟,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 王群爬上了一座山,累得满身大汗。他忙把棉衣解开,露出了汗水淋淋的贴身内衣,迎风而站,举目望着漫山遍野的人海,触景生情,一种胜利者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摆在王群面前的是一幅生动、热烈、欢腾的图画,这里没有武侠小说上所描述的飞檐走壁的侠客剑士,也没有那些衣冠楚楚的公子哥儿,所有的只是一些粗茶淡饭、在暴日寒风下成长起来的朴实农民,他们表面上平淡无奇,似乎不足轻重。然而,就是这些人,在党和毛主席的领导下,以主人翁的身份参加了剿匪运动,组织成天罗地网,使那些至今执迷不悟的大小匪首,无法逃脱将被毁灭的命运。王群不由地回忆起小时候在家捉鱼的情形:在一个不大的鱼塘里,张上了大大小小的渔网,那些鱼,不论怎么挣扎,跳跃,躲避,终究还是被一个一个地兜在网里。这一伟大的、令人欢跃的场面,多么像当年捕鱼时的情景啊!这图景雄辩地告诉人们:群众的力量是强大无敌的!谁要是忘掉了这一点,而胆敢反对人民,那就叫他头破血流,死无葬身之地! 王群正在赞叹,小黄却在一旁提醒他说:“区长!风吹着了。”他敏感地摸了一下前额,汗水确已干了,顿时感到身上有些凉意,连忙扣好扣子,继续上路。爬过三座山,穿过密密的大松林,直到十二点多,他们才到了刘家村。 吃完了饭,一息未停,王群就带着民兵们出去搜山。他们沿着高高低低的小路走了三里多,到了一座横亘在三县交界的大山。山上很少有石头,大松、杉树笔直笔直的,长得冲天高。抬头向上,不见天日;低头向下,野草蔓生,搜山的人,就在那里穿来穿去,往来不绝。 “跑了!跑了!”一阵吆喝声从另一个山上传过来,接着就是一声枪响。山野里保持了几分钟的沉默后,又一片乱糟糟的声音传过来,只是声音没有先前那么大了。王群猜到那里一定是发现了土匪,就好像猎人要追一只兔子似的,一股劲地跑了下去。刚刚爬上了另一个山坳,就看见那里有十多个农民,正在搜查着一个山洞。他们一见王群,就抢着叙述刚才所发现的事情。其中一位五十多岁、身体矫健的老人,指手画脚,讲得有声有色。 原来,这里有个惯匪,解放前率领二十多名匪徒,在这一带拦路抢劫,奸淫烧杀,群众恨之入骨。现在,他的那伙人,打死的打死,投诚的投诚,只有几个人了。刚才大家开始搜洞的时候,那个惯匪忽地钻了出来,拿着一支手枪,对着大家就打,当大家往地下一趴的当儿,他就趁机逃跑了。 王群仔细看了一遍山洞,洞口有三尺大小,里面漆黑,用电筒照了照,洞里铺了一些稻草,还有煮饭烧火的地方,看样子是土匪久居的巢穴。有一个农民说:“区长早来一会就好了。我们没有枪,让他跑啦。”王群这才注意到,这群农民大部分拿的是镰刀,只有一个是拿马刀的,还有的拿着棍子。他激动地对大家说:“好吧!我们一起去,土匪是跑不掉的。”大家有说有笑地离开洞口,向着深山密林继续搜寻。 大家又到了一个山洞口。这个洞口开在半山坡上,而且是上下通着的。从上面向下望,黑洞洞的,电筒打下去也只是射出一道昏暗微弱的光线,什么也看不清。一个高大的农民,趴在洞口上向下瞅了瞅说:“可以下去,这里踩的有脚印。”说着就把镰刀往腰里一别,然后一跳,就钻了进去。王群和小黄也跟着下去。谁也没有想到下去会发生什么危险,大家只有一个想法:决不放过一个可以躲藏土匪的地方。王群一到洞底,仔细摸索、观察,发现里面是大大小小的石柱与咧着大嘴的大石缝,石壁上潮得往下流水,用手一摸就是一手黏糊糊的黄黏液。电筒在洞里只能照一尺左右,再远了就看不见。因为洞中的潮气、霉气非常浓重,影响视线,而且叫人非常难受。王群伏下身子,打开电筒仔细观察着脚下,像是有人下来过似的。但,是土匪呢,或是搜山的民兵呢?却不敢肯定。大家向前慢慢地摸索着,在一丈多远处发现一个陡峭的石崖,前面是一眼望不到底的黑洞,一不小心就会跌下去。大家忙互相招呼着停了下来。但谁也没有死心,都想弄个明白,看究竟下面有没有土匪。大家不约而同地伸手,摸来探去,处处都是那么光滑陡削,根本没有下脚之地。不知是谁忽然想出一个主意:用一块石头投了下去,好一会才听到“嗵——”的一声沉闷的回音。大家不由得放心地笑了起来。有人催促道:“走吧,下面是水呢!”大家便回身爬了上来。 这天晚上,王群因为上午被风吹着凉了,下午又搜了山,一回屋,就发起烧来,饭也没吃,一头躺到床上。找医生看了一下,说是重感冒,吃了一点药,也没见效,后来又咳嗽起来。 第二天下了大雨。王群的感冒由于夜里出了汗,好了一点,就又参加搜山。跑了一天,雨一打,风一刮,晚上又浑身酸疼,十分难受,咳嗽也厉害了起来。他却装着没事一般,又找区、村干部开了个会,布置了工作,方才躺下。 不管他怎么坚强,病魔却总是缠着他。感冒又转成了疟疾,只好天天睡在屋里,晚上支持着听大家汇报。虽然王群一连睡了五天,但搜山却取得很大的进展:大惯匪大都被民兵打死了,其他的散匪也抓了不少,整个二区,出现了一个新的局面。 第六天早上,王群吃了刚刚从县里拿来的奎宁丸,一个人睡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小黄坐在门口的一个小凳子上,守卫着他。因为一个人坐着没事,小黄也慢慢地打起瞌睡来。哪知他刚刚合上了眼睛,就听大门口好像有什么响动。小黄蓦然一惊,立刻站了起来,提着枪向外望去。眨眼间大门口进来一个人,大叫一声:“莫动!”接着就是笑嘻嘻地说:“小黄,看你这个麻痹劲儿,要是有土匪来,你能完成保护区长的任务?” 小黄一见是黎保,就撇着嘴说:“早看见你了,还称什么雄?你不搜山,来这里干什么?” 黎保神秘地说:“咳!你不知道,我要找区长报个大喜事,你猜是什么?” 小黄不由高兴地问:“捉到林崇美了?” 黎保摇摇头说:“没猜中,比捉到林崇美还重要得多!” 小黄装着不耐烦的样子说:“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这么鬼鬼祟祟的。好,不猜了,你说不说吧?不说就走开,莫在这捣乱,我有公事!” 黎保故意不以为然地说:“咦,什么重要的公事?还不是坐着打瞌睡!” 小黄真的有点生气了,大声说:“有屁你就放,无屁你就滚!别在这里啰唆!” 黎保却余兴未尽地说:“哟,看你多厉害呀!我就不讲给你听,这是军事秘密!区长在家么?” “搜山去了。”小黄假装认真地说。 黎保狡猾地眨了眨眼睛:“看你瞪着眼睛说瞎话。区长搜山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你管不着。”小黄也拉起了硬弓。 “站开,我进去找找!”黎保说着就向房里撞,小黄没法,忙伸手拦住他,轻轻地说:“莫吵了,区长生了病,刚刚睡着呢。让他多睡一会儿吧!” 这一说,黎保才伸出了舌头,用商量的口吻对小黄说:“徐副区长要我送个县委的通报来,是表扬我们二区剿匪工作的,你看怎么办?是不是由你转交给区长?我回去还有任务呢!” 小黄正欲答话,只听屋里叫了一声:“小黄!”原来王群根本没有睡熟,他们一讲话,王群就醒了,一直在倾听着他两人有趣的对话。因此,当他一听到县委通报表扬时,就不由地叫了一声。 这一叫可把黎保高兴坏了,原来区长没睡!他不等小黄回答,一下子跳到王群床前,伸手把徐翠的信递过去,说:“通报在这里面。”接着,他就又蹑手蹑脚地把小黄拉向一边,详细盘问王群的病情去了,以便回去向徐翠汇报,完成他的双重任务。 对徐翠的信,王群没有细看,就顺手打开了那份用红纸精印的通报,看了起来。通报原来是县委和剿匪指挥部联合发出的,上面首先提到,自开始大围剿以来,全县已消灭土匪近三千人,其中营以上匪首三百多人,仅机枪就缴获三十多挺,还有其他许多战利品;接着,通报表扬了剿匪有功的单位和个人,二区的区委会与驻二区的部队机枪连、二连,都受了表扬,黎保、黄干也自然没有例外,当然也提到了王群……这些使王群受到很大鼓舞。因为在全县的剿匪成绩中,二区第一名,消灭土匪的数量,二区几乎占了全县总数的一半。这说明二区的工作做得不坏。而更主要的是:同志们的血汗没有白流,群众的翻身有了保障。但,当他继续往下看时,却感到了一阵阵的不安。原来通报的后一部分,号召全县党、政、军、民进一步努力,继续肃清为数不到一百名的大小匪首;在这个数字中,二区就占了四十名左右,而且,全县最大的两个土匪头子,二区也占了一个,那就是林崇美。 王群看完通报,就集中想一个问题:剩下的这一部分土匪怎么才能迅速全歼呢?眼看就是春耕大忙了,这样大规模的搜山活动,还合适吗?一想到此,他认为,必须立即召开区委会,研究一下。于是,就把黎保叫了进来。 王群首先询问了一下莫家山土地改革的准备情况,然后就转到搜山活动。黎保很自信地回答说:“你想,我们村上还能落后?和别村一样,组织了大搜山。不过,你也知道,我们村和别村不同,土匪哪还敢到我们那里去?搜山不过配合别村,响应区委的号召罢了,实在也没有什么。” 听到这里,王群忽地坐起来,严肃地问道:“你是什么干部?” 黎保一时莫名其妙,望着表情严肃的区长,眼睛眨巴了几下,立正,敬了个礼,仍是嬉皮笑脸地说:“民兵队长!区长不晓得?” 王群接着便批评起黎保来:“听你讲话,好像没有民兵队长的味道,我看是胜利冲昏了头脑!现在我问你:苏瞎子近来的情况怎么样?” 黎保对这突然提出的问题,怔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没消息,不大清楚,土生倒天天在外面搜山,很积极。” 王群像预感着要发生什么事情似的,吩咐黎保立即回去。首先,要他到苏瞎子那里看一下,问他近来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事。其次,要他从现在开始,每天晚上派民兵在苏瞎子的房子附近放暗哨。再次,要他回去把这件事向徐翠汇报。还要告诉她尽快召开区委会研究一下当前的工作。黎保接受了任务,就立即别了王群,赶回村去。想到任务的紧急和重要,他不觉地小跑了起来,一边走,一边脑子里老纠缠着一个问题:苏瞎子那里会不会在他到家以前出事呢?时间好像过得特别快似的,当他渡过漓江时,黑夜已经来临了。 果然不出王群所料,苏瞎子恰恰在这天晚上,黎保还没到家以前就出了事。这必须从土匪头子林崇美和他的走卒秦暗说起。 泰暗那天趁着黎保的一时大意,滚下山坡后,并没有死,等张排长带解放军去搜索时,他已顺着山沟,跑往朝天洞一带的深山中去了。在黄干到那个古庙去以前,他也曾到过那里,而且怕有民兵认出他,曾在那里忍住疼痛,把脸用香火烧烂,变成一个人为的麻子。然后,才从深山里向外逃窜。 他一心想悄悄回家潜伏,却料不到在黑夜中,偶然碰上了林崇美。他们一起来到黄维心的地下室里。 对黄维心的地下室来说,秦暗和黄自心等一些匪首是不感兴趣的,因为那里已经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万一民兵撞进去一搜,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但林崇美不这样看,他认为,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表面上看起来是有危险,事实上,民兵只顾搜山,发动群众,不一定会注意到这个人所共知的地下室。再说,如果万一被发现了,里面有枪有弹,足可死拼一场。 进了地下室的当天晚上,黄自心就提议:“我去找陈玉芬,要她供给我们吃的。” 林崇美却把手一伸说:“不必,她的处境,不会比我们好。惊动了她,也许对我们更不安全。” 秦暗不以为然地说:“那我们在这里没有吃的,不是要白白挨饿死了。” 林崇美一声不响地走近墙边,用手指量了量尺寸,敲了敲石壁说:“把这块石板取下来。” 黄自心和秦暗忙用刺刀把石缝中的石灰挖开,没有用很大力气,就把林崇美指定的那块石板取下来了。 秦暗和黄自心忙伸手进去一摸,不禁高兴地大叫起来。原来,里面是黄维心在解放前夕,派专人买回的一百听美国罐头,准备着应变用的。这件事,黄维心告诉过林崇美,可自己却因地下室被王群过早发现而没有用过。 一百听罐头是经过精心搭配的,有稀有稠,有肉有汤,足够林崇美等人享用一段时间了。 他们安安稳稳地在地下室住了一段时间后,罐头终于吃完了。必须派人出去找吃的来。派谁去呢?林崇美以为秦暗最合适,因为别人不容易认出他来。到什么地方去找呢?林崇美以为苏瞎子那里最妥当,因为那里单家独户,四邻无人,苏瞎子又看不见,只要土生不在家,那就万无一失。 尽管如此,林崇美究竟不同别的匪首,秦暗临动身时,还慎重地吩咐他:要特别小心谨慎,不要惊动那个瞎老头子,悄悄地把东西偷出来;万一有个意外,也不要轻易开枪,特别是不要直接回这里来。然后,才让秦暗离开地下室。 这一天晚上,土生到农会开会去了,苏瞎子因为夜里不好走路,自然没有出门。由于长年四季不坐就睡,即使躺在床上也是不大容易睡得着的。今晚,他照例睡在床上,把门虚掩着,等土生回来。 正当他闭目养神的当儿,突然虚掩着的门轻轻地响了一下。苏瞎子以为是土生回来了,就叫一声:“土生。” 接着,什么动静也没有了。苏瞎子就自言自语地说:“风把门吹开了。” 可过了一会,苏瞎子正想起床关门,却忽然想道:今晚没有风,门又是堵起的,怎么会自己开了呢?再仔细听了听,外面的确没有风,他就更加怀疑了,心想工作同志曾经吩咐过,要他提高警惕,防止土匪钻空子。难道真的土匪来了? 慢慢地,苏瞎子觉察出来了,房子里好像有人在呼气。他本想喊叫起来,又仔细一想:不对,要是真的是土匪,我一喊叫,他不就跑了?最后,他终于想好了一个主意,就自言自语地说:“唉!这风真讨厌,又要我爬起来关门。”说着,他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心情紧张地摸到门口,就把门咔嚓一声关了起来。然后,顺手在门边拿起了顶门棍,转过身背靠住门,愤怒地大声喝道:“快说!你是什么人?” 秦暗刚刚摸到了灶前,听苏瞎子这一喝,不由地慌作一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苏瞎子见对方不答,又大声地吼着:“你莫欺我这个瞎老头子了,老实说出你是谁吧!说清楚了我也许会饶你,说不清楚,我要喊民兵来了。” 秦暗仔细地琢磨了苏瞎子的话,心想:这个瞎老头也许不同于那些坚决跟共产党走的穷鬼吧?反正走不脱了,不如干脆动员动员苏瞎子,也许还有希望弄点吃的呢。于是,他装得很可怜的样子说:“老伯爷,你不要叫,我不会伤害你,只是饿得没法了,才找你老人家弄点吃的,请你老人家可怜可怜我……”说吧,他轻轻啜泣起来。 一旦弄清了房中有人,而且可能是土匪,苏瞎子心中真是激动极了。但他想:这是个什么样的土匪呢?你听他在哭呢,也许我可以劝他投降,这样,在剿匪中不也贡献了一份力量吗?想罢,他也放软了声音说道:“你为什么不投降呢?把枪交出来,洗手不干,重新做人吧!这样对你会有好处的,不然就只有死路一条。” 秦暗一听苏瞎子在劝他,误认为苏瞎子真是同情他了,就忙解释道:“不是我不愿投降呀,就是怕解放军把我杀了!还是请你行行好、发发善心,给我点吃的,放我走吧!莫叫解放军来了,对你老人家也不利。” 苏瞎子心想:你这个土匪真顽固,居然想跑掉,那怎么行?但他又怕土匪来个突然袭击,就假装同意地说:“好吧!我帮你这一次忙。你等着,我给你找吃的。”说着话,他就慢慢他向秦暗摸去。等走到秦暗的跟前,就猛然向前一扑,把他抱住,接着,就大喊起来:“捉土匪啊!捉土匪啊!”这声音,在夜空中回荡。 秦暗像被铁箍子箍住似的,怎么也摆不脱。他想开枪,又怕惊动民兵,要打老头子,又吃不上力。突然他的手碰着一把菜刀,就挣脱出手来拿起菜刀,照着苏瞎子的背就是一刀。 苏瞎子突然觉得背部一麻,两手一松就倒下了。秦暗慌慌张张地开了门,落荒而逃。 再说黎保从王群那里回村后,连农会也没有去,就迫不及待地跑到苏瞎子家里来。还没进屋,他就大声喊着:“土生!土生!”没人答应。他忙走近门口一看,门是开着的。进门用电筒一照,只见苏瞎子正倒在血泊中。黎保一看大惊,眼见回村喊人已来不及了,就把枪一举,朝天“砰!砰!”开了两枪。然后点起松明,动手给苏瞎子包扎伤口。苏瞎子伤势虽不轻,但还清醒,便喘着气把适才的遭遇向黎保说了一遍。 不大一会,徐翠、黄容、五生等村干部和民兵、群众都赶来了,大家听黎保一说,都嚷着马上要去搜山。 徐翠说:“不必了。土匪不会再躲在这附近的山上让我们捉的,我们合计合计再说。现在赶快把苏老爷爷送医院去治伤要紧。” 这时,土生也回来了,他见爷爷伤成这样子,又伤心,又愤恨,一时急得要哭起来。大家劝说了一番后,就把苏瞎子放在一个临时绑好的担架上,打发土生和几个民兵把他护送到县城医院去治疗。 土生他们走后,群众跟着也散去了。徐翠就和干部们一起,边走边问:“大家想一想,为什么会突然有土匪在这里出现呢?我们附近和村上,是不是还有土匪隐藏的地方呢?” 大家想了一阵,还是黎保先开口说:“黄维心的地下室里会不会躲进土匪?” 徐翠一想,也有可能,就对黎保说:“我们去搜搜看。”于是,大家分头去搜地下室。 徐翠和黎保等几个民兵到村外面的地下室出口处一看——不好,这个洞口开着的,土匪恐怕已经逃跑了。黎保气愤地朝洞口开了一枪,就跳了下去。徐翠等人跟着也跑进了地下室。只见这里乱七八糟地丢满了罐头盒,可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了。 在回农会的路上,黎保把王群的病情和他交代的话向徐翠讲了一遍。徐翠由苏瞎子被土匪砍伤这件突然的事故,联系到全区的情况去考虑王群的意见,心想土匪剩下的不多了,再靠大搜山,看起来作用不大了,要组织专案处理才行,想到这里,她决定连夜找王群研究一下。 村干部仍不放心她一个人去,要派黎保同行,黎保高兴地答应了。两个人辞别了村干部们就上路。黄容仍不放心,追上来嘱咐黎保说:“路上要小心啊! 黎保笑着说:“放心吧!不会再有马背山事件了。我还巴不得再碰上秦暗呢!” 说来也算巧合,秦暗这时正同徐翠他们在同一条道路上走着,只是秦暗在前,徐翠和黎保在后,两不相见罢了。 这时的秦暗,正惶惶如丧家之犬,不时走走停停,听听后面有没有人追赶。此时,他只管走着,心中漫无目的。到哪里去呢?像苏瞎子这样的人也坚决地跟共产党走了,还有哪个靠得住呢?他越想心情越加懊丧和烦乱。走着走着,他忽然听到了一阵水流声,心里顿然升起一线希望:漓江对岸,过去比较平静,现在搜山也不那么紧张了,还是渡过江去,看看风向,也许总能找到藏身之处的。想罢,不由地加快脚步,来到江边渡口。他先在渡口附近仔细瞅了一阵,听了一番,见没什么动静,便弯腰解下一只小船,用篙一撑,就离开了岸。 这时岸边传来一阵脚步声,又听见一句十分耳熟的话:“咦,深夜江边哪来的人?”他不禁打了个寒噤,心想:这不是黎保吗?真是冤家路窄!他想下水逃走,又怕黎保发觉,只好硬着头皮,不声不响地把船向江心划去。 来人果然是黎保和徐翠。他们到了渡口,渡船不见了,只听见水响,以为正在渡人,就站在江边喊了一声:“喂!莫走先,渡我们过江!”等到看清船上只有一个人,而且不像以前那个摆渡人的时候,心中就犯了疑。两人忙把子弹推上膛,对着船上的人命令说:“做什么的?快划回来!我们有急事!” 离岸并不很远的秦暗,这时心想,如若逃跑,他们一定不会放他走。好在是在夜里,脸也破了相,他们未必会认得出来。想着就回了一声说:“来了。”他一边把船划回来,一边却在盘算着如何应付。 黎保用电筒照了一下秦暗的脸,见是一个麻脸人,就追问道:“你一个人深更半夜划船做什么?摆渡的老人家呢?” 秦暗忙回答说:“那是我的父亲,病了,我去请医生。快上船吧!” 徐翠从一边仔细地观察着这个麻子,好像总有点面熟似的,口音似乎也不生疏,可怎么也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听他这么一说,也就和黎保一起上了船,只是悄悄地拉了黎保一把,让他提高警惕。 黎保一上船,又一次用电筒照着面前的麻子。秦暗急忙用手遮起了脸,好像很怕电光照眼的样子。 三人沉默着,只听见江水哗哗地响,各人在想着各人的心事。船快到江心了。黎保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个主意,就再一次用电筒朝秦暗麻脸上照,笑嘻嘻地问:“老兄,我好像认得你似的!” 秦暗心中一抖,忙强装镇静地笑了笑,把头摇了几下。 可这一笑却使黎保忽然想起秦暗在马背山农会里拿着柚子,笑着问他“贵姓”时的那副嘴脸,心中暗想:莫非这是秦暗?但又一想:不对!秦暗怎么会变成麻子呢! 黎保正在留心观察的时候,突然又发现,这个摆渡的怎么这样笨手笨脚,完全不像个水上人的样子。这时,他想:这家伙如果真的是秦暗,再也不能错过机会,一定要抓住他。因此他决定来个突然袭击,再看究竟。于是,就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说:“秦暗!真太巧了吧,我们又见面了!”说时他用枪紧紧地逼住了秦暗。 原来秦暗也早已做好了准备,他一边撑船,一边用竹篙打探着水的深度,准备船到江心水深浪急之处,把船打翻,趁机逃走。及至黎保骤然叫他秦暗,他以为自己已经暴露了,就一头扎进水去。黎保也跟着跳进水去。两人在水里就你来我往地搏斗起来。黎保扯住秦暗的脚,秦暗又反过来抱住他的脖子。刚几个回合,秦暗到底不是黎保的对手,结果被他狠狠地按在水里。等到对方被水灌得差不多时,黎保才把他拉上岸来。 这时,黎保也觉得疲劳了,回头望了一眼江心,徐翠在船上吃力地向岸边划着。他想去接徐翠,又怕秦暗逃走,一时忙中无计,就把秦暗腰中系的皮带取下,将秦暗双手绑在背后;然后,又把秦暗的头用力一按,扦到他自己的裤腰里。黄干看着秦暗背朝着天,头腿相连的可笑样子,说一声:“委屈你一下吧,老朋友!”就游到江心,去接徐翠。 黎保上了船,就拿过桨飞快地划,划呀,划呀,大约离江边只有两丈来远了,只听徐翠叫了一声:“秦暗跑了!”接着徐翠打了一枪。黎保感到船一阵摇晃,回过头来,只见秦暗一头扎到地下,一下子又爬起就跑!黎保把篙一丢,对徐翠说:“让我来!”说着举起步枪,只听一声枪响,秦暗向地下一歪,再也不动弹了。 上岸以后,徐翠和黎保跑过去仔细看了一遍那麻子的尸首,觉得确是秦暗没错,就放了心。临走时黎保狠狠地踢了秦暗一脚,笑嘻嘻地说:“这回可该你进地狱了!” 徐翠看看天快亮了。心想既然王群提议要开区委会,现在就得要通知人了。于是,就对黎保说:“天亮了,我一个人走得啦,你赶快到区里通知刘通、张健到王区长那里来开会。” 黎保说声:“好!”两人就分头动身。 徐翠到王群处一进门就碰上小黄,忙问一句:“区长在吗?” 小黄忙打着手势说:“小声点,区长今天打摆子,刚刚好了点,睡着了。” 徐翠一听王群病仍不好,就略带几分责问的口气对小黄说:“区长病了这么久,你怎么不送他回区呢?” 小黄感到有点委屈地说:“他是区长,我说他,他不听,我有什么办法!今天你来了正好,快劝劝他吧!” 徐翠进屋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王群已经大大变了样子,只见他那柔和的脸上,早先的红光,已踪影全无,剩下的是一片蜡黄,连眼窝也显得深陷了下去。脸型也似乎变长了些,头发不知有多少天没剪了,又长又乱,显得更加消瘦了。这使徐翠深深地感到不安。她轻轻地坐在床边上,眼睛直愣愣地望着王群熟睡的脸孔,不禁暗自想道:这个人呀!一工作起来,什么都全忘掉,多么顽强的人啊!这时,她有点后悔自己不该那么匆忙地通知在这里开区委会了……。一会,王群睁开了眼睛,一见徐翠,立刻现出惊喜的神色,大声喊道:“徐翠,你来了!”说着就要起床。徐翠立刻伸手按住他的双肩说:“睡下,睡下,不要动!” 王群被按了下去,微笑着说:“怎么,又来干涉我的自由了!” 徐翠又仔细地望了王群一眼,才用着温和而又认真的语气说:“我真该给你提个意见了!你说,二十多的人,负担着这么重要的工作,也不是个小孩,怎么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呢?你没照照镜子,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还拼命地坚持下去。你还记得吗?在马背山回来的路上,你不是批评过我拿生命开玩笑吗?我看,现在你也可以担当起这个罪名了。你说是不是?” 王群笑着说:“好了,别说了,我就知道你会钻别人的空子。老实和你讲,今天看见了你,我病就全好了。我们大家都很忙,难得有机会碰在一起,还是谈谈工作好不好?莫家山土地改革的准备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徐翠从身边掏出一份报告轻轻地说:“这是我写的第一阶段总结报告,本来准备给你看看,好报县委的。可是,你病还没好,就剥夺你这个权利了。现在,你首先答应我一个条件,才能再谈别的。” “什么条件?”王群认真地问。 “立刻回区,停止工作,休息几天,病好了再说。”徐翠很认真地说。 王群摇了摇头:“说来说去,你还是这一套。现在我要问你,我要不答应你这一条,你又怎样呢?” 徐翠想了一下说:“要是你不听劝告的话,我就向徐政委报告。按照你的讲法,你这种行为是对党不负责任的表现,县委应该出面干涉。” 王群听她提到徐政委,就精神十足地说:“好,好,我才巴不得你报告他呢,他会支持我的。你和徐政委在一起工作过一段时间,不知道你了不了解他的情况,他比我现在的病要严重得多。我也常听他劝同志们,要爱护身体,要注意休息,有时还强调‘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可他自己呢?一天比一天瘦了下去,而且最近还吐了血。不少的同志劝他多休息,要他到医院检查,他总是对你笑笑就算了。直到现在,据说他每天还是很少有六小时的睡眠,明明支持不下了,他还伏在马背上下乡,身体好一些时,连马也不骑了。”王群说到这里,情绪有点激动。徐翠也深受感动,在默默地听着。王群稍停了一下,又继续说:“你说,徐政委为什么只会讲别人,轮到自己时就忘记了呢?说起来也很简单,因为,一个革命者有高度的自觉性,时时刻刻以革命利益为第一生命。当他看到敌人在猖狂,革命利益在受损失,而自己却熟视无睹地在一边养病吗?那是不可能的。在这几天的病中,我这样想,一个人的生命,只有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要是不抓紧时间多学习,多工作,到老了真是会后悔不及。你看,我们有多少工作要做,多少东西要学呀……” 说实在话,徐翠心里是十分同情王群的心情的。她觉得王群的话很对,但又觉得不休息、不治病也不对。特别是他肩负着全区的重担,如果身体再坏下去,对全区的工作是不利的。最后还是她让步了:“好了,好了,我们别争了,反正总是你对,哪个说得过你?!我们还是谈谈工作吧。” “这才像个副区长呢!我说嘛,我们的徐翠同志是会支持我的,那你快给我说说区里清匪的情况吧!”王群高兴了,精神更好,他笑着说。 徐翠忽然想起一件大事似的说:“对,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公安助理员告诉我,到昨天为止,全区只剩下十三名土匪还没捉到。” 王群高兴得坐了起来。“这消息太好了!我想了几天,一个主意还没有拿定,经你这么一说,我看立刻可以作出决定了。” “什么主意?”徐翠忙问。 王群打着手势说:“你看,从大搜山的第三天开始,我们不分男女老幼地把三万人都投入了剿匪,而且连通行也禁止了。也就是说,这几天,我们区里全民总动员,一切为了搜山剿匪。这在一段时间里,当然是必要的。可是现在只剩下十三个土匪,仍花这么大力量,就值得考虑了。况且,这十三个土匪之所以捉不住,都可能有特殊情况。现在,我们应立刻停止大搜山。一方面,在表面上放松一下,麻痹敌人;另一方面,组织专案侦查,这样,就会更易收效。” 徐翠笑哈哈地说:“巧极了,我也是这个主意,正是要来与你商量的。我已根据你的意见叫黎保去通知张健、刘通来这里开区委会了。只是你的身体恐怕……” 王群忙说:“好!就在这里开。” 徐翠看王群高兴的样子,就又忍不住继续说:“还有一个大好消息告诉你。” “什么?”王群紧接着问了一声。 “你猜!” “你快说嘛。” “看你急的!昨天夜里秦暗给我们打死了。”接着她详细地讲述了打死秦暗的经过,只是没把苏瞎子被打伤的事讲出来,以免王群过于激动,影响病体。 谈着谈着,徐翠似乎也把王群的病忘了,就广泛地交换起工作意见来。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把两人惊动得忽地回转头向门口望去。只见小黄和黎保已跑进门来。黎保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没等小黄开口,就抢先说道:“区长!我们发现了林崇美!” 这消息,对王群来说,真是意外之喜,就连忙问道:“在哪里?”他把棉被一翻,像个没病的人一样,一跃跳下了床。” “离开区政府三里路的林山村山上。” “向区里报告了吗?” “黄干和县里的公安队部已在那里,是黄干要我来告诉你的。” 王群这时已穿好衣服,带好二十响,不容分说地向小黄和黎保下了命令:“你们快去!到街上借四匹马来,我们立刻出发!”小黄和黎保回头就跑。王群这才发现徐翠正用惊喜的眼光望着他。 “你……”徐翠也被这个意外的消息震惊了,但她又感到不安,想去制止王群,一时犹豫着不知说些什么好。 王群既似说笑,又似安慰地说:“我的病全好了。” 第二十一章 穷追 林崇美打发秦暗到苏瞎子那里去后,久久不见秦暗回来,他就和匪徒们立刻从地下室转到后山。当黎保的枪声传到他耳中时,他料到事情不妙,就带着匪徒们回到他自己家中,拿了些吃的,然后准备在附近山上长期潜伏下去。 这一带有几座小山,虽然多是孤零零的,互不连贯,但它们具有别处所没有的一些特点:它们都是靠在漓江两岸,又处在区政府通往县城的乡道边上。从江南岸向西南翻过两座小山,可进入六区边境,从江北岸向北翻两座小山,就到三区边境。因此,一方面是山小,不便躲藏;另一方面又是行人稠密,容易暴露。所以剿匪一开始,这方圆十多里,几乎成了空白点。政府虽也作了一般布置,在群众与村干的思想上,却以为解放以来,这里没发现过土匪,故存在着严重的太平观念,甚至在大搜山活动开始以后,这里也比别处放松得多。此外,林崇美对这一带的山洞,早在抗日战争时期,就比较熟悉,加上他可以从自己家里弄到吃的,因此,才决定回到这里。当天夜里,他就同黄自心等一伙匪徒,悄悄地渡过漓江,躲进江边一个小村子旁的长山上。这长山是不准采伐的村边禁山,林崇美等一伙匪徒通过这里,钻进一个不易被人发觉的洞中,啃着从家中带出的干粑粑。 这天,雨后初晴,正是一个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煦日普照的好天气。林崇美如鬼蜮一般,藏在那阴暗潮湿的小洞里,身上尽是湿气,极为难受。他实在忍受不住了,就要黄自心出去探望一下外面的情形。 黄自心在黄维心的地下室里多日不见太阳,现在又被逼蹲在洞中啃干粑粑,喝冷水,心里早已不耐烦了。一听林崇美要他出去探望外面的情况,他就像飞鸟出笼似的,爬向洞口,听听外面没有动静,便把堵洞口的石头一推,窜了出去。到了洞外,他觉得舒适极了,不由地伸了一个懒腰,长长地出一口气。然后四处打量了一下,只见附近山上,杂草丛生,野花烂漫;而山下人来人往,却没有人向这座山望一眼。他觉得很安全,随即转身跳下洞口,对林崇美说:“外面搜山已结束了,我们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吧!”林崇美一听,大为欢喜,忙领着几个匪徒,爬出洞来。他们穿荆破棘,转弯抹角,爬上山顶下面的一个悬崖,对着太阳,脱了棉衣,捉起虱子来,但他并没有放松警惕,不时用眼瞅着那行人不断的江北小道。 一会儿,黄自心忽然发现,从林山村来了一群人,前面两个穿蓝制服的,后面三十多个穿绿军装的。他连忙催促林崇美快走。林崇美开始也吃了一惊,及至发现他们是经过林山村去区政府的,才得意地回答道:“怕什么!井水不犯河水,他们走他们的路,与我们各不相关!”但是,话虽如此说,他的心也在扑扑跳,视线一直不敢离开那些来人。不一会,只见那群人已来到长山下的江北小道,因为距离很近,黄自心清楚地看到,前面穿蓝制服的是黄干。他们不禁战栗了一下,相对无言,好像祸事就要临头了。 不料,就在这时,一位年轻农民,手执柴刀,一声不响地,突然从林崇美坐着的石楞上冒出。林崇美正向远处呆望,不防那人两目圆瞪,把林崇美吓得心慌意乱,顺手拿起枪来,便要开枪。黄自心一手拉住,指指下面的黄干等人。林崇美一迟疑,那人已清醒过来,大叫一声:“林崇美!”回头就跑。林崇美急忙向江边一望,只见黄干他们已经听见叫声,眨眼之间,扑到江岸,向着江南跑来。他不由得一阵气恼,忙从黄自心手上夺过美国六〇步枪,砰的一声,把那位农民打倒在山坡上。霎时间山下已是一阵枪声,往六区去的退路,也被切断了。 黄自心一看情况不妙,就拉着林崇美说:“赶快突围!”但,林崇美却把眼一瞪,从屁股上拔出小匕首,像宣誓又像下命令似的对着黄自心等土匪说:“‘不成功,则成仁’,现在是我们忠于党国的时候了。哪一个敢说一个走字,我立刻给他一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黄自心等匪徒听这一说,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敢作声。林崇美一见伙伴们斗志不振,就又把匕首收起,换了脸色说:“不是我不让大家逃走,你们听,我们已是前后受敌,逃也逃不掉了!你们看,这个地方十分险要,我们死守下来,等到天黑,再行突围,那就容易脱险了。”说完他就指挥大家,一个个做好顽抗的准备。 不一会,一个公安队员,爬近石楞边,砰地向上发了一枪,然后一跃而上。不料林崇美早有准备,照着那位同志胸前开了一枪,那位同志向后一仰,就被别的同志救下。 林崇美看看下面没动静,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把手枪一举,对几个匪徒说:“我们打死了敌人,谅他们不敢从这里来了,你们几人好好守住这边,我和自心两人到后面守着,防止敌人从后面爬上来。我们要死守阵地,寸步不离,天黑以前,谁要退后一步,就让他的脑袋搬家。”说罢,不等回话,就离开悬崖底,拉着黄自心,绕过小山头,钻进一个只有林崇美自己才晓得的密洞中去。进洞以后,用石头把洞口堵起,顺着洞向北走,不一会,已是豁然开朗,到了山北漓江的悬崖上的另一个洞口了。此洞约有五尺大小,位在如刀切似的悬崖正中。因此,莫说你无法发现,即使发觉这里有人,也很难打进洞来。林崇美到了这个万全之地,才安安稳稳地吁一口气,坐下来悄悄地对黄自心说:“等着吧,到了夜里,我们就从这里下去,渡江逃走,让共产党搜他的鬼去吧!” 黄自心眨巴了两下眼皮,一时难以理解地说:“既是这样保险的地方,你怎么不早带大家躲在这里,也省得在那个山洞里受罪。” 林崇美狞笑着,得意地说:“狡兔尚有三窟,何况人乎!不到万不得已,怎能到这里来!” 黄自心仍不理解地问:“这里这么保险,你怎么不带他们几个同来?”他指的是留在外面的几个土匪。 林崇美更加自负地说:“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就没想想,要是我们全部离开那里,敌人从后面一追上来,你我还能走脱!再说,夜里我们要从这里逃走,要是人多,你会保险不被敌人发现?现在好了,就你我两人,到了夜里,神不知鬼不晓地就可远走高飞了。”说着,他从随身带的一个皮包中,掏出一团丝绳,向地下一撂,皮包就扔向一边不要了。 黄自心拿起丝绳:“用这个吊下山?” 林崇美得意地说:“没有这个我倒不怕,就是你下不了山。好了,这绳子今天算救了你一条命。等着吧!天一黑,我们就可动身。” 黄干一面派黎保去通知王群,一面派民兵们去通知莫家山和附近各村的民兵与群众快来搜山。等他上到半山坡时,看见公安队受伤的同志已是奄奄一息,情不自禁地悲愤交集起来。他带着莫水生等民兵,叫一声:“同志们跟我来!”就大步猛冲上去。 可是,到了悬崖下面,步枪子弹,手榴弹,像雨点般倾泻下来,根本无法上去。黄干急得眼里冒火。过了一阵,黄干冷静下来,抬头仔细地观察了地势,发觉从后面可以爬上山顶,再从侧面下去,就能给敌人打个措手不及。于是,他就留下民兵和公安队一起,继续吸引敌人注意力,他同水生等几个民兵,悄悄从一边绕过背后,爬上顶端,从侧面插入。将到悬崖边,他们先扔去两个手榴弹。只听一声巨响,炸得匪徒们血肉横飞,一声不响。黄干忙跳下去一看,在三个尸首中间,却不见林崇美。为什么又偏偏不见了他呢?想必这个奸猾的匪首,又躲到别处去了。于是,他就大叫一声:“同志们!搜山!”大家就立刻分头搜起山来。 搜了一阵,未见踪迹,黄干因怕林崇美溜下山去,就忙跑到山下,把各村已到的民兵和群众,分布在山下四周,霎时间把一座小小的山头,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时天已黄昏,黄干就命令停止搜山,等候王群到来,再做商量。 一切布置停当。只听有人喊道:“区长来了!”黄干回头一看,果然见在暮色苍茫中,跑进四匹马来。他忙迎上去,把情况简要地介绍一遍,最后问王群:“你看林崇美能跑得掉吗?” 王群仔细地听了黄干的报告,迅速判断说:“从现在的情况看,林崇美没有机会逃下山去,可能还在山上的洞中藏着。现在天热了,只要今夜他走不了,明天我们就一定可以把他搜出来。但是,他知道我们集中了很多民兵,明天一定搜山,恐怕今夜就会设法逃走。因此,关键不在于明天的搜山,而在于今夜如何防止他逃走。我们要下最大决心,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今夜逃下山去。” 黄干心中暗暗佩服王群的判断,就接口说:“对!我也是这样想的。现在,我们来了那么多民兵和群众,几乎可以手拉手地把山围起来,我看他这次插翅也难飞。” “民兵怎么部署的?”王群感到黄干在胜利中情绪自满,不放心地问道。 黄干立刻详细地介绍说:“这座小山的具体情况是这样:靠东边这里,是属于长山的一部分,树多,又临村子,土匪要从这里跑,不易发现,而且只要一进村子,也容易找到隐身的地方,所以,我派了一百名民兵守着。这对面,靠西边,是与六区的一座小山连起的,比东边那段短三分之一,如果一突过去,就不大容易追赶了,我也派了一百名民兵把守着。南边是一片田地,没有什么遮挡,跑起来比较困难;但,那一段很长,比东边这一段要长两倍,所以,我用了一百五十名民兵去守。靠北边是一个陡峭的峭壁,莫说人了,就是鸟也难在那上面停一下,我想,土匪不可能从那里逃走;如他能有办法下得来,前面是江,水一响动,也容易被发觉,所以,我只用了五十个民兵去守,而且绝大部分是分布在两头,中间只放几个流动哨。这样,你看行吗?” 王群听完黄干的详细叙述后,就十分关心地问:“靠江边的是哪里的民兵?” “李家山的。” “你们村的呢? “在西边。” “我看这样吧:把你们村的民兵和李家山的民兵对调一下,而且,要在江边加强警戒。因为,我们今天对付的不是黄四保,也不是李雄,而是林崇美。这个人的特点是既奸诈,又凶狠。我想,在很大程度上,他可能出乎我们意料,来个铤而走险,从北边下山。据说他有一套爬悬崖峭壁的本领。这些情况不能不估计到。”说着王群又连续咳嗽起来,徐翠忙过来扶着他说:“就这样办好了,黄干去安排吧!王区长病了,该去休息。我再去江边看看。” 黄干一听,就恍然大悟地说:“好,区长你快去休息吧,我已明白了。”说罢,他立即去把民兵的布防,重新作了调整。 黎保带着莫家山的民兵,来到了漓江边上,并把他们一个个地分布在山与江相连的江岸上。他实在疲劳得受不住了,就往江边的一块石头上一坐,喘息了一会,然后才回头仔细望了一阵身边江岸上屹立的陡峭的石壁,想道:这座山也真怪,好像一个圆柚子从中间一刀切了两半似的。山顶与东、西、南三面都在石头缝中长出了茂密的草木,可北边呢,笔直笔直的石壁,像用人工切削过一般,光秃秃的,连一棵青草也没有。像这样的地方,土匪怎能下得来?莫说从上到下这么高,就是再减掉一半的一半,跌下来也会叫他们成肉饼的。想到这里,他好像更加累、更加饿了,就不由得产生一种埋怨情绪来:区长呀区长!样样我都佩服你,可这一回的部署,却未免有点主观。你也来看一看、试一试嘛,这么高这么陡能上下得人吗?调我们守在这里不是白守吗?唉!算了吧!我还是下到水边,洗个脚,擦个脸,舒服舒服,准备着有人送饭来吃吧!想着,他扶着大枪站了起来,一步步地走下江岸,把脚向水中一泡,一阵凉意入骨,顿时感到减少了许多疲累。因为一时不适应水温,他又忙把脚抽上来,放在水边的鹅卵石上,撩着水来洗;慢慢地习惯了,不感到水凉了,就更加感到十分清爽解乏。江面上一阵阵清风,带着浓重的水汽,轻轻地拂在脸上,更加使他感到惬意。他慢慢地陶醉在这诗意的江边夜景中了。看起来,他似乎是在工余饭后,专门来这里玩的,一时把自己担负的重大任务,丢到脑后去了。 一阵沉重、急促、熟悉的脚步声,沿着两三尺见宽的江边小道,迅速地自东边传来。黑夜里看不见人,但不用问,黎保就可清楚地觉察出:黄干来了。他忙用手擦了擦脚,穿上鞋子,准备回岸上去。但,还没有动身,黄干已经来到!而且用着低沉、严厉的声音问道:“这里谁站的岗?怎么没有人?” 黎保忙站起来,笑哈哈地回答道:“是我,在这里。”说着就走了上来。 黄干一见黎保仍同平时一样的那个嘻嘻哈哈的劲儿,就不由地放大了嗓门,略带几分责怪的语气说:“你干什么不好好守着自己的岗位,乱跑一顿!” 黎保仍然笑着:“哼,怕什么!不论林崇美有多大胆子,听说有我——大战马背山,活捉女特务,单身劝降莫老八,水上抓秦暗的黎保在此,还不倒退三尺哩!” 黄干一听有点恼火,但又不便发作,就更加郑重其事地说:“黎保,你说些什么?赶快守好自己的岗位,千万不可麻痹大意。” 黎保打了一个立正:“是!队长同志!明白了!”黄干见他仍然是嘻嘻哈哈满不在乎的样子,只好又再叮嘱他一声:“千万要提高警惕!”说完就继续向前走去。 黄干一走,黎保往石头上一坐,忍不住暗自想道:马背山农会里,林崇美、黄四保都亲自出马了,几百名土匪包围我们两个,也没能动我一根毫毛,结果还是损兵折将,丢盔弃甲地逃跑了。现在,眼看全区只剩几个土匪了,林崇美纵有天大本领,手下无兵无将,还不是要乖乖地让我们捉住!还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哈哈……”他几声冷笑刚出唇,突然,听到身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他没有顾上多想,就陡然转过身去,只见一条黑影,已到面前。他一边举枪,一边大叫一声:“哪个!”刹那之间,对面已一枪打来,黎保只觉肚子猛地一沉,身子失去了平衡,仰身倒在地上。立刻,两条黑影从他身边掠过。他一时急得忘记喊叫,用力仰起头来,心想上去抓住敌人,然而,刚刚抬起头来,便好似千斤巨石,压在腹上。他挣扎了两下,站不起来,反而不由自主地向石头上一歪,双手抱住了肚子。这时,黎保身边已经响起乒乒乓乓的枪声,子弹纷纷飞向江心。 江心溅起一片水花,江岸上一道道电筒的白光射向水面。土匪已跳进水中逃命去了,民兵们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霎时间,江面上交织成一道火网,人们一个劲地向江心开枪。没一会,黄干自西边飞奔过来,大声喊道:“同志们!不要开枪,我们下水去捉。”枪声一住,黄干的电筒光忽然照见了倒在地上的黎保。他猛吃了一惊,急忙把黎保抱起。黎保吃力地对黄干说:“不要管我,快去抓林崇美!”黄干见事情紧急,忙把他交给几个民兵照顾,自己猛然一纵身,跳下水去了。接着,莫水生等也都一个个纷纷跳入水中。 这时,王群和徐翠也赶来了。王群走近黎保面前,用电筒一照,只见黎保双手抱着肚子,鲜血顺着手指直往外流。王群见黎保伤势不轻,便叫民兵赶快准备担架,立刻把黎保送到县里去。 徐翠上去把黎保抱起来,仔细地察看着伤势,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这时,奄奄一息的黎保,用眼紧紧地盯着徐翠,挣扎着身子,嘴唇嚅动了一下,无力地叫一声:“徐副区长!王区长!”然后,又停了一阵,才继续说下去:“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革命……我……我没完成任务……” 随着黎保的讲话,鲜血又是一股股地向外冒,顺着黎保的手指,流过腰部,热乎乎地漫到徐翠的腿上。 徐翠忍着悲痛,耐心地安慰着他:“黎保,莫讲了,你需要安静。” 黎保继续说下去:“……不过,徐副区长请你相信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徐翠望着黎保那无神的眼睛说:“相信。黎保,你是个好民兵。安静点吧!” 这时,黎保似乎突然有了精神,眼睛比先前明亮了起来。在电筒的映照下,他直直地望着王群叫一声:“区长!”回头又望一眼徐翠,说:“我从小就没了爹娘,活了二十四岁,受尽了苦难,只是共产党来了才过几天好日子。眼看要分田了,可我却不能和同志们在一起了。我死了,什么也没留下,没什么话要说的,只是有一个请求……” 王群说:“你说吧,你有什么请求,我们一定能帮你办到。” 黎保吃力地说:“你们一定要捉到林崇美!他,他太坏了!至于我自己,我……”突然,徐翠感到黎保的体重增加了,脉搏也由低沉而停止了跳动。接着,只见他双目一闭,两手一松,肠子忽地流到了一边,头垂了下去。 徐翠大叫一声:“黎保!”忍不住哭出了声。 民兵们在一边一齐大叫起来:“黎保!黎保!”喊着喊着,都咽不成声了。 黎保没有再回答大家。徐翠把黎保轻轻地放在地上,抬头不见了王群,转过身一望,只见他正站在江边,望着北方擦眼泪。她走过去叫了一声:“区长。” 王群擦干了眼泪,转身同徐翠回到黎保身前,对着大家说:“黎保是个好同志!他的血没有白流。他给我们提供了教训,我们在任何情况下也不能放松对敌人的高度警惕。”停息一下,他又说下去:“黎保同志活着的时候,干了不少忠实于革命的事,临死,他没有向党提出任何个人要求,这说明他的无私。”说到这里,王群紧握着拳头,用着比先前更加悲痛、坚毅、自信的声调,对着大家说:“同志们!为了给黎保报仇,也是为了二区的三万群众的利益,我们一定要消灭林崇美,我们一定可以消灭他!消灭这个罪大恶极的土匪头子!”最后,他把手伸开,习惯地、狠狠地从空劈下,结束了他的誓言。 大家护卫着黎保的遗体,沿着漓江,慢慢地向东走去。 黄干和水生等民兵,一股气蹚过了漓江,爬上岸去一看,眼前一片黑洞洞的田野,杳无人影,站下来听听,也没什么声息。黄干急得跺着脚说:“他妈的,难道你会上了天,下了地?!” 一句话提醒了莫水生,他忙拉了一把黄干说:“来,找地上的脚印。”大家忙用电筒,顺着江边一照,不一会,就找到刚刚走过的湿淋淋的两道水印。于是,他们就顺着水印,向前找去。走了一段路,水印逐渐减少,只剩下点点滴滴,直到了林山村前,方才不见。黄干忙叫一声:“到林崇美家里去搜。”于是,大家就端着枪,一齐涌进了林崇美家里。 黄干一进屋,只见林崇美的老婆,正慌慌张张地抱起一包东西,跑出后门。黄干就大叫一声:“回来!”那女人手一松,把东西丢在外面,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来。莫水生早已跑了过去,用电筒一照,原来是一包湿衣服,就弯腰捡起,回头对黄干说:“你看,刚换下的湿衣服,土匪肯定在这里躲过。”黄干一看,果然不假,就顾不得多问那婆娘,忙招呼民兵们搜查。但是楼上楼下,屋里屋外,箱箱柜柜,到处都搜过了,连个人影也没搜到。这时,黄干又想起林崇美的老婆,便厉声喝道:“说!你把林崇美藏到哪里去了?”那女人战战兢兢地说:“我说,我说,他们换了衣服,又逃跑了。”黄干说:“向哪里逃跑的?”那女人说:“从后门。”于是,黄干就命令民兵们:“追!”大家涌出了后门,穿过一个小园子,顺着小道,向后山追去。 在整个后山顶上,用电筒照来照去,什么也没发现。黄干正在着急,水生又上前拉了他一把说:“我看不对,那个女人恐怕说了谎话,说不定林崇美还在家中躲着。”黄干一想:是了,当初捉黄维心时,也是那样,总以为他已跑了,结果还是在地洞里躲着。林崇美会不会也有个什么地洞可以躲藏呢?一想到此,黄干就对水生说:“对,这么黑的天,他要真的又跑上山来,也很难找到,况且,出门三条路,谁知道他走哪一条?说不定真会在家躲着。走,我们还是回去搜。” 黄干和水生等民兵们,第二次回到林崇美家中,点起了灯笼火把,就更加细致地搜查起来。结果仍是杳无踪影。黄干站在屋中,仔细琢磨一番,又弯腰向下照了一遍,只见一张大床下面,贴地放了两块木板,拼在一起有三尺来宽,六尺来长,上面整整齐齐地摆了两排稀稀疏疏的鞋子。黄干一想:不对,放鞋子怎么要这么大两块板子呢?这下面可能有文章。水生也早已在一边注意到了木板的可疑,遂用枪托轻轻地捣了一下,觉得板子十分沉重。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急忙退到外面,向林崇美的老婆问道:“板子下面是什么东西?”那女人脸都吓白了,半天没有出声。黄干继续追问一句:“林崇美是不是在下面躲着?”那女人才吞吞吐吐地回答一句:“没,没有。”黄干就忙命令她道:“你快去!把板子拿出来。”那女人只好无可奈何地走了进去。 水生和黄干屏住呼吸,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那两块板子。等到那女人吃力地把两块木板撬开时,只见下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清。黄干就命令那女人,把灯端到床底下,女人照办了。立刻,一个五尺长,二尺多宽的长方形地窖出现在眼前。黄干和水生一阵紧张,用于摸准了枪机,只要地窖里有一丝动静,他们的子弹就会立刻出膛。整个屋子里,出现了一阵怕人的沉寂。 那女人却站在床前,一动不动。过了一阵,仍无动静,黄干就又命令那女人说:“你下去。”那女人下去了,地窖的深度只到她腰里,似乎看不出里面有人的样子。黄干心想:不入老虎洞,哪能抓得老虎仔。进去!他与水生使了个眼色,准备两人同时冲进。水生却摇摇头,低声说:“你看着,我去!”说罢,就打开一个手榴弹,把导火圈向手指上一套,丢下大枪,一跃进去,大叫一声:“缴枪不杀!不然,我要丢手榴弹了。”林崇美的老婆大惊失色地退向一边,可地窖里仍然杳无声息。过了一会,水生等得不耐烦了,一看面前的灯,就心生一计,把灯拿起,当啷一声,掷进地窖里。黄干这时已跑进来,打开电筒一照,地窖里空无一人,只有几张棕叶是刚刚从粽子上剥下的。 这时,黄干才恍然大悟:在他们第一次到来时,林崇美还在地窖里躲着,而且吃了粽子;在他们离开以后,林崇美就逃跑了。而这一切,他老婆完全是局内人。黄干气极了,就重新端来一盏灯,怒气冲冲地对那女人说:“不用你说,我什么都明白了,林崇美是你藏起来的,又是你放走的。现在,老实向你讲,如你讲出了林崇美的去处,我们捉到了他,便与你无关。如再隐瞒,像你这样窝藏土匪的人,已足够镇压的条件了。你仔细想一想走哪一条路吧!”黄干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盯得对方一阵发抖,好一阵功夫那女人才结结巴巴地说:“他……他怎么能给我说……说他到哪去呢?” 黄干一想,林崇美不向她说实话,这也有可能,但总会知道一些线索,因此,仍继续大声问道:“你说,他能跑到哪去?你家有没有什么亲戚可躲?” 那女人想了一下说:“本区的亲戚,你们都晓得了,只有一个表兄家,是平乐沙子区李家村的,离这六十多里,你们要不放心就去那里看看。” 她提出这门亲戚,只不过是应付一下罢了。其实,这是林崇美祖父的外家,他们早已不大来往了。但,黄干想:林崇美在这里被追得丢盔弃甲,说不定也会向外跑去。因此,就问清了那亲戚的姓名,然后带着民兵回区里去了。 见了王群,他把上面经过一讲,王群感到十分惋惜地说:“这真是一时大意,误了大事。但,不管他跑到哪里,党都在领导清匪反霸,哪里也不会放过他。” 黄干问:“去不去李家村?” 王群想了一下说:“去!不怕山高路远,务必把他缉拿归案。你明天就去。” 黄干立刻开好介绍信,擦了擦手枪,样样准备停当,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区政府。 林崇美从家中跑出后,果然一夜跑了六十多里,去到平乐沙子区李家村前,赶着天近黎明,趁村上放哨的民兵换人的空隙,一下子钻到他表兄家门口,轻轻地敲起门来。 表兄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两夫妇无儿无女,住在山脚的三间房中,孤零零的,左右无邻舍,出门就是一条山沟小路。这天清早,两夫妇还没起床,就听有人敲门,表兄问了一声:“谁?”外面没有答应。他抬头望望窗子,天已快亮,也该起床的时候了,心想也许是哪个侄子有意与他开玩笑,就赶忙起床,把门打开。 门一开,林崇美同黄自心霍地一下闯进门内。表兄正要大叫,林崇美已把枪口对住他说:“不要喊叫,我是林崇美!”表兄立刻后退一步,目瞪口呆,茫然失措地站住不动了。 表嫂在床上已经听得一清二楚,急忙穿衣下床,往外就走。黄自心忙上前挡住,用枪一指:“到哪里去?”她也只好停住了步,被逼着退回床前。 黄自心回头把门闩上。林崇美把表兄、表嫂叫在一起,低声说:“明白人不用细讲,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你们也很清楚。如果你念我们是亲戚,就让我们在这里躲一天,夜里就走。要是不念亲戚,就莫说表弟对不住人了。”说罢,他用那双暴楞楞的眼珠,盯着两位主人。 两位主人互相观望了一下,面对着这两位不速之客,一时陷入矛盾、犹豫、困惑的境地中了。对两位主人所处的窘境,林崇美远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就已想过了,觉得只有用这样的方法对付。他这时继续对着一言不发的主人说:“也许你们正在想着怎么去喊民兵来。这个念头赶快打消吧,反正我们离开这里前,不准你们走出这房门。要是谁敢向门外迈一步,我就从背后开枪。” 这办法似乎很有效,表兄立刻变了个脸色,略带笑容地说:“表弟把话说到哪里去了?你表兄不是那种人。来,快进里间,莫叫等会有人来看见了。” “好。你们两个只管在屋里待着,不准出门;我们两个,就坐在你们的蚊帐里。外面来了人,你们就赶快把他们支使开。否则,我们在这里面看得很清楚,立刻就会向你们开抢。” 表兄忙接着说:“好,好,就按表弟的意见办。” 不一会,林崇美和黄自心躲进了蚊帐,表兄也忙把门打开。天已大亮,可两夫妇谁也不出门口一步。表兄坐在屋中吸起烟来,表嫂却坐卧不安,十分焦虑。这样过了一阵,表兄忽然对表嫂说:“煮饭吧!客人恐怕饿了。”说着,就吱吱地开始磨起刀来。 磨刀声一阵阵地刺激着林崇美,他不由得一阵怀疑,叫了两声:“表兄,你来。”表兄把刀一放,走近床前说:“有什么事?”林崇美深为不安地问道:“你磨刀做什么?”表兄似乎也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忙说:“表弟也太多心了,我是想给你们杀个鸡吃呀,放心睡一觉吧,我们不是外人。”可是林崇美总有点不放心,眼睛老盯着表兄磨刀的手。直到刀磨好了,表兄伸手从鸡窝中抓出一只母鸡,一刀杀死,扑通一声丢在地下,林崇美才略略放下心来。表兄把鸡肉放到了锅里,随着锅里蒸气的吱吱声,一股股浓香扑进林崇美和黄自心的鼻孔,直到这时,他们才觉得肚子饿了,惹得口水直流。黄自心忍不住低声对林崇美说:“要是能有酒,那就好了。”一时,他们忘记了危险的处境。 黄自心的话似乎被表兄听见了,他忙拿起一个酒瓶,摇了摇,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就走近床边说:“表弟,我去打点酒来,你看行吗?林崇美想了一下,忙制止道:“不要麻烦表兄了,这个时候我们不能吃酒。”表兄失望地把酒瓶放到一边,黄自心望着酒瓶不觉啧了啧嘴。 饭菜全已煮好,表兄就把热腾腾的菜与白米饭,一碗一碗地端进蚊帐内。林崇美和黄自心饱饱地吃了一餐。这是他们从龙头山逃下后的最满意的一餐。早饭,就这样平平安安地过去了,表兄、表嫂都老老实实地坐在房中没有出门,奇怪的是也没人到他们家来。这使林崇美与黄自心感到更加放心。 到了中午,表嫂又忙着煮饭、切菜,表兄忙着烧火、劈柴,仍同早上一样在为他们奔忙着。然而,意外的事儿发生了。当表嫂把一碗生鸡肉向锅中一放,急忙拿起盐罐,用调匙吱吱地挖了几下,失望地把盐罐向砧板上一放,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办呢?没盐了。”表兄忙放下柴刀,伸头看看盐罐,就轻快地跑到床前问一声:“表弟,我去买点盐吧!” 林崇美早已清楚地看见罐里的确没盐了,略加思索地问:“卖盐的地方远吗?”表兄说:“不远,就在这附近,一下子就回来了。”林崇美说:“好,你去吧!不过,话说在前头,表嫂在屋里,要是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你就莫想再与表嫂见面了。”表兄忙说:“这个当然。”然后,回头望了表嫂一眼,就大步走了出去。 表兄一出屋门,林崇美就心中一动,忙对黄自心说:“不对,我看这人出去时有点心神不定,恐怕这中间有鬼。”说着就提枪下床,瞧瞧外面没人,回头到碗柜前一看,表嫂正用身子遮着盐罐。林崇美拉过表嫂,一看罐中尚有足够几餐的用盐,心中什么都明白了,就指着表嫂说:“他妈的,不想活了,我真要给你一枪。”可一想,不好,枪响了,对自己更不利,只好回头喊黄自心:“快走!”两人立刻慌慌张张地向外跑。 但,刚刚到了门口,林崇美又回过身来,把眼一瞪,走近表嫂面前。表嫂还没猜准他的意思,他已霍地从屁股后拔出一把匕首,没等表嫂叫出声来,就从心口插了进去。然后,回头赶上了黄自心。 转眼之间,他们已跑进一条山沟小道,背后已清楚地听到民兵的喊叫声,显然表兄的屋子已经被包围住了。他们忙放快脚步,拼命地跑。这时,人们都已回村吃饭,所以他们也没撞上什么人,等到山沟口传来枪声时,他们已跑了老远。 正当他们匆匆忙忙地继续逃跑时,突然前面传来了人声。他们随即转身上山,钻进那难以行走的荆棘丛中。等到来人走到他们刚刚走过的小道时,黄自心回头一看,惊叫一声:“黄干!”两人就好比漏网之鱼,夺路飞奔。 黄干错过了捉林崇美的机会,正往前走,只见一群民兵,迎面跑来。因为他穿的是便衣,碰面没说二话,民兵们就把黄干包围起来,立即命令他举手搜查。黄干忙说:“我是有公事到李家村来的。这里有介绍信。”说着,就要去掏。有两个青年民兵不放心地说:“莫动!我们要搜。”黄干只好说:“好,你们搜吧!”民兵们把他的手枪与介绍信都拿去了,等到李家村的民兵队长看了介绍信以后,才过来赔着不是说:“对不起,原来你是黄干同志!” 一听是黄干,民兵们一个个十分惊讶地喊起来:“你就是黄干?”因为他们早已听说黄干的大名了,接着就把枪还给黄干,同时争先恐后地谈了林崇美杀人逃跑的经过。 黄干一听,不由地跺脚叫道:“又让他逃跑了!走,我们去追!” 大家在山上追了一阵,也没追上,黄干只好告辞李家村民兵返回区政府。一路上,他翻来覆去地想:这一回林崇美又要往哪里跑了呢? 一摆脱民兵的追赶,黄自心就惊惊惶惶地问林崇美:“林司令,你为什么把表嫂杀死了?这样,我们不是自绝退路吗?以后谁还敢接待我们?”他十分担心,从此以后再也无路可走了。 林崇美边走边狞笑着说:“老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要知道,如果不杀她,我们一出门,她就会跑出来监视和喊叫的。那样,我们还能跑得了吗?”说到这里,他拍了拍枪说:“对反对我们的人来说,我只有用这个来对待!这也是迫不得已呀!我身上现在还有不多不少一百发子弹,我一定要打死九十九个不叫我活的人,最后一个,是我自己的。” “这样说,你一定要干到底了?”黄自心无意地迸出这句话来。 “站住!”林崇美立即把手枪对着黄自心,厉声叫道。他那凶残的暴楞楞的眼珠,望着黄自心问道:“怎么?你不想干了?” 黄自心立刻胆战心惊,但又强装笑脸地说:“哪里!哪里!我只不过是说,一个人在世上,干什么事总不要干那么绝,要是把路都走绝了,到头不就是死路一条吗?”尽管他是那样千方百计地为自己辩护,但,显然他的话是不能掩盖内心矛盾的。 林崇美冷笑一声,把枪收起来,略作让步地说:“算了吧,算是我错认了人。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怪不得你在每一次与共产党打交道时,总要尽量避免杀人,原来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好了,从现在起,我们各干各的吧!你回村上,去找共产党投降,叫他们给你点优待尝尝,我也回我们村上,要共产党尝尝我的厉害。”说罢,他把手一拍,说声:“还不快去!”转身就要走开。 黄自心上去一把拉住林崇美,小心赔着不是,说:“林司令,你还不了解我?看你把话说到哪里去啦!要死,我们死在一起,我怎能撇下司令不管呢?” 林崇美回过头来,用手指着黄自心说:“老实告诉你,如果不念你跟我这么久了,今天也会叫你同我表嫂一样的下场。看在我们患难之交的份上,走吧。跟着我,不会叫你吃亏。真正回村上去,那才是死路一条呢!你不是听见我老婆说吗,共产党已经杀了几千人了,还能放过你我这样的人?” “是,是!司令说得对,回去也是个死,不回去也是个死,我们怎么也不能向共产党低头。不过,以后到哪里去呢?这要好好商量一下。” “不,不,你说得不对。回去是死路一条,不回去我们还会长期地在这个地区待下去。你没有看见,共产党正在清剿,到处都是他们的人,那些‘土包子’也心向他们。目前我们只有暂避其锋,潜伏起来,待运动的高潮一过,天下又该是我们的了。” 黄自心忙接着问:“你是说还回山区,继续扩大我们的势力,恐怕不行了吧?” 林崇美颇为自信地说:“山区不行了。我们在那里已经立不住脚了,要是回到那里,莫说别的,就连吃的也不容易吃得上。可是,像我们村上的人,不怕我的还是不多,那一带还有我们的地下军组织,只要我们能在那里躲上一段时间,运动一过,地下军一公开,不又是我们的天下了吗?到那时,你就不只是当连长,而是营长、团长了。”说着,说着,他简直有点洋洋得意了。 “这样说,我们还要回林山村一带了?”黄自心心中总想知道究竟到哪里去。 林崇美说:“这还用说,今天这个苦头已经够我们受的了,如再这样在外面窜,我们真说不定会被谁杀掉去向共产党请功呢!看起来,还是我们家门口保险。第一,老百姓不敢得罪我;第二,吃的不愁,我老婆可以给我们准备好;第三,我在那几个小山头上,有几个别人所不知道的洞可以躲藏;第四,也是极其重要的一条,共产党不会怀疑我们总在林山村一带。走吧!天不早了,我们今天夜里要找个安安静静的窝,睡它一觉才好。”说罢,他抬步就要走,但又回过头来,继续说:“这一回,死也要死在林山村附近了。”无意中流露了他的绝望情绪。 于是,他们小心谨慎地向前继续走去。林崇美虽然对黄自心仍不大放心,但他以为,经过他这一番教育,即使对方不愿忠实地跟着他走,也会感到别无出路了。而黄自心呢?亲眼看到林崇美杀死表嫂,并听他谈了反对他的人,他都要用武力对待,深深地感觉到林崇美这个人物的危险性,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受着对方的威胁。直到这时,他才看清了,林崇美在必要时不但可以杀死表嫂,而且也可以杀死自己。 半夜里,他们来到离林山村一里多路的四门山前,这里果然像林崇美所估计的那样,已失去了任何戒备,显得十分安静。但,林崇美并没有为此大意,他指了指未被黄自心发现的路边的一个小石洞,低声地说:“进去吧!”黄自心蹲下去一摸,洞口只有不到两尺大小,就犹豫不决地说:“这个洞这么小,又在村口路边,怎么能躲得人?”林崇美得意地说:“快进去吧!只有在这地方才能躲过人们的注意。”黄自心看看对方的架势是难以说服的了,就向地上一趴,像蛇钻洞似的钻了进去。里面也仅仅是直径五尺大小,等林崇美也跟着钻进去了,两人并排躲在一起,几乎占去了洞的全部空间。但,由于两天两夜的奔跑劳累,一下子得到这样一个可以安然入睡的窝,两个人就把眼一闭,很快地睡着了。 黄自心一觉醒来时,只见林崇美已在一边坐着。他擦了擦眼,往小洞口一望,只见一缕阳光,射进洞口,天已晌午了。可路上却不断地传来一阵阵行人脚步声,两人只好屏息静坐,一言不发。 到了夜里,林崇美想出去搞点吃的,刚把头伸出洞口,就看见不远的地方,有几个民兵在走来走去,他只好把头又缩回来。过了一阵,又把头伸出去听听,民兵仍然没走,又过一阵,再听听,还是一样。就这样,一直等到天亮,有人到田里干活了,洞口又出现了来来往往的行人脚步声,林崇美才打消离开洞口的念头。 这情况,一直维持了三天三夜,黄自心已经饿得动也动不得了。林崇美的眼色,也出现了沮丧情绪。两个人,凭着阳光的反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能作声,也不敢出去。 第四天夜里,当林崇美又一次把头伸向洞口时,不见了民兵,正一时高兴地想回身告诉黄自心时,忽然,听见黄自心在他背后,哗的一声,把手枪子弹拉上了膛。他忙转过身去,用枪顶住黄自心说:“你做什么?” 黄自心一时惊恐得抖抖索索地说:“没,没有什么。”林崇美不容对方再说下去,伸手夺过黄自心的手枪,咬牙切齿地说:“好,你想打我的主意?老子今天非宰了你不可!”说着,伸手去掏匕首。直到触到那个小小的空皮套时,才忽然想起:匕首在他表嫂身上没拔出来。等他回头打开电筒定眼再看时,只见对方已脸色煞白地跪在面前,头磕得同捣蒜一般,苦苦地向他哀求着:“司令饶命,司令饶命!我实在对你没有外心,要是我有一点对不住司令的想法,叫我不得好死!”林崇美眼见着黄自心的那个贪生怕死的奴才样子,就又转过一念:不对,在这里杀了他,更容易暴露。于是,就收起手枪,对黄自心说:“算了,算了,都是我多了个心眼。不过,你也莫怪我,这是共产党把我们逼成这个样子的呀!这样吧,从现在开始,你就躲在这里莫动,我定期给你送东西来,什么时候叫你出来,你再出来。要是没有我的命令,你若离开洞口一步,那就莫说我对不起了。” 黄自心急忙答应着:“是,是。”他眼看着林崇美转身爬出洞,这才感到从死亡的威胁下解放出来,但,心中仍是七上八下地跳个不止。 看着林崇美走远了,他才慢慢地放下心来。他想,刚刚发生的事情,在他来说,完全是无意的,不过是一场误会,然而,却引起了林崇美的百般怀疑。虽然由于他的苦苦哀求而没有被处死,可是,枪也给收去了,这样,他的生命不是更加没有保障了吗?只要林崇美什么时候以为他不再有用,他就立刻会像一只虱子似的被碾死,这是何等的危险啊! 一个人,当他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往往会把摆在面前的许多条路,加以比较,然后,选择一条对自己比较有利的路去走。黄自心这时想到,如果继续跟着林崇美,即使不被对方突然打死,也说不定哪一天会被民兵捉去枪毙;要是去投诚呢?即使共产党不会放过他的罪过,但他没有亲手杀过人,加上共产党对投诚者一贯宽大的政策,也许能保条生命。想罢,他就鼓足了勇气,爬出洞口,顺着林崇美刚刚走过的那条道,提心吊胆地向前走去。 走了不远,他突然发现前面山坡上坐着一个人。他马上躲避起来,窥视动静。这时,只见那人忽地站起,低声说着:“干掉他!”这时,他已清楚地看到,那人正是林崇美,不用说是要回去杀死他了。他不由地毛骨悚然,周身的血液立刻冻结起来,望着林崇美走远了,就拔腿向东跑去。 一口气跑了三十多里,到了黄山村边的山头上,他想趁着天还没亮,偷偷进村看看孩子,再战民兵。但当他走到一片茂密的荒草丛前,远远地向着自己的家门瞭望时,却一阵头昏目眩,晕倒在草丛里。 第二十二章 雪恨 这是一个报仇雪恨的日子。人们盼望已久的斗争大会就要召开了。 这一天天一亮,莫家山村,锣鼓喧天异常欢跃。家家户户的大门前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墙壁也都粉刷一新。男女老少,都换上了新衣。整个山村处处洋溢着节日似的欢乐气氛。 新当选的农会主任黄容,头天夜里已在村干会上,把斗争大会的准备工作,作了周密的布置。她,作为一个大会的主持人,和全村每一个群众相比,心情更加激动,更加感到这个日子的不平凡。外面的锣鼓齐鸣,人声欢腾,像一阵阵清凉的海风,像一股股洁净的山泉,像一曲曲绝妙的乐章,像一首首朗朗的诗篇,在冲击着她,鼓舞着她,使她坐卧不安,茫然不知所措。她的心啊!真要跳出来,飞上九霄。 她想起了十几年没有穿过的新衣,十几年没有想过的梳妆。于是,她拉过了以前从大火堆中抢出来的那只破木箱,打开箱盖,像孩子找玩具似的,把一堆破破烂烂的碎衣碎布,一片片、一件件地扔到了床上。终于,在箱子底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那件结婚时穿过一次的天蓝色的洋布衫,哗的一声打开,按抚在胸前,许久没有动弹。这件衣服,是她与继生结婚时妈妈帮做的,结婚时穿过一次,自从继生走后,当她每一次看到它时,总在想:放着吧,等继生回来再穿。然而,一月月、一年年地过去了,继生没有回来!千百次地拿起了它,又放好了。后来它只成为一种希望的象征。当土匪血洗山村,放起熊熊的大火时,她跑到了门口,什么也没顾,就一头钻进火里,把那只破木箱抢了出来,那仅仅是为了这件衣服。因此,当她又一次拿起了它,把它放在胸前时,就不由得想起了这些,沉默了一阵。然后,她没顾上收拾箱子里抛出来的东西,就跑到镜子面前。她想把它穿上,再不放到什么时候呀。突然一个念头浮出脑际:这个日子的到来,应比继生的回转更值得欢庆。因为,那只是夫妻父子久别重逢的欢乐,而今天是所有被压迫群众的大翻身,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值得庆幸呢?于是,她面向镜子,浑身抖索索地把蓝布衫穿到身上。然后,抬头望着镜面。 镜子里,出现了一位红光满面的妇女形象。她不禁回过头来,身边什么也没发现,只有玉英正在切菜做饭。她这才相信了,镜子里不是什么突然而来的人,是她,这个小老太婆的青春又复活了。她似乎不像一年前那么瘦,脸上也有了青春的红晕,出现了丰满的肌肉,虎虎的朝气。这形象,反过来激动着她的心。她的心啊,更加剧烈地跳动着!周身的血液,加速了循环。她像又重温了十多年前和继生在一起的幸福生活,不再感到未老先衰,而是觉着自己也变得年轻了,那郁郁寡欢的心情早已抛到了一边。她解开了头发,拿起了木梳,两眼闪动着明亮的光芒,对着镜子梳起头来…… 玉英炒好了两碗菜,回过头来叫一声“婶婶!”就吃惊地把话打住了。她是想问问还要炒什么菜没有,但一见镜子中出现黄容那副整洁、端庄、漂亮的形象时,就不由地转过话题说:“哎呀!你今天年轻多了!” 黄容忙用双手抿了一下鬓发,回过身来,含着笑说:“年轻了吗?玉英!你不知道,我年轻时可不像你这个样,随随便便,衣装不整。我像你这么大时,家中虽穷,可总要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她望着玉英默默含笑的表情,感到自己太兴奋了,有点不好意思,就转口对玉英说:“还不快打扮去?等下开大会的都来了,叫人家看见多不好呀!快,把你的干净衣服挑两件穿上,梳梳头,洗洗脸,打扮得像个翻了身的样子。” 玉英这时才又高兴地问道:“菜炒好了,还炒什么?” 黄容瞟了一眼桌上两碗热腾腾的青菜说:“今天不能比往时,要吃四个菜,再炒一碗腊肉,一碗鸡蛋。快!你自己收拾收拾去吧,菜我来炒!” “好!”玉英答应一声,跑到镜子前去了。黄容来到灶边,洗了洗手,开始炒起菜来。 不一会,参加会场布置的水生和狗仔回来吃饭了。两兄弟一前一后,兴致勃勃地走到了门口。走在前面的狗仔停了下来,回头拉住哥哥,很神秘地说:“哥哥!我们家来了客人。你看,正在帮我们炒菜哩!”水生仔细端详了一阵,低声怪弟弟说:“你莫瞎扯了,那是妈妈!”狗仔又望了望说:“不是,妈妈没穿过这样的衣服,你说,是不是姨妈来了?”水生坚持说:“不是,是妈妈!”狗仔也坚持说:“就不是妈妈!”“是!”“不是!”“是!”“不是!”两人的声音由低到高,眼看就要吵起架来。 黄容听到了吵嚷声,直起腰叫道:“什么是不是呀,还不快回来吃饭!” 两兄弟这才一跳上前,拉住妈妈的手说:“妈妈,你今天怎么变样了?我们认不得你了!” “莫扯这些了。你们的准备工作做好了没有?”黄容有意把话岔开。 这时,玉英也已梳妆完毕,跑上前来,狗仔更加吃惊地说:“咦!你也变了?真像个新娘子呢!” “打死你!”玉英笑着,追上来要打狗仔。狗仔躲在水生后面,两个人打着圈圈。一会,水生拦住了他们说:“快莫吵了,我们要向妈妈汇报工作。”这样,才算停止下来。 狗仔一听说汇报,马上抢先说:“我们儿童团已按妈的要求,把老师写的标语,都贴好了。会场里,大街上,到处都贴得五颜六色,不多不少共两百四十张。妈要不信,你去检查吧!” “不用妈去检查,你这个儿童团长,难道这点小事还办不好。水生,你呢?” 水生规规矩矩地回答道:“我们民兵,在群众的帮助下,布置会场的任务也完成了。” 黄容笑着说:“好,好。有我这个能干的儿子当民兵队长,我也放心了。”说着,她招呼水生、玉英、狗仔坐下来,全家人欢欢喜喜地吃起饭来。黄容感到,从来没有像这一餐吃得这样愉快、这样香甜。世界变了,黄山村变了,人的心情也变了。 会场设在黄山附近的松树林里。人们,如赶圩一般,涌向黄山聚集着。七八十岁的老人们,拄着拐棍;妇女们背着婴儿,抱着孩子;年轻的姑娘们,穿得花花绿绿,成群结队;儿童们排着队,唱着歌,从四面八方,争先恐后地向会场走去。在通往会场去的田塍小道上,顿时像一条长长的人河,在奔腾着,喧嚷着,热闹极了。人们,谁都想看看:那些猖狂一时的反革命罪犯,究竟是个什么下场。 会场里,人们密密麻麻地集中在一起,数千双眼睛期待着大会的开始。农会委员们,一个个跑上了宽大的台子,围着黄容,在低声地讨论着什么。台子后壁,挂着一张蓝色的布幕,上面贴着毛主席像,像两边贴着红纸对联:“翻身不忘共产党,感谢领袖毛主席”。台子前面的柱子上,贴着巨幅标语,横梁上飘动着惹人注目的大字横幅:“第二区莫山村审判反革命分子大会”。 不一会,人群骚动了起来。那边,十多个民兵,耀武扬威地扛着枪在前面开路,后面紧跟着十多个公安队员,押解着五花大绑的三个犯人。公安队后面,一字儿排开三个穿蓝干部服的同志,中间那个正是王群。徐翠和黄干走在两边。最后面,还跟着莫大桥等三十多名受训期满的投诚土匪。 黄容站在台上,一眼看得真切,就首先跳了下去,其他委员也纷纷跟上,兴高采烈地和王群等一个一个握手问好。 王群吩咐公安队把犯人拉到一边,然后走上台去,和农会委员们坐在一起。他们低声地谈论着什么。一会儿,王群向黄干努了努嘴,只见黄干走到台子边,把手一招:“带上来!”民兵和公安队,雄赳赳气昂昂地押着三个犯人到了台子前面。三个民兵一手拉绳,一手握枪,目不转睛地对着犯人的脑袋,似乎犯人只要乱动一下,脑袋就会立刻开花!群众马上看清了,这三个犯人,一个是莫贵,一个是黄维心,一个是黄四保。于是,就一齐喊道:“跪倒!”这声音犹如一声霹雳,莫贵装着支持不住的样子,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黄维心像霜打的荞麦,垂下了头;只有黄四保斜着一对凶狠的眼睛,偷偷地向下望着。 大会开始了,黄容面向毛主席像鞠了一个躬,转过身来,面对看台下的数千双眼睛,望了一阵,然后,用着激动的声调说:“今天的会,就是公审土匪恶霸的会,大家有仇说仇,有苦诉苦吧!今天是我们报仇申冤的时候了!”她说完了话,就用眼睛瞟了瞟已经涌向台前的人群。只见他们,一个个怒气冲冲地挤着要上梯子。她忙向大家宣布:“不要挤,一个一个地上来。” 话没落音,只见五生已推开众人,抢先上了台子。他仍拿着小烟袋,三步两步就跳到台前,把袖子一拉,小烟袋一扬,狠狠地指着黄四保的脸说:“黄四保,你这个狗娘养的,也会有今天!望富才不到十岁的人,还有吃奶的孩子,他们怎么得罪了你?……你说!”老头子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他恨得一把抓住了黄四保的耳朵,把头霍地扭了一转,继续控诉说:“我快六十岁的人了,你还打得我鼻口流血,一脚差点把我踢死,你……你……你这狼心狗肺!”他说着说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就用力一推,把黄四保推了一个嘴啃泥,才愤愤地走下台去。 接着,玉英野马似的冲了上去。先用手指着黄四保,怒气冲天地说:“你给我跪好!”黄四保斜着眼望了一下玉英,直起身来。玉英随手就是一个耳光,然后大叫一声:“黄四保,你听着……”于是,她边哭边讲,把黄四保杀她一家的暴行,从头到尾,讲了一边,直讲得台上台下,男女老少,哭声阵阵。玉英越哭越伤心,愈讲愈悲愤,不禁怒从中来,就把鞋子一脱,把口水往鞋底上一吐,照看黄四保的脸就要打。黄容忙上前拉着玉英的手,既是安慰又是劝导地说:“玉英,冷静些。我们对敌人,要进行说理斗争。冤有头债有主,政府一定给你做主,报仇!”玉英悲恸已极,连话也说不出来了,黄容就扶她坐到一旁。 挤在台子前面的人们,都想上去诉一诉自己的苦,泄一泄自己的恨,因此都想抢先登台。谁知那位一贯沉默不语的土生,却固执地推开人群,用沉重的脚步,走到黄维心的面前:“黄维心!你好好听着,今天我要和你算账!”黄维心翻起眼皮想:“我与你没仇呀!”土生立刻回答了他的疑问:“你莫以为我小,不懂事,可我爷爷和我讲了,我们和你这地主恶霸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今天,爷爷要我来与你好好算账!”接着,土生把人们引到另一个悲惨的世界中去了。他转述着爷爷的话,把黄家怎样利用苏姓族长开了大会,怎样把他妈妈活活打死,又怎样把他爸爸气疯并活埋的经过从头到尾诉说一遍。人们忍不住又一次纷纷落泪。土生却忍住悲痛,继续说了下去:“那时是你们有钱人的天下,我爷爷哭瞎了眼,也无处申冤。因为怕你们‘斩草除根’,我爷爷就装聋作哑,到处讨饭,十五年没敢对着外人说一句话。你说我爷爷真的聋了哑了吗?他不聋也不哑,他什么都知道,他只是怕你们谋害,才不声不响的。这都是你们有钱人把我们逼成这个样子。现在,共产党来了,我们穷人翻了身,我爷爷敢讲话了,医院还答应给我爷爷治好眼睛,我爷爷要我永远记住我们的仇人,也要我永远记住我们的恩人,我要听爷爷的话,向毛主席叩头。”说着,他转身对着毛主席的像,嘭嘭叩了两个响头。 台子下不住地响起口号声:“打死地主恶霸!”“打死土匪头子!”“打死杀人不眨眼的黄四保!”“为被土匪杀害的亲人报仇!”一股股复仇的激流,振荡在数千人的耳际、心头,整个会场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正当群众激愤的当儿,在台上不大引人注意的角落里,灰溜溜地冒出了一个人,他低着头,走到黄容面前,用着心悸、胆怯与羞愧的神色望着黄容说:“我可以斗吗?”黄容一看,土匪暴动时,吓跑了的村长黄蝠回来了,就转眼望了一下王群,王群点了点头,她才说声:“可以!”于是,黄蝠拉了拉衣袖,走向台前,台下的吼声立刻停止了。黄蝠用手指着黄维心说:“黄维心!今天我再也不怕你们了,都是你这个大恶霸地主、大土匪头子把我害成了这个样子的!你说要杀死我,逼我逃走……你说,这些是真的吗?” “是。”黄维心无可奈何地答应着。 接着,桂花也跑上台子,指着莫贵说:“你看我是谁!你说,是不是你逼大桥去当的土匪?是不是你用手枪逼着我帮你探听消息?” 莫贵抖动了一下长眉毛,低声地答道:“是。” “你参加了土匪的秘密会没有?”桂花又问。 “参加了。”莫贵也不得不承认。 “好!我要求政府枪毙这个老坏蛋!” 桂花说完,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太,跟着跑上了台子。她拉住莫贵的耳朵,控诉道:“你还记得吗?那年我的两个仔都在外面打长工,你去对我说,我们是同姓一家亲,在外面帮工不是长久之计,要我种你的田。我说没得牛,你说用你的;我说没地方住,你说住你家;我说没得吃的,你说借给我。我上了你的当,把儿子叫回来,种了你的田。到最后一算账,田租,牛租,房租,和你的高利贷,一年累死累活还倒欠你的债!我们全家都给你害苦了。后来,我的一个仔给你气死了,我也病了好久才好。你说,你说……你这毒蛇!” 说到这里,老太太呜呜地痛哭起来。 台子下面又呼起了口号:“打倒大地主!”“算回剥削账!”“有冤申冤,有仇报仇!”群众又沉浸在愤怒的海洋里。 时间,过得太快了,转眼已是下午两点钟,要求上台参加斗争的还有长长的一大串。因为时间关系,黄容只好向大家宣布斗争大会结束,并且根据大家的要求,立刻组织临时人民法庭,对反革命分子进行审判。 台下又喊叫起来:“枪毙反革命!”“枪毙反革命!” 依照县里的决定,王群做了临时人民法庭的庭长,对面前的三个反革命分子,逐条查对了罪状,然后,宣布了判决,将反革命分子黄维心、莫贵、黄四保三犯,依法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接着,又宣布了释放莫大桥等三十多名投诚土匪的决定。群众听了这些宣判,一片欢腾。个个感谢人民政府替他们做了主,报了仇。 第二天,黄容正在家里,忽然,一位解放军走进门来。黄容一看,原来是张排长,就像见了亲人似的迎了上去,徐翠也立刻走过去与张排长握手。她俩差不多同时问道:“队伍回来了吗?怎么你一个人来了?” 张排长坐下来,点了一支烟,用力地吸了一口,又抬头看看大家,然后说:“我们要调走了,冷指导员派我回来看一看。我们过去在这里住,借的东西,吃的伙食,不知有没有不清楚的地方?”他尽管是含着笑,竭力把话说得很平稳,但仍然可以看出,他内心里饱藏着对这个地区依依不舍的深情厚谊。 黄容只当机枪连又要回村上住了,经张排长这么一说,一种难舍难分的感情,立刻从她的心里升起。她说:“怎么要走?不走不行吗?” 张排长笑着说:“这是上级的命令。有新的任务,不走哪能行!怎么样,打了一年多的交道,对我们有什么意见吗?”黄容连忙笑着说:“什么意见也没有,就是不想让你们走。” 张排长开玩笑地问:“为什么?还怕土匪?” 黄容爽朗地笑了几声:“看你把话说到哪里去了,土匪不是被你们消灭光了吗!” 张排长说:“不是还有林崇美和黄自心没捉到吗?” 黄容说:“那也不怕。现在不比一年以前,群众都觉悟了,林崇美和黄自心的寿命也不长了,任他们本领再大,还能逃得出群众布下的天罗地网?” 眼望着面前如此自信的黄容,张排长不由地回忆起一年前,看见解放军还躲躲闪闪的那个未老先衰的小老太婆来。他想,仅仅只有一年的时间,群众的精神面貌变化多快啊! 张排长还想问点什么,黄容突然走近了他,很神秘地问:“你们去执行什么任务呀?” 张排长也故作神秘地说:“这是军事秘密,我也不知道,反正少不了打仗吧!” 黄容虽然不知道打什么仗,但心里很落实,便笑着说:“对,狠狠地打那些吃人的豺狼。美帝国主义和蒋介石不被消灭,我们誓不罢休!后方的事,我们包下来。要粮有粮,要人有人,随要随到。” 他们又高高兴兴地说了一会话,张排长动身要走,说部队晚上还要经过这里,明天到县里集中。黄容听罢都有点舍不得。 黄容意犹未尽,忽然看见屋子里正有一只老母鸡在觅食,不禁暗自点了点头,便悄悄走近门口,把门一关,这才大声叫道:“快!把这只老母鸡给我捉住,它又快生蛋了!” 张排长一听,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就把那只肥大的老母鸡抓住了。张排长内行地用手一摸鸡屁股,忙说:“没有蛋!”正要放开,黄容已打开了门,上去夺过母鸡说:“玉英,把这鸡杀了,今天张排长在这吃饭。”说着,就把鸡交给了玉英。 张排长忙说:“不!我们吃过早饭了,晚饭还不到时间,我要到群众家里去访问访问。”说着,就往外走。 黄容上去一把抓住他,说:“怎么,你看不起我,入乡随俗,你们是两餐,我们是三餐,今天非在这里吃晌午不可!你要真不听话,我就不准你出这房门。” 张排长再三推辞,黄容总不放手,他只好说:“等一下我来吃好不好?不过,有一条,指导员说了,不让你们欢送。你们要欢送,我就不让队伍从这里走了。” 黄容说:“好,只要你答应在这吃饭就行。欢送不欢送的事,由不得你们!走吧!你要到哪家我陪你去。” 张排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开玩笑似的说:“你们这些妇女同志,真厉害!” 两人一起笑着向群众家里走去。背后传来玉英杀鸡的声音。 部队要走的消息,霎时便传开了。整个山村的男女老幼,都在准备着自己认为最好的礼物,给自己的亲人——解放军送行。特别是民兵,对这件事比一般人更热心,一个个都在兴高采烈地等待着解放军的到来。因此,当水生按照妈妈的吩咐,派民兵留村上监视地主时,他们却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想主动承担这个任务。水生正在望着大家着急,只见土生站了出来,“我去!”就一声不响地背着枪,走回他自己原来住的那间茅屋中去了。 为什么监视地主要回自己的茅屋中去呢?这要从头天的斗争会说起: 斗争会结束后,不仅杀了三个匪霸,还与村上所有的地主算了剥削账。为了清理黄维心家的底财,陈玉芬被赶了出来,暂时住到了土生那间破茅屋里去。因为土生家自从苏瞎子被害后,便搬到村上一家地主的空房子里去了。 这时,是在开罢斗争会之后,除玉芬正丧魂失魄地走着。她眼看着群众起来当家做主了,横行一时的土匪也要被肃清了,更伤心的是黄维心被枪决,她自己也被赶出家门,狼狈得真像一只落汤鸡。这些日子,她终日愁愁闷闷,一点精神也抖不起来。她慢慢地走向一个山坡上,望着黄家的青砖瓦房出神。她盼望着有朝一日,还能回到那里,过着安逸舒适的生活。她还想到那个地下室。那里还有她的希望:有朝一日,继承夫志,重振门庭。想到这些,似乎使她稍为得到点安慰。然而,当她想到何年何月方能达到目的时,就不由长叹了一口气,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颓然坐到了草地上。 一阵轻轻的爬动声,惊动了陈玉芬。她回头一望,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人,从背后的草丛中爬了上来。她仔细一看,不禁惊叫一声:“黄自心!”忙转身向外观望了一阵,见附近无人,就连忙跑过去,拉住黄自心,躲进乱草丛中的几块大石堆中。她亲热地拉住黄自心,泪流满面地说:“我的好兄弟,你从哪里来?今天见到了你,嫂子又算有了靠头了!来,快点谈谈你们近来的情况吧!” 黄自心打算回村投诚的念头,被村中整天的欢腾声打乱了。他一直躲在草丛里,没敢出头,心想能找到个什么人问问情况再进村,也许更保险些;不然,万一被民兵碰见,一枪打死,那不是白白地送一条命吗?等着,等着,终于等到了陈玉芬。他没有过早地向陈玉芬打招呼,是因为想在背后仔细看看陈玉芬在准备做什么。当他发现陈玉芬呆呆地望了一阵子她自己的宅院,颓然坐下时,他才悄悄地爬了过去。等陈玉芬向他哭诉苦情时,他才慢慢地觉察到:“完了,黄家的威风算是彻底垮台了,你现在想来靠我,可我又靠谁呢?”想着想着,他也陪着陈玉芬流下了眼泪。不过,他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讲出来,只是用着低沉的调子说:“我们的人全完了,只剩下我和林崇美。” “林副司令还在?”陈玉芬一阵惊喜地问道。 “在。只是他也太小心过分了,他不但不相信我,还要打死我。”黄自心略为不满地说。 陈玉芬想了一下,就表示同情地说:“竟有这样的事!林崇美也太不近人情了。不过,恐怕也是迫不得已吧!这事,我看以后还是可以讲得清楚的。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 黄自心先不说他想投诚,只是问道:“我想看看村上的情况再说。” 陈玉芬见他问起村里的情况,就不由地又气又恨地说:“村里面已经闹得一塌糊涂了,刚刚开了斗争会,维心给枪毙了,我也被赶了出来。这日子真不好过呀,你赶快逃跑吧!要不,他们捉到你还不是和维心一样!” 黄自心听到这里,也暗自打了个寒噤。但,仔细一想,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再依靠林崇美吗?他已经成了“光杆司令”,自己的命还保不住呢!况且,他又是那样的心胸狭窄!其他的土匪都被打得落花流水,彻底地垮了。山洞的生活真不好受啊,能那样下去吗?抓住了可不是玩的!不行,不行!我得投降,早投降比迟投降好,也许共产党还能宽宥我这一次吧,现在这是唯一的生路了。他的心里正在矛盾着,斗争着。因此,许久没有作声。 陈玉芬见黄自心沉思不语,就进一步出主意说:“我看就这样吧,你就在这附近躲起来,我给你送吃的,过上一段再说。” 黄自心摇着头说:“在这里,民兵不来抓我?” 陈玉芬说:“不会,他们现在只顾分土地,顾不上再搜山了。再说,这里的山洞,他们已经搜过无数次了,不会再来搜了。” 黄自心心想,也许是这样,那就等一等再说吧!于是,他就同意了陈玉芬的意见,打发陈玉芬回去,自己就近找了个山洞,躲了起来。夜里,又回到这个地方,取回了陈玉芬送来的饭,吃了个饱后,就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 一阵熟悉的叫声把黄自心从睡梦中惊醒。他侧身一听,是个小女孩的声音。他爬到洞门口,借着石缝一看,原来是他日夜思念的小女在放牛。他是如何想见一见自己的亲骨肉呀,如何想听一听小女儿又甜、又脆的声音呀!他静听了一阵,没有发现其他什么动静时,就推开洞口的石头,爬出洞去,叫一声:“小妹!” 女孩陡然回过头来,见是一个土匪,就要跑回村去喊人。但,黄自心把她喊住了:“小妹!莫怕,我是爸爸!” 女孩迟迟疑疑地又回过身来,呆呆地望着黄自心,摇摇头,轻轻地说:“不,你是土匪。” 黄自心又走近几步说:“小妹,你不认识爸爸了?” 女孩说:“认得。可谁叫你当土匪来?” 黄自心紧走几步,一下子上去抱住女儿,亲了亲,流着眼泪说:“爸爸错了,对不起你们。你和妈妈、哥哥都好吗?” “好。”女孩仍有点怯生生的。 黄自心忙问:“民兵没有打你们?” “没。”女孩摇摇头说。 “他们现在在村上做什么?” “斗地主!分土地!” “我们也能分吗?” “能,我们还分了好多东西,五生爷爷还说要分给我们一只牛呢!” “这会是真的?” “是真的,爸爸,你快回家吧!” “他们不杀我?” “不杀。徐同志说了,只杀恶霸地主和土匪头子。自动回家来的是不杀的。大桥、大凤他们都回了,也没有杀。走吧!爸爸,我带你回去。”说着,女孩就拉着黄自心往回走,看牛的事早已忘掉了一边。 黄自心正迟迟疑疑地同女儿向村中走着,忽然,迎面来了陈玉芬,她一见就鼓起眼睛说:“你去做什么?自寻死路!” 黄自心不放心地看了女儿一眼,没有说话。 陈玉芬接着说:“我一见你女儿过这边放牛,就担心她会碰见你,骗你回家,果然有这一招。告诉你听,现在的小孩都中了共产党的毒,六亲不认了,你还听她的,赶快打转吧!一会,民兵来了,看你往哪里跑?” 黄自心低声地说:“我要投诚!” 陈玉芬说:“投诚他们也要杀你!” 女孩忙插嘴说:“不会!你瞎说。”回头又对黄自心说:“爸爸,莫听她讲。她是地主婆。” 陈玉芬瞪了小女孩一眼。小女孩不怕她。她便气愤地说:“好,你投诚吧!现在我就喊民兵来抓你。”说罢,回头就跑,她假装积极,去找民兵先报告。 “站住!”一声吼叫,土生挡住了陈玉芬的去路。原来他到茅屋里不见了地主婆,寻到这里来了。黄自心一见,忙拉住女儿,跑到土生跟前,他还没开口,女孩就对土生说:“土生,我爸爸回来投诚,地主婆不让。” 陈玉芬正想开口诡辩,黄自心扑通一声跪在土生的面前哀求地说:“土生,我走错了路,你救救我吧!” 土生狠狠地瞪了陈玉芬一眼,说一声:“走吧!见了徐副区长再说。”就带着陈玉芬和黄自心,去找徐翠。 徐翠和黄容带着全村的男女老少,敲锣打鼓,热烈地欢送过解放军回来,刚刚走到村边,就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慌慌张张地迎面跑来。小女孩拉着黄容说:“我爸爸回来了!” 黄容一见是黄自心的小女儿,心中一阵说不出的愤怒,忙问:“在哪里?” 女孩回头一指:“那不是!” 黄容一见黄自心,不知道什么地方来的力量,就哗啦一声揪住他的衣袖,狠狠地对土生说:“来,把他绑起来!哼,你这叛徒也有今日!” 徐翠摇了摇头,压制住满腔的愤怒,对大家说:“你们不用绑,他也不会跑,跑到哪里去呢?黄自心你听着:回来投诚,我们是欢迎的;但是一定要老老实实彻彻底底地向政府坦白,低头认罪!” 黄自心抖索着身子,低着头,低低地说:“是,是,是。” 接着,徐翠又询问了黄自心投诚的经过。土生简单地说了一遍。 黄容听罢,指着陈玉芬大声地说:“你还不老实?土生,快把她看起来!” 土生带走陈玉芬后,徐翠就严厉地审问黄自心,要他交代林崇美的下落。黄自心不敢隐瞒,就供出林崇美在林山村一带。 这消息,使徐翠和黄容很是兴奋。徐翠认为,这个消息比黄自心投降本身更加重要。因此,她决定立即将他带回区去,以便马上行功,追捕林崇美。 黄容不放心地说:“莫急,喊几个民兵同你一起去。” “不用了。现在,不是去马背山的时候了。”徐翠说着,看了一眼黄自心的那个畏畏缩缩的样子,把驳壳枪的子弹推上了膛,说一声:“走!”正欲抬步上路,猛一回头,看到个女孩正紧紧地靠着黄容,睁大着两眼,望着黄自心的背影。她忙转身走近小女孩,温和地说:“小妹,莫怕!回去告诉你妈,你爸爸只要好好交代问题,低头认罪,帮助我们捉到了大土匪头子林崇美,我们会按照政策,宽大处理的。” 小女孩点了点头。 徐翠押着黄自心,朝区里走去。这时一轮皓月当空,天空像洗过似的一尘不染。徐翠心里想道:王群听到这个消息该是如何高兴呵! 第二十三章 伏法 从黄自心的坦白交代中,王群断定:林崇美至今仍在林山村附近。他之所以这样判断,有下列几点原因:第一,他认为林崇美一定已认识到别地目前无法存身。第二,林崇美自以为在林山村一带,有群众基础,还可以东山再起,因此,不愿离开这里。第三,将计就计,黄自心投降,我们一定以为他会逃走,可是他却偏偏留在那里,这样就可以逍遥法外。而这一切,集中起来,焦点在于:林崇美这个人自信心是很强的,他既然有根据认为可以在这里继续待下去,就绝不会轻易离开。 这时,王群在房中踱来踱去,考虑下一步棋怎样走法。由于思想集中,连徐翠进来也没有注意到。徐翠含笑跟王群说:“嗯!我想起了个问题。你说,黎保为什么会牺牲呢?” 王群转过身来说:“你什么时候溜进来的?关于黎保嘛,这个还用问,当然是由于麻痹大意。不过,从另一方面看,我们之所以不能很快地捉住林崇美,关键倒不在于此。拿我的思想来说,从一开始我就足够地重视了这个匪首。但,我们所以吃他的亏,倒在于没有及时地、正确地估计到他的情况,或虽估计到了,但又没有采取正确的、坚决的措施。” 徐翠说:“你这一次准备采取什么措施呢?” “来,先说说你的意见,我还没考虑成熟。” “我是这样想的:对这个狡猾的敌人,我们应该更慎重。不然,说不定仍会吃他的亏。我们应该既能消灭他,又不吃他的亏才好。” 王群点点头说:“你提这一点很重要。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怕我犯急躁病,轻敌,麻痹。不过,你也应看到,如果不尽快消灭这个敌人,对我们的事业有多么大的害处。捉不到林崇美,地下军组织就不能破获,匪患也就不可能根本肃清,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就无法保障。为了消灭这个敌人,我决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当然,如果能在消灭他的同时,又不吃他的亏,那是最好的。但是话又说回来,我们决不能怕牺牲,而不去消灭他。你说是吗?” 徐翠说:“我同意你的意见。现在是不是把你的具体措施说一说?” 王群随即把想了许久的意见讲出来:“我想这样:今天夜里,我去林山村附近的几座小山和村子,全部巡视一番,然后,再同村干一起,研究具体部署。根据林山村的群众特点,我想既要依靠群众,又要做好保密。你看这样要得吗?” “要得,我也同你去吧!” “不!你刚刚跑了几十里路,好好休息一下吧!我今天夜里安排好了还回来。” “那好,你去吧,可要早些回来。” 说完,王群就立刻喊来小黄,带着黄干,大家换上便衣,一起前往。 月亮,已经像大半个车轮似的,悄悄地滚上了东边的山头,升到半空,淡白色的光芒,洒遍了大地。王群、黄干、小黄,踏着月色,离开了区政府,沿着山脚下的石砌小道,心情愉快地向前迈着大步。月光下的白如银海的薯菜花,在随风波动,阵阵清香扑鼻,使王群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伸手向着花丛摸了一摸,一种细腻柔软的感触,把他的思路忽然拉向了三千里外故乡的田野。当那一望无际的麦地,飞舞着黄色的花粉或摇曳着金子似的麦穗,发散着醉人的香气时,他也曾同现在一样,在一个个万籁俱寂、月光如水的深夜里,为了保卫人民的生命财产而奔驰在沃野千里的大平原上,同数十名民兵们一起,欣赏着大自然的醉人景色。那时,他负责一个乡的工作,而现在,却负责一个区的工作。随着解放,土匪将被肃清,土地改革就要来临了。然而,此时此地,还潜伏着隐患,潜藏着不久前打死黎保的匪首林崇美。这个土匪头子不捉住、不消灭,人民群众的翻身日子就没有保障呀…… 他默默不语地踏着脚下松软的土地,看看山,望望田,想着家乡,联系眼前,虽然口中不语,脑子里却好似万马奔腾。 顺着崎岖难行的小山道,他们先到了鸡头山,然后又到了尼姑山、黄金山、人仔山、四门山,一一作了详细的巡视。把发现土匪时怎样包围,从哪里进,哪里出,白日把人布置在哪里,夜里埋伏在哪里,观察得清清楚楚。接着,又来到四门山下,专门到林崇美岳父家的周围,作了观察;又到林崇美的住宅附近,作了调查。最后才胸有成竹,不声不响地回到林山村农会。 经过一番周密的研究,他们决定首先在表面上放松一下对林崇美亲族的监视,找两个枪法最好的民兵,埋伏到林崇美的房子后边的麻地里,看好林崇美的后门。规定他们每天晚上,等人睡了后才去,天不亮就回。如果发现了林崇美就开枪打。 其次,在林崇美岳父家的附近,每天晚上派五六个民兵去放哨,早去迟回。如果林崇美送上门更好,如果他害怕这里警戒森严,不敢到四门山去,就可以逼着他回自己家中找吃。 再次,在每个山头上,派三五个民兵,装着看牛或砍柴的样子,每天到山上去搜查。发现土匪后,除留人看守外,立即派人回来报告。 王群布置罢,又向村干们仔细地嘱咐了一番,就带着黄干和小黄,满怀信心地赶回区政府。一路上,星空闪烁,万籁俱寂,唯独王群的心仍不平静。他突然想起捉林崇美是一件大事,最好向县委汇报一下。于是,就站住脚,从随身带的皮包中,取出一张纸,蹲在地上,叫黄干打着电筒,飞笔疾书: 徐政委: 告诉你一个消息:我们已经得知林崇美的去向。现在已作了具体的布置。我们向你保证,一定在十天内把这个罪大恶极的匪首消灭掉。 王群1951年×月×日深夜 写好之后,就把它折好,放在信封里,交给小黄,说:“你马上将信送到徐政委那里。看他还有什么指示,立即带回来。” 小黄答应一声,背着枪走了。王群看着小黄的背影消失了,才和黄干沿着江边的小道向区政府走去。走着走着,已到了区政府门前,只见一幢幢房子的黑影中,有一个窗口在透着光,王群猜想一定是徐翠还在等他,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刚刚走近区政府门口,大门却呱的一声开了,徐翠迎着王群兴致勃勃地说:“快天亮了才回来,害得人家在这等了你一夜。” 王群笑着反问:“谁?” 徐翠愣了一下,说:“公安员呗。他说,二区的土匪,除林崇美外,已全部肃清了。” 王群吃惊地站下来问:“真的?”接着,他又说了一声“好!”然后把手一扬,狠狠地从空劈下:“五天内,我们要消灭林崇美!”他觉得刚才计划的十天时间太长了。他对徐翠说:“消灭林崇美后,我们按照县委的指示,先召开干部会,总结剿匪工作,布置下一段的土地改革,然后就召开第二次万人大会,庆祝我们的剿匪全面胜利!到那一天,我们就可以向毛主席报告: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已按照你老人家的指示,提前一个月,完成了清剿土匪的任务!”说着,两人接着又谈起即将全面铺开的土地改革工作来。 第一天,王群不安地等了一天,没有音讯;第二天,王群又焦急地度过了二十四个小时,仍无任何动静;第三天,王群几乎是坐卧不安了,而林山村仍是毫无声息。到了第四天,天刚蒙蒙亮,石屏的“东方红”歌声就把王群惊醒了。他刚起床,看见桌上摆着的稿纸笔墨,就不禁摇了摇头,他正在起草干部会上的工作报告,可这几天总没安下心来,写得很慢,再不抓紧完成,就要耽误开会了。他洗过脸,刚坐下拿起笔时,忽见一个民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王群立即放下了笔问道:“有情况吗?”那个民兵便把刚才的事向王群作了汇报。原来这天早上,天还未亮,他们两个民兵在尼姑山下,发现那潮湿的地上,有一行脚印。他们忙顺着脚印追上山去。到了半山腰,忽然看见前面有个人从乱草丛中钻出。那人手提驳壳枪,动作矫捷,从背后看,很像林崇美。他们立即进行严密监视,可是不一会,就听扑通一声,好像一块石头跌到了山洞里,之后,就什么动静也没有了。于是,他们留下一个人继续监视,一个人则回村通知民兵和来区政府报告。 王群听了民兵的汇报,把一卷专门为捉林崇美印好的紧急通知,填上时间、地点,叫石屏找人送到附近的十个行政村上去,要求各村民兵,立即出发,前往尼姑山的指定地点。另外,他叫黄干动员了街上的几十个民兵与干部和他一起出发。徐翠则留家看守。 目送王群他们远去的背影,徐翠感到又喜悦又不安。站在他旁边的老胡说:“徐副区长,这次林崇美再刁也跑不掉啦!看,王区长亲自出马。”徐翠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王群和黄干到了那座小小的尼姑山山下时,林山村的民兵与群众已把它团团围住。他便吩咐一部分人在山下守着,一部分人同他一起上山搜索。照着民兵所指的方向,他们从西边上山,一个个弯着腰,紧张而迅速地向上爬去。快要爬到半山腰时,遇见了那个监视敌人的民兵。问清了情况后,就继续搜索前进。 在乱草丛中,迎面有两块一丈多高的大石板。石板从两边向中间倒下,上面架在一起,中间离地,形成了一人多高的三角形空洞。王群发现石头的边上有一把镰刀,估计有人在里面,就把手指摸准扳机,猛地扑了过去。但,里面只有一捆木柴与一条绳子,却没有人。再向前却是一块平地。他通过平地,突然发现在悬崖下有一个岩洞,洞口有六尺大小,向下直伸。他仔细地观察了洞口,发现洞边有下洞踩的脚印,估计是跳下去的,因为洞内的石壁,深深地陷入洞口,根本不能爬下去。 这时,大家都赶到了,七八个人围着洞口想办法。有人下去试了试,脚找不到踩脚的地方,身子吊在洞中,摇了几摇,只好马上爬上来。熟悉情况的民兵说:“这个洞谁也没下去过,里面是不是有暗洞通到别处,谁也不知道。”黄干听说,就放大声音喊话:“出来吧,缴枪不杀。”里面没有一点反应。 后来,有人主张找楼梯,王群同意了,同时派民兵去捉林崇美的老婆来。 在没有找到楼梯以前,王群向下面一连扔了两个手榴弹,里面浓烟与尘土飞扬,一直冲到洞口,听听里面仍然没有什么动静。 大约过了半点钟,梯子找来了,向下一放,没有着地,因为梯子只有九尺高,洞有一丈二尺深。于是又派人找来第二个梯子,然后把两个梯子接在一起,放了下去。这时,林崇美的老婆已被捉来,便叫她第一个下去。她站在洞内的东边,用电筒向西北角照着说:“看不到!看不到!”旁边的小黄愤怒地瞪了她一眼,不等王群同意,拿着一把镰刀,就冲了下去。王群正要把脚踏上楼梯,黄干上去一把拉住他说:“不!你不能下去,让我去!” 王群回头望着黄干那副诚挚的脸,停下了脚步,脑子里引起了一阵激烈的感情。本来,搜山钻洞,这并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他自己也不止一次地钻过。但这一次,可不比往时,看来洞是向西北角伸去的,如果林崇美躲在里面,他在不得已时不会来个孤注一掷吗?在这样的时候,他必须挺身而出。因此,他用着严肃的神情,制止黄干说:“不行!”然后,自己一手拿着电筒,一手提着驳壳,走了下去。仅仅是走了两步,他小心谨慎地停下来,弯下腰去,用电筒向西北方照去,但仅仅能看到洞口的转弯处,再向里,视线就被上面的岩石挡住了。他想弄清里边的真实情况,就把腰向下更弯了弯,仍是什么也看不清。当他再想往下走,准备把视线绕过遮挡的岩石时,一不小心,他口袋中的小笔记本突然掉下洞去。林崇美的老婆却明知故问:“哪个掉了东西?”小黄未加考虑地顺口答道:“区长的!” 这突然而来的事件,使王群立刻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一种进退维谷的矛盾心情,像一支铁爪似的抓住了他的心:现在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了,如果再向下走,万一敌人真在洞里,也就会暴露在敌人的面前,而他从外面向里看,外亮内黑,是不易发现目标的!就在这极其短促的瞬间,他拿定了主意,于是,忽地转过身去,手扶楼梯,向着西北角,“哒哒哒……”一梭子弹打出去,与此同时,向上爬了一级。然而,就在他开枪并抬起腿来的同时,洞中的黑暗处已向他的脚下飞来了子弹,子弹擦过他刚刚踏着的那一级楼梯,飞向石壁,炸得石花四溅。王群的子弹,由于石壁的遮挡,没有打中土匪;土匪的子弹,也因同样的理由,没有击中王群。 王群在枪声中把身子一纵,跳上了洞口。接着,小黄摸索着爬了上来。霎时间,附近的民兵,已被枪声招来,把洞口围得紧紧的,一支支乌黑的枪,对住了洞口。 林崇美的老婆也要往上爬,小黄用冲锋枪抵住她大吼一声:“下去!把林崇美的枪拿上来!”大家同声怒吼着,她被迫退回洞中,向着西北角走去。洞中突然又响起了枪声,只听那女人惨叫一声,倒了下去!分明是林崇美对她开了枪。于是,民兵们再也忍受不住了,手榴弹像下雨似的纷纷丢下洞去。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过后,洞内立刻升腾起滚滚浓烟,呛得大家一阵咳嗽,洞内却是一片沉寂。 原来,林崇美打死了他的老婆,继续躲在洞内转弯处的一块大石头后面。浓烟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不得不顺着黑洞洞的石洞向北跑去。洞越来越小,开始是站着跑,后来是弯着腰,最后不得不像蛇一样地向外爬。爬着爬着,面前出现了一丝微光,他不禁一阵狂喜,侧耳倾听,外面杳无人声。于是,他一边推开乱草中的石头,一边禁不住产生一种十分自负的情绪:好你个王群!今天又奈何不得我了!…… 当林崇美从洞中转身北去的当儿,王群在洞口急得心如火燎。他问过不少人,谁也不了解这个洞的底细,更不知道有没有别的出口。他不住地在洞前走来走去,抓头搔腮,希望有一个人帮他解开山洞之谜。他想:如果这次再让林崇美跑了,以后捉他,困难就更大了! 仅仅是几分钟的时间,王群感到似乎是过了几年。正在这时,他忽然发现,一位七十多岁白发苍苍的老人,正急急忙忙地拄着拐棍,吃力地从山下走来。王群急忙迎了上去,迫不及待地问:“老人家,你知道这个山洞有出口吗?”老人一听,笑眯眯地说:“王区长,我正为此事而来。走!我带你去!”王群高兴极了,就忙回头对守在洞口的民兵说:“你们好好看守着,我到那边看看!”他带着黄干和老人一起向北跑去。事后他才知道老人全家都在日本鬼子来时,被林崇美杀死了,只有他一人逃出,在这个洞中躲了几个月,才得不死。 这时,附近村上的民兵接到王群的通知,都赶来了。他们各自按着通知上写的不同地位,作了周密的布置,撒下了天罗地网。王群吩咐民兵们坚守岗位,他就领着黄干同老人一个劲地向前走。 到了北山坡,眼前出现一堆与人齐高的草丛,老人把脚一停,向前一指说:“看,这就是洞口。”话音没落,王群望见草丛在动,忙机警地拉了老人一把说:“卧倒!” 这时,骤然一声枪响,从草丛中传来,王群突然感到一阵麻木,身子一歪,就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黄干扶着王群大叫:“区长,区长,你负伤了吗?”王群点了点头,没有作声。黄干把他背在背上,正想往回走,王群忽然醒过来,挣扎着要下来,声音低沉而坚定地说:“你怎么搞的?!快别管我,捉……捉林崇美要紧呀……”黄干抬起头来,只见林崇美用手推开草丛,手拿驳壳枪,一边鼠目四顾,一边撒腿逃跑。黄干放下王群,举起三八枪,对准林崇美就是一枪,只见林崇美应声倒了下去。黄干一跃而起,扑了上去。远处的民兵听到枪声,早像潮水一般,叫着“捉活的”“缴枪不杀”涌了上去。王群挣扎着爬起来,但走了几步,又跌倒了。这时,林崇美又爬起来,一边回身打枪,一边往前跑,又有个民兵被打伤。但是四面八方的民兵越围越近,林崇美看看跑不出去,只好凭借着一块石头的掩护,继续射击。此时,他红着眼睛,发疯似的在想:“哼!老子杀身成仁,效忠党国,一定要和你们这些穷鬼拼一拼!”他正在打枪,冷不防黄干从后面扑上去,举起大枪,咔嚓一声从空劈了下去,林崇美立即倒在地下。不料,因为用力过猛,那枪折断为两截。黄干生气地把它丢在地上,朝林崇美的身子踩了几下,见他再也不动了,便狠狠地朝他吐了一口唾沫,放心地走回王群身边。 这时,躺在地上的王群,仍然有些昏迷,黄干扶起他来,告诉他,林崇美已经被打死了。王群的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突然,他像记起了什么似的,对黄干喃喃地说:“地下军名册,快,快,快,别忘了在林……身上。” 黄干从口袋里摸出地下军名册,放在王群的手上,轻轻地说:“这不是吗!是我搜林崇美的尸首时发现的……”说罢,又十分关切地望着他,咧开嘴笑了笑。 王群似乎没有感到伤口疼痛,他所想的只有一点:林崇美被打死了!他脸上流露着笑容,比任何时候都更愉快。他忽然用手扶着地坐了起来说:“我要看看这个大坏蛋的下场。”大家劝他莫动,他不听,硬侧起了身子,大家只好扶着他向前走去。当他的眼睛从那直挺挺的尸首慢慢地移到身边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鲜血,染红了他那白府绸便衣,离开踝子骨寸多高的地方,已经炸得只剩下部分皮肉,脚与腿失去了骨头的支持,歪垂到了一边;肚子上,子弹从左向右穿过的洞眼,仍在向外冒着血沫。他用手一摸,伤口成了可以伸进手指的窟窿,他感到一阵疼痛、头昏眼花,顿时又陷入昏迷状态。 民兵们全部围到了王群的周围,关切地探问区长的伤势。这时,人们七手八脚地在替王群包伤。小黄拉着王群的手,一声声喊着:“区长!”黄干两眼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那已因流血过多而苍白了的脸,心情十分沉重。带路的老人更是难过,他呜咽着说:“都怪我!都怪我!”眼泪扑嗒嗒地落在王群的脸上。 老人的泪,像铁锤似的敲打着王群的心。慢慢地,王群的神志清醒了过来。他感到了安慰,感到了幸福,也同时感到了惭愧。他想起了,自己在毛主席像前宣过誓,在红旗下面举过手,一个共产党员应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现在虽然完成了二区的剿匪任务,但还有许多没有完成的工作。我应该继续活下去,顽强地战斗下去,为党为群众办更多的事情。想到这里,他勉强抬起头来,看了看对他流泪的老人说:“你怕我会死吗?不会!不会!最多不过把脚锯掉,我仍可继续战斗!老人家,你放心吧!” 群众很快找来了担架,林山村的妇女主任含着泪,把一床解放后才能做得起的新棉被给王群垫上。王群知道了,就说:“不用,不用,流上了血,难洗呀。”最后在主人的坚持下,还是给他垫上了。 数百民兵,一直送到漓江渡口,眼看着王群渡过了江,被抬上岸去,向着县城走远了,才各自回村。 徐翠自王群走后,就随便吃了一点早饭,坐下来,开始工作。约莫过了一个钟头,听见枪声、手榴弹声从林山村的方向传来,她不由地担心起王群、黄干和民兵们的安全来。正想着,忽然看见有两个民兵闯进区政府来,气喘吁吁地说:“徐副区长!……” “什么事,快说。”徐翠见他们吞吞吐吐的样子,有点着急了。 “区,区……区长负……伤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使徐翠大吃一惊。但她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镇定地问:“林崇美捉到了吗?” 民兵看见徐翠很冷静,就揩了揩脸上的汗水,回答说:“林崇美给打死了。区长的肚子和腿负伤,伤势很重,现在已经送县里去了。黄干叫我们来告诉你。” “好。你们快去告诉黄干,叫他们沉着、镇定,不要慌。我马上就去看王区长。” 说罢,她就走回房里,给石屏写了一张字条,要她照顾一下区里的工作。然后自己就迈开大步,向县城奔去。 徐翠一进卫生院,只见院子里人们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其中有县委会的、县政府的、公安局的,还有二区的村干部,大家都十分关切地与她打着招呼,把她让进了大病室。 王群的病床周围站满了人。徐政委、李县长都在。大家都在关切地问好。王群安静地躺着,床边还放着刚刚从王群身上剪下的血迹模糊的衣服。徐翠一走近床前,就紧紧地握住了王群的手,一时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老院长走了过来,和蔼温厚地说:“不要紧,转到桂林医院去五个星期就好了。”他要大家到外面去,让王群安静一下。徐政委和李县长出去了,二区的干部一个也没动,大家仍默默无声地围成一圈。 慢慢地,王群感到伤口剧疼得难以忍受。他在痛苦中清醒地思索问题。他正回忆着一些极有趣的事呢!他想到了他的童年,一直到参加革命前,那是如何的胆小呀!那时,他怕鬼,怕蛇,怕天黑出门,连看别人杀鸡,他都赶快躲开。仅仅是参加革命五年的光景,他完全变了。虽然,从外表上看,仍然有人说他“孩子气”“学生样子”,年纪也仅仅才二十二岁,但他的思想,他的行动,却与初参加革命时完全两样了。尽管直到现在,他仍不敢去杀死一只鸡,但他却不止一次地亲手打死了敌人,而且,连自己的死也不怕了。为什么变得这样不同了呢?他很明白,因为自己懂得了为什么革命,懂得了人生为什么要活着,懂得了爱什么,恨什么!为了人类的解放事业,他敢于向反革命分子做坚决的斗争。生命固然可贵,然而,为了更多人的幸福,为了别人很好地活着,即使牺牲自己,也是丝毫不值得惋惜的。 他想到此,就竭力克制住肉体上的疼痛,安详地仔细打量着周围的同志。他发现同志们都在为他担心,不少人的眼中含着泪。他为此感到了安慰,同时也感到了不安。他再也不能镇静了,开始向同志们说话:“你们不用难过,我并没有什么痛苦,同平常差不多,你们看,我仍可以随便动哩!”他真的摇晃着身子,举起了手,表示他说的话是真的。医生急了,马上阻止了他的动作,不让他说话,并用强制的办法,把同志们“赶”了出去。 病床前只剩下了徐翠,还有小黄坐在门槛上。这时,王群才把他一直握在手中的“地下军名册”放在徐翠手里,然后,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低声地对她说:“这是从林崇美身上搜出的地下军名册,交给你。现在,我就要离开二区了,估计县里一下子也派不出人来,这副担子恐怕要由你来挑了。另外,你可向县委建议,调黄干作副区长。莫威的伤大概也快好了,他回来,我们二区的干部力量就更强了,工作可以开展得更好。明天晚上要开的会,报告我还没写好!材料都在桌上,恐怕要你来完成了。另外,发现林崇美的那两位民兵,要按规定给予奖励……” 徐翠专心地听着王群的话,强忍着即将滚出眼眶的泪水,坚定地说:“你好好去休养吧!我一定会变得更坚强,把工作搞得更好,把匪根彻底挖掉,让美帝国主义和蒋介石在我们面前发抖吧!”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像电流似的通过了她的全身血液,使她的话讲得那么干脆、有力、激昂、慷慨。 夜已悄悄地来临了,房内尚未点灯,王群看不清徐翠的脸,不过从声音中,他完全领会到徐翠的激动心情。他离开二区是放心的,并因有这样一位好同志而感到骄傲。他完全忘记了肉体上的痛苦,忍不住高兴地对徐翠说:“你知道什么叫作幸福吗?幸福,我认为应该这样解释:当一个人,经过了各种困难,战胜了各种障碍,终于完成了他所理想的一桩工作任务,为党、为人民贡献出了自己的一份心血时,那就是他最幸福的时刻!我们终于提前一个月零六天,完成了毛主席交给我们的这个光荣的剿匪任务。你说,这不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刻吗?” 这情绪立刻感染了徐翠,使她也同王群一样,感到了幸福,感到了愉快。她不自觉地点着头。虽然区里今后的工作,估计还会有不少困难,但她明显地感到自己有信心、有力量去解决它。……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惊动了徐翠。她回头一看,只见徐平稳重而细心地走了进来。她忙站起来,把位子让给徐平。 徐平没有与徐翠说话,只顾拉住王群的手,安慰着说:“专署派的车子很快就来了,你好好去养伤吧!不要牵挂区里的工作。以后,我们经常有人去看你的,需要什么,就随时给县委捎信。你看,还有什么事吗?” 王群说:“没有事了,感谢县委的关怀。不过,我想,我离开了工作岗位,就已给组织上增加了负担,给工作带来了损失,因此,请县委千万不要为我的事多挂心。我在医院,会有人照顾的,不要组织上再费心了。只是,二区的工作,恐怕一下子别人很难插得上手呀。” 徐平说:“这个,你不要再操心了。县委已作了安排,由徐翠代替你的工作。你就集中精力,像对待工作那样地去对待枪伤吧!” 王群说:“好,我一定完成县委交给我的这个新任务。”他已经预感到:长期睡在病床上,向负了伤的病体做斗争,这是一个远远比工作更艰巨的任务啊! 随着隆隆的马达声传来,专署的汽车驶到了卫生院门口。大病房灯亮了,大家一阵忙碌,把王群用担架抬上了汽车,一个个握手告别。小黄同两个民兵,还有专署派来的医师、护士,一齐上了车。喇叭一响,汽车向桂林开去。 徐翠和黄干呆呆地望着汽车驰过的昏暗的夜空,不约而同地在想:拿什么行动去安慰他们的战友——王群呢?徐平在他们背后轻轻地说:“走吧!到我那里坐一下,谈谈以后工作吧!”于是,他们才转回身,跟着徐平走进了县委会。 第二十四章 前进 徐翠从县委会回来,刚推开了自己的房门,不觉愣住了:只见石屏躺在床上伤心地啜泣着。她莫名其妙地问道:“跟谁吵架了?”石屏霍地坐了起来,含着泪水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了徐翠一阵,然后又把头一倒,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徐翠不由地着急道:“什么人得罪了你,只管讲呀,这样哭哭啼啼干什么?”石屏抬起头来,用手帕擦了一下眼泪说:“我听说区长负了伤,忍不住就哭……哭了。” 徐翠拉着她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用着缓慢、温柔的口气说:“石屏,你已经十七岁了,经过一年多的对敌斗争的考验,已经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了,你是全区一百三十七名团员的领导者了,怎么还能这样脆弱呢?好妹妹!我们应该进一步做好工作才对。” 石屏止住了啜泣,望着徐翠说:“徐翠姐,王区长实在太好了,你说我们能离开他吗?” “能!为什么不能呢?”一会,她又说,“以后伤好了,不是还会回来吗?到那时,我们又可以在一起工作了。” “你不难过吗?”石屏天真地问。 “难过,谁不难过呢?不过,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难过,也不是眼泪,难过和眼泪并不能换来敌人的灭亡。我们要擦干眼泪,把工作做得更好,这样才能对得起受伤的王区长!”徐翠说着,说着,不由地提高了声音,激动得脸孔都涨红了。 徐翠这一说,使石屏记得有一次,她经不起别人的批评,偷偷地哭时,被王群看见了也是这样说的。当时她曾经保证,永远不再哭。的确,这半年来她忍住了好多次眼泪,变得坚强了。可是不知怎的,听说王群为抓林崇美受了伤,眼睛一酸,眼泪就又来了……嗨,这样脆弱怎么行?想到这里,她陡然站起来,严肃地说:“好,我不哭!我们开始新的工作吧!”接着,用手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 徐翠望着石屏,满意地说:“这样才像个青年团员呢!好吧,你去黄干那里一下,他会告诉你要做些什么事。后天的区村干部会照常进行,由黄干掌握,县委已决定他担任副区长了。” 石屏回答说:“好,我就去!”说罢,立即走了出去。 徐翠回头走进了王群房里,点起了灯,她一眼看到摆在桌上的一堆材料与王群刚刚开了一个头的大会工作报告,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从头看起来。当她看到王群在材料上批的意见时,使她不由地对王群产生更多的敬意。王群简直像老师对待小学生的作业似的,在每一份报告上,都圈圈点点,划了红线,而且有详细的批阅意见,写明他对报告的看法。哪怕是一些微小的细节,也不放过。她逐页逐句地咀嚼着这些意见,觉得受到很大的启发。 这一夜,王群住过的那间房中的灯,一直亮到大天光。石屏三次劝徐翠去睡,她都不答应。黄干房中的灯也通宵未熄。直到朝阳普照了大地,灯火变成了一颗红枣时,徐翠才吹灭了灯。但她并没有睡觉,却用凉水擦了擦脸,抖擞一下疲惫的身子,又开始按着王群已经写好的提纲,继续写下去。 九点钟,大家都吃早饭了。石屏推开王群的房门叫:“徐翠姐,歇歇吧,吃饭了。”徐翠头也不回,动着沙沙发响的笔,应了一声:“好,你先吃。”不一会,钟声响了,石屏和大家又来喊徐翠吃饭,徐翠还是没有停笔。石屏索性把饭送了来,徐翠接过去放在一边,说声:“谢谢你!”仍然继续写下去。直到饭凉了,菜冷了,老胡来要碗,她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吃完饭,徐翠又继续写报告。写着写着,胳膊疼了,脑子昏了,她就放下笔,站起来用冷水擦擦脸,活动一下四肢,再坐下来。直到下午四点钟,徐翠把写好的报告稿进行最后一次校阅时,才觉得一阵睡意冲上了头。她实在太疲倦了,不由自主地向桌上一趴,就睡着了。一会,石屏和黄干进来叫吃晚饭,一看徐翠睡了,就给她盖上棉衣,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因为来开会的人太多,原来布置好的会场坐不下,就临时决定改到小学礼堂里。天已经黑下来了,会场上点起了大汽灯,十分热闹。黄干招呼干部们坐下,谈了一会,时钟敲了七下,开会的时间快到了,黄干才叫石屏去把徐翠叫醒。 徐翠这时候正做着一个有趣的梦:她梦见王群医好伤回区来了,腿没有残废,人还是那样热情、充满活力。正当全区的干部开欢迎会,她做讲话的时候,外面突然响了一枪。她蓦然一惊,醒了过来,原来是石屏划火柴的响声。她猛然醒悟到已经是夜晚了,忙问:“几点钟?”石屏回答说:“七点了。”她陡然站起来,把报告稿子一拿,说:“走,开会去!”石屏笑着说:“你还没吃晚饭呢!”徐翠回答说:“不饿!”于是,两个人熄了灯,就走了出来。 会议开始了,黄干站起来,高声地说:“同志们!我们现在欢迎徐区长做报告!”一阵掌声盖过会场。徐翠靠紧了桌子,微笑地向大家招一招手。等掌声一停,她就开始做报告。 徐翠的报告,进行了三个钟头。报告中,总结了二区一年多来的剿匪工作,分析了目前国内外形势,指出美帝在朝鲜发动了侵略战争,并日夜觊觎我们新成立的人民共和国;国内虽然比较严重地打击了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但他们决不甘心于死亡,一定会寻找机会向我们进攻,所以国内外的阶级斗争仍然是十分紧张、激烈的。最后,她要求大家一方面要将正在铺开的土地改革工作做好,另一方面还必须开展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运动,动员青年们去参军。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在剿匪中流血牺牲的军民。 会议开到深夜十一点,三百多颗心,从她的报告里看到了方向,得到了鼓舞,也获得了具体工作的方法和步骤。 第二天,徐翠又参加了小组会。她发现那些粗衣土服的农民变了,他们变得那样热情高涨,干劲十足。上级交下的参军数字一下就突破了。这个说:“我保证,我们村里的扩军任务三天完成!”那个说:“我保证动员十名青年参军!”这个说:“我一定送我儿子去打美国鬼!”那个说:“我一定动员我的丈夫报第一名!”黄山村的干部,围在黄容的身边,一商量,向全区发起了挑战:保证超额完成参军数目十五名。而且要做到三通:本人通,父母通,全家通。屋子里响起一阵春雷似的掌声,全区三十多个行政村立即卷入了动员青年参军的热潮。 下午,徐翠正准备去做大会总结,徐平来了。徐翠立即把他迎到王群屋里,把大会情况向他作了简单汇报。徐平听后,特别强调了一下挖地下军和枪支的问题。这一说,徐翠才忽然想起,王群交给她的“地下军名册”还装在口袋里。因为这两天她实在太忙,竟把这件大事忘了。她忙一边掏口袋,一边抱怨自己说:“我真该死,把这样大的事忘记了,亏得徐政委来提醒我。你看,这是从林崇美身上搜出来的名册。”说着,就把那个小本本打开,放在徐平面前。 当他们打开第一页时,就不禁大吃一惊。原来,上面写着这样一行小字:“黄维心地下室:机枪二十挺,步枪两百支。”翻阅下去,大部分的地下军头目,凡是徐翠知道的都已被镇压了。不少村子上的地下军名单旁,都注有埋藏枪支的数目,不过都是三支五支的,而且没有注明埋藏的具体地方。 翻了一遍后,徐平很高兴。他对徐翠说:“这份名单给我们很多启发。这说明阶级敌人还不甘心失败,妄图东山再起。我们必须继续提高警惕,把祸根彻底挖掉。”徐翠又将她的总结稿摊在桌上,征求徐平的意见,并且表示,要在大会上强调一下这个工作。徐平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时,小黄来喊开会了,徐平说一声:“好吧!”就站起来同徐翠一起去参加大会。 大会结束后的第二天,徐翠一早就赶往莫家山。一路上,看着青葱的早稻秧苗,上面披着一层晶莹的露珠,显得特别娇嫩可爱。许多农民,有的荷耙,有的担肥料,歌声、笑语随着早晨的清爽空气在田野上飞腾。这使徐翠心中产生一种说不出的高兴。 一翻过两座早已走熟了的山坡,就是莫家山的田地了。田里人不多,到处飘扬着红红绿绿的三角小旗,上面写着“毛主席万岁!”“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恩人!”“这块田是我们的了!”“土地还老家!”等字样。徐翠心想,农村的面貌变得多快啊!看,农民哪里有一点愁眉苦脸的样儿呢?没有了,他们扬眉吐气了。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了王群,她想,如果他也看到这种情景,该是怎样地高兴啊! 徐翠走进了莫家山村,一眼看见一家堂屋的门敞开着,里面有一个身体结实、健壮的中年妇女,抱了个两岁左右的小孩,面对后墙站着。墙上,贴着毛主席的彩色画像,两边有一副红纸对联,上联写:“翻身全家共产党”,下联写:“分田不忘毛主席”。小孩用手一上一下地搁在自己的前额上,说着:“毛主席!”“敬个礼!”农妇不住地鼓励着,“再给毛主席敬个礼!”“再给毛主席敬个礼!”她的思想感情是这样集中,这样虔诚,甚至连徐翠悄悄地走到她的背后,也不晓得。这情景把徐翠看呆了,好久好久两个人竟没有打招呼。直到小孩敬完了礼,要挣扎着下地时,女主人才回过头,看见了徐翠,忙眉开眼笑地招呼说:“把我吓了一跳,我当是哪个,原来是徐同志来了,坐坐吧!”说着,忙去搬椅子。徐翠抢着把一张漆得油亮亮的椅子拉在一旁坐下,随手把枪放在背后,用毛巾抹了一把汗津津的前额说:“在家没事?”农妇忙说:“怎么没事?我们刚分得了田地,忙着哩。他阿爸一早就下地了,我把孩子哄睡了也得赶紧去。嘻嘻!” 一提起土地改革,徐翠便不由地扫视了屋子里的摆设。只见处处与土地改革前大不相同了,后墙上多了毛主席像,地下多了一个大缸,靠墙边放着一个精致的梳妆台,还有放在盆架上的大皮箱……。看着这些东西,徐翠边接过女主人端来的茶,边问道:“伯娘!你这屋子里比我去年来时充实多了!分的东西够用了吧?” “够的!”女主人笑了起来。因为她想起了在去年土匪暴动时,这个年轻姑娘到村上时,谁也不敢理她,怕土匪知道了会被杀害;现在,却变得一家人似的亲热,算一算还不到一年光景,世道变得多快呀! 徐翠也看透了她的心思,就喝了一口茶说:“你还记得去年我初来的时候吗?”女主人毫不掩饰地说:“记得。那时谁想到会有今天呀!大家都不相信你们会这么快就把土匪消灭。当时,你们一到村上,大家都想躲开,躲不了时,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嘻嘻嘻……” 徐翠故意问一句:“现在怕不怕呀?” “不怕了!现在还怕个鬼!这些土匪都进阴曹地府了。” “不是还有放回来的投诚土匪吗!”徐翠又追问了一句。 主人顿时兴高采烈起来,她用手指划着说:“那也不怕,地主呀!投诚土匪呀!我们管得可严啦!白天出去干活,他们得向农会报告,还有我们妇女会、儿童团、民兵,大家一起监视着。有一天,地主婆陈玉芬同我们去砍柴,我们砍了百多斤,她只砍四五十斤,儿童团就不依她,她赶紧承认了错误,第二天就不敢少砍了。夜里,有民兵放哨,连门也不准她出,看她还怎么搞鬼!” 徐翠满意地说:“对!这样很好,翻了身还是要时时注意防止敌人的破坏活动!” 这时候,黄容走进屋来,对徐翠说:“原来你在这里,我们在村口望了你半天呢,以为你不来了。走吧,去我家,研究一下工作。”说着,笑嘻嘻地望着徐翠。徐翠细看着她,觉得她比以前年轻多了,红光满脸的,一些浅细的皱纹反倒增加了她的美丽。两人又闲话了一阵,告别主人走了。 半路上徐翠问起莫家山村挖“地下军”和暗藏枪支的情况,黄容就从头到尾,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把个徐翠听得眉飞色舞,她心里感到欣慰:敌人的根子终于挖出来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黄容从区里开会回村时,就把村干和民兵召集到一起,说明从林崇美身上搜出的地下军名册上,记载着的地下军名单与暗藏枪支的情况,然后大家立刻分头去找那些土匪地下军谈话和追查收缴那些枪支。 因为黄维心地下室里的枪支是一大头,水生、土生、亚四等一些主要的民兵就到那里去搜查。他们原以为这么多枪支,不会藏到哪儿去的,谁知一进入地下室后,大家愣住了:整个地下室里,空空洞洞,除了一些四处乱滚的空罐头盒与烟头外,几乎是什么也没有。大家高擎着灯笼火把,把上下左右瞅了一遍又一遍,但见四面都是一块块大小几乎完全相等的石板,被灰浆粘在一起,什么破绽也看不出。于是,大家就用枪托叮叮当当,扑扑通通,乱敲乱打起来。 水生敲打了一阵,未发现什么线索,正想找大家商量,却发现土生在那里慢慢地用刺刀在挖石板缝。他忙跑过去仔细一看,只见那块石板,像刚刚动过不久,又用土伪装起来的。他心想有了办法,就同土生一起去挖。刚刚挖了不大一条缝,用刺刀插进去一摇,石板微微一动。于是他们就拿过一个铁钎,插进石缝中,一用劲石板就跌了下来,露出一个漆黑的石洞。大家一阵欢喜,可是用手往里一摸,里面却什么也没有。水生这才醒悟道:“不对,这是黄维心放罐头的地方。”正当大家有点冷火,亚四却提议说:“我去找地主婆来!”这一说,大家的情绪又高了,异口同声地赞成。 陈玉芬被亚四推进地下室后,看见一个个怒目而视的民兵,知道地下室的枪支被发现了,不觉心惊胆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有低着头站在洞内,不吭一声。水生一见陈玉芬害怕的样子,猜她一定晓得藏枪的地方,就大声喝道:“老实告诉你,林崇美已经给打死了,你们的最后一张王牌——地下军名册也被搜了出来,现在你准备怎么办吧?” 当水生提到地下军名册时,陈玉芬本能地按了一下胸,打了一个寒战,接着就惊叫了一声“我!”并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语:“地下军名册?”水生只顾大声质问,对陈玉芬的细微表情,并没有十分注意,可站在他身边的土生,却从中看出了奥妙,忙凑近水生耳边咕哝了几句。水生立刻点头答应道:“快去!” 土生走后,水生又故意把声音放低一些,继续追问道:“说吧!你该怎么办?是坦白交代,还是顽抗到底?” 陈玉芬似乎已做好了思想准备,就随口问道:“你要我交代什么?” 水生瞪着眼睛说:“这还不明白?枪支在哪里?你要坦白交代。” “这,这,这我不知道。”陈玉芬回答得吞吞吐吐,躲躲闪闪。 水生毫不放松:“你真不知道?” “是,是,是不知道嘛……”陈玉芬张着一对死鱼眼。 水生瞧着她那害怕的样子,嘿嘿地笑了起来,说:“你真不愧为地主婆呀,黄维心教育有方!”然后,又沉下脸来,像轰雷似的说:“你说不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路要你自己选择!” “我我我……”陈玉芬一会被吓得心慌意乱,一会被吓到如痴如呆,她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这时,土生已和玉英从洞口跑了进来。玉英进来后,二话没说,跑上前去,冷不防一手抓住陈玉芬的前胸,一手从衣服下面伸到陈玉芬胸前,猛地用力一扯,只听刺啦一声,连衣袋带衣襟一起,从里面扯了出来。 这一来,大家都有点吃惊。水生忙从扯烂的衣袋中拿出一个纸包,打开一看,不由得大叫一声:“地下军名册!”回头再看陈玉芬时,她已抖得同筛糠的一样,眼看就要倒下去了。水生就又喝一声:“快说!枪在哪里?” 陈玉芬已经感到自己的一切幻想都已破灭,嘴中说着:“我说,我说。”身子一软,就跪倒在水生面前,断断续续地说:“枪,……有,是……黄振心留……下来的,在……在这里放。” “在哪里?”民兵们见有着落,赶紧追问。 “我……我……”她正在思考着,不知是说好,还是不说好。 “说不说?你不说我就说了!”是黄蝠的声音。他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进来,站在水生背后,不声不响地观看了许久,这才贸然插了一句。水生回过头来,望了黄蝠一眼,没有作声。 陈玉芬心里更加矛盾了,开口说了一个“我——”,又不往下说了。 黄蝠却向前走了一步,拉一拉水生说:“莫问她了,我知道这个地下室挖到我们房子底下去了……” 陈玉芬一见黄蝠要把秘密说穿了,就忙打断对方的话说:“我说,我说。” 水生瞪了她一眼,让她先说。原来,靠近黄蝠家的一边,向下挖了八尺深、三尺方的一个直洞,这个洞又向东弯,通到黄蝠家的屋底下,最后才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石洞,枪支子弹都在那里藏着。 情况一弄清楚,水生赶走了陈玉芬,就同大家一起乒乒乓乓地挖开洞口。进去一看,果然有一捆捆用油布包的枪支,翻开一数,不多不少,整整是二十挺机枪、二百支步枪,还有一百箱子弹。大家立刻把这些枪、弹搬到外面,个个都喜形于色,十分兴奋。村里的人听到这个消息也奔走相告,为民兵们这一胜利而感到欢欣鼓舞。 这当儿,细心的土生却悄悄地拉了一把水生,说:“水生哥,大桥和桂花怎么没见来?”因为他在来看热闹的人中间,已观察了许久,却没见大桥和桂花的影子,所以才问水生,看是不是要对这家当过土匪的人采取什么行动。 水生一听,忙说:“你到他家看看。” 等了一阵,没见土生回来,水生就又带了几个民兵,向莫家山走去。哪知刚刚出来,只见一片灯笼火把,飞快地从莫家山东边的山坡上跑来。水生忙迎上去一看,只见在火光照耀下,土生和大桥抬了一捆沉重的东西过来,桂花扛着铁锹、锄头在后面跟着。还有几个群众,手里拿着灯笼火把。 大家一见面,土生就兴奋地对水生说:“老地主莫贵的枪也挖出来了。”桂花把她怎么动员莫贵的儿媳妇提供线索,怎么到东边山坡上挖了半夜才把六支步枪挖了出来的经过,讲了一遍。其他的人你一句、我一言地补充。爽朗的笑声,使莫家山村的夜再也不能平静。 这一夜,还另外挖出十多支枪来,十多名过去不敢坦白的“地下军”,也在干部们动员帮助下,作了交代。仅仅是一夜的工夫,土匪、恶霸、蒋介石和美帝国主义在山村埋下的祸根,都被拔除了。这使莫水生高兴得不能入睡。 徐翠听罢黄容的讲述,笑着说:“好,你们的工作做得很好。只有把这祸根铲掉,我们才能集中力量打击从外面来的敌人。现在你谈谈动员参军的工作吧,抗美援朝可是燃眉之急啊!” 动员参军的工作是在土地改革胜利的基础上进行的,很顺利。特别是挖出暗藏的枪支和“地下军”之后,大家的积极性很高,争相报名,所以很快完成了任务。她还谈到了水生,说水生和玉英在背地里商量了一阵,就抢先报了名。黄容讲到这里,眉梢掠过一丝阴影,顿了一下才接着说:“我也没什么,我们全家都通过了。” 这些,徐翠都看在眼里。她想,这个早年失去丈夫的中年妇女,十多年来饱受了很多痛苦,才把孩子拉扯大。现在刚刚翻身不久,日子正过得火红,可是孩子却要走了,怎么能不难过呢?还是让他们很好地过几天团聚的日子吧!反正以后参军的机会有的是。再说,也不是任务完不成,何况村里的年轻干部也不能都走呀,水生是民兵队长呢!想到这里,徐翠就用商量的口吻对黄容说:“你想一下,水生不去行吗?” 黄容以为徐翠误解了她的意思,忙说:“那怎么能行!我们是干部,干部子女不去人家就会有意见,敌人也会钻空子,破坏我们的参军工作。况且,水生是民兵队长,年纪轻轻的,应该带头嘛。我这个老婆子还想去呢,只是怕人家不收!”说到这里,黄容放缓了口气,笑着说:“徐区长呀,你不要以为继生十多年没信了,我离不了孩子。继生是给国民党反动派拉走的,现在国民党虽然被彻底打败了,但并没有完全被消灭,还和美帝国主义串通一气,妄想破坏我们的幸福生活。为了保卫我们的幸福生活,我们水生去参军是应该的。” 徐翠想不到黄容想得这样通,看得这样透,感到很高兴,就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你想得对。孩子大了,应该让他到战火里去锻炼锻炼,这样将来的翅膀才硬呢。不过,”徐翠把话锋一转,又问道:“如果水生走了,民兵队长给谁当好呢?” 黄容胸有成竹地说:“这些,我和村干部们已合计好了,准备给亚四来当。他是独子,工作又积极,会把工作做好的。现在的难题倒是,五生叔一定要亚四去参军,说不定他还来找你呢!” “找我来,也一样,独子暂不当兵,这是党的政策嘛,我们应该执行。不过,五生叔这老头进步也真快,我们应该耐心地做说服工作,好好鼓励他呀!” 黄容说:“这也是反面教员起的作用。自从土匪打了他后,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样样事都跑在前面,什么顾虑也没有了。……” “徐同志在吗?”突然门外传来了一声瓮声瓮气的问声。 黄容忙停住了自己的话,同徐翠交换了个眼色,低低地说:“听,来了,真的来了!”她转向外面招呼说:“在。来吧,五生叔!” 五生一进门,就略带几分气恼地对徐翠说:“徐同志,你们看不起我这个老头子还是怎么的,应该让亚四去参军!” 徐翠忙让他坐下说:“怎么啦,谁得罪你了?讲吧,我给你做主!”她故意逗着老头。 老头子往凳子上一坐,用小烟锅向烟布袋中挖着,连看也不看徐翠一眼,就继续说:“还用问谁,还不是你们这些人!” 徐翠忙赔着笑说:“五生叔,你弄错了,这不是我们的意见,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意见呢!” “毛主席?!”老人吃惊地抬起头来望着徐翠,一时莫名其妙。一会,老头子才迟迟疑疑地说:“不吧!毛主席怎么要规定这一条,独子还不是一样可以打美国侵略军和蒋介石!不,我们亚四还是要去,不去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话虽这么说,显然,他的情绪慢慢缓和下来了。 看到五生叔的表情有所变化,徐翠就解释说:“前线打仗,也需要后方的配合和支援。别的你不晓得,剿匪的情况你该很清楚吧!虽然,解放军在前线作战,对消灭敌人起决定性的作用,但,要不是有地方政府和群众的支持,彻底肃清土匪是有困难的。抗美援朝和解放台湾也是这样,要前方后方一致行动,方能取得胜利。亚四不去参军,留在地方上,也同参军一样的重要。你没想想,要是年轻人全走了,家里的工作、生产,不受影响吗?因此,我们才按政策办事,把亚四留下来,让他当民兵队长。” “他能行?”老人忍不住插上一句。 徐翠更加高兴地说下去:“你刚才不是说我们看不起你吗?其实,你错了,我们一致的看法,认为你父子俩都是好样的,所以才给亚四当民兵队长。我们相信你会体会到毛主席对农民的关怀,愉快地听从上级的决定的。” 五生被徐翠说得高兴了,一个劲地笑着,口里连连回答说:“是,是,是。” 五生走后,徐翠又向黄容交代了几句,要她对报名参军的家属和本人做好思想工作,避免回生,保证参军的人走得愉快,在家的人留得愉快。然后,她离开莫家山,赶回区去。因为过两天要隆重召开庆祝剿匪胜利和欢送参军的大会,所以她对家里工作放心不下,不敢在外久留。 天空已经黑下来了,山村在一天的喧闹之后,也逐渐平静下来。晚霞像一面彩旗,在天际挂着,一阵阵微风吹过,徐翠仿佛觉得这面旗也在飘动,随后又和暮色融成了一片。眼前的群峰拔地而起,起先被夕阳辉映着,像一个个金色的巨人似的,一会儿也被夜色涂黑了,只看见一个个模糊的身影。从这里回区政府的这条路,徐翠不知走过多少遍,这样的景色也不知看见过多少次,但她这次却觉得那样新鲜,那样兴奋,仿佛被这迷人的景色深深地陶醉似的。她一边走,一边想着山村里一年来巨大的变化、复杂的斗争;想着人民怎样开始觉醒,站起来,前进;想着干部们经历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洒出了多少血和汗;想着嚣张一时的敌人彻底覆没的情景……。现在,这里的天地成为人民的了。作为参加这场斗争的一员战士,此刻,她觉得幸福和自豪。因此,虽然走的是夜路,但她觉得眼前特别的清楚、明亮、平坦,步子不自觉地越迈越大了。 全区庆祝剿匪胜利和欢送参军大会的会场,布置在圩镇东边,过去牛行口的一个松杉林中。苍茂的树木给会场遮起了凉荫。三十多个行政村的群众从四面八方赶来,由民兵们从各个路口有条不紊地引进了会场。不到十二点,人们已到齐了,共一万多人,这是二区最大的一次集会。站在台上向下一看,好像一个彩色的海洋。那高的低的,红的绿的,大小不一,五彩缤纷的旗帜,在随风飘荡。雄壮激昂的歌声,彼伏此起,响彻云霄。你听,他们唱得多么豪壮、悦耳、动听: 从东北到西南,从高原到海边,愤怒的声音响成一片,热血的青年纷纷参战,全国各民族的人民快起来!起来!起来!起来!起来!打击美帝,支援朝鲜,为保卫祖国的独立而战……为保卫世界和平而战! 美国强盗是条狼,一心要把中国亡,想把朝鲜做跳板,步步逼近我边疆;中国人民个个强,不怕美国野心狼,中国人民力量大,打死美国野心狼。 …… 歌声越唱越热烈,如山呼海啸,震撼了山岳,表现了人民群众无穷无尽的力量。 大会主席宣布开会了,沸腾的群众海洋,迅速地静了下来。大家的视线集中到台子上,聚精会神地听着台上的讲话,包括徐翠、黄干、黄容和许许多多的村干部的发言。这些讲话,有的总结了这一次剿匪的巨大的成绩,表扬了先进的单位和个人;有的汇报了自己的工作,表示了不断革命的决心,要继续做好各项工作。大家的发言都热情澎湃、激动人心。 正在这时,小黄跳上了台子,伸手交给徐翠一封信。徐翠一看是王群从医院寄来的,便立即拆了开来。信中说:他知道今天是全区欢乐的日子,很想赶来参加大会。遗憾的是自己身体还没有复原,只能在病床上写这封信来表示祝贺。但,他说,他的心此刻正和大家在一起,实际上仍和以前一样,是会议的一员。信中还谈了许多共勉的话。最后,他希望参军的青年继承剿匪战斗的光荣传统,到部队里好好练好本领,提高思想水平,像消灭土匪一样消灭美国狼。 徐翠一口气读完王群的来信,感动万分。于是,她从主席台上站起,对群众摇了摇手,高声地说:“同志们,这是王区长从医院里寄来的信。他在病中仍念念不忘我们的大会。……现在我把信给大家念一念,大家说好不好呀?”台下,一声春雷似的呼喊:“同意!”接着是一片掌声,像海潮一般卷来。好像周围的松树林也激动了,在沙沙地摇着枝叶。 徐翠读完了信,大会给在剿匪中立功的单位和个人颁发了奖旗和奖品,然后进行到最后一项:欢送参军。队伍出发了,一百多位参军的青年走在前头,他们胸前挂着大红花,挺着胸脯,昂着头,迈着雄壮的步伐。徐翠、黄干、黄容、石屏、阳钟、李奇、小黄走在干部队伍的前面,跟着是干部队伍和群众队伍。队伍中旗帜如林,五彩缤纷,锣鼓声、口号声、歌声、笑声响成一片,浩浩荡荡地朝着圩镇前进。没有参加大会的妇女和小孩也涌出了街头屋角,瞧着,笑着,跳着,好像这里的一切都增添了喜气,人也变得特别年轻了,活泼了。 此刻,徐翠的心头也在翻滚着波涛。她在游行队伍的边上走着,一边检阅着队伍,一边涌起了很多往事。她想起初来时的情况,想起王群,想起他们经历过的一场场艰巨复杂的斗争,想起徐政委对自己的帮助,她觉得自己一年来确实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当然,前面的路子还长得很,她和王群不过才带领群众开始迈步,要真正地在社会主义道路上稳步前进,还要经历很多锻炼,接受更多考验,特别是以后的阶级斗争还会更复杂、更曲折、更尖锐。但是,她有充分信心。她相信,只要能迈出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就一定能够走好。她不自觉地望了望黄干和二区的其他干部,只见他们一个个都英姿焕发朝气勃勃,于是,她轻轻地笑了——有这样的干部,还有什么困难不可以克服的呢?明天是我们的! 队伍继续在前进。她又想起了几个月来斗争的日日夜夜。那些地主和土匪,那些威风一时的“英雄们”,该镇压的镇压了,该劳改的劳改了,该管制的管制了。暗藏下来的敌人,也许还会有,但是,只要我们保持警觉,那么,他们一定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历史是无情的。任何时代的渣滓,无论它怎样伪装,都会被人民清除出去,这是毋庸置疑的。想着,想着,一种革命的自豪感冲上了她的心头,她不禁捏紧拳头,心里暗暗地说:“你——这美国强盗,即使爪牙再利,再狠,再长,我们一起会把你斩断!不信,你就来碰碰吧!” 听,欢送参军的行列里,又响起了雄壮的歌声: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徐翠觉得很带劲,连忙对石屏说:“快指挥大家一起唱。” 石屏跑了出来,挥动着双手,一万多人的队伍,发出了愤怒的吼声: “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抗美援朝,打败美国野心狼。” 歌声激荡着每一个人的心。漓江的水,奏出了英雄的曲调,阳朔的山,也伸出愤怒的拳头。区政府门楼上,五星红旗在迎风飘扬着,仿佛向人们招手,祝贺他们从胜利走向胜利。 1952.5.初稿于广西阳朔 1960.6.第四次重写于上海 1964.3.六稿于桂林 附录一? ?刘玉峰和他的《山村复仇记[13]》 甘老广 1929年1月1日,刘玉峰出生于河南省上蔡县一个偏僻贫瘠的村庄。童年时代,饱受水、旱、蝗、汤(汤恩伯兵灾)四大灾害之苦,从小便深刻体验到中国老百姓生活的艰辛。他读小学时已酷爱文学。12岁那年麦收季节,父亲叫他看场。有一天他躲进磨房,抱着鲁迅的《呐喊》看得入了迷。父亲见场上没人,提着根竹鞭四处找,来到磨房见他在看书,顿时消了气,竹鞭也随手丢了。父亲虽没多少文化,但对儿子迷书却很宽容,为让儿子多读书,常在安排家务和农活时给予适当照顾。刘玉峰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阅读了不少古典文学名著和当代进步作家的著作,为后来的文学创作打下了基础。 l946年在汝南高中读书时,他目睹了一桩当地县长收买打手报复杀人的事件,凭着一腔义愤奋笔直书,写成处女作小说《谁叫你多言》,发表于河南省《群力报》,接着又连续发表了三四篇“千字文”。不久,校方察觉《谁叫你多言》掲露了国民党政权的罪恶,容不得他这个“赤色分子”留在学校。他被迫辍了学,之后,参加了革命工作。 l949年,他随解放大军南下,在义宁县五通区任区长。1950年调阳朔县福利区任区长。l951年7月24日在阳朔林家村的剿匪战斗中,他腹部、腿部两处负重伤,左腿因此成了终生残废。住院治疗的日子里,开始构思反映剿匪斗争的长篇小说《山村复仇记》。l952年初,在卧床不起的情况下,伏枕疾书20个昼夜,完成了18万字初稿,全文写在4大本土改时没收地主的旧式红格直行账本上。他参加革命后,投身紧张残酷的农村阶级斗争生活,已经4年没空闲时间看书写作,几乎是“多年秀才如白丁”了。因此,小说初稿白字连篇,还有很多字因写不出而留着空格。尽管如此,小说稿交到华南人民出版社后,仍受到高度重视,编辑们给予了热情鼓励,并肯定了初稿的质量。后来因“三反”“五反”,出版社和他本人都被卷入,小说稿曾被当作有反对阳朔县委的嫌疑而调回桂林地委宣传部长期受审査。 1954年刘玉峰调来临桂后,先后任过会仙中学校长、教育科负责人、科委副主任、税务局局长、广播站负责人、人民银行副行长。他从1954年开始修改《山村复仇记》初稿。l955年请了半年创作假对稿件进行系统加工,字数增到27万,使原稿由“剿匪素材汇编”变成了具有小说特点的雏形。以后几年,他坚持利用业余时间,断断续续地对小说的部分章节进行加工。在修改过程中,桂林地委宣传部、广西省委宣传部文艺处、中南作家协会曾热情关怀过这部小说的修改和提高。广西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处长李金光、中南作家协会秘书刘岱还花费了不少心血,提出了大量修改意见。1956—1959年4年中,小说稿转投了6家出版社和文艺领导机关,先后获得了广西的陈白曙教授、著名作家胡名树、省文联毛正三、文艺处麦寒(曽海君),以及《广西文艺》的李汗、徐君慧等同志的有益帮助。此外,著名文艺理论家周扬、著名作家姚雪垠也看过原稿并来信提供具体建议。据刘玉峰本人统计,《山村复仇记》从改稿到成书,先后收到过来自各方的修改意见信共70多封。 l959年中国作家协会广西分会召开成立大会,上海文艺出版社派钱舜娟编辑到会祝贺兼组稿。钱舜娟在会议期间看了《山村复仇记》全稿,认为基础很好。她将稿子带回上海,经出版社文艺编辑室副主任吴真审阅,决定邀请刘玉峰去上海进一步润饰加工,并作出尽快出版计划。在临桂县委文教书记杨九的大力支持下,刘玉峰于1960年3月赴上海,在出版社住了半年,其中用45个日日夜夜将原稿润饰增写成45万字。他一面修改一面誊抄,右手捏笔的三个指头都磨出了老茧,指关节疼痛得吃饭也有点拿不稳筷子,经过拼搏终于完成了小说稿的定型工作。但是,过度劳累熬垮了身体,他突然肺病复发,头发大把脱落,几日之内成了秃顶,只得回桂。又由于当时全国已陷入经济困难时期,纸张缺乏,小说出版只得暂时搁浅。 一年之后,广西人民出版社社长余英表态:我们广西有纸,可以出版这部小说。经过与上海方面交涉,取回了稿件。广西人民出版社于1963年出版了《山村复仇记》上册,两次印刷19万册;1965年出版下册,印刷9万册。 小说详尽描写了桂北解放初期的一场尖锐、复杂、残酷的剿匪斗争。故事从桂北数县交界的一个山区区政府新来了一位区长王群写起,经过土匪围攻区政府,血洗山村农会,到全面开展大围剿,直至消灭最后一个匪首,王群负伤离职住院,区妇联主任、原桂北游击队女干部徐翠接替王群工作,开了全区胜利大会为止。全书24章,前12章主要写土匪的猖獗活动和我方执行宽大政策的偏差,后12章主要写发动群众,主动进攻的胜利情景。作者的创作意图是通过剿匪斗争的描写,告诉和平时期的年轻一代革命胜利来之不易。同时,从哲理上展示阶级斗争不是共产党的发明创造,而是现实生活的客观存在。 《山村复仇记》出版后,在社会上引起了轰动效应。1966年自治区文化部门曾对此书的发行和读者反映作过调查,其中有个很典型的事例:灵川县一个村庄文化室购得这套书(上、下册),全村具有初小以上文化程度的人都争着传阅。直至书的封面和封底磨掉了,书页弄得脏黑并揉得卷皱不堪,人们还抢着看。 书的出版发行,给予了呕心沥血12年的作者极大慰藉。然而,在“文化大革命”中刘玉峰却因此遭了难。那时,中央批“刘、邓、陶”,临桂也依葫芦画瓢,凑合了一个小“刘、邓、陶”(刘玉峰、邓燕林、陶气霖)。《山村复仇记》被分析出成串成堆的政治问题,连续批斗了两个月,写了无数张检查,被定性为:“书是毒草,人是反革命。”然后送“五七干校”劳动改造。“文革”结束后,刘玉峰获得平反昭雪,他的《山村复仇记》也重见天日。1980年广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修改合订本18万册,1985年再版合订本5千册,投向书市后均很快销售一空。 多年来,刘玉峰还创作了一批短篇作品散见于自治区各报刊,主要有短篇小说《活捉蒋老九》《黄坚之死》《候选人的往事》《枪口为何对准他》,创作谈《创作的源泉——生活》和杂文《从6分到38分》等。他离休后宝刀未老,仍坚持笔耕,1988年在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中篇小说《少年复仇记》,1990年在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苦儿苦读记》。如今刘玉峰年已六旬有六,体力与脑力均健,我们祝愿老作家延年益寿,多出传世佳作。 附录二? ?忆广西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14] 叶宗翰[15] 如果有人问你:“在广西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哪本?”也许你不一定回答得出来,即使是文化人,同样不一定知道。如果再问你:“广西出版的‘长篇’最畅销的是哪一本?”可能更是一个难答的题。 最近,我整理旧物,发现一位已故作家在1963年写给我的一封信,信纸和信封都已发黄发脆,读着它,一段尘封了四十多年的历史被揭开了。 信中有一段这样写道: 收到了一至六章的校样,非常高兴,这高兴远远超过了听到决定出版与发稿的消息,因为11年来,为之一再尝受过失望之苦的这部难产之作,终于打成了铅字,这怎么不叫人为之高兴呢! 初步看了校样后,对你改动了的地方,十分满意,同时,也深深地为你付出的劳动代价而感激不尽。在此,谨致以崇高的谢意。 信中所指的这本书,就是1963年由广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山村复仇记》。在此以前,广西出版社没有出版过“长篇”,此书的问世,开创了广西出版的先河,填补了历史的空白。 此书出版分上下两集,经一版再版,共发行约45万册,畅销大江南北,这也是空前的。 《山村复仇记》受到读者如此的关注和欢迎,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它是地道的广西“土特产”。解放初期,广西的匪患特别严重,桂系的残兵败将和一些土匪勾结在一起,隐藏在桂北山区及十万大山,伺机蠢动。故当时的剿匪斗争,是巩固政权、建设政权的重中之重。小说反映了这一时代的重大题材,同时把曲折、传奇的故事穿梭于奇山秀水的特定环境中展现,把人的心灵美,融合在山水的自然美之中,营造了浓郁的广西特色。有人说,北有《林海雪原》,南有《山村复仇记》,这种赞美并非虚言。《林海雪原》被编成电影,而《山村复仇记》出版后不久,被话剧团编成话剧。事隔四十多年,又被改成电视剧,更名为《桂北剿匪记》。无论从发行量还是从社会的关注度来看,都说明它取得了巨大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 作者信中说到,这部“难产之作”在诞生过程中让他“一再尝受过失望之苦”,确实如此。小说从1952年完成初稿到1963年11月上册出版,共历时11年,其间经过无数次修改,共送去六家出版社,并两赴上海修改,均未获出版。在这期间,他所受的煎熬,比常人不知要高多少倍。他身负枪伤,留下了残疾,又得了肺病,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加上没日没夜地改稿,改了一遍又一遍,年仅31岁的他已经秃顶了。可以说,这本书是他毕生心血的结晶。 也许是一种缘分,书稿几经辗转,来到了我的手中。读后,我觉得虽然离出版还有一段距离,但很有基础,整个构架基本顺畅成型,更难得的是该书稿很有特色,反映的生活也很厚实。好比一个毛坯房,正等待完善和装修一样。我把意见向社长作了汇报,并极力推荐。社长同意后,我即首赴桂林当起了“装修工”。 第一次见面,我的信心更足了。倒不是因为他能说会道,也不是因为他有一顶小小的官帽——临桂税务局长,而是他的经历。他接待我时,备了一个小小的火锅,我们围炉而坐,促膝谈心:摆家常、叙往事,自然更多的是谈作品。令我惊奇的是,当我否定某一细节时,他马上给换上另一个,不行,再换一个。他的脑子里好像有个掏不尽的“百宝囊”。他也很有主见,绝不盲从。你说得服他时,他乐于接受;说不服他时,他也不会妥协。编者对作者设计的某些内涵不一定能够完全领会,此时,我也会被他说服。原来,他曾是阳朔一个匪患严重地区的区长,曾亲自率队到山沟里剿匪,不慎被匪首击伤了腰部和腿部,以致留下了残疾。小说处处都印记着他的身影,实际上是写自己所经历的身边的事,脑中自然拥有一个生活的海洋,何愁不能把书稿改好呢! 这次炉边促膝,不但增加了信心,而且增加了同情心。作者孩子多,家境比较困难,仍执着于要把书写好,虽然屡经挫折,仍不屈不挠,经济的拮据,病体的折磨,旁人抛来“不务正业”的讥讽,都没有使他放下手中的笔。即使影响他的仕途,也在所不惜。敬佩和同情,让我的肩上增加了沉重感。 此后,我曾二赴桂林,仍然是炉边漫话。受到全权的委托,在他再次修改后,我开始深加工的装修工程。打出校样后,再征求他的意见,他才给了我开头的那封信。 后来,《山村复仇记》还遭遇了一次大“难”。在那不正常的年代,它被打成“大毒草”,作者被批斗,还声言要揪出隐藏在出版界的黑手。过了这一大“难”,《山村复仇记》终于大放异彩。“文革”结束不久,出版社一位编辑找到了我,拟请我修订此书再版,并把两集合为一部。当时我已调离了出版社,但我义不容辞地接受了任务。再版于1980年出版,共发行了十八万五千余册。《山村复仇记》自此重新在全国新华书店畅销,并已编成电视剧在全国播出,成为广西一本带有标志性的书。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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